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君
也许他就是我的太阳,是曾出没我深梦中的“神”。我推迟着行期,等待神的出现。
我的神比我们预知的时间提前了两天降临到我的面前。也许是夜晚的缘故,在宝华二十八层的咖啡香里,他的光芒穿透了我颓废的心灵。
很久很久以来,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如此闪电般地让我感到疼痛,钝击似的疼痛过后,是波浪翻滚般的惊喜。
咖啡的香韵越来越浓。我的神,他的声音像一张加厚了绒面的鼓,充满了醇厚绵延的质感。他不停地说着话,很张扬、很自豪地谈论着那些非物质现象理论,与灵魂隐密的对话,他希望收集到来自外太空智慧生命的信息。在他声音的弹性里,我感到自己的思想渐渐飘浮起来,而我的心,一次又一次被撞击,被震撼。
是的,他是我的太阳,我的神。
他所谈论的那些元素,贯穿着我刚刚完成的那部作品。
海啸。死亡。灵魂。天体。宗教。
这是巧合,还是神谕?
我笑着。我相信我一直是微笑着的。
我的神却说,我有着淡淡的忧伤。
他坚定的语气刺痛了我。
没有人这么主观地评价我的情绪。人们看到的永远是我灿若阳光的笑容。我灵魂散发出来的忧伤,那些用肉眼与我对视的人,从来就感觉不到。
我像往常一样克制着自己,将一切隐在不变的笑容后面。我注视着我的神,他空远的眼神中有一种诗意的光芒,他的胡须密而不浓,夹杂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灰白颜色,仿佛蕴藏着神性的智慧。诗意与神性,使他的语言更具张力。
我进入了一个虚幻的境界。我渴望被他的诗意与神性包裹,远离这个充斥着物欲与艳俗、猥琐和伪装的现实生活。
我沉浸在神撒布的迷香里,不想清醒。
我的神递给我一张香巾纸,上面是他的手迹:子在何处游,君能告知否。他巧妙地将我的名字嵌进了诗句里。也许他是随性,也许他是习惯了这种方式的表达,而在我,却被这句话扰得久久无眠。这多像我对自己千百次的发问啊,我的发问是模糊的,而现在,突然清晰了。
我是谁?
我将向何处去?
我从来没有找到过答案。我以为我不可能找到答案。
或许,我的神能告诉我,我来自何方,我是谁的轮回,我又将魂归何处?
是的,是的。不要认为我轻狂,也不要责怪他虚张。在他的声音里,在他的诗意里,我已知道,他是来自香格里拉的神。
我太需要神性的启示与指引了。我需要神将我从庸杂琐碎的凡尘中救赎,让我沉溺于一个纯粹的、迷幻的、梦境一样的精神。长久以来,我身在凡尘,心在云间,灵魂无家可归,我已是满怀疲惫。我站立在尘世的绝崖处,回头是令我厌倦的现实,迈步是不可知晓的未来。我需要神,我渴望绝处逢生。
我的神与我们同行。
我们去郊外看地。六千亩荒芜着的火山地,要在朋友的手中辟成一个世界性的大花园。那将不再是土地,那是厚重的文化,开放出肥硕的财富之花。
人们聚集着,在村长的率领下参观土地。绿色的植被呈现出自由的毫无规则的长势,偶尔的一池湖水,反映出天的光亮。我的神召唤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穿过丛林的屏障,去探寻人们视线以外的风景。
我的肉体脱离了地面,飞升到云空之上。那魔幻的感觉像昨晚一样重现。
我的神牵着我的手。他的体温温暖了我在野风中沁凉的肌肤和湿冷的心。
树丛,草地,竹林,荷塘,没有方向的路……影像一样落进我的眼睛,又梦幻一样飘逝。那散落在林丛中的乡人的墓碑,也没有让我惊悚。我如此信任地任他牵手,心无邪念地行走在没有人迹也没有路标的荒土地中,似乎世界突然小得只有这一片亚热带的野土地了。天空如此高远,大地如此空阔,神和人在牵手中传递着心灵的密码。我愿意相信他的诗歌是即兴的,那顷刻间形成的诗句,不很流畅,却抑制不住激情涌荡。我多么希望,我的神,能看穿我此时的向往——我多么希望,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是否和我的心跳一样地狂乱?
这是浪漫的传奇的开始吗?
我的心,因了神的牵引,而奇迹般地复活了。在沉睡了千年以后,在钝击不醒的麻木之后,竟可以恣肆无忌地跳跃!
我的神牵着我走出林丛,重新走进人们的目光。一群高傲的洁白的鹅,羡慕这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儿,开始了齐声长鸣,为一颗心的复活歌唱起来,为一个虚无的却将在这片土地上流传开去的浪漫故事舞蹈……
一切因为被完美地演绎而真实起来。当我们相互凝看的时候,有一种自由的对于未来的想象使我们同时抵达了虚拟的欢娱。我将被诱惑,我的肉体将成为我的神午夜的点心,我的灵魂离析而出,被当作祭品供奉到神的面前。
我的神,請与我的灵魂对话,告诉它可否追随神到天涯?
因为真实,我的神没有了矜持,没有了戒律。他成了一个凡尘中饥饿的男人,赖进他女人温润香柔的怀里。
我看到了他内心与凡人一样的脆弱与倦累,他的灵魂在焦渴中孤独地嘶鸣……
我的心几近碎裂。
不,这是我的神,我不可以亲近。亲近他,就意味着毁灭。
没有人知道,我对我的神怀了怎样的一种情怀。我像一只黑夜里的飞蛾,向着我的神灵的光火奋力扑去。我知道这对我的神是一种亵渎,我必死无疑。
当后来的一个早晨,我的神为这一天写下他的诗并轻声为我诵读时,我想,我将死而无憾。因为我知道,即使是神,即使是虚无的一幕,也存在着可以捕捉的爱情。
我的神将这首诗题名为《像风》:
像风一般
相依且漫行
寻找一份新异
却把可能的猜疑
留给身后竹林边的塘泥
云观察出我们的心迹
她悲悯地给了几滴雨
却又让那风悠闲地带去
人们注视着这个新奇
而行进中的我
依旧牵着你
似乎找回了往日的失去
阳光给了温暖几许
也许我们已情不自己
他写诗的时候,光裸的上身还有未褪的火罐印。带火的玻璃罐曾重重地扣到他的背上,扣出一个一个深黑的印痕,罐中的皮肉像紫色山包一样隆起。一个,两个,三个……就那么一副脊背,竟扣了十几二十个火罐。我的神,他也是凡性的肉体啊,那火罐扣在他的背上,疼在凡人的灵魂里。
可是一切像风啊。我知道,像风,风刮过来也会刮过去。
但是我仍然感觉甜蜜。我预见不到传奇死亡的时间。而我的神,他掌控着一切,他也掌控着我灵魂的风向。
一切应了一个带有魔力的咒语:我将在未来的三天属于我的神。
三天,在一个人的岁月中或许并不值一提,而在神的长空里,更只能是一瞬。
但,那三天,将是从此燃烧在我生命里的火光般的记忆。它遥远、明亮、温暖,在风中摇摆,永不熄止。
属于我的神的三天,我在天堂与地狱间反反复复地轮回。
我以一颗凡心,极力去接近并领悟我的神的精神真谛。我的神,他的目光穿透层层迷雾,看到了他失散在人间的爱情。她正等待著神的归来,像一个远古的美人等待她出征已久的君王。
我用闪电的方式,赴神性的烈火。
我的神,似乎为在尘世的停留而有片刻的迷茫。理智与情感的错位,精神与肉体的分离,神性与爱欲的混淆,让他在迷茫中过早地收藏起他的锋芒。
这是一个孤独而傲慢的神。他不愿敞开自己,所以他孤独;他无法平视凡人,所以他傲慢。傲慢使他更深地隐藏,越隐藏,他就越孤独。所以,他的智慧像天水一样倾倒,却不能恩泽那些迷沌的心灵;他向往世俗的逍遥幸福,却恐惧自己与人类殊途同归的沦落;他希望人类的仰望,却从不俯瞰那仰望之光来自何方;他只管自己前行,却不明白人类需要他的等待才能看清他的方向。所以,无论他是前世的王子,还是明天的英主,凡间的崇拜无法推进他的梦想。
那是一种神才拥有的孤独境界吗?因为孤独,他时常处于精神漂泊的状态。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变成了日本森山大道的摄影,呈现出精神暴力般的美学本质,粗糙,冷酷,缺乏幽默感,语调也不再优雅。像森山总用刺目的镁光穿透隐藏的事物的内核,我的神,他会嘲笑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将他们的生活看成是一种没有核心的仪式。他如此傲慢,失去了把握温暖尘世的能力。
神和人的碰撞,当然会以神的胜利而终结。
我是涅槃的凤凰,在浴火中重生。
三万年太长,我只要三天。可三天是如此短暂,我还没有找到倾诉的方式,我的神已要再一次隐迹云端,将我继续留在荒凉的人世,经受再也没有神话与传奇的活着的煎熬。
我不知道,我的神是否会在我的路上等我。我的心裂开,淌出血色的诗句:
香格里拉的太阳
像火星接近地球
突然靠拢
我躲避不及
任它的紫外线
灼伤了我裸露的肉眼
和荒芜已久的心灵
为了这惊鸿一瞥的停留
我已修炼五百年
五万年以后
我是否可以寂寞花开
让爱回来
我的神,可否读得懂红尘的爱情?
我的神,信守着他的诺言,在我期盼的时刻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束美轮美奂的兰花,炫耀着他的祝福。我的神,用他的光辉,映亮我生日的火焰。
我多么期待,不止是鲜花,还有爱与激情,梦与温柔!再给我三日,我要我的神在我的生命里种下一个花园,让我一生都可采摘到美丽的花朵。
我生命的意义因为有了神的花园得以永恒。
神的乖戾与诡异的一面,神泄露的天机,因为这突然而至的喜悦,被那束兰花紫中藏红、红中透白的美遮蔽了。
神累了,靠在老树咖啡的沙发上开始打盹儿。他是我的神,只有在我的面前,他才可以去掉紧张的戒心,得以放松与憩息。他明白,我是个凡境中人,但我的爱情却是具有神性的,可以包容他种种的放纵与失意。
他睡着的样子与凡俗的男人并无二致,纯洁的面容间或会因为梦见美人而绽放笑容。
但是我知道,我的神,他的思想并未入眠,穿越在上天与人间的巨大缝隙。
他终究会是谁亲爱的神?
也许他是超越了我们想象的神。他在凡尘中一切努力的行为,将因为明天的到来而受到追捧?他是万众之神,他播种信仰,理想之火像太阳一样普照大地?
漫无边际的联想使我的心如同花瓣一样飘零,在瞬间历尽沧桑。高贵风雅的兰花还在散发着淡淡清香,但他已不再是我的神。我的爱情,无法绝处逢生。
我的神洞悉到了我的绝望,用他热烈的诗歌安抚我渐冷渐灰的心,用豪饮的姿态为我的生日洗礼。我的神,在朋友的祝福声中,一直紧拉着我的手,庄严地憧憬着神与人的未来,他将把我带回神界,我会因成为神的甜品而永生。谁不为那至亲至密的宣言感动?谁不艳羡那无遮无掩的爱情?就连那海上的柔风,也在逐浪相庆,一个迷途的人皈依了眷顾她的神!啊,那场景委实让人眩目也让人沉醉。但在我的内心,我却如此无助——这也许是我的神向我道别的方式。
果然,我的神放开我的手,转身离去,去赴另一个凡尘的约会。没有迹象表明他不会回来,可我却预感,我的神已向着他自己的乐园启程。
谁能以俗世的情怀,承载这样的逃离?谁能坦荡坚信,爱情因为短暂而永恒?
我没有悲伤。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它阐述了这样一个事实:人类生存与其向往之间存在着距离。对于我来说,我的神是我的一种精神向往,我的现世生活,则在坚硬的城墙之下。
我们就这样分离,是意外,也是必然。他赴约去了,一去不返,而我踏上了我的航程,要回到我生活的另一个别处。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再见我的神,我也不知道我的神是否还会在我期待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让我的生命再一次因他而迷乱。
我的神,他或许是很多人的神,或许,早已有人将他供奉在上。
就让我默默地在他来时的路上伫立眺望吧,哪怕望穿未来。
我知道,当我思念我的神时,他的光耀将会在我的酣梦中升起,射穿我的胸膛。他用锋利的语言割伤我,再用兰花的暗香抚我的伤。他牵着我的手,在艳霞万丈的云空风一样行走,在尘世的仰望中,神性的光焰随风四起。
不管梦要做多久才能成真,梦伴我前行。但是,为了这个梦,我将不再修炼,永远——我不要再等五百年。
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吧,他让我在这一年南方无夏的季节里,心由一份不可知的期待与一份莫名的思念充满。
也许,我就是伊莎多拉·邓肯,我分不清爱和欲望,我分不清迷恋和诱惑,分不清谎言和神话。任由欲望引领,去给予爱,去受爱的伤害。
我多想接近神的心灵,但我不知道有没有通道,我又该如何找到通道。
我是否可以创造一个神话,让爱成为永远盛开的花?
神的幻像却宛如吗啡,让我一次次从万年的沉迷中苏醒。
我看到神将魔鬼放逐到凡间,我听到魔鬼与娼妓胜利通奸的欢呼声。
“无情岁月笑我痴狂,心如钢铁任世界荒芜。”那是《神话》在唱,那是一个人的背叛化为漫天飞舞的彩蝶。
于是一切毁灭了,欲望与诱惑,谎言与神话。
爱的尸骨上,开出了仇恨而深情、恶艳而香灿的花朵。
我从神话的宇宙中坠落。
上帝用温暖与仁慈的左手托住了我,赐给我的心永生、坚硬的妙法。
我惊异自己竟长出了翅膀,从坠落的姿态变成了飞翔。我在高傲地飞翔!
啊,什么时候,我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在灰烬里再生为一只美丽凤凰?
啊,是人们创造了神话。
万世沧桑,唯有爱是永远的美丽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