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
童影还记得第一次参加飞天舞蹈队联欢的情景。
那天舞蹈队为了慶祝罗利市区晚会上的成功表演开Party,租了附近体育馆游泳池。盛夏酷暑在游泳池开Party,就像过火焰山的唐僧师徒们看到了西瓜地,众人都有些兴奋得手舞足蹈。北卡的游泳池不少,人家后院就可能有一个。缺少的是人气。偌大的北卡州立大学里的游泳池,奥运标准,平时也见不到几个人。老中教授看了总会叹惜:简直是浪费,要在国内早就人山人海了。
所以别看舞蹈队是业余的,庆功会可一点儿不业余。大有喧宾夺主之势,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闲聊八卦热闹也。要的就是人气。
童影心里虽然也想着游泳,更惦记着游泳池畔的风光。游泳池吗,除非一丝不挂,实在是个可以穿得清凉再清凉且又理所当然显露身材的好地方。不过今天众人似乎都很有自信。游泳池望过去,吓你一跳。下饺子了,一个挨一个。还真有点人山人海了。
算了,她还是做馄饨吧,热汤馄饨,她转身朝着角落里的按摩池走去。伸腿迈进去,倒吸一口气。怪不得没人来,水热得能烫死几个。又不是寒冬腊月,处暑八月跑这里简直是找中暑。唉,她心里叹口气,谁让她喜欢安静呢。靠着墙壁慢慢往下挨,皮肤像扎针,刺得不知道是热还是冷。手臂上冒出一串鸡皮疙瘩。冷热相会大概也像贫困交加,滋味都不好受。
可是等全部身体都泡到水中,却又是一番感受了。嗯,苦尽甘来。真舒服!暖流有节奏地按摩着后背,她惬意得如入云端。水柱拍打着肩臂,身体随波逐流,她变成了一只小船。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童影感觉脑后一松,头发散了。系马尾辫的发带也不见了──还是那个她喜欢的奶白色发带。按摩池里水花翻腾,要找真就像大海捞针。按摩机不停下来,大海捞针也别指望。她起身,准备去把按摩机关掉。
这时却有一个人正往池里进,是个老美。童影只好用英文对他说:对不起,我能不能关一下?我有个东西掉进去了。
重新踏入池中,她一眼就看到沉在水底的发带,奶白色,贝壳一样。她像潜水员一样,憋足一口气潜入水底。可惜更像飞行员,身体像绑了气球总往上飘,试了几次也没够到。贝壳却像在跟她捉迷藏:够不着,够不着,看你够不着。
旁边那人也好奇了:是什么?
我的一个发带,就在这儿。童影用手指了一下。
那人一言不发,摘下脸上眼镜,憋了气沉到水下,很快抬起湿漉漉的头,伸开手掌好奇地盯着够上来的东西。浸了水的乳白色发带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手心,猫一样温顺柔软。
“就是这个,谢谢你!”接过发带,童影重又把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辫。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叫理查德,跟弹钢琴的理查德·克莱德曼一个名字,也像克莱德曼一样留着半长不长的头发,连表情都有些像,唯一不同的是脸上多了副眼镜。
水蒸气缭绕像舞台背景里散出的干冰人造雾。按摩机的轰隆声正好掩蔽了一丝初见的陌生和隔膜。
好久没见过这么多中国人,理查德说,简直像到了中国城。说着,用手指了一下不远处的游泳池,道:女儿利娜喜欢游泳,那不,在儿童泳池里疯呢。
理查德说话轻且腼腆,看不出还是个教授。童影好奇他站在课堂上也是这样的神情吗?那样温顺的眼神,还带着一丝忧郁,更像个诗人,不像物理学家。
忧郁的馄饨,童影这样想着,嘴角就扬了起来。理查德也跟着笑,不明就里。她就更觉得好笑。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把拼音说给他听,正要解释。理查德却说:是不是输赢的那个赢?
童影一愣,不错啊,还知道这么复杂的字。心里却想那个赢字是女孩叫的吗?秦王嬴政,始皇帝才敢叫的名字。
她是影子的影,来无踪去无影的影。
他连忙赞道:很美的名字!
童影心里嘀咕着,他大概没闹明白,聊完这场天她可能从此了无踪影。
理查德却说,自己学过汉语,太太就是中国人,来无踪去无影说明武艺高强,就像《卧虎藏龙》那电影,里面的高人都是这样。
她就给他逗乐了。美国人就是天真,看了电影,就以为中国人个个武艺高超,飞檐走壁,来去无踪,名字不是玉娇龙,就是碧眼狐。
远处儿童泳池的吵闹声倒像狐狸一样尖叫着传来。理查德张望着,起身道:我去看看。
童影也有点热得受不了,浑身冒汗,等了两分钟也上了岸。心里却在萦绕着那个赢字:童影——统赢,这么巧,也许也要做次秦王,统赢天下男人心。
她兀自想着,进了更衣室。更衣室里的大镜子反射出她姣好的身材。鸭蛋脸,丹凤眼,还真有点像电影里的女侠客,不叫玉娇龙也确实有点儿可惜。她想起过路的男孩子对着她吹口哨的情景,心中忍不住一丝得意,镜子里的影子也跟着微笑起来。
童影从更衣室里娉婷而出,来到游泳池畔,拉了张塑料椅坐下来小憩。她有一种感觉,仿佛有眼光在追随。余光里,果然瞥到理查德正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两手插在兜里。跟刚才不同的是,他身旁多了一个女人。女人跟他并排站着,白衬衫长裙子,两只胳膊十字架一样抱在胸前。他们都朝着远处望,朝圣一般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像。雕像之间隔着一大块空地,上面可以开火车。嗯,他们应该是两个站台。
童影下意识地感觉,女的就是理查德的太太韩沅,舞蹈队新来的。还记得有人特别解释说是沅水的沅,湖南来的。
韩沅看上去人到中年,听说是科班出身,舞跳得好,还拿过什么奖。
两列停靠在站台上的火车,一声不响地立着。理查德这辆看上去似要鸣笛。童影虽然对汽笛声好奇,但实在只是过客,归人都谈不上,火车也好站台也罢跟她都没关系。她于是起身去隔壁一间房子,卡拉OK的歌声正从里面袅袅地飘出来:
云河呀云河
云河里有个我
随风飘过
從没有找到真正的我
屏幕上的女孩正搔首弄姿,头发烫得一缕一缕的,仰头抚发,作忧郁状,真是破坏了邓丽君柔美细腻的歌声。
几个人围着屏幕对着麦克风声嘶力竭,童影也跟着哼哼叽叽唱了几句。热闹过后,一群人纷纷扬扬往门外走。突然她看到理查德也站在门口,微笑着朝她走来,很快地把手上攒着的一个什么递了过来。童影诧异地愣了几秒钟,又怕给别人看到,赶紧接了过来,是纸条。
回到家,她等不及地展开纸条,被手汗揉搓得皱皱巴巴的一张小纸条。上面简简单单的一行字:童影,这是我的电邮,理查德。
还以为是什么话语呢,她不免失落。害得她刚才一路上开车都在猜想,紧张得生怕一失手把车开到沟里去,弄得一身汗。
因为失落,反倒觉得给他回个Email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发封电子信而已。她心底下当然知道,有一就有二,要防患于未然。可是仿佛计算机屏幕是一个面罩,人在后面,看不到,摸不着,也就不存在。她给自己找借口,心下笑自己,又不是谈恋爱,至于吓成这样。她还真没跟老美谈过恋爱。是好奇吗?她也不知道。
理查德却说他有点害怕,但很快乐,非常快乐,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跟自己如此合拍的人。他什么都想跟她说,说他从来没有如此诚恳坦白过,坦荡如一丝不挂的婴儿。
童影这几天总是睡不好,原因显而易见,弄得精疲力竭,上班都昏昏沉沉。同事于是跟她说临睡前喝杯牛奶,她试了,没用。
理查德就在Email里教给她一大串方法,诸如:列出一到一千之间所有的奇数;美国各州中以A打头的、B打头的州名;411接线生每天接的海量电话;中国电梯里按键的小姐。这最后一点倒让她笑出了声,想起电梯里的小姐一脸的无奈和木然。中国如果有自动售货机,估计也会摆个椅子放个人坐在那里守着。
一星期后,周五的下午,他们约了一起吃午饭。理查德开车来看她。童影答应了。不怕的,她心下安慰着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能怎样。野餐桌上,虽然没旁人,蜜蜂却像是闻到了味道,飞来飞去不肯离去。理查德开玩笑说是闻到了她这朵花的香,要做她的影子。童影怕蜜蜂,躲来躲去,最后就躲到了理查德身上,理查德也就顺势吻了她。他已经上完了这一个星期的课,于是讨好又安抚她道:下午可以到附近的巴诺书店备课,等她下班后再见一面。
理查德的吻温柔细致,往回走的路上童影依然能感觉到心跳加速,既兴奋又失落。兴奋当然是觉得自己魅力得到了验证;失落吗,自然是因为他手上的戒指。
她想起刚刚看过的电影《钢琴课》(The Piano)。女主角破除传统勇敢地追求爱情。她为什么不可以也像那女主角一样尝试一下。中午一小时午休,她已经自行延长了半小时,实在不能多谈。好在下班还可以见面,她在心里盘算着要跟理查德怎么说。
理查德心里则想着首战告捷,她竟然让他吻了。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接下来就容易了。他坐在书店里,嘴角不知不觉翘了上去,要不是周围有人看书,他说不定会笑出声来。
童影一个下午心猿意马。办公桌上的花草都像在催促她。那盆茉莉花开得正浓,馨香四溢。她摘下几朵,用软纸巾小心地包好,心里也乐得像朵花。
进了巴诺书店,她直奔咖啡厅。她知道他会在那里边喝咖啡边备课。果然,远远地就看到理查德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屏住气,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把装了茉莉花的软纸巾一下抖落到他面前,想吓他一跳。没料到他一点不吃惊,倒像早就期待了。童影笑他备课太不认真了,假装用功,心不在焉。
理查德来了精神,说她一离开,他就开始专心看书,早就把该备的都备过了。接下来就是盼望,盼星星盼月亮盼她早点下班来看他。甚至还幻想她也许会不期然出现在门口,给他一个惊喜。所以他当然不会被吓到——他一直在等待着惊吓。
她的心里扑腾一跳,说,刚才路上竟然看到好几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果真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话,满眼都是他,一连串好几个他。
然后她话题一转,像是预定的飓风突然转移了方向,问他有什么打算。
理查德盯着她发愣,他能有什么打算? 再说了,没打算不就是有打算吗,这话很符合哲学思想呢。他心想着,嘴上就说:跟韩沅早没有感情了,但是离婚就还没想到。
这话很合逻辑,可是听到童影耳朵里就剩下否定,她冲口而道:那现在这算什么? 她的声音太突兀,吸铁石一样冷,邻座的目光都‘唰地一声给吸了过来。
理查德连忙说:当然,一切不是一成不变的。
又一想书店里实在不适合谈论这样的问题,就说:我们周末谈好不好?明天我来看你。
童影正在一朵一朵把那小堆茉莉花收起来,理查德伸手恳求似的要过一朵,放到书里夹好。
第二天下午理查德带女儿滑完冰,准时来找童影。
童影建议去湖畔边走边聊。她不想守在屋子里,不给他哄她的机会。室外空旷,也会让自己心胸开阔一些,她还为昨天在书店里的冲动有些不安。没料到真是有一就有二,写了几封Email,就跟他见了面,见了面不说,还跟他好像有点感觉。嗯,她不怕感觉,她怕他手上的戒指。她可是要成家立业的,有妇之夫就像坐着气球升天,飞不远,关键还有危险。
理查德却像是给这湖光山色感染了,把她当成电视上的芭芭拉·华特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他是去中国讲学时认识韩沅的。一次学院晚会上,韩沅表演舞蹈,《冰山上的雪莲》,理查德立刻惊艳绝倒。韩沅那时喜欢穿白色蕾丝边绣花衬衫,真的像雪莲,晶莹高雅,美丽圣洁。理查德见了便心动不已。他们很快就结婚了。蜜月是在加州平静海滩(Pacific Coast)度过的,那里可是世界闻名的海边风景区。可惜平静海滩并不平静,蜜月还没满月呢,两人的争执却像海风一样天天吹。凶手是理查德的物理学。韩沅说:没见过你这样的,蜜月还工作,一点儿不懂体贴。他心里愧疚,也想履行丈夫的责任,可是偏偏身在曹营心在汉,脑子里想的都是公式、理论。他开始敷衍,从每天做爱变成每周一爱,最后到昙花一爱。他的爱献给了她的无形对手——他的高能物理情人。
女儿出生后情景也没有太大好转。每次韩沅回国,理查德就像听到了大赦令,就差没手舞足蹈、载歌载舞了。他幻想她永远留在中国,再也不回来了。那真是幸福的时刻啊,他送女儿去学校,带她滑冰,打迷你高尔夫,上餐馆,逍遥自在得简直是神仙眷侣的日子。
眷侣呢,是在女儿学校碰上的。理查德送女儿上学碰到送儿子上学的金艳。
这金艳,算起来还是韩沅的闺蜜,以前常来他们家玩。金艳的丈夫在加州工作,隔一段时间回东部家中探望。理查德和金艳云雨交欢来往了三四年,直到金艳离开本地,去加州跟丈夫会合。这期间他跟韩沅的婚姻似乎也顺当多了。金艳倒是提出如果他肯答应,她马上跟丈夫离婚,理查德没有答应。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喋喋不休,争执吵闹。理查德照常送女儿去学校,却有点守株待兔,再也没有碰上第二个金艳。可是如同毒瘾上身难以忍受,他开始应征报纸上的广告,对方大都因为他已婚而退却。也有跟他一样的,他就跟她们见面,在车上交欢。如今是真的越来越少碰韩沅了。她有时气得叫嚣,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自恋狂,宁愿自慰也不跟她在一起。
理查德讲得投入,仿佛真的被骂得像一条狗,一副落魄可怜样的落水狗。
说落水,还真要下雨了。天边雷声轰隆。夏天的雨,像小孩儿的哭,说来就来。理查德扯着童影的手开始跑起来。
两人气喘吁吁头上淋着水滴跑回屋子。一进门,童影先张罗着把他淋湿的衣服放到烘干机里烘干,又拿起吹风机帮他把头发吹干。她的手指在他的金发中穿梭,嘴上嘀咕道:干吗留这么长的头发,像女人一样。心想看他的所作所为可不就是一团乱麻,跟《钢琴课》电影里的男主角一点不像。她可不能像他,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她想着呢,就把这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
理查德立刻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一个星期如何?
刚才童影的手指在他头上往来穿梭,像是疏通了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他要这温柔的手指每天都在他的发间摩挲穿过,那他不是神仙也是半仙了。
晚上理查德一回到家,就跟韩沅起了争执。煤气罐空了,韩沅早就告诉他要填满,都几天了,还没动静。今晚的菜只能在屋子里炒了,弄得烟熏火燎满屋是味。
“木头一样,告诉你一百遍也没用,跟你算倒了霉。”她吼着,像对着空气,连看他一眼都懒着瞧。
理查德今天也盛气凌人:不耐烦就拆伙好了。有厨房不用,偏要去院子里炒菜,你以为是活在十八世纪的非洲啊。这里是美国。
韩沅更是火上浇油,一下子蹿起来:早就该拆,去找律师,你给我滚!
理查德二话不说,回房间收拾东西。
这样的争吵早成了家常便饭,没想到理查德这次却动了真格,韩沅倒愣在一旁傻眼了。
收拾完东西,理查德大摇大摆地坐到计算机前给童影写Email。还是光明正大好啊,再不用躲躲闪闪,害怕韩沅突然进来而同时开好几个窗口。
Email里深情绵绵,他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爱上了她,虽然听起来不合逻辑,但是事实。他思念她心痛,即使他们之间什么也不会有,甚至没有性,他也会永远做她的朋友。他决定跟韩沅分居,这和她无关,他早该这样做。
一个星期后,理查德搬了出去。
那天晚上正好社区举办晚会,迎新生,连带庆祝中秋节。飞天舞蹈队自然要上场。童影穿着舞衣神采飞扬,脸上的彩妆让她更添妩媚迷人。韩沅也来了,浓妆也掩盖不了眼里的憔悴。两腮胭脂黑红,像木刻的印第安人雕塑。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彻夜打电话四处相告。理查德这次让她措手不及。平时一直吵着赶他走,真走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离婚太痛苦了,还有女儿,她实在不想。可是不想也不行,如今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童影却是春风得意,没想到理查德是当真的,说一不二,并且点明了跟她无关。看来统赢并非不可行的,而是指日可望。
君若天上云
侬似云中鸟
相随相依 映日御风……
她们在台上舞着,像北极和热带雨林,一个是春风得意一个是冰封大地。理查德坐在下面举着录像机, 镜头对准的当然是热带雨林。他要把童影可爱的影子一点不差地录下来。十几年前在中国第一次遇到韩沅,也是这样专注地看着她舞。那时候他酷爱着冰封大地冷艳雪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可真是不可思议。
从此理查德和童影名正言顺好了起来。理查德把头发剪短了,手上的戒指也摘了。他们一起散步,看电影,去餐馆吃饭。理查德每晚睡前都给童影打电话,一天的Email更是不知多少。
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理查德这天破例没有打电话过来,只在Email里说晚上女儿利娜来过夜,别看她只有十二岁,却是个小人精。打电话不太方便。
这个周末本来说好要去看电影,理查德发了Email也说不能去了,有些事情要处理。下午接着又是一封信,讲到昨晚利娜闹得很凶,他实在不忍心看到女儿受伤害,他决定搬回去。
搬回去?童影盯著屏幕恍如被雷击,心往下坠,简直难以置信,再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可是自尊心又不容她争辩什么。她强撑着回信道:既然如此,那么祝你幸福愉快。
信写完了,胸口闷得透不过气,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一抬眼,屋子里他的东西都像长了腿,一跳一跳往她眼前蹦:衬衫,咖啡壶,冰箱里的巧克力,牛奶,起司;还有那天早晨留下的写着“爱”的便条。她盯着这些东西,心里碎成了片。爱,多像这冰箱里的巧克力,凝得容易,融得也快。
这边厢,理查德却暗自庆幸自己悬崖勒马,算是明智,黄脸婆没什么好顾虑的。可是女儿是心肝宝贝,他是万不能伤害的。还算明白得早,没有太迟,他踌躇满志准备马上退了公寓搬回家。拿起电话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韩沅,让她高兴一下。她今晚不用吃安眠药了,而且保证会一觉睡到天亮。
韩沅一听却诧异得眼皮都闭不上了,别说睡觉,床都不沾了。她拿起电话,迫不及待地给她的铁姐们闺蜜报告这一最新进展。
铁姐们一向听惯了她的诉苦,心都铁了,山穷水尽疑无路突然间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她们于是异口同声道:这小子不知道又玩什么鬼名堂,说不定给人家甩了。这回可不能便宜了他,出了这个门没这么容易就回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儿戏呢,别让他回来。
理查德于是又留在他那冷清清的公寓里。利娜倒不那么着急了,公寓里有游泳池,她乐得天天在此游泳,反正她只要看到爹地手上又戴着戒指,不再谈论除了妈咪以外的别的什么女人,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童影这一阵人瘦了很多,舞蹈队的人个个羡慕得很,问是吃了什么药变得这么苗条。她心里只有苦笑,想说药名叫“滑铁卢”。
这天傍晚,她独自一人到湖边散步,物是人非,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远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亮,像她脸上凉浸浸的泪。
怎么会是这样呢?她想不清楚。实在太苦了,她受不了了。她拎起电话,鬼使神差地打了理查德那个号码。
“哈罗?” 电话竟然接通了,还是他原先租的公寓。
童影倒是愣住了:怎么你没搬?
她不让我搬回去。理查德喃喃道,我真愚蠢,其实我是爱你的,就是利娜的原因……我现在也依然爱你……
放下电话,童影突然很轻松,仿佛两个人争东西,一个人突然不要了,无论是什么东西也就立刻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感恩节的前一天,童影一开电脑,就看到理查德一个Email:影,我今天搬回来了。希望你不是一个人过节。不宜多写,我会查信。爱你的,R。
童影除了意外,更多的是无动于衷。她按动鼠标,Email从此去了北极。
要到许多年后了。
那时的童影,女儿也是理查德女儿利娜当年的年龄。
她想起那天跟理查德一起去餐馆吃饭的情景。这是一家备有宽敞客厅的餐馆,吃完饭的人可以先行去客厅中央跳舞。他拥着她,一只大手温暖有力地顶着她的后背。他们慢舞着,周围的桌椅食客们在暗淡的灯光里影子一样若隐若现,像老电影里的镜头。他们等下也要去看电影。理查德突然拉近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敢保证我们是这里唯一的一对做完爱才来吃饭的。他的嘴角洋溢着一丝得意而又诡秘的笑。童影并不理会这有什么特别,只觉得他更像蜜蜂,自带蜜黏在了花朵上。待到他们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他的手还是不停地在她的手臂上做滑梯状,滑来滑去不肯停歇。她感觉到皮肤都给他摩挲得发疼了。电影院里黑灯瞎火,除了Exit的红色字母闪亮。她想如果灯亮看一眼,皮肤一定像那出口红字一样红了。
幸福,性福,两个字像光束交叉穿越过时空。过往像蝉翼一样清晰透明。时光机里她看到中年人的羁绊像瓜藤一样生长变绿。
女儿瘦长的个子从客厅走过,童影望着她,心里一阵宽慰,又感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那是丈夫患病的第五个年头,她在无性婚姻里的第七个年头。
傍晚的海滩祥和美丽。夕阳像挂在天边的红宝石,也像橙色的橘子。橙县洛杉矶,她在心里嘀咕着:这地名里是不是也隐含着海滩的映射呢。
远处传来一阵袅袅的歌声。她朝岸边望过去,那里是一连串的露天餐厅,各家门前竖立着一把彩色大洋伞,一朵朵像盛开的蘑菇:
On a day like today
We passed the time away
Writing love letters in the sand
这样的一天,我们闲散着度过,在沙滩上写情书。
在沙滩上写情书,然后给海浪带到五湖四海,让天涯海角的人都能看到。她想起哪个小说中的话语,真是浪漫的小说家,有着诗人一样的情怀。歌声缠绵萦绕像老唱片,怀旧,磁性而感伤。她的心突然就被一种莫名的思绪所包围。
其实这景色更像她心里的一幅画,热水瓶上的画。
小时候她家里的一只热水瓶,上面就是这样的画面。夕阳像跳舞突然迸裂,耀眼炫目。迸裂的红宝石躲在黑丝边的云彩里,天空笼罩在酒红色的大地上。人都是剪影,椰子树在风中顾盼流离。长裙飘逸的女子像蚂蚁,摇曳着细长的腰身迤逦走过。
海南岛?她盯着画上的景物一动不动。还是天涯海角?她后来听到这个名字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暖水瓶上的景色。可是天涯海角该是绿色的。请到天涯海角来,这里四季春常在,有歌词为证。
加州的海岸算得上四季常青吧。当然了,春天的加州更是满眼的阳光,满天下的绿。她还是第一次来加州。电视上刚见识过那宽阔的日落大道,O·J·希普森的白色越野车甲壳虫一样在路上爬行。飞机,警车,新闻车夹道护送。日落大道也许就在这不远的地方吧。
出了家门就是海滩。他一下班就兴致勃勃地嚷着:带你去看海吧,就在前边。
海的顏色也像从热水瓶上一步跨下来的,紫红闪着光,像秘密。
可惜那支热水瓶给她砸了。她跟妹妹在家里跳皮筋,竟然把皮筋的一头拴到热水瓶上。“吧唧”,她还记得热水瓶摔倒在地上的清脆声。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站在海边,他给她拍照,然后她给他拍。惹得路过的老美都过来问:要不要帮你们拍?
不要。他俩不约而同道。
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时候她还在读书。他总在傍晚来找她,带她到他住的地方,然后开车送她回去。车永远停在图书馆门口。楼前的喷水池反射着淡白的幽光,她就在这幽光里走进图书馆黄灿灿的灯光里。
她站在电梯前,电梯门“铃”的一声打开,她迈步踏进去,心情也像脚下厚软的地毯慢慢平静下来。
脑子却迂回在半小时前他的公寓里。就连他嘴里的消毒水味都是那样清晰浓烈。他下午刚去洗了牙。
等你毕业工作了,有保险,也可以免费洗牙。他说。
也像你这样弄得口腔像医院的走廊?她笑,头向后仰着,露出颈下的锁骨,纤细悠长。
他也笑,用手抚摸着她颈下的锁骨道:这里很美。
美人都有。她说:你也有,每人都有。
就这么蒙混过去了。他笑着,也做了回美人儿。
跟他在一起是快乐的,反正没有锅碗瓢盆酱醋盐,只是做爱,再做爱。她的嘴唇都给他吻破了,像顶着一个紫色的小葡萄干。
她后来想想,就连他们的相遇都有点儿A片电影里男女相见的套路。
那天,该是阳春三月的一天吧。她上完课,站在Blossom大街上等着过马路。
花街,国内同学信上都好奇,问:你住的地方是不是很多花啊?又是Garden,又是花街。她心说,花街不见得就到处是花。公寓叫花园,其实都是水泥地砖房,住的也都是留学生家庭。她刚到的那个晚上就给领到花街上的一个老中家里。进门的烟熏火燎炒菜味差点没把她呛一个跟头。
不过哥伦比亚到底是首府,氣氛还是有的。她曾经到市中心的Main Street,特别站在路中间,对着身后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猛劲儿咔嚓了几张。
花街树不少,满街的洋紫荆开得正尽情,一树树的紫花像浓雾。她跨一步便站在了路中间的小岛上,等着过往的车辆驶过。
你好。旁边的影子突然活了过来。
她这才注意到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如果你喜欢深邃的眼神和黝黑的皮肤。她望着他的脸,心里流过台词一样的话语。
去图书馆?他看了一眼她背上的书包。
嗯。她点了点头。其实她是去学校Cafeteria打工。身上是鸭蛋青运动衣,下身是牛仔裤,说她去哪儿都行,反正是校园里的学生装。
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不久后的另一天。她从图书馆出来。正午的太阳像装满了货物的卡车忽悠一声卸下来,卸在停车场的海洋里。一辆一辆的车似排满的沙丁鱼。她在沙丁鱼里穿梭,快到宿舍了,突然听到不远处轰然的一声招呼。她抬起头望过去,却见又是他,那个过马路的影子。
他的黑脸膛兴奋得发亮,有点紧张,倒好像怕她一下子蒸发。还有一丝尴尬,为了刚才不知道她尊姓大名而大呼小叫。
你的?她看他站在那里不动,就指着他身旁簇新的白色Toyota Camry问了一句。压住了心头差点蹦出来的:你的丰田大白鲨?
是,他笑着,来看朋友,说着用头朝宿舍楼点了一下。
朋友正住在她的对门。
那就先去你那儿串个门。他说着跟着她进了客厅。
窗明几净,不错,不错。他说,四下观望着。又跟屁虫一样跟着她进了卧室。
某某到此一游,签个名吧。她笑着把地址簿往床头柜一放,心里却是扑腾了一下,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看着他那龙飞凤舞的名字,道:你也是这个姓?
他笑道:别告诉我你也是广东人。
我不是,他是。她指向床头的小镜框,里面的她跟男友的合影正冲着他们笑。
他脸上的笑就冻住了。
不过,那晚,他还是带她去了他的住处,胡扯些花园宿舍区的八卦。别看他初来乍到,倒像个常驻此地的老户籍,弄得比她还清楚。他试图进一步,她却把他推开了。
真不懂你还有什么好守的。他显出不快和不解。
轮到她不解:这跟守有什么关系,这样聊聊天不是挺好吗。她哪地方写了跟我聊天就一定要聊到床上?
他终于站起身,说: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在图书馆前停下。图书馆灯火通明,楼前的水池反射着黄灿灿柔和的灯光。 Thomas Cooper老先生的雕像一如既往地站在水池里朝着夜色招手。她下车,进图书馆,他回家,就像很熟悉的一对男女朋友往来接送一般。
图书馆里人不多也不少,离12点闭馆还有两个多小时。她找到自己的Carrel,空调的凉风飕飕地吹着像进了山洞。隔壁的男生还在,独间自修室的空挡下面露出两只黑色的大鞋子像小船。
第二天,他又来找她,带她去他的住处。聊天,他说。
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当然是聊他们在广州的大学。聊广州大学里的四君子顺口溜:暨大的花花公子,华工的二流子,还有中大的伪君子和华农的土包子。
伪君子碰上了二流子,这回儿要下水了。她说。
伪君子又不是花花公子,他说。他倒是认识一个中大的女生。
女朋友吗?她好奇。
算是吧。他点头:一起看过一场电影,连手都没拉过。他的声音突然就低沉了下来,喃喃着,像是带了哭腔。
她的脑子里飘过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镜头。沧桑过后的Robert Redford把那些美丽的衬衫一件一件往空中抛啊,天女散花一般,再一件一件落到米亚·法罗飘飘的白裙子上。
“那男的在她床头跪了一个晚上。”他喃喃道,“她答应了。”
他出国,她就结婚了,可是一直有信来。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影集来,一张一张翻着女孩婚后寄过来的照片。
简直是面目全非啊。他叹息着。
影集像个大贝壳散开在他的膝上。女孩从清纯的少女,到少妇到一脸幽怨神情的妇人。连她身上的衣服也一闪一闪像鳞片。
从小黄花到大黄花,再到气鼓子鱼。她看着那些照片,脑子里流过一条条鱼的画面。
傻吧,这张?他指着自己的一张西装革履照片,把话题引开。
像不像兜售保险的?他说。
她笑,那你喜欢哪张?
他翻到一张泛黄的照片。
这张像猴子。她笑。照片上的他站在树杈上,两手扶着树枝,向下望,一脸顽皮地笑。
什么时候照的?
大三。他答。
哦。她点头。最美的时光其实就是与最爱有关的时光。
他似乎也想了起来。从来没有火火地追过女孩儿,他低着头道。好像那样就不算爱情。真爱是彼此共同的反应。
她这次没有反对。
他很温柔,她跟他说很久没做。他便很慢很慢,像在海上浮沉的一只潜水艇。
唉,真是的,他愿意说,欠你的最多,正碰上我不景气。他每次拥着她就半真半开玩笑地说。
那时他们正坐在Pizza Hut里面,所以只能吃披萨喝白水。他说,笑里有点惨然,他刚开始第一份工作没多久,不舒心,老板还总给气受。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天天吃披萨她也愿意,不过有吃成大胖子的嫌疑倒是真的。
有几次,她的例假来得晚些,她有些忧心忡忡。他倒是轻松,笑着道:别担心,有了就生。
倒像是成家立业跟过家家一样简单可行。
她去他的住处,他从淋浴间出来,两手伸张着,浑身泥巴点点。她跟着进到洗手间里,只见偌大的一只乌龟卧在浴池里。浴池四周泥痕累累,空气里一股泥腥味漫开来。
爬到路上了,就给我捡了回来。他说,臉上一丝嘲弄加尴尬:先放着,过两天再放回湖里去。
那天路上他又给警察抓着了,吃了罚单。
真是黑啊。他摇着头,黑脸膛更黑。他看着浴池里的大乌龟,深情款款,倒好像那乌龟可以把他从坏运气里解救出来。
她回想起那唯一的一次跟警察相遇也是跟他一起开车。
我跟了你好久,警察从伪装的警车里走下来,说:看你一直是超速,才给你罚单的。
东方不亮西方亮。半年前,他去了加州。
你来吧,带你去迪斯尼乐园,他说。还有好莱坞,加州的海滩。
她来了,那时她已经恢复了自由身,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了。
他白天还要上班。看报纸吧,他把几张中文报纸递到她手上。
这里也买得到《新民晚报》?她诧异。
加州嘛,什么不能买到。他笑着答。
他往门口走,临门又转身回来,按着她的两肩道:你一个人好好待着,我下班就回来。
他走了。她扫视着他的房间,鸟笼子一样小,但却五脏俱全算得上舒适。因为是房东的后院,房前屋后都被花草包围着。他在屋前建了一个灶台,天当烟筒,地当炉,炒菜的油烟风吹草低一散而光。
她看着他站在灶前噼里啪啦地炒菜,穿着她给他买的新衬衫。她去梅西给他买衬衫。平生还是第一次给男人买衣服,竟然给她约摸个正着。他穿着很合身。
标准身材吗?她想,这才是跟她相配的人。
他下班回来了,一边炒菜一边问她今天都干了什么。
看报啊。她说。
然后呢?他又问。
就睡着了。
再然后呢?他挥着铲子翻动着锅里的菜。
就醒了。她说,给电话吵醒了。
哦,他顿了一下,不自觉地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又继续搅动着菜。
那天晚饭桌上,他们吃着饭,他用手指拨开滑落到她脸颊上的长发,问:不回去了?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临走前他们又一起到海边散步。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她回去后不久,他给她打电话。她正要出门,就说等下再打来吧。她能听得到电话里流动的失望和不满。她还从来没有怠慢过他。
再不久,他打电话来说又要回国了。
哦,是结婚去吗?她想索性替他点破吧。
是的。他的语气有些勉强,又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说: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
你行啊!他说,不知道是赞赏还是钦佩她料事如神未卜先知。
她行吗?他放下电话的那个晚上,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录音机里Kenny G的萨克斯管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仿佛无休无止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排山倒海似的把她淹没。他们一起看过的现场表演,快结束时,他拉着她去前台。
近距离看看,他说。
唢呐声声悲催,像她脸上倾城而出的泪珠,Kenny G波浪似的头发化作海边的波浪。她哽咽的哭声,化作海浪里淅淅簌簌的一条一条小白鱼。
圣诞时,他又打来电话,在她的留言机上留了一个言。圣诞快乐。他说,又是喃喃的,好像要哭。
圣诞快乐。她在心里说。按下消除键,留言从此去了北极。
北极应该有很多雪吧,很大的雪。还有冰峰,洋流,海浪。
她又想起那个海滩,加州的海滩。
那天她跟他说给电话吵醒了,其实并不是电话。
那天他离开时回头按着她的肩膀的一瞬间,不知道是他语气里的迟疑,还是他眼里的一丝惶恐。他走后,她坐到了他的书桌旁。兴奋加龌龊地自我谴责着,孟尝君的弟子啊,到了美国就变成了福尔摩斯。
她拉开了抽屉。然后就看到了女孩子给他的信。
就是那个女孩子了。她想起那次,他给她看影集时说起的情形。
那时候,他刚从国内回来。
一点儿情感也没有。他说,是指他回去见的女孩子。
就是她父亲召几个人回去,看看谁有可能。他一脸的无奈还有一丝尴尬。
她不明白他怎么给召回去的,这女孩儿又是谁。她只当他回国是探亲,探家人。
别跟他好。她想起室友提醒她的话,她突然就明白了他回国的真正原因。
我干吗跟你讲这些。见她没有反应,他突然愣愣地自言自语道。说着,一边收了影集,一边嘻笑着道:不讲了,随他去吧。
随他去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吗?女孩子信里问他报纸收到了没有,她给他订的《新民晚报》。她想起早晨他塞给她的那些报纸,那些越洋千里从上海来的报纸。
然后,她看到旁边的一张明信片,佛罗里达寄过来的。
生日快乐?女孩子的回函说,问号后面还加了一个惊叹号。这应该是他上学时认识的那个。她记起影集里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女生,站在树下,蓝花白底的裙子飘逸如Key West的棕榈树叶。
那个海滩的夕阳耀眼。橙县洛杉矶的海滩。
太阳落下去了,沙滩上的人影渐渐稀少起来。海滩上喧闹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串弯弯曲曲的脚印和什么人涂画的痕迹,一个心形烙印,上面穿过一支箭——沙滩上的情书。浪潮涌来,一波又一波,冲击着刚刚被抛上岸的沙砾贝壳,那一串半明半暗的脚印,还有那越来越模糊的沙滩上的情书。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