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先生人称“鼎公”,这两个字说明了他在文坛上德高望重的地位。
有人说他是“大师”,我不喜欢这个词,觉得太江湖气。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的确是为数不多的文学大家之一。
我有幸,与鼎公结缘。从1989年我第一次与他联系,到现在已是30个年头。特别是最近这七八年,我们书信往还频频,谈书,谈文学,也谈人生,不可谓缘分不深。然而作为编辑,我和他只是書缘,或者说是文字缘,迄今为止,我们未曾谋面。
或许曾有机会。2016年秋,我跟团到美国旅游,其中有一天观光纽约。鼎公知道后,急急要我的宾馆地址,说是要来看我。可我住在纽约百里之外的新泽西,而他那时已是91岁高龄,我怎敢劳驾?他又说我到纽约曼哈顿时,可与他约定地点见面,“匆匆一握”也好。然而我在曼哈顿坐在旅游车里,下车拍照,上车赶路,竟不能安排会面之所。
缘悭一面,这真是个遗憾。
1989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尝试进行编辑部门改革,成立了综合编辑室,我被任命为主任。这个编辑室在原有的分工之外,承担了出版港台文学作品的责任。我上任后第一时间推出的是李敖《独白下的传统》、《北京法源寺》和《李敖自传与回忆》等一个系列,引起较强的社会反响,但接下来出什么,我因对港台文学了解不够,颇感踌躇。由于当时两岸的文化交流很少,港台作家的作品在北京很难读到,于是当年年底,我特地出差,到广州的中山大学和暨南大学两校的图书馆查找资料。
差不多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我每天泡在图书馆里,阅读台湾作家的新作,清一色都是繁体字原版。那时我关注的作家,有白先勇、陈若曦、陈映真、钟理和、钟肇政等,他们都是台湾一流的小说家,后来也都成了我们的作者,而在散文家里,我注意到了王鼎钧。
我首先读到的是鼎公的《人生三书》(《开放的人生》、《人生试金石》、《我们现代人》)和《作文两书》(《作文七巧》、《作文十九问》)。老实说,面对作品,心里很有几分吃惊,因为以前没有见过其他作家这样写散文随笔。
拿《人生三书》来说,其实作者始终是对青年人在讲述“如何做人”的问题,但是他不谈大道理,没有说教,只是通过一个个小故事,小细节,给予读者哲理的暗示和启发。他以慧眼卓识,启迪年轻人辨黑白、鉴善恶、明是非,教会他们做人做事,因而他的书被称为“人生的孙子兵法”。
根据有关材料介绍,我了解到鼎公是七十年代风靡台湾的畅销书作家,他的《人生三书》销售超过60万册,平均每40个台湾人就有一个买过他的书。所以台湾读者中甚至有这样的说法:“凡有井水处,即有鼎公书”。可见他的影响力之大。
更令我惊异的是鼎公的哲人睿语。看似脱口而出,全不经意,却每每绕梁三日,引人深思。这些散文不是“心灵鸡汤”,它的作用不是“滋补”,而是解惑;但是有时也十分励志,例如这样的金句:
“生命像流星一样,终点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发光。”
“幸福越容易到手,嫉妒的人越多。”
“要想快乐,先找朋友;要想进步,先找对手。”
不过,书中更多的是处世之道,例如:
“人事现象往往是:一加一等于三,而三减一等于零。”
“多言取厌,虚言取薄,轻言取侮。”
“从别人的苛刻学习宽容,从别人的冷酷学习温情,从别人的懦弱学习勇敢,从别人的狡诈学习真诚。”
“任劳不任怨,无功;任怨不任劳,无用。”
每一句,读者皆可三思,并用以自励、自勉、自警、自戒。这样的格言警句,可谓妙语连珠,在《人生三书》里面俯拾即是。
至于《作文两书》,又是别开生面。它是作家现身说法教人写作。鼎公说:
“我知道一般人在这方面是很吝啬的。于是我又衍生出一个想法:我一边赤脚行走,一边把什么地方有荆棘、什么地方有甘泉写下来,放在路旁让后面走过来的人拾去看看。”
他听人说,文章做法不能教,写作是学不会的。但他不以为然,因为他自己的写作,就是慢慢学的。他把自己总结的写作技巧示人,告诉读者,学习这些你或许做不了陀斯妥耶夫斯基,但你可以做王鼎钧。
我很喜欢这两套书,于是想联系出版。找到一间版权中介公司,恰巧他们那里也有鼎公的多部作品。于是通过他们写传真去询问版权事宜。
出版总要做点策划。关于这两套书怎么出,我有自己的想法。
鼎公的书,都是写给青年文学爱好者的。不仅每篇文章都短小精炼,而且每一本书文字都不多。这大概是为了适应台湾读者的阅读需要吧。但是大陆和台湾的情况不同,那时是80年代末期,中国大陆图书制作工艺还比较落后。图书一律铅字排版,开本均为大32开或小32开,用纸皆为52克重。主要是因为纸太薄,书的文字如果太少,装订起来就不像一本书。鼎公这两套书恰恰如此,特别是《人生三书》,每一本只有8-9万字,如果作为单行本出版,我担心会薄得连书脊都没有,显得太不庄重。
于是我给出建议,将这两套书作为两本书出版,《人生三书》三合一,《作文二书》二合一。传真发过去了,鼎公未回复,我心急再催,鼎公只说不急,要想想。我猜想到可能是我的出版策划令鼎公意外,他大概不情愿接受“三合一”或“两合一”的方法。但是还没等我考虑好是否应该改变想法,鼎公又来一信,只一句话:“弟病矣,诸事从缓。”我担心是托词,后来曾向中介公司了解,得知他果真大病一场,久未痊愈。我知鼎公一向是主张“事缓则圆”的,但这一“缓”时间太久,变成了中止。此后他未再来函谈论此事,而我忙着其他选题,也把这两套书的出版搁置了。
几年以后我到香港三联书店任职,在香港的书店里偶然看到几种台湾出版的鼎公作品。当时曾灵机一动,想到是否可以在香港出版《人生三书》?然而毕竟香港只有600万人口,市场太小。我出版了李敖的三四本畅销书,算是做个实验,结果销售不理想,于是发现港台两个市场根本无法分割,鼎公的书也不能另外在香港出。
我在香港工作时,和台湾书界联系很多。有一次和台湾双大出版公司的张琨璨闲聊,说起自己喜欢鼎公作品。谁知张琨璨说,他太太和鼎公的太太亲如姐妹,可以让鼎公送书给我。果然,不久以后,我收到从美国寄来的一箱书,打开一看,是鼎公的全套作品,整整18本。
后来我回到北京三联书店工作,这18本书被我带回北京。按理说,此时可以重新考虑出版事宜了。但我查阅了有关出版信息,发现时过境迁,十多年过去,鼎公最重要的作品,包括《人生三书》和《作文两书》,都被国内的出版社零零星星地出版过了,尽管几乎没产生什么影响,但毕竟是有人占了先机,三联不适合再炒剩饭。
一句话,为鼎公出书,是缘分还未到。
2012年春节前夕,三联的编辑饶淑荣来找我,说她想出版王鼎钧的书。
“鼎公?”我说,“我对他的作品很熟悉,但是我想出的已经被人出版过了呀。”
饶淑荣问我,“你知道他有《回忆录四部曲》吗?”
“有四部?”这一下把我问住了,我竟然孤陋寡闻,不知此事。我清楚记得,自己收藏的王鼎钧作品系列18本中,只有两本回忆录,讲的是他青少年时代的事情。
“现在已经出齐了四卷本,完整地叙述了他的大半生,一直写到他在台湾的经历,故事很独特,史料极丰富。历史学家高华还特地写文章推荐第四卷《文学江湖》呢。”饶淑荣告诉我。
“是吗?!”我立刻意识到,我们的机会来了。
饶淑荣建议,我们先出版《回忆录四部曲》,然后可以推出王鼎钧作品系列,把他的散文作品一网打尽。
其实,出版王鼎钧作品系列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由头,一个切入点。
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然而,饶淑荣告诉我,《回忆录四部曲》的版权竞争非常激烈。她已经给鼎公写过一封信,但是鼎公回复说,中华版权代理总公司联系的另外两三家出版社正在竞标,请她也向这间版权中介公司报价。她说,现在是要拍板定案的时候了,恐怕需要领导出面。
我觉得,大家都到版权中介公司去竞争,靠报价定输赢,三联显不出什么优势,但我们应该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作者。于是我决定直接给鼎公写信。
我致鼎公的第一封信,回顾了我和他此前的20年书缘,告诉他虽然阴差阳错,未能落实原先的出版策划,但是我一直对他保持关注与期待。希望他现在可以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让我了却一大心愿。
几乎当天就收到鼎公热情洋溢的电邮。他信里说: “谢谢您长期的關注。今年是龙年,三联是作家的龙门,接到您的信,觉得是真龙入室了。”
他仍然要我们联系版权中介公司,但是他说,“谁能跟三联争长争短呢?相信此事会依照您的意愿发展。”
从来信的口气,我们感觉到鼎公的合作意向呼之欲出。然而,鼎公自有他的纠结。信的末尾,他说:“不瞒您说,四部回忆录的内容或文句诸多不宜,如何删修,涉及弟之文格,弟不免有些执着,是以迟迟至今。这才是未来最大的变量。”“无论如何,我会永远记得您的美意。”
这意思,是要看我们如何处理他的书稿,再做决定。
但这个问题怎样回答,先要研究书稿中的问题。
于是我四处联系北京的港台文学专家,想借阅《回忆录四部曲》的第三、四部。然而无果,这两本是新书,大家都没有见到。只得写信报告鼎公,请台湾尔雅出版社速速寄来样书。
读过《关山夺路》和《文学江湖》的样书,我才明白,为什么多家出版社都参与竞争这套回忆录的版权?鼎公的作品太令人震撼了!
这部作品虽是个人回忆,却有着时代史诗的气象和格局。正像鼎公自己说的,“我要用这四本书显示我那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他用一支冷静的笔,写出了一个大动荡、大分化时代的人间世相和他自己的一生沧桑。
至于鼎公说的“内容或文句诸多不宜”,我想他指的是作品反映抗战后的国共内战以及台湾“戡乱戒严”的白色恐怖,题材有些敏感,记述自然就会有所“不宜”。不过,以写法而论,正像鼎公本人说的:“我的兴趣是叙述事实,由读者自己产生意见,如果读者们见仁见智,如果读者们横看成岭侧成峰,我也很高兴。” 他秉持这样的超脱的态度,作品的立场显然会比较客观,在党派问题上并无特别偏激的褒贬,所以,我认为对这部书稿的“不宜”做技术处理,应该不很困难。
这样的好书很难得。我联想到类似的题材,相近的写法,三联不久前出版过齐邦媛的《巨流河》,极受好评,获得了2011年新浪网评选的“十大好书”第一名。相比之下,鼎公这部作品,内涵更丰富,故事更曲折,特别是作者对社会动荡和变革中的人生百态、世态炎凉的认识更富有洞见。王德威教授曾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来评价《巨流河》,我以为,套用这个句式,我们一定要说鼎公的《回忆录四部曲》是“如此冷峻,如此豁达,如此圆熟”,因而是“如此老辣”。
评估给了我们更多信心。我立即向版权中介公司报价:首印2万套。
起初,我以为这个报价不低,因为毕竟是4本书一起出,等于要印8万册。
谁想到,中介公司告诉我们,另有一家老字号的品牌出版社,和我们报价相同。
于是鼎公犹豫起来。他说他不想放弃三联,但是那一家品牌出版社也是他多年来非常欣赏的。他给我写信,建议两家联合出版。如果做不到,他就只好抽签解决了。他说纽约有一座庙,现在正好在过年期间,他可以到那里去抽签,抽签时邀请华文文坛重要人物三人到场监看签名作证,云云。
我有些着急,生怕这抽签已成事实。于是连忙写信,向鼎公痛陈三联一定要出版他作品的理由。
鼎公:
上周收到尔雅寄来的回忆录三、四两册。这些天大家一直在忙着传阅您的作品,讨论、研究、策划和论证出版您的系列作品事宜,因为这对三联来说也是一件大事,故费时较多,让您久等了,很抱歉。
记得您曾有一信建议回忆录四册由三联书店和XXXX联合出版。我们能体谅您的心情,但此做法不合中国内地出版惯例和管理规定,难以操作,所以只能请您在三联和XXXX之间做出选择。我在第一次给您写信时说,“三联愿意按照游戏规则参与竞争”,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而在我看来,即使是站在纯客观的立场上看,您的著作也显然更适合在三联出版。XXXX固然是很好的出版品牌,但它的优势在古籍整理和古代文化研究方面,出版现代作家的回忆录和散文随笔,从来不为它所擅长,它在这类图书出版方面并没有形成过品牌优势,但三联书店在学术出版之外,恰恰在这一类图书出版方面品牌影响力很强。另外,更重要的是,三联着眼的不是一套书,要出版的也不仅仅是回忆录,我们所考虑的是要向中国内地读者介绍一位海外华人著名作家,一位大师级的作者。所以我们做的是“王鼎钧作品系列”的策划,回忆录只是其中一部分内容。我们希望读者能够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各种文体中全面地接触您的作品,从而给您和您的作品一个应有的文坛定位——因为在我们看来,过去几十年中,至少在中国大陆,您是一位被忽视的大作家,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我们觉得,只有这样的出版策划,才与您的地位相称,也才值得您做出选择。 希望您能了解三联在选择出版作品系列方面,是非常慎重和严格的,过去在三联出版过作品系列的作者,都是大师级和和一流的学者和作家,其中包括钱锺书、陈寅恪、钱穆、黄仁宇、余英时、李泽厚、高阳、金庸、曹聚仁、冯友兰、徐铸成等,所出版的系列著作收录了他们最重要的著作。如果您的回忆录不在三联出版,那么三联只能出版您的散文系列,这样您在文坛的的定位会有明显不同——仅仅被定义為一位散文名家,那显然是非常令人遗憾的。
附件寄上饶淑荣的策划方案和《关山夺路》一书的难点分析。策划不是饶淑荣一个人做的,她所在的三联学术出版分社社长舒炜参与了论证并提供了许多重要意见。三联书店总经理樊希安和作为总编辑的我都非常支持他们的策划。当然这些策划还是初步意向,在这里提出也是为了征求您本人的意见和建议。或许将来还需要对出版次序和选目作进一步的调整。《关山夺路》需要做一些技术处理以解决“敏感问题”,想能谅解。需要说明的是,三联在这方面会充分尊重作者意见,一是只删不改,二是能小动则不大动。相信在处理这类问题方面,三联的操作经验比一般出版社丰富,承担政治风险的能力也略强,因而可将保全原书内容的尺度放得更宽些。
请鼎公酌。请鼎公下决心。
顺颂文安。
三联书店总编辑
李昕 敬上
2月10日
这封信寄出两天后,鼎公回信,同意与三联合作。编辑部众人雀跃起来。有人说我这封信写得好,把它拿去给青年编辑传阅,但我心里明白,信写得好坏并不重要,归根到底鼎公看中的是三联的品牌和诚意。
真正建立合作,鼎公对三联是极为友善和谦让的。看到三联提出包含23本书的《王鼎钧作品系列》出版策划,他十分体谅地回复说,把这些作品全部包下来,出版风险太高。不如首先精选16种,其余的将来慢慢再说。
我们当然乐于接受鼎公的建议。于是双方很快确定作品系列的书单,并签订了出版合约。
《回忆录四部曲》出版的难点,在第三册《关山夺路》。
这本书集中反映鼎公在国共内战时期长途奔波的曲折和坎坷。他身为国民党军士兵,历经辽沈、平津两大战役;1949年 ,他在天津被解放军俘虏,经历俘虏营训练,穿着解放军服,又徒步行走胶济铁路全线至青岛,最终从上海远走台湾……一路上,各种危机、冲突频发,各种艰难、意外互相纠缠,一个个场景震人心魄。作者将这四年的磨难完整记录并使之升华为一部超越政治、阶级、个人得失恩怨的独特回忆。他说:“国共好比两座山,我好比一条小河,关山夺路,曲曲折折走出来,这就是精彩的人生。”
尽管作者写作态度相当客观,但由于题材的原因,仍有“诸多不宜”,主要集中在对内战时期的学潮、左翼文学、长春围城、山东土改等历史事件的评论方面,我们当时估计,经过小幅度的删、极其个别的改,完全可以解决问题,全书24万字,涉及需要斟酌处理的地方,不超过3%。这些,我们在向鼎公详细报告时,分五种情况向他举例,包括“整段删”、“整句删”、“半句删”、“个别字删”和“改动个别字”等。
鼎公十分爱惜羽毛。他读到三联编辑部关于《关山夺路》的难点分析,立即回复一信,清晰表达自己对于删改问题的看法。
他首先提出:“以‘只删不改,只减不增八字为总纲。倘因删一字而使全句不通,则全句删,倘因删一句而使全段不明,则全段删。”
这个原则表明,他非常重视两点,一是准确表达原意,二是文字的通顺流畅,尤为担心书稿改动后篡改了原意或出现语句不通的现象。
然后,他对我们列举的五种删节情况一一回应,并且具体举例加以说明,就像中学老师在给学生讲解语法课。
接下来他给我写信,担心青年编辑不熟悉历史,嘱我一定要关照这本书的编辑修改。
我请他放心,承诺我会亲自参加修改定稿。
后来编辑工作十分顺利,责任编辑饶淑荣将需要删改的问题在书稿中一一标出,和我商量后确定如何处理,然后再用电邮征求鼎公意见。鼎公非常大气,基本上全盘接受了我们的修改建议。
需要说明,合作顺利并非由于我们的见解高明,而是因为鼎公的通达明理。过去几十年处身在国民党戒严时期的生活经验,使他有一种超凡的悟性,对自己作品有哪些“不宜”一清二楚。他在回应我们如何删节的问题时,已明确表示书中需删改的大约有“一百来处”,并自己举出大量实例。因此,我们其实是根据鼎公的意图进行的删改,怎么会不顺利?原以为需要费尽心力去说服作者,一直担心在沟通中发生问题,很有几分惴惴不安,但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多余的。老实说,我做编辑几十年,处理过无数类似书稿,《关山夺路》的问题算是复杂的,但是处理得却相对简单,原因在于作者的不同。
《回忆录四部曲》出版后,鼎公很兴奋,他对我们的工作是满意的。曾对记者说:“我的书是用中文写的,当然要把它送到中国人最多的地方去出。这一次三联书店出版我的文集,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鼓舞。我的书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至于《关山夺路》的删改,有记者提到,历史学家章立凡说,这本书他读过繁体字版,也读过简体字版,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问鼎公,对简体字版所做的文字处理怎么看?鼎公这样评价三联的编辑:“删稿也是艺术,编辑台上,他不是刀斧手,是化学家,减一字,删一句,显山露水。他面对读者担当责任,也尊重作者‘知的权利,得失寸心,我深庆付托得人。”
把功劳归于三联的编辑,这是鼎公的精神境界,也是他的谈话艺术。其实真正的“化学家”在幕后,是鼎公自己。
鼎公信奉基督,他的感恩之心很重。别人为他做了一点事情,他总是念念不忘,再三致谢。
回忆录简体字版出书之后,他特地给我寄来一套繁体字版,四册书每册均有题款签名,有两册题“李昕先生指正”,一册题“感谢李昕先生慧眼选珠”,《文学江湖》一册题的是“水深江湖阔,感谢李昕先生引渡”。如此赠书,令我有受宠若惊之感。
2014年感恩节,我又收到鼎公来函,专事表达感恩之意,内有这样的文字: “多年以来,弟以写作为专业,甚愿心血结晶散之于国内读众,而出版之路崎岖。幸得先生惠然垂青引入坦途,拙作深入社会,因缘连接。弟从中获得生命的意义。夕阳无限桑榆晚,既感天恩,复念人惠。”
这样的信过奖过誉,让我汗颜,我立即回复说:“今接三联转来先生手札,萬分欣喜,感动非常。晚辈为先生编辑大作,本是不足挂齿之小事,先生再三表达谢意,令晚辈愧不敢当。再说先生大作,万众期待,佳评如潮,晚辈有机会助其面世,既是读者之福,也是晚辈之幸,实不必言谢。”
就是在这一年,我从三联退休。写信告知鼎公,同时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请鼎公赐写墨宝,以为永久之纪念。鼎公回复:“手示敬悉,百感起伏。所嘱落墨留念事先办。鼎拜”
几天后,我收到鼎公寄自美国的邮件,是一封信和两幅书法作品。信中称,应我要求落墨,是他最低限度要做到的事情,因为他要感谢我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帮他创造了一个奇迹。信中还谈到希望我退休后写写回忆录云云。两幅书法,一幅写的是:“云生从龙,文心来龙,叶公好龙,雕虫化龙。”
这又是对我的褒奖之语,鼎公知我属龙,故以龙喻。而且,当年鼎公的《回忆录四部曲》正待与别家出版社签约,我致信鼎公,恳切要求合作,力陈三联的出版构想与合作优势。鼎公见信立即回函,信中也有“真龙入室”的说法。这幅字,大概是承接此信中的比喻,当然是溢美之言,极表我们的所谓“雕虫化龙”之功。鼎公实在谦虚。另一幅书法,写的是《人生三书》里的一句格言,“愤怒之下无智慧,嫉妒之下无美德”。
这乃是告诫之语,可悬壁以自警。鼎公的书法真令人拍案叫绝,两幅字,一行书,一楷书,均见深厚功力。
我回复说:“昨晚十点回到三联,进门即见先生大札及手书墨宝,喜出望外,不胜感激。先生褒奖,愧不敢当,只作为勉励,退休之年再鼓余勇。先生书法,行楷皆大家手笔,行书飞扬灵动,行云流水;楷书端庄灵秀,功力非凡。唯真龙之喻,折煞晚辈,思忖再三,只得以晚辈属龙自慰。‘愤怒‘嫉妒两句格言,确是人生哲学至理,晚辈当自诫自律,终生铭记。先生嘱写回忆录,一定遵命。”
后来,我真的写起回忆录来。于是我和鼎公的文字缘持续不断。
话说回头。
当初三联和鼎公签订协议,《回忆录四部曲》8个月内出书,首印2万套。然后陆续出版《散文四种》、《人生四书》、《作文四书》,共16册。
以回忆录的出版开局,市场反应如何,令人关切。谁都知道,凡系列书第一炮必须打响,否则后面就难办了。
2013年1月,在北京图书订货会上,《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正式亮相。三联的展厅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那是因为三联的展台正中,有特别吸引眼球的大畅销书《邓小平时代》。我在展台旁,一个劲把读者往边上引,让他们看看鼎公的书。说真的,我有些担心在这样的氛围下鼎公被忽视。
出书半个多月,首轮发货差不多结束。我急忙向发行部负责人打听,鼎公的书发得怎样?答复很令人失望,只发出6000套,占总印数的30%。
做出版的人都懂得,这个发货率太低了。一般来说,新书首轮发货要占60%以上,第一年发货要占80%以上,才能令人比较放心。
我知道,此时必须大做宣传。我想起《回忆录四部曲》出版之前,鼎公曾经两次邀请我为这套书作序,而我觉得在文学大家面前,晚辈不可造次,未敢应允,改而承诺出版后撰文推荐。现在,该兑现前言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里,直抒胸臆,一挥而就,只用了两个小时,写成一篇《你一定要读王鼎均》。文中我隆重推荐《回忆录四部曲》“博大而丰富,厚重而深沉”,是“二十世纪一代中国人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的缩影”。同时借用杨照、齐邦媛和高华三人的评语,表达了对此书的赞赏。告诉读者,这是一套不可多得更不可错过的好书。我还谈到:“鼎公的散文,文笔极佳。抒真情,写真意,妙语连珠,信手拈来。有诗情,有哲理,篇篇美文,章章精品。我以为,这样的散文不是刻意写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流出来的,来自于一种人生境界。”我评价说,鼎公的散文是台湾“崛起的山梁”:“那种圆熟、老到,那种融会贯通,那种炉火纯青的功力,不仅在台湾,而且在中国大陆的现当代文学史上,能与他相提并论的恐怕不多。”
文章最后,我说:“喜欢散文的读者,若想领略举重若轻的大家气象和行云流水的大家风范,我想对他们说:你一定要读王鼎钧。”
这篇文章并未在报刊发表,我只是把它放在自己的博客里面,然后嘱咐《三联生活周刊》的官方微博转发。不出意料的是转载频频,点击不断,此文成为热帖,几天之内,竟有一千多条转发和留言。
在这之后,三联又和凤凰网读书频道联合举办了读书会,邀请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北京大学教授王奇生、历史学者章立凡和文化评论家十年砍柴座谈讨论《回忆录四部曲》。从此,媒体关于本书的报道渐渐多起来,它开始成为一个舆论焦点。
鼎公在大洋彼岸闻讯,也襄助一臂之力。为了推介新书,先后有海内外十几家媒体对他进行专访,包括影响力极大的《三联生活周刊》。鼎公年高,听力减退,不便电话答疑,便请记者写下问题,由他书面回复。后来,这些访谈文章竟然集成厚厚一册,以《东鸣西应记》为书名出版。
在这样的舆论影响下,《回忆录四部曲》的订数开始攀升。两年内销售超过5万册,此后一直常印常销。
在中国大陆,我大概是最早高调宣传鼎公的人之一。我那篇《你一定要读王鼎钧》,话说得很满。事后自己曾经有过担心,怕被讥之为“王婆卖瓜”。然而,其后的反应让我十分欣慰。不仅读者并未质疑,而且很多专家与我颇有同感。
王奇生教授这样说:“回忆录多种多样,大人物的回忆录难以见小,小人物的回忆录难以见大;史学家的回忆录常常重实不重文,而文学家的回忆录又常常重文而不重实。王鼎钧先生的回忆录大体兼得其长而避其短。”
台湾作家席慕蓉评论道:“无论是在文学或者历史的殿堂之上,《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都已是经典,已成经典。”
不久后,我在一个画展上偶然遇到画家陈丹青,他对我说:“王鼎钧的回忆录写得太好了,我连续读了两遍。王鼎钧有托翁的气象,这回忆录简直是私人版的《战争与和平》。”
他问我有没有鼎公的联系方法,他到美国时要到鼎公府上拜访。后来我帮助他们建立了联系,据说两人见面相谈甚欢。
我想,像陈丹青这样有影响的艺术家,竟然也如青年粉丝一般推崇鼎公,由此可见鼎公之魅力了。
更让我开心的是,文坛之外,读者有慧眼,舆论很公正。首先是《看历史》杂志举办2013年好书评奖,将唯一的“致敬作者”大奖授予鼎公,既而国内多家媒体纷纷将《回忆录四部曲》入选“十大好书”书单。有心人曾统计,鼎公在当年反复获奖十余次,俨然成了明星。
我退休后,时间有闲,写了几本书,多是回忆性的随笔。鼎公知晓后表示有兴趣看看,我便寄请指正。于是我们在文字上又常有交流。
鼎公年长我27岁,是实实在在的长辈,但是他待人平等,从不居高临下。他视我如文友,令我温暖,如沐春风。按理说,在他面前,我应恭执弟子晚辈之礼,但他不允许我自称“晚辈”,说这使他“触目惊心”,我便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我的文章,他读得很认真,每每对我发些议论,谈些感受,常常令我受益匪浅。例如,我曾写一篇散文,谈自己多年来做编辑充当“刀斧手”,砍去了若干作品中的与时代环境“不宜”的内容,甚至使作品“伤筋动骨”,惹得作者不悦,但却成全了一些书稿顺利出版。我以为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目的是使作者的思想成果得以存留,得以扩散,得以远播。固然这注定要留下某些遗憾,但也仍然值得去做。它是历史和时代的需要,也是推进社会进步的需要。
鼎公读后,回复我说:“我想起当年华北农村春天照例缺粮,叫做‘春荒,家家吃番薯度过。番薯存在地窖里,秋收后放进去,放到来年春天,难免发霉。主妇们用一种特制的小刀除去发霉的部分,小刀奇形怪状,能削、能切、能挑、能挖、把一块遍体疮疤的番薯雕刻成玲珑的太湖石。不管甚么模样,番薯仍然是番薯,仍然是含有蛋白质、脂肪、糖分、矿物质和维生素的番薯,把每一家的小孩子养得又白又胖。
“遥想您在那知识界的荒年,春寒料峭,您左手紧握番薯,右手以笔作刀,聚精匯神,用尽一切雕刻的技巧,把不准下锅的部分减去,使那嗷嗷众口还是得到蛋白质、脂肪、糖分、矿物质和维生素,您这样的行为也是天地正气,正气中的‘地维。我认为天柱地维不能混为一谈,以宗教为例,殉教的人是天柱,宗教赖以提高,妥协者是地维,宗教赖以延长。殉教者的精神遗产,靠妥协者保存、流传、发扬,二者都是推动历史的人。”
这一段话,境界开阔,寓意深刻,饱含哲理,发人深思。
两年前我寄给鼎公一本自己的随笔集,题目是《清华园里的人生咏叹调》,书中收录的大多是我的一些回忆性随笔。本以为会像我给某些作家赠书那样,他看看目录和前言,就摆在书架上了。谁知鼎公说这本书他一直放在他手边,他断断续续地读,慢慢地读,有的文章还不止读了一遍,目的是想要给我写一篇评论。我的作品竟然值得他这样关注,这样用心,真让我感念老人家的深情厚谊。
我更没想到的是,一段时间之后,忽然接到鼎公自美国寄来的邮件,疑惑中拆开一看,竟是我的赠书被鼎公寄回!他将这本《清华园里的人生咏叹调》回赠给我,同时附信一封。
李昕先生您好:
弟记忆力衰退,阅读时常在书页边缘留白处写下提要,方能掌握内容大要,撰写读后感。虽有此心,奈才思枯竭,久难成篇,今天想起,这本弟做过笔记的大著,或可放在您的书架上,算是一件纪念品,博您一笑。另附“东鸣西应”繁体本一册,永志感念。
专此布陈,并颂
编安!
弟 王鼎钧 拜上
2017年12月6日
我仔细翻阅,发现这本书收录文章连同序言和后记一共13篇,每一篇空白处都有鼎公用铅笔写下的批语。我见那些批语,跳动着活跃的思想,充满睿智和洞见,对作品中人和事有解读,有感叹,有品赏,间或也有质疑,同时对我的写作手法也加以点评。
例如,我的《本色韦君宜》一文,写的是自己作为韦老太的部下对她看似矛盾的性格从不理解到充分理解的过程。鼎公读了,有十余处批语,其中有几段是这样:
“我读过《思痛录》,遗憾未引起感悟。”
“写韦老太的个性明快犀利,有感受,无褒贬,笔墨可法。”
“我也一猜,韦老太有一条红线,线以下,她是开放的,线以上,她是保守的。这根线别人看模糊,她自己看很清晰。”
“读这篇文章,我知道对《思痛录》没读透,或者是《思痛录》自己没有写透。有此一文,韦老太千古。”
从这些话,不难见出鼎公的真诚、谦逊、勤于反思和内省的品格。
再如,我在《清华园里的人生咏叹调》一文中,详述了家父作为清华大学教授曲折坎坷的一生,写他在时代浪潮裹挟下的遭遇和命运,以及内心的矛盾、无奈和遗憾。对此鼎公留下不少批语:
“最难写的人物就是父亲,古往今来留下的好文章很少。”
“朝代更替,最难交代的背景家世写来坦坦荡荡,没有纠结,写老人家独立的人格,文字风格优雅不见溢美,说难言之隐清可见底不存芥蒂,分析复杂的世局三言两语如庖丁解牛,写父子连心处至情至文感人下泪,写大时代穿插一些小故事活泼生动。”
在文章末尾,他作为总结,写下这样两句:
“如闻夜半钟声传到纽约。”
“极无可如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
他如此说,对我的写作可谓热情鼓励,赞赏有加,不吝美言。过奖之词我不敢当。然而我想,这正是老人家的美德之所在。德高望重的鼎公,以这种方式奖掖后进,提携晚辈,待人以诚,令我感动。
就这样,鼎公和我的文字缘一直在延伸。同时,编辑合作也在继续。
2014年我从三联书店退休以后,被商务印书馆返聘做特约出版策划人,协助商务联系作者和策划选题。我自然会想到鼎公。
见我约稿,鼎公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很快编好了一本随笔集,题目就叫《滴青蓝》,取青蓝两种墨水之意。这是他笔耕不辍以九十高龄写就的新篇。我把此书交给商务印书馆的编辑,选题顺利列入计划,编辑工作也按部就班地进行。
忽然有一天,责任编辑告诉我,说鼎公这本集子一共四组文章,其中有一组,是专门谈基督教精神和基督教文化的随笔。按照现在的出版管理有关规定,凡是涉及宗教问题的书稿,都要送有关部门审稿。这本书中谈宗教的文章虽然只是一组,也在送审之列。尽管编辑认为,这些文章应该没有政治问题,送上去审查也应能通过,但是一旦送审,就不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什么时候批回来,甚至能不能批回来,我们都不可预测。编辑这时很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没关系,我和鼎公商量一下。于是我给鼎公写信,告诉他目前的困境,提给他两个方案,请他选择:一个方案就是按规定送审,静静等待结果,估计出书会推迟很长时间;另一个方案是换一组文章,把谈宗教的文章抽掉,另编一组新文章收入书中,这样排好版后很快可以出书。鼎公当天就给我回电邮,说是采用第二个方案:同意换文章。第二天,又发来电邮,将新编辑的一组文章发给我。同时附了一封信,告诉我他之所以同意换文章的道理。他在信中告诉我,基督教里有两句话,是他的人生格言:改变那不能接受的,接受那不能改变的。意思是说,有些现实的结果,你明知道不能改变,就不如索性从容地接受。他同意抽換文章,就是一种尊重现实的表现。他还对我说,他认为我做了一辈子编辑,实际上也是在按照这两句话在掌握自己的原则。
后来我专门查过资料,发现这两句话是有出处的。出自20世纪美国神父尼布尔的一份著名的祈祷书。它的原文第一段是这样:
上帝,请您
赐予我平静, 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
赐予我勇气, 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
赐予我智慧, 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我并不信奉基督教,但是我忽然觉得,这两句话对我简直是醍醐灌顶,给我带来了深刻的人生感悟。也可以说,鼎公的两句话,包含大智慧,对我几十年的编辑生涯做了一个总结。
我暗自想,自己从走上编辑道路那一天开始,就怀抱文化理想和社会责任感,希望通过自己编好书来促进社会改造和思想进步。这就是要“改变那不能接受的”,身体力行,帮助我们的社会不断克服弊病,使之变得越来越好。因此多年来我和我的同事们总是致力于出版一些有助于思想启蒙的书。但是,受到主观和客观条件的限制,有些目标我们无法达到,或者无法一步到位。这时,我们需要灵活处理,不能大步走时就小步走,不能快步走时就慢步走,不能直线走时就曲线走,总之还是要坚持往前走。这就是必须尊重现实,“接受那不能改变的”。
所有这些,实际是讲理想和现实的辩证关系,告诉我们,实现理想必须以现实为基础,从现实出发,必须克服不切实际的盲目性。既要怀抱理想,又要尊重现实,这两者的关系必须处理好,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在有缺陷的现实里面,不能总是安于现状,更不能陶醉和自我沉迷,他需要有改变现实的强烈意识,这种意识应该是一种理想之光,照耀着他的一生。
想到这些,我真想说一声:鼎公,受教了。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