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闪亮

2019-08-07 02:05江洋才让
长江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马镫哈达马鞍

江洋才让

马头不好。马身子也不好。更不用说马尾了。如此说来,这匹马真是一无是处。所以,它配不上我的马鞍。我的马鞍置放于我高高的柜子上,灰尘落下来,落下来,我吹去它,吹去它,吹不走的话,我便拿起抹布擦。我必须选一块绵软的布来充当抹布。我抓起一块,质地太硬,扔掉它。再找,还是那样,再扔,就连柜子底的老鼠都跑出来笑话我,“吱吱吱,如你这般做事,一辈子甭想干好。”我知道老鼠之家就在柜下的鼠洞里,它跑上柜子往我的马鞍上拉屎。一粒粒屎蛋蛋,像六味地黄丸,那一天,害得我把马鞍拿到太阳下晒。而后,用一块质地粗硬的布将一粒粒的鼠粪拍走。我一直在找更为柔软的布擦拭我的马鞍。我的马鞍太漂亮。它,银光闪亮,是因为镶着亮晶晶的银。前桥和后桥都有,银亮得可以用它照镜子。嗯,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就是我。嗯,这个结实的好儿郎,也是我。只要我眨眨眼,那银就亮闪闪,即使天上星也没它亮。只因我勤拂拭,还因我最终找到用来擦它的物件——哈达。

我真是用哈达来擦马鞍的。我家有整整三麻袋的哈达。每次,舅舅的一个女儿结婚,就收获一麻袋,三个女儿就有了三麻袋。可想而知,当我听着老鼠对我的嘲弄,望着屋角堆起的三个麻袋,我的心怦怦跳,跳到我明白袋中装着我所需。我解开袋上绳,扔掉,拿出哈达,我擦,我擦马鞍。我擦着马鞍还要唱自己编的歌。

我编歌并不高明。我亲爱的舅舅曾对我说,“别唱了,别唱了,这样唱马鞍会变丑的。”舅舅的话我听。尽管我并不是一个很顺从的人,即使阿妈临终时拉着我的手说,“你长大了,阿妈走后,你可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听便还嘴:“不行,我就不照做,除非你答应不离开我。”阿妈听了又说:“有你舅舅在,就有阿妈在,我会活在你舅舅眼睛里。”阿妈离开后,我常常缠着他——“舅舅快蹲下,我要看你眼中的阿妈。”舅舅说:“你这聪明的孩子也会犯糊涂,你阿妈活在我心里。”

舅舅说的没错,我阿妈的乡长情人也这么讲。“你阿妈活在我心里。”说着,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他吸一根,我吸一根。他吞云吐雾。我咳嗽连连。我一咳嗽就把烟扔出去,他看到便笑话我,说我根本就不像阿妈的孩子。甚至连我早死的阿爸都不如。他不许我往后再来找他。“知道吗?我要上班。尤其这几天政治学习,有大量的心得体会要写。所以,要乖乖听话!”是的,我转身走开,我是个识趣的人。我把此事告知舅舅,舅舅告诉我那乡长可用不着写什么心得体会,一切都由秘书代劳。可我们干什么都没人代替。我舅舅老早就给我讲,自己的饭要自己送进嘴,自己的娃要靠自己种。其实这道理,我懂得很早。从那一年起,我就认真地对待马鞍,说得确切点是阿爸的马鞍。在我阿爸没走之前,我似乎和现在不一样。从阿妈嘴里,舅舅嘴里,还有舅舅那三个女儿的谈吐中,我明白,那时我似乎并不怎么让人费心。我常常一个人背着马鞍出门。我一背它,舅舅便担心。舅舅在我身后喊:“你,不要走得太远。”我说:“我只想到县城走走。”舅舅说:“我陪你去。”我说:“已经有马鞍在陪我了。”舅舅听了,只能原地跺脚。我和马鞍来到一片大大的树林,月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那时候,静极了,于是,我便想着要和马鞍说说话。

我说:“马鞍你得老老实实发一阵光。”

马鞍很听话,在月光下银光闪闪。

我表扬它:“真有你的,你是个闪亮的好马鞍。”

马鞍不理我,树林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

慢慢地,我睡着了。我清楚地看到阿爸从树林里向我走来。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头烂了,汩汩地淌着血。他抓起地上的草堵住窟窿眼。血不流,可绿草却变成了红草。阿爸还是像以前用手背碰我的脸,“起来,起来。”我看着阿爸。阿爸也看著我。我不知该和阿爸说什么。阿爸也不知该讲些啥给我听。我俩就这么静静地耗着,耗着,还是我最终打破了沉默。我说:“阿爸我想你了。”阿爸说:“想我干吗?”我说:“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阿爸头上的草更红了,红得像舅舅女儿们脖上的红珠子。我想摸一下那红草,便伸出手,可阿爸却不让我摸。于是我哭。我在哭声中惊醒,却看到舅舅打着手电筒站在我面前。舅舅还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杖,不说了,舅舅从来都这样。

我背着马鞍跟舅舅往家走。

舅舅说:“你梦到什么了,哭得这般伤心?”

我说:“我梦到了阿爸。”

舅舅突然回过身用手电筒照射我,我的眼中就有了比银子还亮的光束。我用手挡住光。我说:“我阿妈在你心里正看着你呢!”舅舅没说什么,他突然变得很沉默。其实,我记得阿爸是怎么去世的。那一幕在我脑海演了很多遍。不知怎么,每次想到那一幕我特别想擦拭这马鞍——阿爸,在一个清晨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他穿着领子镶着金边的白绸缎衬衫,门牙上的一颗金牙是他的标志。乡亲们都叫他金牙才扎。

金牙才扎看上去有一个不高但绝不显矮的个头。眼里常常闪烁着怎么也扑不灭的火。我阿妈说如果有一天那火不在了,才扎就不再是才扎了。我阿妈还说,只要他穿上白绸缎衬衫,布面袍的双袖交叉着绑在腰间,那他一定是要比赛马术了。我阿妈还说让我跟她一同看,本来那天我是想去河边游泳的。阿妈说:“在河里泡着不如去赛马会。来世如果变成一条鱼还不如变成一匹马。”于是,我和阿妈早早地站在人群中观看。

我总是问:“什么时候轮到阿爸上场?”阿妈说:“他该上场时自然就上场了。”看,我阿爸骑着他的白马,疾速驰来。白马,我叫它“一身雪”。我喊:“一身雪加油,阿爸加油!”阿爸突然在马上把整个身子悬垂下来,头似乎就要碰到地面,他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条条哈达,我看到所有的选手就数他抓得多。更不用说阿爸从马的左侧像是陡然斜长出的松枝般的姿势,地面上扬起小小的土尘,阿爸手里的哈达像是松枝冒出的烟雾。还有,我记得最清的是阿爸还来个炫技般的起身,而后再次像松枝一样斜斜把身子俯下去。这在我看来是力与美的结合,可在阿妈看来这种没必要的炫技太危险。

阿妈突然呀地惊叫一声,我眼里出现的场景使我好久没缓过神。何况,那一年我才十岁。怎么了?人群刚开始的欢呼变成炸雷似的惊叫。阿爸落马了。不,他的一只脚套在马镫里。人们试图拦住惊马“一身雪”。可它竟然撞开人墙,跑了。好多人骑上马去追。整个过程,天上的太阳作了见证。人们抬着我阿爸回来时,我看到阿爸的头烂个洞,像是撞上了尖石头。阿妈哭喊,可人们却围住了我。

我不知那一刻自己怎么了。后来,我嘿嘿地从床上爬起。好多人在哭。可我却笑出声。“哭,有什么可哭的,不许哭。”我哈哈大笑。而后,我在火苗晃动的一盏盏酥油灯旁跑来跑去。其实,我只是想象自己在和阿爸捉迷藏。阿爸蹲下身,将大大的身子藏在桌后面,我悄无声息地跑过去,拉住他头发。“抓住了。”阿妈赶忙跑过来,把我拽到一间屋里关起来,咔嚓,还上了锁……那时,阿爸的马鞍就在我面前。我看到马镫,便伸出手,马镫冰凉。我把两只马镫一碰,当,马镫的鸣响持续了好一会儿。这副马鞍是我的啦。它在我面前,静静的,像是我同伙。我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马鞍前桥的包银上,我再次笑。我笑得前仰后合。阿妈把我放出来,我死死地抱着马鞍不松手,生怕它跑脱。我说:“这马鞍是阿爸留给我的。”

有一天,阿妈说:“好吧,马鞍归你了。”我背着马鞍跟着她。阿妈说:“你怎么走到哪儿都要带上马鞍?”我沉思,不作回答。十年后,阿妈去世的前一天她还在问,我发现连我自己都不知是何原由!也许就像一件随身携带的信物,我不敢肯定。但后来觉得马鞍还得回到马身上,所以我得为它寻找一匹绝配的好马。

“那可得好好选。”舅舅说。

马镫轻微地碰撞,当,像是很赞同。

我说:“还得看机缘。”

“机缘?”

“对,当然是机缘。”

所谓机缘在我看来是一月前我遇到的那个富商旦巴。富商旦巴当时在哼歌,他认为歌声进入我耳朵也是个机缘。舅舅当然认得他,舅舅客气地和他打招呼。而我却不会这么做,我拍拍旦巴的肩,拉拉他下巴上的山羊胡。旦巴微笑,我看到他嘴里的一颗金牙。金牙把光打在我眼里,我赶紧闭眼,又迅速睁开。我发现他口里的金牙和我阿爸的那颗位置相同。如此,机缘这词对于我来说像随时吃进嘴的糌粑。我指一下旦巴的牙。旦巴说:“不好意思,很早以前种的。”我突然想到阿爸的那颗。阿爸烂了头,躺在地上,嘴里的金牙黯淡无光。可旦巴的这颗却不一样,它闪着光。我身上背着的马鞍也闪着光。

我马鞍上的光来到旦巴头顶。

他牙上的金光却来到我门牙。

我嘿嘿发笑。舅舅再一次把我叫过去,悄声让我不要和旦巴来往,他会骗你的。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总是利在哪儿魂就在哪儿,他如此和你套近乎,看来他是见到了利。要记住人心从来是陌生的地方,即使再睿智都会迷路,何况是你!听听,难以入耳的话冲进我耳朵,舅舅說完激动地摊开干巴巴的大手在我面前挥舞。

舅舅,你可是不知啊,旦巴不是那种人。旦巴静静地看着马鞍,左手抚在马鞍前桥上的包银,还有下方的刻花。他说,即使纹路渐淡,依然是绝美的手工。当然,后桥下方的刻花也不错,但比起前桥似乎差了些。旦巴还告诉我,不能把好马鞍随便送人,要知道这年头到处是骗子。骗子的脸上可没写着骗你二字,他会口吐莲花,让你中他的圈套。听听,旦巴如此为我着想怎能是骗子呢?反倒是我的一些亲戚……当着舅舅的面,我当然不会如此说他的女儿们。我知道不能让舅舅伤心。让舅舅伤心就是让我阿妈伤心。我阿妈就在他心里,我知道此时阿妈住在舅舅的心里看着我。于是,我又笑起来。我一笑就有好多人瞅我,我知道我的笑声碰我的牙齿,像在弹钢琴。我背着马鞍边笑边走,无论谁在我身后,都能看到马鞍闪亮。那光贼亮,像一支箭射出去。有时,我希望这箭能晃晃舅舅那三个女儿的眼。哪怕让她们在那一刻闭上眼,闭上眼她们就会闭上嘴。她们的嘴在我看来连东嘎山住乞丐的山洞都不如。

我舅舅的大女儿曾对我说:“即使你不怕死,也不要扯上我阿爸。”她说这话时还用留着尖指甲的食指指着我,我对她做鬼脸,之后她的话在我耳里回响,好似大喇叭在喊。“你一走,我阿爸就得找,你什么时候能让他省省心。”舅舅的女儿们结婚后,争着要让舅舅搬过去和她们一起住,可舅舅说了他不能撂下我,他朝我努努嘴,我看着舅舅也学学他表情。我知道这时阿妈会在舅舅的心里走,她会说:“老弟呀,你的三个女儿都有着落了,可我这儿子让我放不下心。”舅舅便在心里说:“放心吧阿佳,今后我会陪着我外甥,要不我怎会不留一个女儿在身边?”

阿妈去世后,舅舅就把我接到他家住。我们家的老房子慢慢凋敝了。舅舅便把院子当成了牛圈,仅仅一墙之隔,在土墙上凿个门轻而易举。有时,我会跑去我们家的老房,我总觉得阿爸阿妈会回来,我打着手电找,找,找,什么也找不着自然会回去。

在我印象中,不同于舅舅的大女儿,他二女儿从来不和我说话。她不想看到我,她见到我就像见到不洁之物。她拧着眉,皱着眉头,转身,再转身,也许看不到我她会很快乐。于是,舅舅的三女儿对我说:“你就不能背着你的马鞍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回来?这样,你也许还能交好运,在那远远的乌云下,说不定有个姑娘在等你。”我哈哈一笑,背过身去。突然回转身,朝她吐吐舌,也许我的表情吓到她,她尖叫。舅舅就呵斥她:“你是想喊一只鬼回家陪你吗?不要叫。”但是有一天,舅舅的三个女儿突然一起来到我房中。我正在梦中,当时我梦到“一身雪”在遥远的一座山变成一具枯骨。我的表情肯定是带着一种遗憾,或者冷漠得像一块冰。她们见了手忙脚乱地将我从梦中拉醒。还是舅舅的大女儿和三女儿和我说话,二女儿永远不说。但有个转变,她正注视我,不像是不愿见到我。她们三个肯定是商量好了。我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们,她们三个穿得如此周正。三色袍子黑蓝咖,耳边的吊坠像血滴,脖上的珠子圆滚滚。舅舅的大女儿一说话三女儿就随声附和,二女儿眨眨眼。

大女儿说:“好弟弟,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那儿最好的马都在等着你的马鞍啊!”

三女儿说:“是是,好马都在等好鞍。”

二女儿咧嘴一笑,这态度表明她也希望我走一遭。

她们三个嫁到了同一村,我想明白了,一定是有些人看到舅舅的大女儿,就想娶他的二女儿三女儿。而且他们办到了。我揉揉眼,用手抠抠耳朵眼,而后看着她们一字排开站在我面前,我便说:“这件事我得商量商量。”

她们猜测我肯定会和舅舅商量,可她们错了,我和柜子底的老鼠商量也不和舅舅谈。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舅舅被烦心事缠着。于是,我看到那只老鼠从柜底探出脑袋,胖了,这老鼠竟然变得臃肿。它吱吱吱地沿墙徐行,鼠尾似乎也变长了,我呼唤老鼠老鼠,舅舅的三个女儿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而后,她们呀呀尖叫着逃开。

我当然不会和老鼠商量如此的大事。这件事,我只能和我的马鞍谈。天黑了,月光从窗户撒进来。我把马鞍放到窗前的矮桌上,月光在马鞍上变得亮堂起来。

我说:“马鞍呀,明天我们就看看哪匹好马能配上你。”

马鞍上的光忽然暗下去,像是在思虑。

不一会儿,那光又亮堂起来,而且比刚才更亮,所以我认为它是同意了。

翌日,我背着马鞍来到舅舅的大女儿家。我突然想起旦巴的话——“骗你的人会口吐莲花”。我寻思着舅舅的三个女儿之所以这样,无非是想快快把我的马鞍打发掉。她们认为没了马鞍我会老实,不再到处乱跑,这样,舅舅也不用天天为我操心。这想法真像是闪电,瞬间照亮我的内心。是啊,我明白事情的动因反倒使我安静下来,脑子里闪出的念头更能衬托她们对我的认知。于是,我对舅舅的大女儿说:“我要吃早饭。”她说:“现在是中午你得吃中午饭。”我说:“我不管,我就要吃早饭。”我背着马鞍,把头一扭态度坚决。舅舅的二女儿见状把姐姐叫出去嘀咕了一阵。回来后,她们就有了办法。

大女儿说:“那你就吃早饭吧,早上我们吃的是手抓,你来吃。”

一盆羊肉端上来,当然是中午饭,我无计可施,只能就范。

她们三个相互看看,嘴角掠过稍纵即逝的笑。

可是看马的时候,她们却对我没辙了。我看到一匹高大的黑马被主人牵来,我绕着黑马转上好几圈。而后,问主人你这马是什么时候染的色?主人听了很气恼,他打来一桶清水浇上去,哗,他带着气,表情严肃得可怕。可我不管这套,我看到马的颜色丝毫没改变,就说:“看来是染就的颜色已渗到皮里了。”那人气得骂我是疯子。“真是的,我怎会相信一个疯子能把马鞍配给我的马呢?!”他摇着头,不顾舅舅三个女儿的劝说,怒冲冲地离开。我哈哈大笑。周围的人说,我一笑便疯态毕现,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接下来,我又气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我背着马鞍离开的那会儿,都没觉得有哪匹马可以配上我的马鞍。真是的,这一天消磨得没名堂。云儿在天上袒露着它的白肚皮,周边的蓝是一张大床吧,就那么任由它待著。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往后倒,而我却向前走。随后,我突然发现对面的那棵杨树后藏着一个人,他时不时地探出脑袋看着我,他一定被我吓着了。

我说:“什么人,鬼鬼祟祟像小偷,出来。”

话音刚落,那人就站出来,他瘦弱,高挑,脸还黑,但眼睛大又亮,像是对任何事物都充满期待。

我说:“你,什么意思,躲在那儿窥视我,是不是想抢我的马鞍?”

他微笑,朝我走来,步伐凌乱。

我捡起一块石头拿在手里,高喊:“别过来,再过来我打你。”

他停下,冲我喊:“大哥,是旦巴老板让我来找你的。”

他看上去比我大多了,竟然喊我大哥。

我仍然把石头举得高高,嘴里嚷嚷着:“他找我有什么事,我俩也就一面之缘。”

他说:“我过来和你详谈。”

我再次把手里的石头举高,已不能再高了,我嘴里喊:“不要过来,再过来石头会落到你头上。”

他只能站在原地,继续喊:“我们老板旦巴希望你能到我们那儿参观,食宿我们全包。老板自从见你之后,常常念叨你,希望你能给他个面子。”

他见我不说话,又喊:“你今天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中午我开车在村口等你。”

我说:“不要在村口等,在公路旁挂有经幡的三棵杨树那儿等我吧!”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答应得如此爽快,难道是旦巴嘴里的那颗金牙在召唤?是,只要我一闭眼那金牙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一颗星。也许正是如此,真理从来都不是我能揣测的,就像我再次见到旦巴时,旦巴手里多了串念珠,珠子油亮滚圆,被他的拇指一颗颗扒拉,而后一颗颗地在手指间循环。瘦子说:“老板,他来了。”瘦子?对,在车上我给他起了这绰号。他握着方向盘说:“我有自己的名字。”我说:“不管,我以后就叫你瘦子!”现在瘦子站在旦巴面前,看上去老实极了。

旦巴的那颗金牙再次闪现,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穿着一身西装,打着领带。昨夜,我在家问吱吱叫的老鼠,“我该穿什么?”老鼠贼头贼脑地从柜子底钻出来,根本不理我。不管怎样,这次外出是去做客,如果我对旦巴有好感那一定是对他的金牙。所以要隆重些,我必须穿上舅舅用卖虫草的钱买给我的西装,打上一条便宜领带。脚上套一双球鞋。我看着镜子对自己的打扮很满意。旦巴似乎也满意。他看着我,目光继而落在马鞍上。我走到哪儿都会背着它,旦巴不会嫌我的马鞍碍事吧!很快,我发觉自己判断失误。旦巴时不时会瞄它,我漂亮的马鞍,走到哪儿都给我长脸。舅舅说:“真不知怎样的好马才能配上你的马鞍!”我说:“甚至我自己都想象不出这匹马的模样。”舅舅当然不知我跑出家到了旦巴这儿。早上,我一直在等他出门。舅舅好久没出门,他坐在屋檐下的卡垫上,卡垫还垫着一张干羊皮。因此,只要他一动便发出嘎嘎嘎的响声。

我打扮整齐,盖着被子躺倒,好像不愿起床的样子。舅舅喊我吃早饭,我说:“我要睡觉,睡到中午再起床,不行吗?”我又拿出顶嘴的架势,舅舅只好坐回卡垫,嘎嘎嘎,羊皮一响,我知道他出门了。我翻身坐起,背上马鞍,等舅舅走远,便从家里跑出来。……旦巴拍拍我的肩,“欢迎欢迎,你先住下来,吃饭就在我们食堂吃。你看,这儿环境不错吧?!当初我选这地方主要是看中身后的这座山,东嘎惹是山名。要是明天你起得早,可以尝试去爬山。到了山顶那景色更不一般。”旦巴说着,给我献了条哈达,我心里暗喜,由于外出匆忙我忘了带擦拭马鞍的哈达,这下可有了!

从旦巴的办公室出来——应该是办公室,一张足以站十只绵羊的大办公桌,桌面上放着书籍,盆景,电脑。靠三面墙壁摆放着黑色沙发,吊灯悬垂而下,在顶棚下撑开得像华盖。——走上一条木板路,这条木板路沿着墙蜿蜒,最后直接延展到对面的楼层,进门,上二楼,我的房就在这儿。瘦子给我推开门,“你就住这间。”“哇,”我吓得赶紧退出来,“不,”我摇头,“这间房太高级,我不敢住。”瘦子说:“旦巴老板交代的,你不住,我可要挨骂。”我走进去,最要紧的是寻找放马鞍的位置,床头的那张桌不错,我把马鞍放上去,而后脱了球鞋躺上床。软,真是太软了。我好像陷入一朵云,在一朵云里待久了骨头会绵软的。还好,瘦子总是如期出现。他像是要统率我。

“走,参观旦巴老板的企业去。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背着你的马鞍了。”

我瞪了瘦子一眼,往外走。上小客车,我坐下。瘦子笑笑,好像觉得自己理亏了。我们参观旦巴老板的藏服厂、地毯厂、獒园,还有格萨尔高原酒店、虫草销售中心,走到哪一处,都会有几个被专门指派的人来献哈达。你懂的,我非常喜欢哈达,不仅仅是因为它质地绵软,而且它还可以做成背带,这样我可以像背着一把扎念琴一样背着马鞍了。

午饭时间,旦巴问我:“看了我的企业对你触动大吗?”

我想说,企业对我的触动还没你嘴里的金牙大。话虽然到了嘴边,但还是被我咽回去。我知道自己不能如此无礼,许多时候,顺势而为总是个好办法,逆着来就不会有好果子吃。舅舅常这么对我讲。他如此训诫是要我听他的话,听话的人从来不会被亏待。

我听舅舅的好处是,舅舅会把手放在我头顶来回摩挲。而我伸手就可揪他下巴上的胡子。我和舅舅因此会哈哈大笑,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于旦巴而言,我不知如此顺势会换来什么,但我的话虽不是深思熟虑,却已出口。我说:“触动太大了。”

旦巴说:“能说得具体点吗?”

我发现自己无法举出例子,于是,匆忙往嘴里塞几块肉。

旦巴笑起来,金牙湿湿的。如果我阿爸没走,还活着,旦巴应该比他只小几岁。

旦巴说:“你愿意来我的企业当职员吗?”

他把这大大的皮球踢过来,要接住很难,但必须接。我突然想起在格萨尔高原酒店参观,遇见了阿妈的乡长情人。乡长看到我被几人簇拥着东看西看,忙乱得好像我房间里的那只鼠。他走上前和我搭话。当时,我觉得很扫兴。怎会遇到他?!我眼前出现的总是他翻过墙头,而后推开门走进来。而后,试图把我抱离阿妈的大床,我醒来发现他抱着我,我就会大声地尖叫。我用手挠。我挠破过他的脸。当时,他也不是什么乡长,只是个办事员。但就是这张脸很严肃地凑近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说:“我来参观。”他说:“谁会请你参观,这说出去谁信?”我说:“旦巴老板请的。”我背着马鞍,胸脯挺了挺,他看看我,突然压低声在我耳边说:“你说什么都没人信,如果遇到啥坏事,你就跑,记住,要学那识途的马儿,跑回你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我阿妈也对我讲过这番话。我看着乡长随几人离开,不由得思索为什么他会对我如此讲?

这和旦巴提出的问题有关吗?

如果没关系那该回答旦巴的问题了。

“我愿意。”我竟然脱口而出。虽有点后悔,但想把话收回来已不可能了。

旦巴高兴地点点头,“那你就在几个企业中选一个,选好了告诉我。你舅舅知道这事会很开心。”

我也点头,瘦子脸上堆满了笑。瘦子才是为我高兴的那一个。舅舅不是。舅舅此时一定紧张地在山野间喊我。他的喊声总是被风吹散,而后变成碎片落回家里那煨桑的铝盆。

舅舅回家后,在铝盆里燃起的松柏枝撒上糌粑,缕缕烟雾缥缈,舅舅蹲在铝盆前,双手合十祈祷。而后,他又会想起我阿妈,觉得对不住她。我阿妈便会在他心里说说话。舅舅听没听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脸上不会有一丝笑意。这和瘦子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瘦子拉着我的手往前走。他说:“看来,你我要成同事了。”我说:“这还要取决于今晚最后的抉择。”抉择当然是指我该去哪个企业,哪儿更适合我。我知道这样的思量才是最耗费脑子的。果然如此,我把几个企业的名称来回地念叨,这些名称再怎么念也变不成经文。我竟然无法抉择。我起身推开房间门,透过大窗户,宽敞的走廊里落进来月光。也许,在走廊里更适合考虑这问题。我在走廊里不停地走,不停地想,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走廊尽头的一间房传来。是女人的声音,她似乎在不停地质问,而那个不停解释的男人显然就是瘦子。不行,瘦子摊上事了。我突然紧张起来,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前,房门居然虚掩,没关牢。难怪,我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那女人的声音更清楚了。

她说:“你已经多少天没回家了,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妻子吗?要不是我跑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回家?”

瘦子显然更着急了,我甚至可以想到他晃动双手表示事情不是这样。

“你听我说,我之所以在这儿待着是因为我在帮旦巴老板一个忙。”

女人冷笑,“凭你也能帮上旦巴的忙,哈哈,你要笑死我了。”

瘦子说:“那我就告诉你全部,你也看见了,这几天,我一直在陪那个背马鞍的家伙,告诉你旦巴老板看上他的马鞍了。不,具体来讲是马镫。”

女人继续冷笑。瘦子说:“你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对马镫居然是文物,乌斯藏那会儿的物件,热爱收藏的旦巴老板当然想把它弄到手。”

女人的冷笑声更重。她说:“他有的是钱,出钱把马鞍买到手不就结了。”

瘦子说:“可问题是这家伙绝对不会出卖这马鞍,所以,我和老板想了一计,把他的马镫换掉。”

女人忽然说道:“你们这么做好吗?”

瘦子当地把什么扔到地上,“看看這马镫,和马鞍上的一个样,旦巴老板搞来的,只要在那家伙的饭里下适量的瞌睡药,等他睡了,一切就可以搞定。而且,得手后旦巴老板会给我很大的奖赏。”

听到这儿我惊呆了。好久,我竟然移不开步伐。我的腿好像被固定在了那儿,怎么办?我咬着牙,使劲地拔,好像要把腿从泥淖里拔出来。好久,双腿才变得轻松,好不容易才算摆脱了一种吸附。我盘算着现在该咋办?跑,那个乡长说的没错。我觉得他是把多年前的一个口信带给了我。这会儿,我的心敞亮得就像落满了月光。……从大门走是不可能了,因为门已紧锁。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二楼客房的后窗爬下去。我像是背着一把扎念琴一样背着马鞍,那些哈达真是有用,是上好的背带。我探头出窗,察看,一条PVC排水管从屋顶直通地面。我站上窗,一股冷风竟然使我摇晃起来,我快速地伸手抓住排水管,而后双手用力,双腿夹紧,一松一紧,慢慢到达了地面。这不是做梦,我成功了。我快速地跑起来,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把天空弄得一片银白,大地也是如此。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身雪”的躯壳里行走。抬头,银白的天空是它的毛皮,如此之大,罩住了四野。而我正爬上的缓坡,则是它的骨骼。哗哗作响的小溪是它的肾脏破裂,马尿流淌。心脏,是一块大岩石。……我如此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东嘎惹,来到一片树林。秋风,微微地吹,吹麻我的脸颊。我的瞌睡来了。我怀疑是瘦子在我的饭里下了瞌睡药,怎么办?我竟然发现自己已步入满是树叶的凹地,被风吹来的树叶竟然多得没到我的大腿处。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没啥说的,我取下马鞍,把它放进树叶,而后把自己也放进去,树叶淹没我和马鞍不留痕迹,所有的事情就像没发生一样,树林的安静就是我的安静。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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