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罗布
今天下午是个阴沉的天气,空中布满灰暗的云,人们都在说马上会有一场倾盆大雨。
可是,过了好几个小时,一滴雨都没有飘落,反倒是那些云从灰暗变得更加的暗黑,飘浮在办公室窗外目光所及的空域里,黑压压的一片。这种天气在拉萨很少出现,它让我想起了成都,记忆里阴沉就是那座城市的标签。
我把面前的几篇稿件编辑完,心想这些作者太囿于个人情感的抒发,而缺失了对生命、人生意义的拷问。我揉揉眼睛再次望向窗外,有了那种身处成都的美妙错觉。我喜欢坐在成都文殊院的茶馆里,身子塌陷在吱嘎响的竹椅中,望着高耸的庙堂,翠绿的树木,待到面前茶碗里的茶喝白。这是最惬意的时刻,周围还有沸腾的川话和声声的麻将,置身其间仿若回到了热腾腾的世俗中。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从西南边发出了沉闷的雷声,那里面含着憋屈、愤懑、无奈、挣扎等;紧接着是一声,这声音比之前响亮了很多,也畅快了很多;又是一声,如炸雷般带着闪电从我们的头顶滚过去。雨点啪嗒啪嗒砸在窗玻璃上,几秒之后,仿若交响乐般狂奏起来,噼啪声淹没了所有的嘈杂。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争相跑到窗户跟前,望着外面说话,这从他们张合的嘴唇可以得到印证,可说了什么一點都听不到。米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抱住头,伏在桌子上显得很害怕。我看着她,觉得女孩都这样吧。
窗前的人们一惊一乍的,我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
千万个雨箭从空际齐射下来,愤愤地扎在水泥地面上,一下被摔得粉身碎骨,不大的院子里已是江水滔滔。雨很狂怒,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下可好,离下班的时间越来越近,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这雨早不下晚不下,赶上快下班的时候下,这不是故意刁难我们嘛!”李君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右边的半只眼。
带着闪电的雷声再次刺破空际。
“你就听从天意吧,不要这样烦躁。你那个女朋友,她不会在电闪雷鸣中消失掉!”旁边的索朗望着满天的雨珠和李君说。索朗嘴唇上的胡子精心修剪成一条线,配在这张黝黑的尼泊尔人的脸蛋上,给他增色不少。
我冲李君笑,旁边的几个人也是带着坏笑。
李君的父亲是十八军进藏人员,他属于藏二代。李君之前有个媳妇,不知怎的决意要跟他离婚,从那开始他单身了近十年多。李君曾披头散发地跟我说干这职业赚不了钱,人家分明是嫌贫才要离开的。只是,最近他找到了一个来拉萨打工的内地妹子,两人的感情像火苗一样越蹿越高,人也干净利落了很多。
天空灰蒙蒙的,大雨倾巢而泄,看这架势一时半会雨是不会停下来的。
我们离开窗户,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发时间。好几张嘴喷出的烟子,把办公室弄得烟雾缭绕。
手机的铃声响了,我们都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米米拿起手机贴到耳旁,轻柔地说:“讨厌的雨!你在哪里?”
我这才知道雨已经变小了,要不我怎能听得到米米的细声柔语呢。我把眼睛瞟向窗外,天色已经开始亮堂,不久这急促的雨就会停止。
“我怎么下去,雨这么大,你让我淋湿啊,你让我生病啊!对我一点都不体贴……”米米在电话里撒着娇。
对面的张景宇冲我做鬼脸,我不禁笑出声来,但这声音米米是不会听到的。
“哼,你不爱我,就是不爱我!”米米的声音涨高了,另外一只手还做着动作,脸上是一副极尽满足的表情。
年轻的米米仗着父亲是个厅长,自己又年轻有点姿色,却也无需当着我们的面如此轻佻。
我的手机铃声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爸爸两个字,我急忙从桌上拿起手机接听。
“是你吗,丁真!”爸爸的声音显得有些凝重,我心一下揪紧,还没等我回话,他接着又说:“你爷爷今天下午走了!”
我清楚“走了”的意思,那是说他去世了,离开了这个红尘世界。
“是嘛!”我本能地说了这一句后,脑袋瞬间空白一片,周围寂静无比。
“你能赶回来吗?”爸爸问我。
“我跟单位请假,然后过去!”我回答时泪水在我脸颊上留下了两条线痕。
“尽快过来吧!”爸爸说完扣下了电话。
我的爷爷今天下午去世了,这消息来得如此迅捷,毫无一点征兆。我看到办公室里的人都望着我,一脸的惊讶状。“爷爷去世了!”我跟他们说。
“赶紧去请假呀!”张景宇对我说。
“趁领导还没有走,快去请假。”
我有些恍惚,但我还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办公室的门口。
手续办得很顺利,等我走出办公大楼,到院子里时只有稀疏的雨滴在飘落,地面上的积水很浅,每踩一步脚下的水就会碎裂迸溅。
就这样走了,我的爷爷!
您满脸褶皱且黝黑,嘴唇塌陷,双目浑浊,脑袋花白,您着一身黑布藏装,蹲坐在桑披岭寺的残垣断壁下,孤独地遥望东方的山头。一座座连绵的山峰,像是奔涌的浪涛,绵延无尽。您的身旁斜躺着一根木棍,它的顶部缠绕了一圈布,是用来支撑您佝偻的身体。夕阳的金光映射在您的身上,您犹如一座雕像被塑立在那堵断墙下一般。
听父母说,这十年里,您每天下午都要爬到桑披岭寺的那堵残墙下,坐在那棵被锯掉的树墩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东方故乡的方向,直到夕阳落山。
那些转经的老人从不会去打扰您,他们嗡嗡的诵经声和窸窣的脚步,都无法将您从那种沉思状中拉拽出来。
我的妈妈泽拥曾跟我唠叨:“唉,这可怜的倔老头,他的魂早就飞出了这个山谷!”
其实,您凝视故乡的这些年月里,您身边转经的许多老人被阵风卷走似的突然无踪无影了,而您像雕塑一般满脸刻着深深的沧桑岿然不倒。
这些年,我每探亲回到故乡,都要在夕阳落山之前,爬上那段陡坡,穿过一座座白色的民房,到桑披岭寺的残墙下去接您回家。每每看到金光涂满一身的您,静默地翘首凝望,我的内心疼痛无比,眼眶被潮得湿润润。
雕塑般的您,我只能摇醒,只有这样您才能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您用那種刚睡醒时的迷离眼神盯着我,一脸的惊愕状。我得大声向您解释:“妈妈让我来接您的!爷爷,我们回家去。”
这时去转经的那些老人停下脚步,帮我搀扶您从那截树墩上站起来,再把那根木棍塞进您的手里。您弓着身子,在我的扶助下缓慢往山下的土屋走去。
“他呀,时时刻刻都在渴望回到故乡去!”阿嘎老人的话从背后飞了过来。
“他的魂早已经飞走了!”一个老奶奶的声音也灌进我的耳朵。
那一刻,我才想起您是一名汉族人,更是一名红军战士。但,此刻我搀扶的您,让我无法将您跟这些联系在一起,您倒更像是一名耄耋之年的藏族老人,普通得毫不起眼。
之前,我对您的祖籍和身世没有引起过兴趣,直到这几年,才想起要把您的一切用文字记录下来。可惜一切为时已晚了,您的听力、记忆力、思维都出现了问题,总是答非所问,有时甚至连我都认不到。
“丁真,你别再烦爷爷了,让他安静地烤一会儿火!”爸爸以这种烦躁的口气制止我。
面前的铁炉里木柴在燃烧,上面的茶壶里茶在滚沸,壶嘴里喷出白色的水蒸气来,满屋子飘溢茶的清香。
爸爸从衣兜里拿出一盒烟,取出一根点燃,再递给眯着眼睛的您。您接过烟,把它塞进塌陷的嘴唇里,一阵烟雾后您的脸顿时消隐在后面。
我们近在咫尺,可是您对于我来讲就是一个谜。
就像此刻,您从人世间离开了,却让我永远寻找不到答案。我对您的以往知道的太少,对于我来讲,您比我的任何一个同事都要陌生,这让我感到很羞愧。
天空飘落的雨已经停歇,东边的天际悬挂一轮彩虹,夕阳把眼前的高楼和远处的山坡都镀上了一层金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气。
回想起来,今天下午的天气也许向我预示了您的离世,只是我太愚钝,到现在才反应了过来。唉,爷爷,您也许带着太多的憋屈、愤懑、无奈和挣扎离开了这个世界,无人理解您,也无人走进您的内心世界,即使至亲的人对于您来讲也是很生疏的。
拉萨街道上车辆拥挤不堪,行人神色匆忙。此刻,我想这些人中有谁会愿意忆起,曾经千千万万个红军战士中的其中一个呢!悲凉侵蚀了我的心,一股刻骨的疼痛如锥子般扎在我的胸口,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我用手抹掉眼泪,走到护栏杆边,低头抽了一根烟,心情好了一些。旁边穿梭的人们,谁都不会注意忧伤的我。
我推开家门,看到妻子和小孩都在,说:“爷爷去世了,明早我飞成都去。”
“什么时候去世的?”妻子有些愕然,问完还张着大嘴。
“今天下午。”我已走到客厅的沙发前,把包放在垫子上。
小孩拿着手机在看,完全没有理会我刚才说的话。一股怒火涌上我的心头,但我压制住这种愤怒,走向自己的书房,把门给关严实。
飞机降落在了双流机场,我还得坐车赶到康定,再换乘其它车子到乡城去。
沿途的风景对于我来讲,没有任何吸引力,望着车窗外倏忽驶过去的景色,心里一直在想着爷爷。之前,只知道爷爷祖籍是江西的,后来当红军转战到云南时身负重伤,途经乡城时被留在了这里。许多年后,我爷爷入赘到康迈家,成为奶奶斯朗却珍的丈夫。从那时起,他就生活在闭塞的乡城里,直到死去都没有离开过。
汽车赶到康定城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灯光璀璨中的小城显示出它勃勃的生机来。
我背着双肩包行走在折多河边,河水的流淌声像是激荡的鼓声,震碎着我忧伤的心。我找了一家开在折多河畔的宾馆住下来。今夜这咆哮的水流声,会相伴我入睡的。
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眠,以往的岁月侵入脑海,历历在目。
爷爷,您在一个金秋的十月,应学校的邀请到县中学来给我们讲红军长征的经历。我们盘腿坐在宽阔的操场上,要听您讲述曾经走过的千山万水。您着一身浅灰色衣服,头戴缀着红布五角星的八角帽,被人领到盖着绿色毛毯的桌子前。您的身后是一面鲜红的国旗。同学们扭头盯着我看,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说:原来你是红军的后代啊!最让我躁动不安的是,我心仪的卓玛带着微笑频频回望。她那双清澈的双眼,让我内心狂乱,脸颊烫烧,哪有心思听您的叙述,心儿为卓玛扑腾着。
当您用蹩脚的藏语开始讲述时,引来学生们的一阵阵笑声,这更让我难为情地低垂下头,急切期盼您的讲述快点结束。
那天阳光如烈焰,把我们烤得汗水淋淋。您却如此的亢奋,声调在高音喇叭里始终激越。当您讲述到在云南攻占宾川县城州城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校长和老师都往您那里跑。我抬头望过去,您双手掩面,泣不成声,被几位老师扶着离开。
校长面露悲伤,走到铺着毛毯的桌子前,嘴对着话筒说:“同学们,我们的红军老爷爷回忆到那些牺牲的战友,他的心里悲痛不已。正是这些先烈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赢得了现在的幸福和安宁!让我们用掌声感谢张华老大爷。”
掌声如潮般奏响了起来,爷爷却在老师的搀扶下,走向那辆白色的丰田越野车。
乡城的人都喊您叫朗加泽仁,听说这个名字是桑披岭寺活佛赐给您的,张华这一称呼只有官方的人才用。
您在家里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总是闷闷地从这屋踱到那屋去,找些细小的事情倒腾个没完。跟您搭话,您会简洁地回答,脸上的表情始终都是沉郁寡欢。
现在回想,青涩懵懂的少年时期,我就这样错失了走进您内心世界的机会。
那次回来,您把那身红军衣帽给留了下来,偶尔穿上它走在乡城的道路上,引来人们的驻足围观。这让您很兴奋,于是每天都要穿上红军服,在县城四处转悠。
“这不是康迈家的老爷子嘛!你这身衣服是从哪里弄来的?”有人这样问。
您昂着头,挺着胸脯,硬硬地回答:“我是红二军的。”
“你过来给我们讲讲红二军的故事。”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这样说。
您不屑地扭过头去,两手剪到身后,背部微微隆起,继续踏步向前。
“康迈家的老爷子疯了!”这句话在县城里被迅速传开。但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却不以为然,他们对别人说,你们这些傻子,尽会胡说话,他这是在寻找记忆,寻找曾丢失的青春。听说,爷爷喜欢跟那些年老的人待在一起,晒着热烈的阳光,一直交谈到太阳落山,然后跟随从山上折返回家的牛群,各自走向自家的房子。
您的这身装束和永不更改的路线,以及后面那群嚷嚷的小孩,让二哥看着心里很是气愤,他觉得您都七十好几的老人,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哗众取宠。他跑过去轰走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要拽着您往家里走。您愤怒地盯着二哥看,嘴唇抖动,口水顺着嘴角边淌落,脸涨成了紫黑色。当二哥的手再次伸过来的一刹那间,您挥动右臂狠狠地搧了他一巴掌。那掌掴声如响雷,让周围的人惊呆住。在众目睽睽之下,二哥捂着发烫的脸颊,泪水夺眶而出。他恨恨地看了您几秒,扭转身子拼命地跑开,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一巴掌将我的二哥给打没了,从那天起他就从乡城里消失掉。后来的几个月里,爸爸和大哥跑到中甸和巴塘、理塘、康定等地去寻找,可是毫无收获,每次他们都掉垂着脑袋进入家门。
您看到他們紧绷的脸,就躞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一天中午,妈妈边往火炉里添柴边抹泪说:“就怪这身灰色的衣服,没有它也不会让降初这样从世间消失掉!”爸爸吸着烟让烟雾将自己裹缠住,以便不再听妈妈的叨登。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癫癫疯疯个干嘛!”妈妈还在絮叨。
“你的嘴里该塞进一坨牛屎,老人做什么都是对的。”爸爸把烟屁股弹进火炉里,脸紧绷绷地训斥。屋子里一下寂静下来。
爷爷还身穿那件红军服,并拢的双腿上躺着黄白相间的母猫,它的尾巴轻轻摇摆,脑袋从大腿的边沿垂落下去,看似惬意无比。爷爷干瘪的双手搭在母猫的肚子上。
“我再不穿了!”您从喉咙里挤出这几句话,抬起手摘掉脑袋上的八角帽,盯着上面的五星泪水涟涟。它们垂挂在您褶皱的下颌上,接着一滴一滴落在灰色的衣服胸襟,逐次浸出一朵硕大的泪花来。
爸爸和妈妈望着您,脸上现出赧色来。
您把母猫抱起来,放在床铺上,起身走向门口。我望着您微驼的背影,突然觉得您孤独无比。
“爸爸,我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爸爸冲您喊。
您决绝地从门口一闪而逝,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从门外泻进来,里面有细微的灰尘在翻转跳跃,但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从那时起,爷爷再没有穿过红军服,听妈妈说,您把它折叠好放在枕头底下。
爷爷消沉了很长时间,经常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连房门都不出,每顿只吃几口饭。
县城里的老人许久不见爷爷在街上走动,就跑到家来打探您的情况。看到您无恙,这些老人宽心地离去。
半年多后,乡城人在成都见到了我的二哥降初,说是他在那里替一个大老板跑腿。这一消息让我们一家人的心给安了下来,妈妈嘴里却在说:“真是白操心了这么久,人家连父母都想不起来,以后我也懒得再去牵挂他了。”
妈妈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她在县城里到处打听有没有人去成都,托他们给降初带些钱和吃的东西。二哥一直都没跟家里联系,爷爷的那一巴掌打疼了他敏感而脆弱的心。
我从学校毕业,考上了甘孜师专,这一消息把爷爷从消沉中拽了出来,毕竟我是康迈家第一个考到大专的人。
说好离开那天由您和爸爸去送我到康定城。您的脸上终于挂上了久违的笑容,说是我给了您离开乡城的机会。
我要离开的那天清晨,您穿上干净的衣服,站在门口等待汽车的到来。清晨的天气还是有些微寒,妈妈怕您生病,唤您进屋喝茶等待。您边走边频频回望大门口,仿佛稍不留意汽车就会跑远似的。
山谷里的每家土屋升腾起白色的烟子,牛颈的铃铛叮当敲碎静谧的早晨时,太阳从东边的山头懒懒地探出头来,急匆匆地把捂了一夜的金光抛撒出去,万物瞬间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显出盎然的生机来。
当那辆小车停在家门口,司机嘟嘟嘟地摁响喇叭时,您急匆匆地走出屋门,穿过院子到汽车旁。
“大爷,这次您就坐不下了,丁真我会送到学校里去。”司机洛绒带着歉意这样说。
“这怎么可能啊!洛绒,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丁真要由爸爸和我去送。”爸爸冲一头长发的洛绒吼,脸色阴沉沉的。
“哥,你说的没有错,我们是这么说定的。但是昨天晚上斯达贡布得了重病,医院让他到州里去治疗,昨晚跑到我家里来求情。遇到这种事我只能答应啊。”洛绒说完把头向后一甩,那头黑亮的头发往后飘扬。
“这下可怎么办?”爸爸看看您,又看看车窗,一脸的无辜相。他接着又说:“你得一定把丁真送到学校里,之前他可没有去过康定。唉,可怜的斯达贡布!”
爸爸伸手把丰田车门打开,看到脸色蜡黄的斯达贡布被他媳妇和儿子夹在中间,一瓶液体正从塑料管子里滴落,通过针管流进他的体内。
“斯达贡布,到了州医院好好治疗,你家里我会经常过去看,有什么事我会帮忙的。”爸爸说完摇着头,轻轻关上了车门。
您站立在一旁,一句话都没有说,满腔的失望。
我看到您慢慢转过身去,弓着背走向大门。您没有跟我道别,一个人凄然地消失掉。
这一路上洛绒向我保证,说我在康定读书期间,一定将您带过来看我。直到我毕业他都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这几年您衰老得越来越快,再也不可能走出乡城了。
这样回想中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两点,睡意悄然袭来,折多河的哗哗流淌声伴着我入眠。
第二天清晨,我跑到康定客运公司,坐上了开往乡城的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扬起浓浓的灰尘,穿行在山坳间的黄尘路上,汽车里播放着港台流行歌曲。我在音乐声中慢慢地合上眼睛,进入了睡眠状态中。
接近中午时,公共汽车正奔驰在理塘无际的草原上,牦牛、黑色的帐篷、彩色的经幡成为这一路的风景。
我望着天际边的山峰,突然想到爷爷的长征被终结在了乡城,他的后半生就耗在了这个山谷小县城里。如果他要是没有受重伤,他的命运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此刻,我离乡城越来越接近,心里反而加重了伤感和愁绪,这一切都缘于我的爷爷。
我赶回到家时爷爷还没有出殡,终于见上了最后一面。爸爸是想火化爷爷,妈妈和大哥却坚持要土葬,说是以前乡城只有土司、活佛才能享受火葬的待遇。他们意见不同,就等着我的表态。
桑披岭寺来的僧人嗡嗡地念诵经文,几百盏酥油供灯上飘摇金黄色的火苗,院子里帮忙的亲人、邻居来回奔忙。
爸爸和妈妈已经显出老态来,但他们的脸上捕捉不到有多深的悲伤。趁着来吊唁的人离去的间隙,我问爸爸:“爷爷曾告诉过您他的祖籍是在哪里吗?”
爸爸愣愣地看着我,闭眼深吸一口气,说:“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郑重地告诉爸爸。我理解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对这些从来都不会太在意,他所关心的是眼前实实在在的一点利益。
“我只知道你爷爷是江西人,再说了,他从不愿跟我们谈自己的过去。”爸爸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江西很大的,有没有具体的县乡村?”我抱着侥幸心再次这样问爸爸。
“这已经足够了,我们又没有想着要去寻亲,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干吗?”爸爸不以为然地对我说。可怜的爸爸,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告诉你,县里的格来旺修曾经多次到家里来找你爷爷,他们之间聊了很长时间,他应该知道。”爸爸补充了这一句话。
我心里一下燃起了希望,想着爷爷出殡后,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这位格来旺修。
“你说爷爷火化呢还是土葬?”爸爸严肃地问我。妈妈支棱起耳朵,等待我的回答。
我想起昨夜大哥跟我说的话,说爷爷临走时跟他们要那顶八角帽,他们从枕头下取出,放在爷爷的胸口处,然后将那双干瘪的手搭在上面。这时,爷爷的双手用劲抓了一下帽子,从眼眶里涌出泪水,嘴角边堆上一丝浅笑。他们帮爷爷擦泪时,发现人已经断气走了。我想爷爷的魂渴望回到故里去,只有这样他才能安息,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于是,我回答说:“火葬吧!我要把爷爷的骨灰送到他出生的地方去。”
爸爸和妈妈瞪大了眼睛,大哥认为我这个想法极其荒诞,只有嫂子立在一旁抹泪,频频点头,像是在说这样最好。
悠缓的诵经声从二楼的窗户里飘落下来,弥散到我们坐的一楼客厅里,爸爸用那双长满茧的双手揉搓自己的脸,满脸涨红红地说:“就这样决定吧!我们准备用来火葬的柴火和酥油。”
按照卦算选定的日子,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天出殡了。
在绵绵细雨中,在人们的嗡嗡诵经声中,那辆白色的皮卡车载着爷爷的遗体走远,从此我们再也无法相见,只能在回忆里让您永远跟我们在一起。
出殡后家里没有什么事可做,我走出大院,向县委办公楼走去。
经过打探,我找到了文史办的格来旺修。他是个胖墩墩的小伙子,嘴唇上留著黑乎乎的胡子,说话慢吞吞的。当他知道我是康迈家的人时,先向我表达了他对爷爷去世的哀痛之情,然后询问需要什么帮助。我喜欢他的这种直截了当,就问他我爷爷的祖籍。这让他很吃惊,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说我父母可能知道。我告诉他父母都不知道时,他的表情凝重了起来。
“之前,为了得到第一手资料,我去你们家找过你爷爷。可是老人岁数太大了,只能给我讲些大致的情况,很多细节他说不记得了。记得有次问老人,老家还有没有亲人时,老人说当时家里只剩下了妈妈,他和哥哥都参加红军走了。哥哥在一次反围剿的战斗中牺牲了。”格来旺修说。他用胖乎乎的手指拨弄一根铅笔,铅笔与桌面触碰,不时发出点响声来。
“那么县文史里能查到我爷爷更详细的资料吗?”我急切地问。
“找不到的,因为我为了写县志,曾经翻看过所有的资料,只知道你爷爷是江西人。”格来旺修说完,用上牙咬住了下唇。
“在乡城我还能找谁可以问一问呢?”我有些不甘地问。
“真没有人可以去问了!跟你爷爷同岁或小一些的人都已经走完了,你爷爷能活九十多岁真是你们的福分呢!”格来旺修一脸真诚地说。
“耽误您时间了,我就不打搅您了!”我起身跟他道别。
我走在县城中心铺设的水泥路面上,感到有些茫然、无助。商店里放着节奏极快的迪斯科音乐,大小汽车加足马力轰隆隆地驶过去。天开始放晴,云层被一点点地撕裂,从碎裂的伤口处能窥到一块块不规则的蓝色来。
对了,我该到桑披岭寺的残墙下去坐坐,那里是我爷爷十多年里走回故乡的始发站。我开始离开马路,往陡坡上走去。不一会,来到桑披岭寺的断墙残壁底。
一些年老的人绕着墙角转经,我径直走到那棵树墩旁坐下来,学着爷爷的样子望向东南方向的萨苟峰。峰顶缠绕着云朵,一条碧绿的江水宛如飘带从谷底缓慢流淌。绿色的树木、草滩与金黄色的农田,构织了此刻乡城的色彩。
屁股底下的树墩硬邦邦的,我却无法让思绪飞跃千山万水,抵达爷爷魂牵梦萦的故土。我为自己以往的疏忽、大意感到万分的羞愧,同时坚定了自己一定要把爷爷的骨灰洒落在那片土地上的决心。眼眶温热了起来,泪水似山泉般涌流,我任它们恣肆地流淌,唯有如此我才能从深刻的自责中走出来。
眼前的一切变模糊了,心底中爷爷雕塑般的形象却清晰无比,如浮雕般铸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想乡城失去了一座雕像,也失去了一段历史的记忆。
我用手擦拭脸颊上的泪水时,天空已经湛蓝一片,远方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
我站起来,舒口长气。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子,她的旁边一头黑色的家猪哼唧着跟来。红色风衣的女人脸很白,人也长得标致,她从我身旁走过去,眼睛一直盯着桑披岭寺的破墙残壁,那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后面又出现了个男的,他急急地追赶到女子跟前,指着破损的墙小声说着话。她们是来旅游的,只会从乡城的浮光掠影中走过去。
我穿过一座座白色的土房,走到坡底,欲要横穿马路到对面时,矮胖的格来旺修正好站在对面。他在冲我招手,脸上洋溢憨憨的笑容。我向他走了过去。
“刚才我想起你爷爷曾说过他在什么水边长大的,好像是叫绵水来着。”格来旺修犹犹豫豫地说。
“你能确定吗?”我急切地问。
格来旺修皱眉思量片刻,说:“想想真的没有记错,就是这个绵水!”他极其肯定地说,脸上现出喜悦之色来。
“太感谢你了,这是一条多么重要的线索啊!”我一下兴奋了起来。
我道别格来旺修,带着这个重要的信息回到了家。
进屋后看到装有爷爷骨灰的木匣子,它被摆放在客厅柜子旁的一张方木凳上。
“听说火化得很干净,这也算是对老人最大的安慰吧!”爸爸对我说。
我坐下来,望着油漆锃亮的骨灰盒,说:“我打听到了爷爷出生的地方。”
“那是说他能魂归故里?”嫂子抱起茶壶,边倒茶边跟我说。
“我要把爷爷的骨灰撒到绵水里去,那里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激动地说。
爸爸闷着头抽烟,烟雾在房子里蒸腾起来。看他一侧的脸颊,好似心里藏着什么难言的苦处。他吸烟吐雾,连着抽了三根。我只能静静地等待。
“那就这样吧!”爸爸说完,把烟蒂重重地掐灭在烟灰缸里,用双手搓起了自己的脸。
“原先您是什么打算?”我问爸爸。
“本来是想让你爷爷永远陪着你奶奶,但想想他已经陪了她一辈子,现在也该让你爷爷去陪陪自己的亲人了。”爸爸说完哽咽了起来。
嫂子呜呜地哭,用手捂住脸,肩膀不断地抽动起来。
我们康迈家的人最终达成一致,要我作为代表把爷爷的骨灰和那顶掉了色的八角帽送回到绵水边,让他长眠在故里。
临走的那天早上,爸爸从佛龛上取下一条哈达,缠在了爷爷的骨灰匣子上,然后喃喃地祈祷,对着木匣子触碰额头。
我把木匣子装进双肩包里,告别父母和哥嫂向司机家走去。心里在跟爷爷说,我这就带您离开乡城,回到您的故乡去,爷爷您就安心地跟我走吧。
汽车跑了两天半,把我送到了成都。
刚一下车,我就看到二哥降初在酒店的大院里等我。他是接到爸爸的电话通知来接我的。我又坐上二哥的车,向他住的地方驶去。
二哥最初跟着那个大商人干,后来在商界认识的人多了起来,也掌握了一些生意上的门路,于是自己单干了起来。前年,他在成都娶了一名当地女子,两人开了一家藏地风味的酒吧,听说生意比较红火。
晚上,我和降初面对面地坐在他开的酒吧里。
灯光很暧昧,旋律舒缓的藏族歌曲一首接着一首,各种藏族文化符号充斥在酒吧的墙面、屋顶上。
“你恨爷爷吗?”我吐出一圈烟雾,接着这样问他。
“恨死了!”他呷了一口酒,两只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一脸的轻松。“可现在不恨了,只觉得他真可怜。”
“怎么说?”我握住盛满啤酒的玻璃杯追问。
“他背井离乡啊!”降初脸上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这笑戳痛了我。
“你不是也背井离乡了吗?”我反问他。
“我是为了挣钱,是为自己干。”
“爷爷为了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才这样浴血奋战到我们乡城的。”我为爷爷辩白。
“你们这些读书人最迂腐!总喜欢把一切都说得那么美好。”降初说完点燃一根烟,熟练地吐出一圈圈的烟雾来。
“没有爷爷他们,怎么会有我们现在的生活。”我说。
“哈哈,我们兄弟多年不见还是喝酒吧。”降初制止了继续讨论。
我的二嫂穿一件紧身的旗袍从吧台那头走过来,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皮鞋的咔嗒声淹过了音乐声。我再没有提爷爷,他俩跟我询问在拉萨开酒吧的事情,预估着资金的投入和收益。
上洗手間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降初当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回到桌子旁,想跟他问这个问题。可是,看到他脸上那种生意人的精明相,我把话咽到肚子里去,指望不上他会给我一个真实的答案。
跟降初喝这顿酒,我感觉不到快乐,也没有了兄弟多年后相见时的惊喜,只想尽早结束这场聚会。
翌日,我飞到了南昌,住在一家市中心的宾馆里,心境一下轻松了下来,甚至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下午四点多钟,我背着装有爷爷骨灰的背包走出宾馆,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向着八一广场走去。这里的空气潮湿且闷热,不一会汗水把我的衬衣浸透。我继续向前,希望爷爷能感受到故土的气息。
走了半个多小时后,八一广场就呈现在我眼前,高耸的纪念塔巍峨地矗立在前方。
我跟爷爷说:“您看前方的纪念塔,它是为纪念八一南昌起义塑造的。”
爷爷没有回答,我也知道您不会回答,可我深信您听到了我的话。我脑海里再次出现您苍老的脸上绽放的笑容,感受到了您深沉的呼吸,以及瘦弱的臂膀张开的姿势……我闭上眼睛,让您尽情地享受这一刻。
许久后,我睁开眼睛,向着纪念塔走去。我跨过金水桥,走过广场拾阶而上。我站在塔基下,仔细观看上面的那些浮雕像,想从那里面寻找一个跟您形似的人。旁边的人流走动得很快,我却淌着汗水,专注地寻找您的影子。
爷爷,您不要伤心,虽然我没能寻找到跟您形似的人,但每个人都是那样的鲜活,他们抱着解放穷苦大众的理想,将自己奉献了出去。爷爷,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我永远敬重的人。
回到宾馆房间时夜色已经笼罩,我把装骨灰的木匣子从包里取出,双手捧着放到床头柜上。灯光的映照下油漆反射出光来,显得愈发地沉重。
“爷爷,我们明天要坐车去瑞金,那里是您出生的地方,您在那里可以与亲人们一起安息!”说完我的眼眶一阵潮热,这是为即将完成心愿而动情的吧。
这夜我睡得很沉,没有任何梦境出现。
叫早的电话狰狞地把我惊醒,我赶紧穿上衣服,洗漱完打车前往南昌市长途汽车站。
我经过检票口,走到站台上,看到很多抱着大包小包的人,车门还没有打开。我站在队伍中间,感觉这些人都很熟悉。我观察着他们的举动,听着他们的交谈,想着爷爷此刻也在倾心聆听乡音。
车门被打开,人们依次上车。我找到位置,把背包取下抱在怀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车里说话声吵吵的。
“你的包可以放在上面的行李架上!”旁边的中年男人这样建议我。
“不用的,这样抱着挺好。”我给他回答。
中年男人微微笑了一下,别过头去,看那些还没有落座的乘客。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体恤,下身是条黑色的休闲中裤,身背一个金黄色的吉普牌牛皮包。
汽车缓缓驶了出去,车内立马安静了下来。一旁的中年男子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想象的共同体》几个黑字映入我的眼里。我转头望着车窗外,街道上人潮涌动,车流不息。
我想起了静谧的乡城,那里有草甸、湖泊、雪山、河流、牦牛,它们孕育了另样的一种生活图景,在我的眼里那是闲适、慵懒,却又安宁地度过日子的好地方。与这里的熙熙攘攘相比,那里的确少了朝气蓬勃的景象。这种静谧的环境中,爷爷您从青年走向了中年,又从中年走向了老年。期间,您曾参与过同叛乱分子的那场战斗,后来与奶奶一起种地放牧为生。您的后半辈子可以说是在平静中度过的。您对桑披岭寺怀着深厚的感情,它被战火摧毁之时,您的心一定也在滴血。
汽车已经驶离了城市中心,道路上车辆逐渐变少。
“你是外地人?”旁边的中年男人合上书问我。
我怔了一下,看到他真诚的表情,回答说:“是。”
“从你的肤色和衣服上能看得出来。”中年男人跟我说。
我只好笑一笑。他也冲我莞尔一笑。
“出差还是来旅游?”中年男人再次问我。
“我是来看看爷爷出生的地方。”我这样搪塞过去。
这回答让他有些惊讶,眼神里流露出一份好奇来,身子往我这头扭了过来。
我向他讲述了一遍爷爷的过去,听完他唏嘘个不停。
“我是本地人,听我父亲说二爷爷年轻时当红军走了,从那开始再也没有他的音讯。全国解放后,家里人到处去打听,也没有探到任何消息。我想他要是还活着的话,肯定会回来找我们的。”中年男人的话匣子一下被打开,接着他又说:“唉,要是我们能知道他是在哪里死去的,还能过去祭拜一下,也算是我们这些人为他尽孝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对这个中年男人有了莫名的好感,于是实话告诉他,说我是来送爷爷回家的。他望着我怀里的包,眼眶噙满泪水。是我让他勾起了回忆,也让他伤了一次心。
“我们这边有很多人参加了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不得已要进行大转移,开始了艰辛的万里长征。有很多人在长征途中的大大小小的战斗中牺牲,也有很多人在过草地时被饥饿和严寒夺去了生命,他们许多人的名字到现在没人能记得起来。小时候我们村有个叫谢婆婆的女人,她每天都要爬到村后的山坡上,倚坐在一棵松树旁,不停地说话。有时还会抱着那棵粗壮的松树,呜呜地哭个半天。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认为她是个疯婆子。每当她从那条黄土小路下来,我们躲在树丛后,高声喊:‘谢疯婆——,谢疯婆——谢婆婆最初听到这句话时,她被吓住了,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那颗银白的脑袋,眼神里满是惊骇。她呆呆地站立一会,垂下脑袋,脚步沉重地往坡下走去。那些大人吓唬小孩,也常拿谢婆婆来说事,说她晚上能变成青面獠牙的人来吃人。等我长大懂事,才知道谢婆婆的男人在去当红军之前,在村后的坡上栽了一棵松树,让这棵松树来陪伴谢婆婆。男人还告诉她说,只要这棵松树不死,那就证明他还活着,如果松树死了,要她另嫁他人。”中年男人再次打住,看看外面,又继续说:“离中途休息站还远着呢。那棵松树就是没有死,它一天天地长高,可她的男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谢婆婆就这样守着那棵树,一年一年地老去。”
“后来呢?”我急迫地问中年男人。
“結局很惨!”中年男人说完叹口气。
我猜想这位谢婆婆也像我爷爷一样坐在那棵松树下,遥望前方的路,等待自己男人归来。
“大跃进时松树被砍断了,不久谢婆婆也咽气走人了!”中年男人淡淡地跟我说。
我把怀中的包给抱紧,想着爷爷跟这个谢婆婆比起来,真是很幸运了。
汽车飞驶在茂密的树林中,我旁边的中年男人把身子给端正。
“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这里有很多。”中年男人用手指向外面,说:“这些山上以前红军打过多次的仗呢。”
山体已经看不见了,全是密密的树林,满眼袭来的是绿色。
年轻的爷爷扛着步枪穿行在这茂密的树丛中,脚上的草鞋踩着枯枝,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来;或爷爷蹲在某个隐蔽处,瞄准山下走过来围剿的士兵,他们发黄的军服就像秋末的树叶,等待着在一声枪响中飘落;或跟着队伍急匆匆地转移,爷爷的脸上、脖颈上流淌汗水,粗重的喘气声在林中飞扬。“快跟紧!”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附近,伴着砰声火焰四起,树倒尘飞,焦味四散。枪声在身后哒哒地叫嚣,爷爷身旁的人忽然栽倒在地,灰色的军服下浸出一滩殷红的血……
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爷爷又在我的头脑里鲜活。
“这边还有亲人吗?”中年男人把书抱在胸口问我。
我从幻境中走出来。
“听说爷爷和他哥哥都参加红军后,家里就剩下他们母亲了。想来老人早就去世了吧!”我说。
“那么,这边再没有亲人了!”中年男人的腔调里充满怜惜。
我说:“感觉这里的人都是我的亲人,只是他们不认识我而已。”
中年男人听到我的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嘴角边现出一丝微笑来,那是从内心里涌来的。他把抱着的书平放在膝盖上,《想象的共同体》几个字扎入我的眼里。
我们有一阵子再没有说话,两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心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我默默地跟爷爷说:“您看,这里是您曾经走过的地方,我们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了!”
背包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的手隔著包触摸木匣子,手心里传来一股温热,掌心里沁出汗水,瞬间变得湿淋淋的。我相信这是爷爷传递给我的,是他为能够魂归故里而在涕泣。雕塑般的爷爷,您也这般的断肠柔情,一点都不似曾经待在乡城的那个朗加泽仁,沉默又寡言,而且心事重重。您现在闻到了故乡固有的气息吧,里面有草木、池水、尘土混合的馨香,夹带湿气。
“您是搞研究的?”过了很久,我这样问中年男人。
“搞学术的,主要研究中国的土地革命。对了,我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字呢。”中年男人说。
“我叫丁真,在拉萨工作,是名文字编辑。”我赶忙介绍。
“丁真!”中年男人重复了一遍,说:“我叫陈胜利。”
陈胜利和我聊了一会拉萨,汽车已经到了中途休息站,人们急忙下车往洗手间跑去。
我和陈胜利站在外面抽烟,附近也有几个车上下来的人凑在一起闲聊。
“下一站我就要下车,你还得走两个多钟头。”陈胜利吐出一缕烟雾后说。
“我以为你会在瑞金下车!”我说。
“我是过来给他们县里帮忙整理文史资料的。瑞金是个红色故都,你一定得去叶坪看看。”陈胜利说。
我应诺了下来,看到如厕的人们陆续回来,我们也往车边走去。
下午四点左右我到了瑞金,这里的一切对于我来讲是如此的陌生却又亲切,我背负爷爷的骨灰,穿行在街道人流中,听着当地人的说话声,心里觉得踏实,脚步也轻灵了许多。
爷爷,您一定也把紧皱的眉头给舒展了吧,您一定支棱起耳朵听这熟悉的乡音吧,您一定睁着大眼寻找曾经走过的街道、住过的房屋吧!爷爷,如果您寻找不到以往的一点痕迹,也不必伤心哀痛,你们视死如归,血洒疆场,就是为了看到现在的这种景象。这样想想,您该感到高兴的。
我不急于找个宾馆住下来,而是带着您在城里四处转悠,让您看看故乡的变化。
这夜,我给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爸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说我和爷爷已经到了瑞金,会把爷爷的骨灰撒进绵水里,让爷爷永远长眠在这里。
爸爸听完突然哭了,一旁的妈妈在说:“你哭什么呀?是想招你爸爸的魂再回来?”
爸爸没有理会妈妈的话,话筒里传来了他粗重的抽泣声。
“爸爸,您放心,这里环境真的很好,爷爷会安息的。”我劝爸爸。
“哦——哦——”之外,爸爸说不出话来。妈妈在一旁也不吱声。
我望着宾馆玻璃外灯火灿烂的景色,心里想不能再多说话,要不爸爸的情绪会失控的,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爷爷离他已经天各一方。“我明天要早起,电话现在要挂了。”不等爸爸的反应,我把电话给挂断。
隐约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歌声,灯光的照映下,窗玻璃上映现着我的脸。这张面庞上能找见爷爷的痕迹吗?我端详着玻璃上的自己,发现这鼻子和嘴唇极像爷爷,是从您身上遗传过来的。大哥、二哥身上也有很多与您相似的地方。爷爷,您就安心地长眠吧!
夜里,我把装爷爷骨灰的木匣子放在床头柜上,希望爷爷能走进我的梦里,让我看到您安详地魂归故里的场景。
夜里一个梦都没有出现,我知道爷爷现在还没有安魂,他还要继续寻找自己的安息地。
后来的几天里,我背着爷爷的骨灰去了叶坪革命旧址、红井旧址、兴国烈士陵园等,在这些地方听到了许多令人动容的故事。
天暗了下来,街道上的灯都亮了。
我躺在宾馆的床上,合衣睡着了。
一阵唢呐的吹奏声从绵水边的村庄里传过来,黑瓦灰墙的房屋掩映在一片树丛里,后面的山峰被云雾遮挡,只露出半山腰以下青绿的树木。通往村子的小道从一座房后蜿蜒伸过来,经过旁边错落有致的农田,再经过积满水的池子,交汇到一条更宽敞的道路上。唢呐热烈地吹奏,声音越来越亮,一群人从房子的后面拥了出来。几个小孩跑前跑后,嘴里还大声叫唤着什么。
吹奏唢呐的穿身黑色布衣,头上裹缠黛绿色的头巾,腮帮子鼓圆,脑袋来回地甩动。他们身后是六个年轻人,有的身背长刀,有的手握长矛,刀把上的红布条在年轻人的脑门后飘动。啊!爷爷,我看到您就在他们当中。身穿一身有补丁的藏青色上衣,黑色裤子,脚蹬一双布鞋,走起路来虎生生的。后面跟来的是村子里的老人和妇女,有些依依不舍,有些离愁的哀伤。
唢呐吹出的音乐热烈、激越,年轻的爷爷挥动双臂,大步走过积满水的池子,几声蛙叫从身后响起,又迅速地喑哑掉。
唢呐的音乐声停了下来,六个年轻人已经走到道路的交汇处。绵水傍着这条道路,缓缓流淌。
老人和妇女围拢过来,将他们围住,哭声、嘱咐声不停断:“张华,你要早点回来!”“常托人捎个话过来——”“你们相互要多照顾,多帮忙。”“……”
唢呐又吹了起来,这一次的旋律悠缓而缠绵。
六个年轻人眼眶湿漉漉地与亲人们告别,踏上了那条宽敞的道路。
看到六个年轻人越走越远,村民挥动的告别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几个妇女相互抱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年轻的爷爷就这样离开村子,去当红军了!
唢呐的声音突然变成了重金属的声音,我一下睁开眼,从这个睡梦中清醒过来。
我看到房间里的电视开着,里面播放摇滚音乐。再看,窗玻璃上落满雨珠,但听不到雨滴落的声音。我想刚才的梦境怎么这样真切,仿佛刚刚发生似的。
忽然,我转头看床头柜,那木匣子发着黝黑的光,一旁的手机屏幕明亮着。我抓过手机一看,屏幕的短信通知上显现“陈胜利”几个字。
我打开手机短信看。
“丁真,你好!这是你爷爷曾经经历过的一些重大事情,我给你发过去,让你心里有个底。红二、红六军团为了策应中央红军的战略转移,1934年10月底,他們发动了湘西攻势,相继攻克了大庸、桑植、桃源等县城,建立了湘鄂川黔苏区。蒋介石慌忙调动国民党八十余个团的兵力,分六路进行围剿。1935年2月至8月间,他们取得了陈家河、桃子溪、忠堡、板栗园等战斗的胜利。当年9月,国民党又调集130个团的兵力再次进行围剿,他们经历了多次的战斗。11月,他们从桑植地区出发,南下湘中,后又转师湘南,西入贵州,到达石阡地区,实现了战略大转移。1936年年初,西进乌蒙山,辗转彝良、奎香,之后从昭通、威宁之间穿过滇军防线,南出宣威,进入南北盘江地区。4月底,从盘县地区再次出发,由石鼓、巨甸等处渡过金沙江北上,翻越玉龙雪山进入了中甸……”
读完短信,我的目光再次转向了木匣子。爷爷,我终于知道了,您坐在桑披林寺的树墩上凝望东方,并不只是望着故乡的方向,您是在用目光回溯您走过的那些地方,经历的那些事件,还有战斗中倒下去的那些亲人、战友。爷爷,您是在为他们记忆,是我们错怪了您!
我雇了一辆车顺着绵水边跑,但没有找到梦境中出现的那个村子,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城市,大楼林立,找不见黑瓦灰墙的民房了。最后凭着山的记忆,找了个近似的地方下车。站在河边眺望,城后的那座山峰被云雾缭绕,也看不见炊烟袅袅,见到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一辆辆汽车在飞驶。
我站在绵水边,掏出一根烟抽,想到马上要把爷爷的骨灰撒进绵水里,心里还是有些激动,脑袋里不断出现的是您凝望东方的画面。
灰蒙蒙的天,湿热的空气,让我怀念高原碧蓝的天和清澈的河水,但也不妨碍我对这块土地的亲近。
我把包从背上取下来,拿出那个木匣子,再把盖子给打开,用手抓了一把爷爷的骨灰。骨灰抓在手心里,禁不住让我为您诵起祈祷的经文来。在喃喃的祈祷中,爷爷的骨灰纷纷撒向绵水里。最后,我把木匣子也抛入绵水里,它在水面上漂浮游走,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掉。
我内心像是被谁给掏空了,望着水面发了很长的呆。当我从这种状态中醒悟过来,第一个想到的是抽根烟。烟雾的升腾中我的心智渐渐恢复过来,回头凝望身后的那座山峰和城市,心想这里是我们康迈家族的根源。我用手机把这个地方记录下来,回去要给父母和小孩们看,让他们记住爷爷曾经出生成长的地方。
我顺着绵水边走了很远,也算是最后陪陪爷爷。
我照陈胜利给我发的路线,从桑植出发进入到贵州,再到达石阡,西进乌蒙山,途经彝良、奎香,到达了昭通。然后,我赶到宣威,经过丽江进入中甸,最后回到了始发地乡城。这一路耗时十多天,经过了曾经浴血杀敌的很多战场,目睹了红军留下的许多实物,听到了令人感动的悲怆故事,认识了传教士勃沙特、从一名县长投身革命的杨钟寿、松赞林寺的夏拿古瓦僧人等。
这一路走下来,我对爷爷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除了钦佩只有景仰了。有个冲动也在头脑里膨胀,我要把爷爷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让它们化成文字,成为我们家族的一个记忆。
乡城依旧如此的宁静,我又爬上那段坡,坐在那截树墩上望着转经的老人。
他们每转完一圈,就往白塔边放上一颗石子,以便记住自己转了多少圈。我也希望将爷爷的那些零碎记忆,像一颗颗石子堆积起来,还原出一个鲜活的张华,抑或朗加泽仁。
我望向东南方向的萨苟峰,那上面有一轮灿烂的太阳悬浮,几片白云从它的脚下从容地移动。我的心穿越千山万水,抵达到了绵水边,以及梦境中出现的那个村庄。爷爷,您曾经也这样让自己的思绪放飞过去,将尘封的记忆一个个地掀开,让自己活在过去的岁月中。
“丁真,你怎么坐在这里?”
这句话把我从遐想中拖拽了出来,我看到爸爸手里捏着一串佛珠,惊讶地盯着我看。
“我在休息。”我有些慌乱地回答他,好像我的什么重要秘密被爸爸发现了似的紧张。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变得柔和了些,他挨坐在我的身旁。
“你是我们康迈家出来的第一个有知识的人,知道你为没能把爷爷的过去记录下来而愧疚,这次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关于爷爷的事也知道了不少,这就够了,不要给自己增添压力。”爸爸说。他的脸上被岁月刻上了很多的刀痕,鬓角处的头发也染白,粗糙的手指头稍稍弯曲着。
“这不是压力,是我的义务!”我从衣兜里取出爷爷曾戴的那顶八角帽来,它的颜色有些褪掉,显得有些发白。
“你没有把它跟骨灰一起投进河里?”爸爸盯着我手中的八角帽问。
“我要给自己留一件爷爷的东西,作为今后的念想!”我说。
“这样也好!”爸爸不再跟我说什么,他开始念诵经文,目光却投向了东方。
我知道爸爸是在为爷爷祈祷,我也祈祷爷爷来生幸福地生活在绵水边,远离战争,远离分别,远离背井离乡……
“爸爸,能给我讲些爷爷的故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爸爸停止拨动念珠,扭过头来,盯住我的眼睛,说:“没有什么可说的,全是些日常琐事,种地、放牧,挣点小钱补贴家用,你爷爷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就像你说的,之前他经历了很多,但到乡城后,却过上了最平静的生活。”
我从爸爸的眼神里窥探到了一种慌乱,他不希望我探究出更多的东西来。为了不让爸爸担心,我告诉他说:“我的假期也快到了,没有时间再去到处打探。”
爸爸没有露出笑容,望着谷地里流淌的河水,说:“河水永远都是往低处走,昨天流逝的水,不是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水,明天流经的水又跟今天没有关系,我们何必一定要把昨天、今天、明天绑在一起呢?”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点头称是。
爸爸和我走下坡地,回到了家。
晚上我们一家人聚在火炉旁,吃甜荞面。饭后嫂子收拾碗筷,妈妈到屋外去等黄牛回来。
我给爸爸递过去一根烟,自己点燃一支,大哥坐在对面看着我们俩。
“我可能会早走,想在成都多待几天。”我提前给他们打招呼。
“给你备了一点松茸和桃仁,给家里人带去。”大哥没等我回答,又问:“你去见降初吗?”
“上次见过了,这次就不用见了吧!再说,二哥和二嫂不久就要去拉萨。”我这样回答。
爸爸一直不说话,嘴里吐着烟雾,眼神里含着幽怨,他的样子真有点像爷爷。
我们谁都不说话,只听见嫂子洗碗时的哗啦哗啦声。
“降初见到爷爷的骨灰盒了吗?”爸爸问我。
“他见过的,后来还送我去了机场。”我回答。
爸爸眼睛里的那种幽怨,慢慢地散开,多了一些光亮。我知道爸爸在想念降初,二哥应该回家来看看爸爸和妈妈。
“丁真,有人来找你来了。”妈妈从大门口喊我。
我猜想是谁来找我?我起身往房门口走去。爸爸和哥哥的目光聚焦在了我的后背上。
这黄昏的时刻,我又见到了格来旺修,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憨憨的笑。
他要我到外面去坐一坐,说是需要谈点事。我答应了下来,告诉妈妈我会晚点回来。
我们肩并肩地顺着坡地往上走,公路上溜达的人比白天多,商店门前的音响里传来刺耳的音乐。格来旺修穿过马路,继续向西走去。我只能紧随其后。
他要跟我谈什么事?我这么想着,加快脚步追上了格来旺修。我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喝酒!”他很轻松地对我说。我想,没有这么简单,肯定会有其他事情。这样想想,我对这次喝酒充满了期待。
格来旺修在一家川菜馆门前停住,他让我先进去。
这家川菜馆不大,外面的六张长条桌子旁坐满了人,我不知道哪一张才是今晚我要落座的地方。格来旺修推我往里走,在厕所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梯子,我顺着往上走去。
上面有两间木板隔开的包間,我们进入其中一间。我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他端坐在圆桌的一旁抬眼看我。这姿势很优雅,一下让我感受到了他的不凡。
“朗加泽仁的最小孙子。”格来旺修这样介绍我。
我明白了,今晚我们聚在一起,主题就是我爷爷。我的心里开始高兴,猜测自己能知道多少关于爷爷的故事。
“这位是彭措嘎松。”格来旺修又跟我介绍。
我向彭措嘎松点头,嘴里在说:“认识您很荣幸!”
落座不久,服务员端来了菜和白酒,那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回荡在感官中。
彭措嘎松打听我去送爷爷骨灰的经过,我向他讲了个大致,隐去了路途中认识的陈胜利和回程经过的那些个地方。
彭措嘎松是在州里工作,不久前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休了下来。听说,他十六七岁时在乡城参加过民改工作队,所以他认得我爷爷。我们的谈话也就从这里开始。中间,格来旺修让我看他手机上翻拍的一些文史资料和旧照片,他答应给我赠送这些文史资料。
酒落进肚子里的同时,他俩给我翻开了爷爷的过去史,我也理解了爸爸为什么不让我去寻找答案的原因。
那夜我当着他们的面哭了,哭得肆无忌惮。他们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并不阻止我。
后来我是怎么回去的,又怎么躺到床上去,一点记忆都没有,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
妈妈给我端来了茶和糌粑被我拒绝了。
我匆忙穿上衣服,忍受着巨大的不适,向县委办公楼跑去。
令我失望的是没能见到彭措嘎松,格来旺修说他今早乘车去了德荣,还安慰我说以后会有机会见到彭措嘎松的。我在格来旺修的办公室里喝了几杯水,临走时他送了我几本文史资料。
在楼梯口,我问格来旺修:“昨天说的那件事,其他还有谁知道?”
“除了彭措嘎松和我,就你父亲知道。”他肯定地说。
“我明天要离开这里,很感谢你们让我知道了真相。”说到最后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心里知道就行,你爷爷真是个好人!”格来旺修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咬住下唇使劲点头。
行走在这熟悉的水泥路上,想起爷爷心里满是愧疚,那该死的泪水滂沱大雨般狂泻。我捂住脸蹲在路边哭。很多行人停下脚步看,也有的跑到跟前问我需要帮助吗?我都没有理会,让我自己以这样的方式来宣泄个够。
等泪水流干,我站起来,虚弱地往马路下面的家走去。
吃午饭时,爸爸发现了我的异样,一直用眼睛余光观察我的表情。妈妈在一旁训斥我:“长这么大了,还喝成这样,再这样喝会早死的。”
我装作很无辜的样子,频频向妈妈点头。
大哥和嫂子帮我往一个口袋里装松茸和桃仁。
夕阳落山之前,我又走到桑披岭寺破墙下的树墩前,这里再也没有了雕塑般的爷爷,这棵树墩也显出它的寂寥与孤独。我坐在树墩上,送走了夕阳,迎来了黄昏,最后在月光的银辉中,往家的方向走去。
翌日,我坐上了去甘孜的公交车,车窗下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子跟我挥手告别。我望着正在衰老下去的父母,想着早点把他们接到拉萨去。
我在成都的这几天时间里,没有跟降初联系,每天待在文殊院的茶馆里,翻看格来旺修送给我的那些资料。我在很多文字下面用铅笔画了线,这些内容对于我来讲非常重要。
我的周围吵吵嚷嚷的,但做到闹中取静,又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事呀。我在这种嘈杂中梳理着彭措嘎松和格来旺修关于爷爷的那些叙述,联系文史资料上的重大时间节点,我觉得不能写纪实性文学,要写只能写一篇小说,而且故事的构架大致地被勾勒完成。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从未动笔写过小说,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
“加水!”穿着浅黄色衣服的服务员,拎着黄铜茶壶过来,那尖细的长壶嘴已对准了我的茶杯。热水涌入茶杯,茉莉茶的香气飘进鼻孔里。它让我想起了藏地的一位著名作家,赶紧拿出电话拨号。
“我要写一篇关于我爷爷的小说,”电话里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对方没有接茬,好像在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又说:“等我写完,麻烦您帮我指导一下。”
“你都当了这么多年的编辑,写出来的肯定是个好作品。”对方用他不急不缓的语调这样推脱。
“我真的心里没有个底,还是想请您多指导!”我依旧这样求情。
“行,到时候再说吧。”著名作家有些无奈地这样应付我。
过后,我为自己的这种冲动感到些许的愧疚,为打了这个电话懊恼不已。
“碰!老子胡啦!”旁边桌子上的女人大声喊,把面前牌咔嚓地推倒。
我拿起桌上的书,向着文殊院的出口走去。
白天的喧嚣渐渐归于宁静,就连那些黑暗中聒噪的小虫也不再鸣叫。此时,我正坐在宾馆的桌子前,面前放著一沓信签纸和一支水笔。我要马上进入到真实与虚构交织的故事里。
我的爷爷
丁真
桑披岭寺的那两个长号,从大殿的顶端吹了起来,呜——呜——的声响飘扬在这块谷地里。声音飞跃狭长谷地里的前后几个寨子时,人们仰头凝望,心里不清楚桑披岭寺此时怎么会吹这个长号。接着看到桑披岭寺里冒出来的青烟,它犹如巨柱刺向天际。
脑袋上缠着英雄穗的男人低声问:“难道寺院要开法会?”旁边的人说:“不会吧,前段时间刚开过的。”“那是为了什么?”又一个人问。之后,大家满腹狐疑,默不作声了。
“快看!”随着这一声喊,人们往桑披岭寺看过去,从寺院的大门里滚滚涌出一股洪流,他们正往山下漫延过来,那阵势浩浩荡荡。
各寨子的人不明就里,相互呼叫,急急地去与这浩荡的队伍会合。
不断有人并入到这洪流中,不断壮实着队伍。
“出了什么状况?”有人这样打听。
“寺院说是要去接红汉人。”
寨子里的人虽然有些纳闷,但跟随在前面那波红色的浪波后,急促的脚步扬起了灰尘,鼻子里满是尘土的气味。
这是五月初,寨民们刚翻耕土地,种子播撒不久,寨子周围的树木也刚吐芽,绿色在一点一点地冒出来。
行进的队伍继续向前奔走,沿途寨子里的人不断加入进来,一脸好奇地边走边问缘由。
队伍停在了德西寨。寨民的房子零散地坐落在坡上、谷底里,山脚有几头牦牛和野猪在觅食,再往上那就是紧密的杉树和松柏,一直长到了山峰顶。
“红汉人是什么?”有人再次问。
“跟我们的僧人一样吧,他们可能也穿着红色的袈裟。”这句话说完,再没有人提问了。
太阳向谷底中央移动过来,从垭口吹来的风也带着一股热气,狭窄的谷地里聚满了几百号人,男女老少都集中到了这里。
一匹马从垭口处驶了出来,人们看到马匹上的那名僧人,他的袈裟在身后猎猎飘荡,马的呼吸声粗重。僧人勒住缰绳,马儿身子腾起,头向后仰,腿在半空中弯曲,落地后稳稳地停在人群面前。僧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对着众人说:“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其中有很多受伤人员,他们要直接送到乡寺去。”
桑披岭寺的管家马上把各寨的头人召集起来,吩咐他们接待这些即将到来的红汉人。
人们正忙乱的时候,垭口处的松柏后出现了桑披岭寺的几位活佛,之后又出来几个穿着灰色衣裤,头戴八角帽的人。他们最显眼的是帽子上的五角星和领口的两片红章。随后是几个牵着马的人。马队后面出现了一名扛红旗的人,这面旗帜后是源源不断的红汉人。走近了人们才看清,他们的衣服都很旧,脸上也显出疲态。长长的红汉人队伍,就这样一拨一拨地被各寨子给截留,从寨子里又分流到每家每户。那些受了伤的红汉人被僧人带到了桑披岭寺,安置在几间腾出来的空房里。
桑披岭寺的贡布云丹活佛,带着几名随从到这些病人的跟前,一一把脉确诊,开出药方来。
“这几个人的伤势很重,让他们单独住在这间房里。”贡布云丹活佛这样吩咐随从。
僧人赶忙把病情较轻的抬到别的房间里去,留下了六个身上裹满纱布的人。贡布云丹活佛捣碎止血的药,让其中的几个吞服,还给其他两个清洗伤口再涂上药。
出了房门贡布云丹活佛无奈地叹口气,随从的僧人明白这些人中的有些离死亡很近了。事实果然如此,有两个没有熬过黄昏时刻。他们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一名红汉人的头领。他一手摘掉头上的帽子低头不语,抬头时眼眶里满含泪花。他转身穿过幽深的巷子,向寺院门口走去。不多时,他带着几个人把两个死者抬出了寺院。
乡城一下热闹了起来,每家每户都增添了好几个人,他们吃自己带的食物,也不喝户主倒的茶,晚上和衣靠墙而睡。
乡城人知道了红汉人其实就叫红军,是为贫苦百姓打天下的。乡寺的大活佛说:“红军都是些好人,跟我们一样是为众生求解脱的。”寨民对这些人从心眼里敬佩,给他们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最好的酒来款待,可是他们委婉地拒绝了。
听说桑披岭寺为他们准备了充足的粮食和草料,不久就要启程到甘孜去。红军的一个大官还给寺院送来了一面锦旗,感谢桑披岭寺在红军最艰难的时候,给予的全力支持。
三天后的那个清晨,红军列着长长的队伍向东进发,那面红旗从远方的山嘴一消逝,贡布云丹活佛就说:“这些人再也追赶不上他们了!”
红军的队伍逶迤地在谷地里穿行,一面面红旗在队伍间飘扬,给这个正在返青的桑城带来了一丝生机。
乡城一下寂寥了下来,人们又要开始单调而反复的日子。只有贡布云丹活佛例外,他要每天观察这些病人,给他们服药、擦洗伤口、清洁屎尿,还要给他们吃有营养的食物,让他们一个个恢复健康。这是贡布云丹活佛给红军官员的保证。
太阳明媚之时,他让随从僧人抱病人到阳光下,脱去他们的衣服,拿酥油和药粉擦他们的身体,然后暴晒在阳光下;夜晚熏着香草净化空气,让他们安神静心。
在贡布云丹活佛的治疗和调理下,这四名红军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逐渐在好转。贡布云丹活佛也知道了这几名红军病人的名字:张华、刘定国、邱宇、黄坤乾。他担心的是他们医治好了后,有人将缺胳膊少腿,这样他们怎样去寻找自己的队伍?想到这些,贡布云丹活佛就会喃喃地诵起经来,这旋律舒缓的祈祷之声,会让这些红军病人忘掉恐惧和悲伤。
红军病人也知道大部队已经走了二十多天,是离他们越来越远,今后还能指望赶上他们吗?他们睁开双眼,望着屋顶的圆木、椽子,呆呆地发愣。
夏季就这样到来了,这四名红军病人中第一个站起来能走动的是张华,接着是黄坤乾,刘定国和邱宇能拄着拐杖走上几十步。
在一个燥热的中午,他们站在屋檐下,看僧人们结束法会从大殿蜂拥跑出来,向各自的僧舍奔去,还留下一串串咯咯的笑声。
刘定国说:“我们去追大部队吧!”
三个人惊讶地看着他腋窝下的木拐和那截断腿什么都没有说。刘定国知道他们是担心他的腿,怕把他们给连累。“我能走,即使爬也要爬到部隊身边去。”
“要走,我们就一起走。但现在你的身体才刚刚恢复,等你再硬实些的时候我们就离开。”黄坤乾说。
邱宇和张华说了声:“这样最好!”
刘定国阴沉着脸,扭身一蹦一蹦地往房门口跳去。
几个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地担心他这样子,他们何时才能走出这千山万水。
远方的山顶积满白花花的雪,山峰连着山峰,他们的眼光里飘上了一丝忧愁。
贡布云丹活佛使人牵着马来接他们,寨民喊着活佛的名字,打着手势让他们骑到马背上去。在寨民的帮助下刘定国和瘸腿的邱宇骑上了马背,他们从寺院出来,晃悠悠地走在山间小道上。张华和少了一只胳膊的黄坤乾,跟在两匹马后面。
一路上这两个寨民说笑着,间或唱起一首悠远的歌曲,歌声隐没在绿色的树丛中。他们披散着头发,腰间别一把长刀,衣服的一只袖子脱掉,裸露半块胸脯和胳膊。
经过别的寨子时,他们冲田间里劳作的女人吹呼哨,唱情歌,见女人不理会,甩下一串噼里啪啦的笑声向前走去。
红军战士看着他们这样无拘无束,情绪也被感染上,开始注意寨子的民房,青青的麦穗,潺潺流淌的溪水,脸上的愁绪寡淡下去。
他们跟牵马的两个年轻人问话,但他们一句都不懂只得作罢。
前面要开始顺着山坡上去,两个年轻人的嗓子又被打开,清丽的歌声唱响在松柏林里。随着歌声他们也进入到山林深处,空气里弥漫一股浓烈的硫磺味来。
他们见到贡布云丹活佛时,他正盘腿打坐,三块石灶上的茶壶里散着香气。
“过来吃午饭,完了你们就去泡温泉。”贡布云丹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
他们围坐在三块石灶旁,喝茶吃锅盔。
捡干柴和草药的僧人陆陆续续从林中走回来。
“仁波齐,感谢您救了我们的命,现在我们想离开这里去寻找部队。”刘定国说。
贡布云丹活佛端详着他,些许惋惜地说:“光有坚定的意志还不够,更需要有强健的身体,你们这样走,我能放得下心吗?”
刘定国默不作声了,望着空空的一只裤腿,心头悲伤了起来。
“我会让你们走的,可你们也要依我几件事。”贡布云丹活佛说。
刘定国他们相互望着,显出为难的情绪来。
“首先请你们要安心地泡几天温泉,这对愈合伤口很有用;其次是要等到盛夏时节,这样气候、物产都好,上路有了保证。”贡布云丹活佛拨动念珠说。
刘定国他们用眼神交流,觉得贡布云丹活佛说得在理,大伙也就顺势应诺了。
硫磺的腐臭气味飘散在他们的周围,在僧人的搀扶下,他们走进岩洞,看到一个能容纳八九个人的水池子,上面漂浮灰白色的热气。他们脱掉衣服,下到温热的泉水里。
从洞口飘进来贡布云丹活佛和僧人们的诵经声,这声音抚慰了红军战士焦躁的心灵,他们在一片安详中享用这美妙的时刻。
四天的温泉泡澡结束了,那两个村民又牵着马来到了这里。刘定国、邱宇又骑在了马背上,跟随贡布云丹活佛往桑披岭寺走。僧人背上的包袱里装满了各种草药,两个寨民不再唱情歌,不再撒落一串串的笑声。刘定国他们也发觉了温泉给他们带来的变化,除了一身的轻松,体内的疼痛感也消失掉了。
他们望着满头白发,身体瘦弱的贡布云丹活佛,心里真是感慨万千。
时间转瞬间到了盛夏时节,乡城农田里的庄稼开始金黄,果树上的青果开始泛红,贡布云丹活佛带人来给他们送行。
贡布云丹活佛将自己的坐骑送给了他们,马背上搭载路上吃的粮食和锅碗,还要求他们换上藏装,以防遇到危险。
刘定国被扶到马背上,张华牵着缰绳在前面走。他们经过寺庙大殿前时,很多僧人站在广场两旁,为他们默诵祈祷经文。
贡布云丹活佛唤来的向导在山间路口处等待,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
四名红军战士与贡布云丹活佛道别后,在向导的引领下朝着东方走去。
山腰上的桑披岭寺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
“你们继续顺着这个谷地走,然后往右边,这样就能走到理塘县城。”向导陪他们走了两天后,在与他们告别时这样叮嘱。他的手指不停地指着前方,生怕他们没有听懂似的。
个子矮小的向导走了,他们突然感到有些茫然。两旁除了裸露岩石的高山和一些坚强生长的松柏外,只剩下风和阳光穿行在这里。
马喷了个响鼻,一只前蹄哒哒地击打在地面上,表现得有些烦躁。张华牵住缰绳朝着向导指的方向走去。
他们走了几天都没有走出大山的包围,也没有碰见一个人,这使得他们很慌乱。几经商议决定爬过对面的草甸山,在山头去发现可以投靠的人或地方。
这一路走得非常艰辛,还未走到半山腰,空中砸下冰冷的雨滴来,将他们浇得湿淋淋,脚下的草甸光滑如镜,不断地摔着跟头。再往上去,雨滴变成了雪花,还伴着强劲的冷风。
张华担心马儿跑掉,把缰绳绑在了自己的腰上,低着身子在前面攀登,邱宇和黄坤乾抓着马尾跟紧。马背上的刘定国喊着激励的话,鼻头被冻得红扑扑的。
等到临近山顶时,黄坤乾栽倒在地。张华急忙从马背上抱下刘定国,帮着邱宇把昏迷中的黄坤乾往上拖。这里没有可以躲藏在后面的东西,几个人就这样暴露在外面,他们只能抱成一团,抵御这风雪的侵袭。雪,在他们身上越积越厚,慢慢地失去了体温失去了知觉……
张华醒来时,听见有人在说话,再细听时,听出他们说的是藏语。往两旁看,不见了刘定国、黄坤乾、邱宇,青青的草丛里绽开着黄色、粉色、紫色的小花朵。他侧过脸,往声音处看,两个魁梧的男人正背对着他,还闻到了牛粪燃烧的气味。贡布云丹活佛送给他们的馬,正跟其它两匹马一同吃草。
张华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头涨恶心。他的响动声招来了那两个人的目光。
他俩起身凑近他,指着贡布云丹活佛送给他们的那匹马,叽叽哇哇地说了一阵,看他呆呆的样子,两人又嘀咕了几句,然后把他驮到马背上绑了起来。
这两人把剩茶浇在牛粪火上,骑在了各自的马背上。
张华被这两个人又送回到桑披岭寺,再次见到了贡布云丹活佛。
活佛告诉张华,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是被马拖下山去的,正好被寻找牦牛的牧人看见,他们认出这匹马是他的坐骑,就把人和马给送了回来。
“刘定国他们呢?”张华不甘心地问。
“嗡嘛呢呗咪哄!他们被山岚瘴气夺走了生命。”贡布云丹活佛回答。
张华握拳顶在嘴上呜呜地哭。
贡布云丹活佛也不劝阻,拨动念珠诵读经文。
张华靠一个人的能力,是无法走出这个地方的,他只能安下心来,等待转机的到来。贡布云丹活佛也对他承诺,只要找到适合的时机,或适合的人,一定帮他离开这里,去寻找他的红二方面军。
贡布云丹活佛清楚张华是被自己的马给救下来的,就安排他去看管寺院的马。张华也是尽心尽责地养马驯马,特别是对救他命的那匹马特别地爱护。
有次,他赶马到硕曲河边,给它们洗澡,任它们在草滩上吃草。马儿在灼热的阳光下甩着尾巴,晃动脑袋,马鬃像旗帜一样飘荡。他也知道乡城的人都喊他为马夫,也能听懂不少的藏语,他正在融入到这个山坳中的乡城里。令他最痛心的事是,由于这里太偏远,很难有外面的消息能够传进来,听到最多的是各寨里发生的纠纷和矛盾。
张华斜靠在一根木桩上,望着膘肥的马儿时,贡布云丹活佛悄然来到了他的跟前。
“看你把马都养成什么样了!”贡布云丹活佛说。
那些马的毛儿油亮,肚子滚圆圆的,望着它们,他的心里是喜滋滋的。
“仁波齐,您何时回来的?”张华问。
“昨晚到的,今天赶紧过来看看你。”贡布云丹活佛说。
“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不好的,都是关于打仗的,具体我也说不清楚。”
贡布云丹活佛是受中甸松赞林寺的邀请过去的,他在这一带名气特别的大,张华也非常敬重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活佛。
“外面纷纷乱乱,你还不如出家为僧,跟我一起去完成救度众生的使命!”贡布云丹活佛跟他说。
“仁波齐,这么多年来您一直照顾着我,理应我该答应您的,可我是一名红军战士,需要为革命继续战斗,所以我不能当僧人。”张华说。
“一切以你的选择为准。那么我给你取个名字,哪天你离开这里,到了其它地方,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你就能想起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岁月。”贡布云丹活佛伤感地说。
张华听到这句话,鼻尖酸酸的,悲伤驻留在了心头。
“朗加泽仁!这名字的意思是战胜一切,而能长命百岁。”贡布云丹活佛说完笑了起来,岁月在这张瘦削的脸上编织出的细密网,暴露在张华的眼睛里,疼在了他的心头。
贡布云丹活佛再没有跟他谈过当僧人的事情,可是马夫朗加泽仁这个称呼却在乡城传开了。乡城各寨子里的人都知道贡布云丹活佛与朗加泽仁之间的友情,人们对他也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朗加泽仁也不知道,这是他到乡城后的第几个春天了,说是进入了春天,天上却洋洋洒洒地飘飞雪花,整个谷地一片洁白。他在屋里烧着火,剪一根牛皮绳时,阿戈撞门进来,神色慌张。他让朗加泽仁丢下手里的活,立马跟他去见贡布云丹活佛。
他们踩着洁白的雪,赶到贡布云丹活佛的寝室,看到活佛盘腿打坐,一脸安详,朗加泽仁心里的不安被消除了。
贡布云丹活佛说要跟他求一件事,只是难以启齿。朗加泽仁看到活佛脸上的老年斑迹和松弛下来的皮肤,心里不忍拒绝,只说请您不妨说出来。
贡布云丹活佛咧嘴笑,要求他入赘到康迈家,去作斯朗却珍的丈夫。朗加泽仁惊傻了,张着大嘴,不知怎样回答。
贡布云丹活佛又说:“斯朗却珍的丈夫刚死,她需要被人照顾。再说了,就这两天我也要走,自己曾经承诺过要照顾你,现在看来我无法兑现,只能托斯朗却珍来照顾你了。”
朗加泽仁听到这句话,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双膝跪在了这位可敬的老人面前。
“你答应了吧,这样我心里了无牵挂了!”贡布云丹活佛说完,面朝向了外面白花花的乡城。
朗加泽仁说:“我答应!”
贡布云丹活佛的随从阿戈他们过来,将朗加泽仁扶了起来。
一缕藏香的烟雾从香盒里徐徐升腾,香气向屋子的四处飘散而去。
就如贡布云丹活佛所说,下雪的第二天他在跏趺的状态中,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整个乡城的人排著队,过来做最后的道别,没有哭声,只有眼泪和轻柔的诵经声,以及磕头时弄出的一点响声。
贡布云丹活佛的后事料理完,朗加泽仁也入赘进了康迈家。
这年年底,康迈家的斯朗却珍生了个男孩,朗加泽仁变成了一名父亲。
他辞去桑披岭寺马夫的工作,专心耕种康迈家的那块田地,养活他们这一家人。他的勤劳、肯干,得到了人们的赞扬。
即使朗加泽仁很多年都没再当马夫,寨子里的人依旧称他为“马夫朗加泽仁”。当他们靠墙晒太阳,抑或站在田埂边聊天时,朗加泽仁的话总能引来他们的哄然大笑。笑完人们喜欢说:“瞧,马夫的舌头是圆的,所以他老发音不准。”朗加泽仁也不反驳,阳光的照射下眯着眼,一脸的灿烂。
当朗加泽仁和斯朗却珍的小孩长到六岁时,解放军的一个工作队进驻到了乡城。朗加泽仁知道了解放军就是从红军衍变而来的,现在他们已经取得了政权,解放了整个中国大陆。这一消息让他彻夜不能入睡。斯朗却珍对他的这种微妙变化也有所察觉,就等着朗加泽仁跟她来谈离开乡城的事。
一年过去了,解放军被换成了工作队,设立了军邮站,斯朗却珍却没能听到朗加泽仁跟她说要离开乡城。朗加泽仁还像以往一样,耕种土地,放牛上山,砍柴挑水,看不出有任何要走的征兆。斯朗却珍想起了贡布云丹活佛的话,要求她照顾好这个男人,到时他真要离开就随了他的愿。可这男人就是不开口,那就这样等待吧。
乡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变化,这里成立了县工委,选出了书记q和县长,设立了县粮食局、县医院。这一切对于这个谷地里的人来讲,是件多么新鲜的事情啊。
县工委的人知道了他曾是是一名红军战士,要求他加入到民改工作队,到老百姓中间去宣传。朗加泽仁婉言谢绝了。不久,县工委的书记亲自跑来,要求他加入到民改工作队,还讲了之前在全国进行的土改。朗加泽仁闷闷地听,什么都没有答应。县工委书记临走时说:“您曾经是一名红军战士,觉悟一定要比老百姓高。看看,现在有很多老百姓当了我们的积极分子。”
朗加泽仁依然如故,整天绕着家里的琐事忙个不停。斯朗却珍实在忍不住了,在一个夜晚围坐在火炉旁时问:“现在你可以走了,为什么你迟迟不走呢?”朗加泽仁吧嗒了一下嘴,火光打在他的脸上黑亮亮的。他把手搭到斯朗却珍的肩头,说:“我跟一位老人有过承诺,今生要照顾好你!”斯朗却珍垂下头,硕大的泪水滴落下来。那夜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外面轻扬过去的风儿,都不能打搅他俩。
这是一阵阵痛期,都在忍着憋着,但那一刻终于爆发了。县长变节了,同叛乱分子同流合污,他们从各处向乡城汇合,局势愈发地严峻起来。
朗加泽仁让索朗却珍和孩子投奔其它寨子的亲戚家,自己主动去了县工委。叛乱分子越聚越多,将县工委的人包围在了五寨公庙里。战斗就这样打响了,他们一百多人要阻击一千多号人的进攻。朗加泽仁又抱起枪,参加了保卫政权的战斗。
他们像是一座孤岛,等待不到援军,也与外面隔绝了。叛军零零散散地攻击他们的阵地,形不成有效持续,这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应对。一天一天地战斗,叛军人数却不断增长,五寨公庙里的弹药逐渐在减少。朗加泽仁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想到了这生辜负了对一个人的诺言。到了第四五六天时,进攻比先前猛烈了,他们中有人中弹而亡,饮水也被阻断。正当朗加泽仁抱着一死的决心战斗到底时,天空中出现了一架飞机,它盘旋在谷地里,撒下了雪花般的纸片飞走了。第七天时,又飞到谷地里盘旋,这时朗加泽仁他们才知道,是他们这边的一个人通过机器把飞机招来的,心中陡然升起了生的希望。第九天,两家飞机准时出现在谷地上空,向着叛匪盘踞的桑披岭寺投下了炸弹,一阵烟尘落定,很多庙宇和房舍不见了,剩余的叛匪拼命地向四处逃窜……
这场保卫战就这样结束了。朗加泽仁又把斯朗却珍接过来,过上了单调而又平静的日子。他们的儿子也在一天天地长大,他娶了一个叫泽拥的女子,然后生下了我们三个兄弟。
小说到这就结束了,外面天色方亮,我该把桌上的台灯给关掉。
“你爷爷在攻打州城的战斗中,被一颗炮弹片给炸残废了。”彭措嘎松坐在我对面说。
“那也就是说,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格来旺修补充道。
我一下子崩溃了。
“这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好人了,他永远都是你的爷爷!”彭措嘎松眼含泪花说。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