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
从2014年开始,韩寒从写小说转型到影视导演,第一部电影是暑假档上映的《后会无期》,此后五年里,《乘风破浪》与《飞驰人生》也分別上映,这三部电影不仅都融合了韩寒作为作家、赛车手与导演的多重身份,也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去讲述他所理解的关于“成长”的故事。
在《后会无期》中,韩寒所讨论的成长表现为青春的“在路上”。从中国最东边的东极岛作为出发点,故事的主人公江河、浩瀚与胡生一路向西而行。旅途中,闯荡世界已久的浩瀚与从未出过门的江河结伴而行,浩瀚开着他的二手polo送江河去西部的学校就职。一路上荒诞的故事、美好的误会、人间的无奈与险恶一一铺展,世故与纯真、执着与退让在两人之间悄然地不停调换,故事的主角不是一成不变然而却能顺应生活的江河,而是看似阅历无数却不懂得人生法则的马浩瀚。成长和逆成长掺杂在一起,这种故事我们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作品当中已经屡见不鲜。要将一个老套的故事讲出新意,就需为“成长”贡献出新的理解。韩寒并没有直接回应这种问题,而是非常讨巧地将视角向外转,通过主人公在路上的经历展示为观众呈现出现实的人生百态,通过主人公的狼狈经历来表达自己嘲弄的态度。这种处理扬长避短,带有韩寒特色的精彩片段和幽默语言为整部电影增色不少,那些属于80后的语言密码撑起了整部电影。
相比于《后会无期》醉心于制造“韩式”段子与有趣味的片段,《乘风破浪》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到了故事的叙述和内容的本身上。《乘风破浪》中的主人公成了赛车手,这和韩寒对自己职业认同方式的变化相关。而且,讲述成长故事的视点也有了变化,从平行的友情转到了两代人之间,此时的成长是一个与父辈和解的故事。故事讲的是主人公与父亲从纵向关系因为一次车祸而成了朋友,通过父亲人生的一次重来,主人公经历了一遍父亲的故事,也有了自身对于生活的领悟。我们无法去猜测这个故事和韩寒有什么样的关系,但是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成长”的变化变得明显了起来,主人公也并不再是急切的自我表达,而是通过观看他人的生活去参与、去理解,通过对他人生活方式的认同而去建立新的联系,形成新的认同方式。通过转变参照系,韩寒对“成长”的回应方式从《后会无期》中的逃避转向了《乘风破浪》中的参与。而且,通过电影前背景以及主人公职业和名字的选择,韩寒都在向去世的赛车手徐浪表达着一份敬意。
2019年春节档上映的《飞驰人生》更加推进了韩寒的“成长”主题:一开场,故事的主人公,赛车手张弛就已经跌落人生谷底,他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想重新做回赛车手,重回赛道。在饱尝各种人世间的冷暖辛酸的遭际,排除了重重横亘在面前的阻碍后,他为了冠军车手的荣誉越出了魔鬼赛道的保护围栏,奉献了自己的生命,赛车驰向大海与第一部开头的大海里船上的一辆polo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有了前两部的基础,《飞驰人生》不再是以赛车手客串或者致敬,而是一部以赛车为核心的故事了,人物塑造取材自韩寒自己和众多为中国赛车努力的人。这里的成长并不是和解,而是成了一种为尊严而献身,韩寒在此几乎走向了他曾经所嘲弄的那些东西。至此,伴随着作家韩寒向赛车手韩寒的角色蜕变,韩寒也完成了他的一个完整的关于成长的三部曲,他用电影的镜头语言表达着关于人生、关于亲情、关于热爱的事业等话题。
如果以一种线性发展的视角来看韩寒的三部电影,那么得出的答案一定是励志的,三部成长可以归结为韩寒自身的成长,即从叛逆少年到有理想有担当的青年的发展。但问题在于,韩寒为什么会选择“成长”作为自己电影的题材,而且一拍就是三部?相比其他电影导演,韩寒最大的筹码就是“韩寒”这个名字,这是一个足以让年轻观众慷慨解囊的热门IP。无论是高中退学,还是年少成名,以及创办ONE工作室和成为职业赛车手,韩寒在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是同代人里的焦点,当然也引来过不同人群、前辈、学者的褒扬和批评。需要承认的是,大众审美中存在另一种趣味——越是具有公众影响力的话题人物,人们就越想看到他当下和日后的发展,甚至当公众人物面临失败时,往往能迎合人们反向的“早知如此”。因此,韩寒在自身成长期间积累下来的各个阶层粉丝和反对者,在某种程度上都成为了潜在关注韩寒“成长”和其自身反思的群体,在电影创作上,奇特的经历或许既是韩寒的优势,也成为其自身的某种压力。这种压力在面向电影工业中的资本时,便不得不与之完成某种微妙的平衡——一种稳妥的、部分程度保留创作者艺术理想的影片创作模式。
接下来的聚焦点应是,韩寒是通过电影来讲述“成长”故事的。电影作为一种商业活动,票房是衡量其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想要将自己所分享的“成长”转化为票房收入,如果不是走贾樟柯那种从国外获奖继而反哺国内银幕的文艺片路线的话,韩寒下一步的工作就是立足自身、将自己讲述的“成长”故事博得更多人的认同。概言之即立足青年,争取大众的尝试。从这个角度我们能够理解韩寒的选择,也能体会到他的压力,“赢”的压力从职业赛道转向了电影票房。韩寒电影的主人公是他熟悉的职业,经过一系列“韩寒式”艺术加工,他们变成了个性鲜明、韩寒熟悉的却又自带辛酸笑点的小人物:没出过远门的文艺青年、缺少父爱的叛逆少年,落魄的过气车手赛车——这些形象带有韩寒自身经历的痕迹,在自己“三部曲”中,这几个形象尚且承担了与“成长”主题相关的行动线。但问题在于,即便再丰富的人生,终有枯竭的时刻,我们很难想象继续以自我人生为参照系拍下去,韩寒将向观众和粉丝呈现什么样的作品。所以,随着时间和电影行业的要求,他终究要面临转向述写他人人生的道路。
叙述他人人生,韩寒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是没有贡献。除了《后会无期》在诉说自身态度之外,《乘风破浪》中的亲情、《飞驰人生》中的尊严与理想都是带有公共性的,“成长”需要介入到这种公共领域才会有更多共鸣。这也能视为是韩寒突破原有受众,寻求更多认同的摸索。但这种介入需要他人的支撑,在《飞驰人生》中,张弛的职业是赛车手,身份却是一个“破落户”。这也是韩寒在通过这个“破落户”的他人来寻求其赛车手的尊严,以此作为“成长”的主题。但在影片中,张弛的生活与信仰之间却是矛盾重重的,信仰属于赛车手韩寒,但生活却属于“破落户”张弛。韩寒在把握林臻东的骄傲时游刃有余,却在将张弛的生活对接到汽车赛场上的时候显得勉强。毕竟,当下的赛车还是一项需要雄厚财力作为铺垫的事业,它是韩寒的生活,却很难是张弛的。张弛最后与林臻东的对决,我们固然能够为张弛为尊严而献身的力量所感动,但这种跨越,却更像是用生命去弥补二者之间不可跨越的差距。远离他人生活的支撑,“成长”的后果很可能就造成情怀和电影叙事之间的脱离。韩寒用天才的叙事能力巧妙地将故事中的许多不合理转化为对白上的笑料,但问题本身却仍然延续着。
如何既能表达自己对“成长”的理解,又能将这种理解博得可以转化为票房的观众的认同。这是一个从自己人生向他人人生的僭越,票房需要促使他们要表现更大的人生。依然要强调,好的电影里人物都有成长,“成长主题”不应仅仅作为一个宏大主旨,它弥散在每一部电影中。也应该看到,韩寒作为一个非专业导演出身的、作家转型的导演,在出道后的“三部曲”,至少在资本和票房上取得了一定的基础。在“成功地”贩卖自身IP后,接下来需要他考虑的问题,就是每个电影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怎么拍”的问题。以自己的优越人生为基础去体味他人,韩寒作为个例努力回应了这个挑战,却让我们感受到在商业的巨大压力之下,中国电影所面临的问题与焦灼。在需要强调理想、梦想、尊严、情怀等理想主义元素的大众期待下,资本如何权衡好票房和艺术之间的中间点,如何节制地避免贩卖理想,电影如何以更广阔的姿态进入普通人的人生,而不是用一个个“传奇”去鼓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梦境。恐怕这不是只需要韩寒这样一个不太新的新电影人该探索的问题。
责任编辑 何子英 丁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