倒退十年二十年,那时的雄心壮志,便是想让自己的小说篇篇都上大刊。大刊多多,从省级到地方刊物,从比较现实的北方到相对浪漫的南方,写小说的作家手里都会有那么一份刊物地图,小说写出来给哪家不给哪家都是早已经想好了的。《当代》《十月》《收获》《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钟山》《山花》《长城》《花城》都是作家心目中最好的舞台,这几家刊物只有上不去的没有不想上的。作家与刊物的关系一如演员与舞台的关系,你演得再好,没有舞台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写稿发稿,和刊物渐渐建立起深厚的情谊,和编辑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多少年一晃而过,虽然不过是你给刊物写稿,刊物给你发稿,原谈不上谁感谢谁,要感谢也是互相感谢,但漫漫岁月却总是给人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于今想来颇觉温暖。我还记着《上海文学》的周介人先生,我去了上海,《上海文学》中午要请客,我在周先生的办公室里坐下来,他倒一杯茶水给我,忽然放低了声音对我说,你那个中篇小说《玉山河》,中间的主人公的名字改一改好不好?我说是哪个人物?周介人先生说就是小说中那个叫“刘玉堂”的人物,因为山东有个作家也叫刘玉堂,还是改一改的好,以免冲撞。周介人先生的语气是那么亲切,至今想来让人心里软软的。和刊物打交道久了,责编慢慢成了好朋友,那种关系,仿佛要比别的朋友来得更亲切,因为作家大部分都视文学为生命,所以与文学有关的东西也就会变得十分重要,所以真正了解你的,也许就是你的老责编和喜欢你的老刊物。又想起《山花》的老何锐,忽然那天晚上打来电话,都快十二点了,我已睡下,他的声音很低,像是特务于午夜时分接头,安排刺杀任务。他的口音又总是让人听不懂,他说,你辣个,你辣个,你辣个《愤怒的苹果》中的辣幾个字去掉或换一下好不好?我说,哪几个字啊?就辣几个字嘛。我又说,哪几个字啊?老何锐不吭哧吭哧了,说,就辣个“透”字。我便呼哧呼哧笑了起来,我说,何锐兄,这个字不换行不行?这个字虽然是只有一个音节但有力度,人物的气愤全凭这个字骂出来呢,“日”字虽然也是四声,但念起来没了那种劲气。我一说,何锐也就在电话里笑,笑完了说,可真是有区别,那就尊重你的意见。何锐就是这样亲切的,虽然说话让人七不懂八不懂。
那一年,也就是2001年,我们那地方,也就是我住的那个院子发生了一件事,那原是一家工厂的职工居住区,房子建于五十年代初,后来拆旧建新,我搬到那个院子的时候天天快到天亮的时候总能听到牛的哀号,西边坡下的院子里住了一户屠户,天天早上都要杀牛。血腥气会从下边一直漫到上边。就这个院子,里边住的都是鞋厂的工人,说个笑话,有人问我是做什么的,我也没多想就老实告诉人家我是作协的。对方马上又问,是做皮鞋的还是做布鞋的?旁边的人哈哈大笑。那个岁月,是既有痛苦,又有欢乐,在那个院子住的时候我最喜欢到院子门口厂子的大澡塘去洗澡,和同院的人们互相搓澡,好像是,比喝酒都来得亲切。也就是在那个院子,忽然发生了一件事。因为厂子倒闭,住在这个院里的许多人家都把房子出租了出去。院子里的一个老军人,转业以后到地方的一个局做副局长,后来退休,后来他的妻子去世。故事发生了,某天早上他从公园回来,进院子,上坡,一眼看到一个老警察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女的从院里出来。老军人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那两个女的是小姐,那时候我们那个院子住了不少小姐,她们租房要比别的人租房出得多一点。老军人忽然站住,对那个老警察,指着鼻子说,你要做这种事最好把这身衣服脱下来!你是个什么东西!后来的故事是,老军人被叫到了派出所,老军人还以为是请自己去协助调查早上的事,换了衣服,收拾了一下自己,便去,便见到了早上那个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小姐的老警察。让老军人想不到的是,自己被带到派出所不是协助调查,却是要自己交待!要他交待嫖妓的事,并且让老军人的家人来领人,并且,告诉老军人的家人,他们的父亲在一个夜里与两个小姐发生了关系。故事发生到后来,这个无助而且无辜的转业老军人手提着一把斧子去了派出所。这个小说就是中篇《顾长根的最后生活》,小说写出来后先后给了几家刊物,都表示喜欢,但都不敢发。有提出修改意见的,说可以不可以把警察改成是见习警察?我说不可以。有提出可以不可以把两个妓女修改成一个妓女?我说不可以。有提出修改意见,说把嫖妓放在警察头上可不好,好不好换一个角色,把警察改成科级干部或副科级?我说,不、可、以!这篇小说,寄来寄去,寄去寄来,反馈回来的意见都是要求改,不能写警察。其命运就像是我的小长篇《米谷》,出版社要求把四个警察和小妓女发生关系的情节改为一个警察。这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作者写小说,就像铁匠打铁,知道自己手里敲打的家伙的斤斤两两。我抱着试试的想法,最后把《顾长根的最后生活》给了《长城》。当时延青在当常务副主编。想不到,小说很快就刊登了出来,也没说让改,这真是一件让我感到喜出望外的事,也让我感动。这件事,多少年过去,直到今天,在我的心里,对《长城》是满怀着敬意的。《顾长根的最后生活》这篇小说的命运告诉了我,《长城》的好就好在它既能保持艺术品味又有担当精神。只此两点,作为一本刊物,足矣。就在这篇小说发表的那年,《顾长根的最后生活》被选入《2001年中国最佳中篇小说》,后来又荣获“赵树理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一名。这荣誉,我认为是颁给《长城》的。一篇好的小说能够问世,与编辑的慧眼和刊物的担当根本就分不开。
一本好的文学期刊,要是没有了编辑的慧眼和刊物的担当精神,就像是一个人没了灵魂。《长城》是我喜欢的刊物,既保持着相当的艺术品位又有着卓尔不群的担当精神,厚重稳健地走过了这么多年,是它在众多期刊中得以脱颖而出的重要因素,也是品格。作为作家,可以这么说,任你有多少无穷无尽的创造力,任你有多么大的对社会的抨击力,如果没有一本好的刊物给你支持,谁都不会发现你的怒火满腔与愤世嫉俗。
在中国,说到《长城》,有一句话:
不上《长城》非好汉!
王祥夫,著名作家、画家,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