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强
李天龙手腕上戴了块电子表。在井下干活的时候,他用炮线扎住掉了纽扣的衣袖,把表保护起来;洗澡的时候,他把表小心翼翼卸下来塞进更衣箱的干净衣服里;穿衣服的时候,他用毛巾把表壳表链擦了又擦;睡觉的时候,他把表放在枕头旁边。有次他就要升井的时候,发现表丢了,爬了二百米的绞车道跑回掌子面找;攉煤时,南发亮把一锹煤扔在他手上,他破口大骂,说把他的表弄坏了。大伙儿都说:李天龙把个电子表看得比宝贝还贵重。由于李天龙的精心爱护,戴三年了,除换过电池,他的表几乎依然是崭新的。因为在他的心中,不是这电子表值多少钱,而是它来历不一般。
这块电子表是李天龙在俱乐部门前的郭记修表店买的。
那是三年前春末的一个上午,他升井后到大食堂吃过饭,决定去逛逛商场。参加工作半年多了,整天下井,在井下上一个班得十多个小时,累得他直不起腰,下班最渴望的就是睡觉,买个牙刷、牙膏等生活必需品,也是在单身楼下的小卖部购买,很少去矿劳动服务公司的大商场。他出了单身区大门,看见公路上车来车往,杨树的叶子已经有巴掌大,山坡上满是绿色,河边柳树上的枝条随风摇曳,宛若在招手致意:夏天要来啦!夏天要来啦!商场门前人声嘈杂,里面人头攒动,穿的戴的、吃的喝的都有,商品琳琅满目。他买了一条肥皂、一块香皂、一袋洗衣粉,还买了两条毛巾。提着买的东西,他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发现卖衣服的柜台后面挂着绿底白花的T恤衫,标价三十元。心想自己穿着一定帅气,还可以照张相寄回家去,让父母看看。他便兴冲冲挤到柜台前,让售货员把那件衣服拿下来,要仔細看。长着一对儿柳叶眉的售货员给这个拿东西,给那个介绍商品,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等他手指着T恤衫第二次要求时,售货员不屑地说:你真要?先看看价格。他说:你咋是这种态度?我能要就不怕它贵。售货员冲着他撇了撇小嘴巴说:那不一定,如今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多的是。仍然无动于衷。他心说,你瞧不起人,我现在可是国营煤矿的大工人了,一个月挣好几百块钱呢。衣服兜里有一百块钱,他仿佛看见钞票正在往外探头,似乎要表现一下,发挥它的真正作用。他赌气说:你不卖给我,我到铜城新风百货大楼买。
他常听工友们说,铜城红旗街有个新风百货大楼,那儿的商品十分丰富,要什么有什么。因此,每月发了工资,就有一些赶时髦的人不惜花近二十元的车费去铜城,专门到新风百货大楼购物。因为铜城毕竟是矿务局的所在地,离省城近,时尚的东西多。似乎到新风百货大楼购物,就有了显摆吹嘘的资本。他也要赶时髦,甚至想着把在新风百货大楼买的T恤衫穿在身上,在这个商场走一圈儿,让这个傲气的售货员看看,气气她。
李天龙没有再去别的地方转悠的心思了,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他走过邮电所,走过学校,就要走到俱乐部门前了,发现街头有个绿色的铁皮房,上写“郭记修表店”。那字是白字,写在窗户上端,字有些歪歪扭扭,像是小学生写的,显得笨拙,幼稚,却透着真切。他想起一位工友说过,这家修表店卖手表,何不买一块高兴高兴,弥补一下心情的缺失?他走近修表亭,透过窗口看见一位穿红衣裳、戴目镜的姑娘正伏在桌子上,手拿螺丝刀在灯光下修手表,目光专注,神态安详。他不忍心打扰她,就在外面看。姑娘似乎感觉到了顾客的到来,抬头问:师傅,你要什么?李天龙问:这儿有电子表吗?姑娘一笑说:有,有!拿几块电子表递上来:你要哪个款式,自己选吧。李天龙把电子表拿在手中,发现三块表壳基本相同,就是表带的颜色不一样罢了。他问:一块多少钱?八块。姑娘专心于修表,头也不抬地说。他把两块表退回去,留下一块棕色表带的电子表,说我要这块。姑娘接过表,调整好时间,把表递了出来,微笑着说:有什么毛病,随时来。他说了声好,把表往左手腕上一戴,扣紧表带就走了。他觉得红衣姑娘的态度比那个售货员好多了,她的声音像广播员播音,听起来悦耳极了。
回到宿舍,李天龙把电子表一会儿卸下来,一会儿戴上,反复看,他看表上的数字闪来闪去,似夜空闪烁的星星,兴奋得合不拢嘴。忽然,他拍了下脑袋,想起光顾高兴了,刚才买电子表还没给人家付钱。买东西付钱天经地义,他不能让人家说他是骗子。南发亮买人家两袋瓜子不付钱,摆摊的老头撵到队上要,骂南发亮是昧良心的东西。他想姑娘发现少了八块钱,急得不知道怎么办,会在心里骂他的,可能还会哭鼻子。他在农村时跟母亲一块卖过菜,知道做生意的不易。记得有次一个男人买了他们一斤韭菜,说去取钱再也没回来,母亲天天唠叨,说那人看起来人模狗样儿,实则做的是缺德事。他不能做缺德事。他下了单身宿舍楼,向俱乐部门前跑去,到了那儿发现修表亭的窗口已经关上了。此时,大喇叭开始播本矿新闻,他才明白已是十二点钟,姑娘可能回家吃饭去了。他欲在这儿等她,却听到肚子咕咕叫,便向食堂跑去。吃过饭,他再次去还钱,修表亭的窗户仍然关着,他上班去了。他上的是四点班,两点半就要到队上参加安全学习。
次日一早,李天龙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还钱。他来到俱乐前门前,远远看见修表亭的窗口开着,里面还是那个红色的身影。他走上前,伏在窗户上,姑娘仍在专心致志于手中的活儿。他在铁皮上敲了两下,姑娘抬头问:师傅,你要什么?他说:我不要什么,我是来还钱的。昨天在你这儿买了块电子表,八块钱,忘记给你付钱了。又满脸通红地说:对不起!好像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前来认错。姑娘怔了一下,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噢,没啥没啥。他忙掏出十块钱递上去说:昨天我想起这件事就来找你了,你关门了。姑娘接过钱说:你真是个好人。上次有个穿西服的小伙子修表就没给钱,后来我提起这事,他还不承认呢。又说:昨天下午,我坐便车去铜城了。李天龙心想那个修表不付钱的人会不会是南发亮呢?
在递钱的那一刻,李天龙看见姑娘的手指纤细,顺手望去,只见她眉清目秀,长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他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发现,她的五官紧凑而精致,长相酷似电影演员张瑜。农村家中的土墙上贴着张瑜的剧照,那是他跟哥哥在县城赶年集的时候买的。在观察姑娘的时候,他竟然忘记接找回的钱,等对方又说退你两块钱,才恍然清醒似的忙伸出了手。他受到过老师的表扬,受到过母亲的表扬,现在又受到了姑娘的表扬,而且是一位漂亮姑娘。顿时,他心里甜滋滋的,似乎得到了最高奖赏。
终于戴上表了,尽管是电子表不是机械表,但李天龙认为,无论什么表都是表,显示的时间都是北京时间。他早就想拥有一块表了。几年前,在供销社干临时工的哥哥买了块蝴蝶牌手表,家中像有了喜事一样,邻居这个跑来看,那个跑来看,大家都不相信表里面的那几根针转来转去,能准确告诉人时间,并能做到分秒不差。一个老汉竟把表搭在耳朵边,说他要听听秒针走动的声音。因为他家有闹钟,闹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响亮,他想听听手表和闹钟的差别在哪儿。村里年轻人相媳妇,不但借哥哥的手表,也借哥哥的自行车。他们推着自行车出村的时候,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手表。他当时也对哥哥的手表感到稀罕,拿在手里看来看去,舍不得放下。他参加工作的时候,哥哥卸下手腕上的表要他戴,说他现在是国营大矿的工人了,没有个表不行,但他拒绝了。因为他知道,哥哥为买这块表积攒了两年钱,还挨了父母的骂,哥哥还指靠它吸引姑娘们的目光呢,不能夺人之美。他心说,等我上班挣了钱,要买一块属于自己的手表。现在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在李天龙的心目中,表就是时间,有了表,对时间就有了主宰和掌控,什么时间干什么,他每天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合理进行安排,有条不紊地上班、吃饭、睡觉了。除过这些,晚上他还可以去俱乐部看场电影,去矿工会办公楼三楼去看电视,利用多余时间看看书,生活就有了规律,不浪费时间了。原先他上班,看着同宿舍的老刘走,他就跟着走,要不就问戴手表的人说,上班时间到了吧?常常不是去得早就是迟到了,看着有人在楼下把碗敲得当当响,才知道食堂要开饭了。现在他上班不但能做到准时准点,去食堂还可以吃到新鲜的饭菜。有人开始问他,几点了?因为他掌握着时间。他觉得表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可以分割时间,让人有效的利用时间。他闲下来把表卸下来拿在手中瞅,看着表上的数字闪烁,感觉和以前不同了,仿佛闪烁的数字就是修表店姑娘那双大眼睛的睫毛。他的心里甜蜜而慌乱。
从此后,李天龙下班就往市场跑,路过修表亭,便上前和红衣姑娘搭讪几句。他曾骂自己连自己的腿都管不住,但还是往那儿跑,像丢了魂似的。起初,他认为自己来自农村,有些自卑,感到羞涩,可他发现红衣姑娘仍是和颜悦色的样子,好像并不在乎这些,胆子就大了起来。他称姑娘为小郭。这种称呼是参加工作后,他跟别人学的,如同叫小张小王小李一样,不像农村人称呼陌生人叫哎。小郭先称他为李师傅,后称他大李。像许多由陌生到熟悉的人一样,他们先从表说起,他问表上的数字快了怎么调,慢了怎么调,小郭就给他演示,甚至手把手教他怎么摁。有次他的皮表带断了,小郭给他换了个铁表链,说是不锈钢的。他戴上感觉它弹性好不说,也舒服。更让他高兴的是,和小郭聊聊天,感觉脚步轻了,干活也有了使不完的劲儿。在他的心里,修表亭就是沙漠中的绿洲,能给他希望,她就像一团火,能让他的心燃烧起来,她又似一轮明月,照亮了他头顶的天空,能让他在漆黑的夜晚看清前面的路。他平时和工友们在一起,似乎没有多少话可说,和她交流,感到自己口齿流利了,甚至能说出自己意想不到话来,以至于妙语连珠,心情也好了。
日子久了,他和小郭聊天不再是聊电子表了,还天南地北聊,想起什么聊什么。他说在井下干活,苦和累不说,总觉得沉闷压抑,他想考煤炭技校,考上煤炭技校他就掌握了技术,能当采煤机司机了。他喜欢玩机械,采煤机转动起来,看着刀片把坚硬的煤割得哗哗往下淌,像收割金黄的麦子,就感觉到了丰收的喜悦,有音乐的旋律萦绕耳畔。煤矿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他要适应新形势。她白晳的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这个黑瘦的小伙子不像别的矿工,有如此大的志向,有强烈的上进心。她鼓励他要认真复习,并说凭他的刻苦和勤奋,一定能考上,实现自己的梦想。看着她投来钦佩的目光,李天龙似乎浑身充满了力量。他说,自己天天夜里坚持读书复习,开始同宿舍的人不理解,嫌灯光刺眼,他就用报纸把灯泡包起来,像做了灯罩一样,这样就不干扰别人。她说自己是跟爸爸学修表的,因为爸爸说煤矿女工的岗位少,要她学这门手艺。说修表虽然赚钱不多,但起码有个稳定的收入,风险也小。他们常常聊着,李天龙瞅眼手腕上的表说,食堂该开饭了,我要走了,你也该吃饭去了。有天,他倒大班,和小郭聊天聊到天黑才离开,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才记起要让小郭调表链的。后来,他没事找事就往郭记修表店跑,去了总要找个理由和小郭聊天,有次他们聊到了看过的电影,说到爱情二字,小郭的脸绯红。
秋季的一天,李天龙上班时收到女同学余同燕的来信。余同燕中学毕业后在县属一家企业干临時工,他去县城碰见过她一次,两个人这才知道了离校后对方的情况。他招工走的时候,特意去向余同燕告别,余同燕得知他要成为国家正式职工了,颇为吃惊,请他在国营食堂吃了顿饭。俩人都表示,虽然以后在不同的地方,但联系不能中断。他们在信中谈人生,谈理想,谈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李天龙曾试图捅破窗户纸,把对余同燕的爱慕之情表达出来,但没有勇气。他等待余同燕说出那句灼人的话,可每次余同燕在信中都避而不谈,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当日,李天龙蹲在澡堂子门口,看到余同燕在信中絮絮叨叨,还是没有触及到实际问题,他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因为前几天家里来了信,母亲特意嘱咐他今年已二十三岁了,要他赶紧把婚事定下来,不能再拖了。他隐隐地觉得,余同燕好像在等待什么。
这天,采煤机出了故障,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先是聊女人,后来聊到表上,有人说现在流行电子表,电子表比机械表便宜还耐用,表不走了,大不了换个电池就行了,不像机械表出了毛病就得花钱。老彭说:李天龙,你不是戴上电子表了吗,在哪儿买的?李天龙说:在郭记修表店。老彭说:没想到矿上也有卖电子表的。又问:南发亮,你的表在哪儿买的?南发亮傲气地说:我在西安买的。老彭问李天龙买表花了多少钱?李天龙说八块钱。问南发亮买表花多少钱?南发亮说十二块。老彭感到疑惑说:在西安买咋比矿上还贵呢?南发亮说,我买的是正宗货。李天龙说:我是图便宜,能掌握时间就行了。说到郭记修表店,有人说,表店里的妞长得可不赖,嫩得能掐出水儿来,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勾魂。南发亮说:是吗,找机会跟她磨磨牙。他把聊天叫磨牙,把父亲叫老头子。大家哄堂大笑,说南发亮又要玩妞了。南发亮常以城里人自居,说他爸爸是干部,他妈妈是干部,他是当然的干部子弟。他常无端指责这个是农村人、老土、不懂科学,那个文化程度低、只知道下井挖煤。有人说,你是干部子弟,咋能和我们干一样的活儿?南发亮说这是老头子的意思,老头子让他下井先锻炼几年,就把他调回矿务局机关了。他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月挣的钱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全靠家中救济,却常穿大翻领的西服,头发梳得溜光,一副城市青年的派头,发现哪儿有漂亮姑娘就往哪儿凑,又是买瓜子又是买水果糖,就是为和姑娘磨牙,磨得没黑没明。有次他去矿广播站和广播员小张聊天,下班了还不走,小张要关门了,他说,我给你讲《永恒的爱情》还没讲完呀。据说在铜城,他把一个姑娘肚子搞大了,姑娘的母亲找上门提出,要他娶了自家的女儿。南发亮说:咱们门不当户不对呀。姑娘母亲说:那你为什么跟我女儿上床?他说:我只是尝个鲜。姑娘母亲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说我女儿是你想尝就尝的吗?你以为自己是太子?因为这件事,他父母给人家道不完的歉,答应给姑娘赔偿精神损失费才算了事。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李天龙也知道,南发亮是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哪个姑娘遇到他,等于是猪踩在白菜上,就会倒霉。
李天龙不想让南发亮和小郭磨牙,怕哪一天,南发亮把魔爪伸向小郭,小郭吃亏,他要让小郭提防,离南发亮远一点儿,不要引火烧身。但是在小郭面前,他又不好意思把这些话说出来,一个声音在心里问他,你是人家的什么人呢?需要你管吗?但他又不由得为小郭担心。这天,他和小郭聊天时,旁敲侧击地问最近是不是有人来纠缠过她。小郭笑说:有,那个修表不付钱的偏分头小子来了,这次,他不但主动承认了错误,给我付了钱,还买了三块电子表,夸我这儿的表质量好。李天龙问:他买过你的表吗?小郭说:没有呀,不知他是怎么脑子发热了。李天龙明白,南发亮在用这种方法赢得小郭的好感,为接近小郭做铺垫。他想揭穿南发亮的把戏,又怕小郭误会了自己,便不再说话了。
几天后,李天龙看上班时间快到了,叫同宿舍的老刘,老刘钻在被窝里不动弹,他心说你迟到吧。可等他进了队上学习室坐下没几分钟,队长要点名时,老刘就到了,一分不差。更衣室里,李天龙问老刘咋把时间掐得那么准?老刘伸出手腕,洋洋自得地说:我也有表了,它能让我掌握时间。李天龙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老刘躺在床上一会儿在手腕上瞅一眼,一会儿瞅一眼,嘿嘿地笑,原来在看新买的电子表。他问老刘的电子表是在哪儿买的?老刘说:我从南发亮手中买的,一块才五块钱。老彭凑上来说:南发亮从西安捎回来的,正宗货,我也买了一块,比你的还便宜三块。李天龙蒙了,这明明是南发亮从小郭那儿买的,他贴钱卖出去,怎么撒谎呢?看来他是宁可自己吃亏,也要接近小郭。这家伙真是不择手段!他想把这一情况给工友们说明,又怕工友们不相信。他眼睛一亮,心说,你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于是他问老刘:你还要电子表吗?我还有,和你戴的一样,五块钱。老刘有些不相信,说真的?我要,要三块。老彭说:老刘,又不是吃的东西,你要那么多谁戴?总不能一个手腕上套两个吧?老刘说:我带回家让老婆戴,让儿子戴,让我爸戴,一家人都洋气起来。老彭仿佛受到启发,说我也要三块,让媳妇戴,给老丈人再送一块。大伙儿听说一块表只有五块钱,就值两盒烟钱,即便是戴十天半个月坏了,也划算,你要他也要,当下便预售了二十块。第二天,李天龙拿了二百块钱,来到郭记修表店一次买了。小郭感激地说:李哥,谢谢你!因为他买的多,小郭给他一块表优惠一块钱。在班前会上,李天龙把表分发给大家。南发亮拿过表看了,轻蔑地说:这是伪劣产品,你们想,哪有这么便宜的电子表。有人正在掏钱给李天龙,手拿表横瞅竖瞅,在表壳上摸来摸去,嘴里嘟囔:怕真是假的吧?刚付过款的老刘说话了,他对南发亮说:你瞎说,你俩拿的是一个样式的表,就连表带颜色都是一样的,你卖五元是正宗货,李天龙卖的就成伪劣产品了,屁话?又对嘟囔的工友说:快给人家掏钱。
南发亮睃了李天龙一眼说:他能五块卖,我还有三块的,谁要?
马上有人响应,纷纷预订,其中一位老工人要十块,一会儿就销售了二十块。
李天龙急了,说他也有三块的电子表,和他手上戴的一个牌子,谁买?
同样的价格,這下儿轮到大家选择了,他们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那位老工人说:我要天龙的表。
南发亮嘴唇哆嗦着,骂老工人是变色龙,没有立场。
打这天起,他们俩人不但在本队推销,还利用下班时间到别的队推销,今天这个去郭记修表店买十块,明天那个买二十块,好像在搞竞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郭记修表店的真情实意,表达自己的忠诚和决心。
有一天,李天龙去和小郭聊天,看见南发亮趴在表店的窗户上,屁股撅得老高,整个身子把窗户几乎都堵严实了,不知道俩人在聊什么。他心生无名之火,本来不想去凑热闹了,但又一想,你南发亮能和她聊天我为啥不能?他没有像南发亮一样通过窗户和小郭说话,而是径直走到修表亭门口敲开了门,热情地和小郭打招呼。南发亮揶揄地问:李天龙,你跑这儿干什么?李天龙说:我来买表呀!并当即掏钱买了五块电子表。实际上他并没有买表的打算,只是看见南发亮一时赌气,要在小郭面前表现一下。南发亮难堪地说:你买表我也是买表,来,给我拿十块表。
南发亮称他和郭小眯说好了,要请郭小眯在河西的聚仙阁酒馆吃饭,说吃过饭还要一块儿看电影《永恒的爱情》。这是下夜班在澡堂子宣布的。大家很惊讶,开玩笑说,南发亮这么快就把郭小眯搞到手了,厉害。有人不解地问:郭小眯是谁呀?南发亮说:就是修表店那漂亮妞。这时,李天龙正在水中狠劲搓身上的黑灰,他牙咬得咯咯响,没想到小郭就这么容易钻进南发亮设下的套子里。洗完澡,他没顾得上去食堂吃饭,径直赶到郭记修表店,却见小郭身穿红色的风衣,像秋后山上的枫叶一样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坤包正要离开,店里坐着一位秃顶的男人,那是小郭的父亲。小郭看见他问:李哥,有什么事吗?李天龙说没事,便转过身要走。小郭满脸笑容地说:你等等,我要坐火车去西安,咱们一块儿走。小郭十天半月要进一次货。
走在路上,见李天龙气鼓鼓的样子,小郭问:李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李天龙支支吾吾:我……没啥……
小郭说:你找我,一定有什么事,说吧,不要憋在心里。
李天龙试探着问:有人请你吃饭你会去吗?
小郭咯咯笑了,说,不用我花钱,当然去。
李天龙再问:无论什么人请都会去?
小郭说:怎么,你要请我吃饭?应该是我请你才对啊,你给我帮了大忙。
李天龙舒了口气,在矿部门前,俩人分手了。
从此后,李天龙一直等待着,等待和小郭在一起吃饭。他觉得,这是小郭的承诺,也是一种暗示,他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要抓住这个良机。在他的想象中,小郭一定会带他去河西的醉仙阁酒馆,听说那是新开的一家饭店,有专门给情侣准备的小包间,无论吃什么,心里都是甜蜜的,是一种享受。到了那天,他要主动把钱掏了,不能让小郭付钱,她挣钱不容易。
然而,李天龙的梦想没能变成现实,冬季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市场,却发现修表亭门锁着,窗口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他问旁边钉鞋的老头,修表店怎么没开门?老头说:老郭把女儿送回铜城了,在那儿给找了对象,这几天就要结婚了。又说:这老郭也是,听说孩子有些不情愿……
李天龙像被雷击似的,愣怔了半天。他回到宿舍发现电子表早停了,把它卸下来放进了箱子。
从此后,李天龙去市场途经修表亭,再也看不到穿红风衣的姑娘了。
在井下,再也无人谈论郭记修表店,因为与它熟悉的李天龙和南发亮都蔫了。
这天李天龙下班,发现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蜿蜒起伏的山峦,世界变得洁白无瑕,他猛然想起应该给余同燕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