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2019-08-06 02:43牟秀林
阳光 2019年8期
关键词:黑羊王霞白羊

牟秀林

范大龙从村子的远处收回目光,一张圆脸在夕阳下明朗起来。五一快到了,范大龙要送礼。如今送礼不比从前,要格外小心了。票子、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这些贵重东西,连着天上的雷,说不定哪天雷一响,当官的就会把自己送上不归路。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像海鲜、衣服、烟酒之类,不起眼,不成气候,雷公打不着,还是可以送的。范大龙开着一家铸造厂,是乡里的首富。作为首富,送礼是他的功课。功课做多了,也就学精了。范大龙经过一番周密的思考,决定送羊。当官的没有一个是吃素的——都是老虎。范大龙送礼也是按着自己的喜好送的。他就喜欢吃羊肉,同时,还喜欢羊这种动物。羊是善良的,给它几把草,它就一点儿不剩地把自己全部贡献出去。

范大龙把两只手往身后一背,肚子很自然地挺了出去。特别像领导。范大龙用下乡干部访问农户那样的口气说,养羊投资少,见效快,是个挺不错的致富项目嘛。

嗐,也就混个吃喝吧。刘桩客气地说。

养了多少只?

大小四十二只。

今年的羊可贵,一只羊还不得八九百?

说起羊的价格,是刘桩最高兴的,但价格是个敏感话题,不好表现得太直白,刘桩鼓鼓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嗐,咱自己吃,不说那个。

羊群在三间破旧的瓦房里。三间瓦房成了羊的“跑马场”。这么一种情况,作为羊圈的房间当然不会干净,地面坑坑洼洼,铺满了一团团烂草,还散落着一颗颗羊粪粒。羊圈的气味相当重,打开屋门,膻味就扑面而来,但膻味并不恶心,耸耸鼻子,吸上几口,还是可以接受的。范大龙睁大眼睛看了看,绵羊少,只有几只,大多数是山羊。山羊毛稀疏,都贴着肉皮长,看上去清爽、干净。不像绵羊,无论冬夏都像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被,身上总沤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很膻,还特别臊气。但绵羊性子好,温和。要不怎么会说老实得像只小绵羊呢。山羊就不行了,山羊头上长着利器,非要找同类斗一斗才过瘾。它们不是跑就是跳,少有安静的时候。这就难为范大龙了,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把着羊栏,眼睛盯上一只,然后又盯上了另一只。羊们见了人,总是骚乱的,每一只羊都不肯老实,他盯来盯去自己也泄气了,只好含糊地说,不要绵羊,要山羊,要肥的。

没有不肥的,都肥。肥里边挑出更肥的,有点儿难度。不过这种事难不倒刘桩,除了几只绵羊,山羊总共三十六只,再撇下十几只羊羔和看不上眼的,选择的范围就变小了。刘桩看准一只山羊,抓住犄角,把羊扳过来,夹在裤裆下,山羊不肯就范,咩咩直叫,刘桩在山羊的叫声中抬起头来问范大龙,叔,看看这只。

范大龙打量了几眼,不好,像个癞猫子。

这只咋样?

范大龙嘟着嘴,够口,老种羊了吧。

这只呢?

范大龙摇摇头。

这只行吧?

范大龙又摇摇头。

刘桩一口气扳了十几只山羊,裆都磨疼了,范大龙的表情只有一个,就是不住地摇头。老板不是一般人,老板难伺候,看来是真的。刘桩站住了,把夹在耳朵上的烟拿下来,放在嘴里,点着,抽了一口,用手示意了一下,叔你也别客气,看准了哪个,你就要哪个。

范大龙又一次为难了,挑一只羊并不比在KTV包房里挑一个女人容易。作為老板,他又不好表现得太稀松。范大龙的目光在羊群里扫过一遍,问,哪一个跑得最快?他的意思是,羊要有足够的运动量,运动量支撑的是矫健的姿态,矫健的姿态支撑的是坚实的肉质——就要跑得最快的。

刘桩寻思了一会儿,向墙角走过去。一只黑羊在那里低着头吃草。地上应该不是草,是一堆混合着尿液和粪便的垃圾,黑羊坚持在这堆垃圾里找出新鲜的食物。主人走过来,黑羊机警地闪了一下身子,抬起了头。黑羊不全黑,嘴是白的,脑门也是白的。是个五花脸。五花脸有点儿滑稽,因为脸型周正,却又显示出别样的俊朗。范大龙一眼就看准了,禁不住喊起来,就它,就它了。

刘桩吧唧了一下嘴巴,吐出一口烟,叔你好眼力,这是一头双脊羊。

啥叫双脊羊?

叔是老板,老板就是老板,老板不会知道啥叫双脊羊。双脊羊两个脊背。说白了就是,肚大,能吃。

能吃,就能跑。好,就要这个双脊羊。

刘桩咂着嘴,很疼惜的样子,我一直没卖,舍不得,准备做种羊。

我多给钱。

刘桩站着不动。

按市场最高价,我加一百。

刘桩笑了笑。

加二百。

三百。

刘桩咧咧嘴,不笑了。他从腰间掏出了刀子,是那种杀猪的牛耳尖刀,雪亮。他上前揪住黑羊的耳朵,刀光一闪,半个羊耳被削了下来。黑羊一下子不对称了,一边耳朵长,一边耳朵短,失去了俊朗,只剩下一副滑稽相。黑羊没有感觉出自己长相上的变化,走过来,很亲昵地舔了一下刘桩的手,等鲜血从耳朵上流出来,流在地上,它才叫。叫声尖利而又凄惨。范大龙看着这一切,一时没有适应过来。他没杀过羊,只杀过鸡。尽管杀过鸡,他的心口还是禁不住凛了一下。

范大龙说,用不着这样吧?

刘桩攥着半只滴血的羊耳,吐出了嘴里的烟头。羊是叔的,我就是给叔做个记号。

儿媳说,刘怀这几天活儿重,得犒劳犒劳他,晚上包饺子。说完了,站着没动,目光朝灶台的方向瞟了过去。灶台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但刘桩自己知道,那儿放着一块新鲜的羊肉。昨天杀了一只羊,拉到集市上卖掉了,仅剩下那么一小块,刘桩没舍得吃,他把那半只羊耳煮熟之后吃掉了,还喝了半瓶烧酒。刘桩醉眼蒙眬地朝儿媳看了一眼,儿媳一上门就怀上了孩子,胎死腹中,以后再也没有怀上。怀过孩子的女人到底不一样,胸部隆得特别高。刘桩眼睛一热,快速把目光从儿媳的身上撤了回来,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拿走吧,拿走吧。刘桩的话是热的,目光却一点点冷下去。自从娶了儿媳妇,他屋子里看得上眼的东西,都会在不经意间消失掉。刘怀是个好儿子,孝顺,听话。但儿子怕老婆。儿子怕老婆,就忘了亲爹。

儿媳把那块羊肉拿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忘记叫他一会儿过去吃饺子。刘桩不愿和儿子儿媳凑到一块儿去,虽然和儿子儿媳住在一个院子里,刘桩还是愿意自己做,自己吃。儿子儿媳那边做熟了饭,有时端过来,有时不端。端过来就吃,不端过来就不吃。他自己好打发,随便做一点儿就能糊弄一顿。他省一口,日子就添一口。说起来,庄稼人的日子还不都是一口口省出来的吗?

一个老光棍,那么节省干什么?刘桩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才四十出头,五十还不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就算他不是虎,也绝对不是羊。万一有花红柳绿的好生活呢。

其实已经有了。一直捂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刘怀。对方是一个寡妇,邻村的。刘桩认识女人的时候,女人还不是寡妇,有家有业,有女儿,有丈夫。女儿在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丈夫开大货,很少在家。平常,家里就一个人,等于女人一个人过日子。变化是从前年的冬天开始的,丈夫变心了,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见女人,分外眼红,女人愤怒起来像一头母狮子。丈夫害怕了,检讨自己,跪下来,失声痛哭,说不是自己愿意的,是不小心被女人赖上了。女人终于忍了下来,说,赶她走,她走了,咱们还是夫妻。女人没有被赶走,在丈夫的旁边躺了下来。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这个觉怎么睡?怎么能睡?女人闹了起来,和丈夫动了手,打不过丈夫,逃出了家门。出了家门才知道,无处可去,只能沿着空旷的田野四处游荡。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地方,有一只小黑羊也在游荡。小黑羊贪吃田里的麦苗,和羊群失散了,它沿着田埂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叫,和女人相遇在一片梨林里。女人的身后是一個窝棚,她坐在窝棚的横梁上准备大哭一场,难过了半天,却没掉下眼泪来,女人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小黑羊。小黑羊在女人的面前停住了,进退失措,怯生生的。它在叫,嗓子哑了,叫不出声音,只是嘴巴空洞地一张一合。太可怜了,是无家可归的样子。看到小黑羊,女人想到了自己,女人想回娘家。娘家在很远的地方,二十多年前,女人被丈夫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中间只回去过一次,其实早就和远方那个最亲近的地方断绝了。一想到这个,女人忍不住,眼泪流下来,淌了一脸。女人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她探出身子张开手臂一把把小黑羊揽在了怀里。

小黑羊就是黑羊,是黑羊的小时候。就是小时候的黑羊成就了刘桩和女人的缘分。刘桩找到小黑羊的时候为难了,窝棚里的女人抱着小黑羊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刘桩轻声说,羊是我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把小黑羊的母亲老黑羊推到女人的面前。女人不理,死死抱住小黑羊,眼睛哪儿都不看,目光是宁静的。刘桩扬了扬手里的鞭子,把羊群赶散,羊群绕了窝棚一圈儿,把窝棚包围起来了。女人还是不撒手。她要和小黑羊相依为命,为此,不惜鱼死网破。刘桩看出了眼前的局势,骂了一句,妈的,倒霉,今天是遇上女疯子了。

刘桩认识女人,邻村住着,谁不认识谁呢。女人一直很正常的,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刘桩退到了一边,和疯子叫上劲了。就这么守着吧。疯子的疯劲一过去,就能把小黑羊放回来。小黑羊不是放回来的,是逃出来的。看到了羊群,小黑羊激动了,变成了一匹小马驹,在女人身上踢腾起来,蹄子像锤子一样踢打在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脸上,女人的手臂一松,小黑羊立刻从女人的怀抱里蹿了出去。小黑羊回来了,刘桩拍了拍小黑羊的脑袋,抬头看了看女人。刘桩注意到了,女人在流泪。女人一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女人普遍眼窝子浅,爱哭。也就是哭一哭,哭完了,擦擦眼睛,日子还会照常过。

刘桩赶着羊群走远了,阳光在他的身后热烘烘、暖洋洋的。但是,却有别样的寒意,毕竟是初冬季节了。风是硬的,一阵北风抽过来,刘桩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又不由自主地往梨林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这一眼把他吓了一跳,手中的鞭子差一点儿掉在了地上。刘桩看见女人的身子像一块腊肉挂在了树杈上,在晃。

女人被刘桩救了下来。

女人的男人死了。出了车祸,是撞死的。真是报应,大快人心。女人反而哭得死去活来。哭完了,办完了丧事,再见到刘桩时,女人像换了一个人,精精神神,漂漂亮亮,一头黑发篦得分外光滑。刘桩却慌了,像个怀春的少女一样羞答答的,两只粗手只会在胸前摩挲。毕竟那么多年没有女人了,亢奋的情绪反而成了折磨。要命的是,在女人面前居然不会说话了。一直以来,他和羊群说话,和树说话,和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庄稼说话,却忘记了如何和女人说话。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如何和女人说话,就是像看着一座老房子起了火,心慌意乱,无从着手罢了。还是女人有分寸,拉住他的手,一直往后退,退到那间窝棚里,和刘桩坐在了一起。窝棚四处漏风,但是,相对于两个人,窝棚却有了挡风遮雨的意思。后半生就算有窝棚这样的容身之地也是幸运的呢。刘桩天天放羊,天天想着女人。想着女人,同时也就想着女人的名字,女人名字很好听,像个姑娘的名字,叫王霞。王霞几乎天天来,天天和刘桩做伴。刘桩一个人放羊其实很寂寞的,寂寞像黑夜,黑夜是走不完的。除非倚着一棵树。午后,阳光正好,没有风,在树旁打个盹儿,还是很享受的。刘桩现在倚的不是树,是王霞。羊群在树林里吃草,他和王霞在窝棚里亲热。说亲热有点儿过分了,他们除了说说话,就是抬头看天空。天空也没什么可看的,几片云而已。但看一看到底不一样,舒坦。刘桩就是在舒坦的时候,有了蠢蠢欲动的想法,他把一只手探了出去。探进了王霞的衣服里。冬天衣服穿得多,有棉衣,有秋衣,有内衣。很烦琐。还是得逞了。刘桩不满足,有了更深的想法。王霞说,别着急,我这个人在这里,一点儿不剩,都是你的。王霞向刘桩提出了条件,她要明媒正娶,还要彩礼。娶亲没有不要彩礼的,刘桩倒是想到了这一层。要多少呢?王霞忸怩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四万。这个数字不算多,可还是把刘桩吓住了。他手头攒了几个,不多,大概两万,是瞒着儿子儿媳从手指缝里抠出来的。看着刘桩为难,王霞说,可以分期付。这就好办了,这样还是可以接受的。刘桩到银行取了一万八,给了王霞。王霞收下这一万八,打了收条,递给刘桩。王霞说,这钱不能算是彩礼,是她借的,她不花,全部给女儿。女儿上大学,正是用钱的光景。刘桩说,支持孩子上学,也正当。

饺子端过来了,凉的,横七竖八。刘怀说,爸,我给你热热吧。喝了酒,犯困,刘桩提前上了床,睡不着,肚子还饿着呢。刘桩没有理睬刘怀,其实是赌气,他不在乎一盘饺子,他在乎的是儿子儿媳的态度。饺子包好了,煮熟了,怎么说也该过来招呼一声。可好,他们填饱了,才想起老爹来。老爹算什么呢,一只羊?想起来就塞给一把草,想不起来就算?刘桩的脸埋在被窝里,咽了一口唾沫,忍了一会儿,抬了抬脑袋,翘了翘手说,甭热了,倒点儿开水吧。那怎么吃?刘怀还是热了。等热气腾腾的饺子送过来,刘桩已经起来了,圈着被子,坐着。刘怀赶忙把饺子递过去。

看着父亲吃饺子,刘怀退到柜子旁边,坐在了椅子上。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看着父亲吃饺子。刘桩享受过饺子了,羊肉馅的,肉丸的,很好吃。吃完了饺子,气也顺了。刘桩拿出烟,蓝盒的,钻石牌,五块钱的那种。他摸出一根,点上,抽了一口,也是很享受的样子。这个时候儿子问,哪只羊?

刘桩一愣,并没有抬头。黑的。

黑羊不少,哪只?

就是那只黑的嘛。

多少钱?

嗨,错不了。

有钱。要价狠点儿。

嗨,错不了。

他送礼,不是自己吃。

我知道。

就一只?

太少了。

不能多点儿?

他是你老板,背后给他上上课。

嗯,错不了。

父子间的对话,鬼魅,闪烁,深入,旁人无从了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说的是什么。往往是,他们不想说的时候才说,想说了,却又不说了。屋子安静下来,近乎压抑。刘怀掏出了烟,也是钻石牌,红盒的,要上一个档次。他抽出一根,点上,吐出一口烟雾。儿子的烟雾和老子的烟雾在屋子中间会合了,有了心心相连的迹象。刘怀闷了一会儿,看着手上烟头拉长的烟灰,说,爸,我想出去。

老话题了。结婚前,儿子不在村铸造厂,在外面。一结婚,拖住了腿,才留下来。儿子在外面跑惯了,还是想念城里。老子和儿子的想法不一样,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他很不理解儿子怎么那么喜欢跑到外面去。守家待地,守着老婆,多好啊。但是,这个理由说多了,显然说服不了儿子。刘桩抬手搔了搔头皮,态度变得强硬起来,生个孩子。生个孩子,你爱哪儿去哪儿去。

黑羊被隔离了,住上了单间。专门饲养,专门照顾。这是儿子的主意,刘桩这个养羊的专业人士反倒忽略了这一层。还是年轻人的脑子活,想法多。儿子说,这么做就是让黑羊长膘。长一斤膘,就是一斤的钱呢。唯一体现羊的价值的,就是膘。要长膘,就得蹲。所谓的蹲膘就是这个意思了。羊和人一样,人胡吃海塞,懒,不运动,瘦子都能变成胖子。现在满大街的胖子,其实都是一帮懒人,都是好生活喂出来的。有哪个运动员长得像弥勒佛似的吗?没有。刘桩还是每天放羊,所有的羊都赶到野地里去,独独把黑羊圈在家里。不让它跑,不让它跳,不让它运动,只让它吃。它是从羊群里边选拔出来的精英,是老板看重的羊,是贵宾。贵宾应该住单间,单间打扫得干干凈净,新铺的麦秸,新刷的墙壁。墙壁上安了节能灯,灯光是柔和的,不刺眼。为了通风,朝阳的一面开了窗,窗子一打开,屋子里的气味都会排出去。侍候羊,环境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羊的吃喝。初春季节,青草还没长出来,所有的草料都是干的,吃了干燥的饲料,就需要饮水。靠门的架子上安放了一个大浴盆,用来储存清水。浴盆里边放满了水,足够黑羊喝一天的。为了不让黑羊把一盆清水糟蹋掉,架子的缝隙只能钻进一个头。黑羊喝水的时候,头进得去,身子进不去,这样就阻挡了黑羊的非分之想。草料当然是最好的,晒干的青草,切碎了,拌上麸皮、玉米、黄豆、菜籽饼、花生饼,还要放少量的食盐。这是羊最好的饭食,是羊的红烧肉、满汉全席。天天红烧肉,天天满汉全席,哪能不长肉,哪能不长膘?吃一斤准能长一斤。

黑羊可是双脊羊呢,它肚子大,嘴巴泼,能吃。早上放多少饲料,一准吃个精光。

能吃,就能喝,一天能喝半浴盆的水。每天肚子都是鼓鼓的,除了长肉就是长肉。眼看着黑羊像气吹似的圆了起来,刘桩高兴,进进出出哼哼唧唧的,唱起了歌,吹起了口哨。当然,好心情是需要分享的,他把黑羊长膘的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了王霞,他对王霞说,这是一个经验,以后卖羊,一定催肥了再卖。王霞在家里,正和几个妇女打麻将,被点了炮,也是正高兴的时候,她对着手机大喊大叫,爽朗的笑声通过手机的传送喷到了刘桩的脸上。好啊,羊倌,你要发财啦,发财可别忘了我。刘桩连忙说,忘不了,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心里说,我在你手里还存着一万八千块钱呢,我怎么能忘了你?

刘桩和王霞好了一年多了,还是地下的关系。他们每次见面还是在野外。偷偷摸摸的,神神秘秘的,别有一番滋味。花了一万八千块钱了,刘桩不想亏得大太,能多少捞回一点儿,那就是把好事做成真事,又不是小伙子小姑娘,都破门烂窗了,还守它干什么?刘桩已经走出了关键性的一步,王霞倒是不扭捏,也配合,可总在接近目标的地方被王霞卡住。王霞,说,现在不行。刘桩的嘴巴都气歪了,眼睛里鬼火乱蹿,什么时候行?王霞说,结婚的时候。什么时候结婚?等等,我女儿再有一年半就毕业了。她一毕业,咱就结婚。

一年半。一年半多么漫长啊。刘桩嘀嘀咕咕的,心里特别不踏实。骂自己鬼迷了心窍,自己就是一个放羊的,攒点儿钱不容易,怎么说也不能那么快把那么多钱一下子甩出去。现在可好,泼出去的水,还收不回来了。夜长梦多,女人可没准儿,今天是风,明天是雨,说变就变。一万八千块钱不会连口汤都喝不到吧?这么一想,刘桩愣了,心里慌慌的,像掉进深洞里,黑咕隆咚,还冷风飕飕的。刘桩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王霞,是人还是妖啊?

那天,刘桩把王霞约了出来。见面还是老地方,梨林里的那个窝棚。刘桩一见王霞,没说话,挨着王霞坐在了窝棚的横梁上。王霞每次来都要刻意打扮一番,这一次还纹了眉,嘴唇上还涂了口红。脸还是那么白,白得都有点儿妖道了。刘桩在女人这方面胆子小,事前总要酝酿半天,这一回没有忍住,一上来就抱住了王霞,抱住之后就扒衣服。王霞一阵挣扎,知道刘桩要什么。不用刘桩扒,她自己脱。男人惹毛了,就是一头牲口,挡是挡不住的,不如趁早了了他的心愿。作为正常女人,王霞自己也想。想归想,王霞能忍,总能在关键时刻守住自己的关口。又不是三四岁的孩子,男人那点儿德行她还是了解的。给了一次,还会要第二次、第三次。男人贪得无厌,没有够。男人还有一个毛病,事前嘴巴上都像抹了蜜,恨不得跪下来叫奶奶。裤子一提,比兔子蹽得还快。追都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他也不再是你的囊中之物。前夫就是一个例子,对他多好啊,恨不得把自己这身肉扒下来,披在他身上。最后还不是好心做了驴肝肺?王霞算是把男人看透了,也寒心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叫男人吃不着。看着,吃不着。吃不着的,就是最香的。

但是,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总要有个交代。王霞朝四外扫了几眼,四周没有人,只有羊。羊在树底下吃草,偶尔抬抬头,对着空中叫几声。声音不大,寥落,又有一些昂扬。王霞放心了。开始脱。脱之前,她先把脑后的发卡卸掉了。做这种事情,带着发卡,总归不方便。另一方面,发卡卸下来,头发披散开,也显得更恣意。这个细节都想到了,看来王霞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其实,刘桩只是想试一试王霞的心,未必来真的。看看王霞从上到下,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解,那么专注,那么用心,一下子又怯了。脸涨红涨红的,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王霞的一只手。要不别脱了,天气怪冷的。

那一天好事没有做成,倒不都是刘桩心疼王霞,怕王霞着凉,怕王霞感冒,而是在刘桩心神不定的时候儿子刘怀来了电话。刘怀告诉了他一个不好的消息,黑羊病了。

铸造厂停工了。上边发了文件,为保护环境,保卫蓝天,所有的铸造厂都要安装除尘设备。没有安装的,一律停产。范大龙的铸造厂没有安装除尘设备,只能停产。

工厂停产,工人散了。没有散尽,留下了几个。留下来的都是精英。这是范大龙格外用心的地方。村办工厂不签订劳动合同,没有五险一金。工人们都是自由身,今天来,明天走。走了,再想叫回来,难了。不是在天南就是在地北。天下太大了,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养几个,在关键时刻就能顶上去,撑起来。

刘怀就是被当作精英留了下来的。精英却没有享受到精英的待遇,工资竟然比从前少了一半。刘怀不想干,想离开,想进城。一上午,刘怀干活心不在焉,磨磨唧唧的,磨唧到十一点钟,看看没有人注意,开始往外溜。刘怀已经溜到工厂大门口了,正要往外蹽,被身后的范大龙叫住了,叫到了办公室。范大龙阴沉着脸,一上来就问,黑羊现在咋样?

刘怀眼睛一亮,挺好的,单独饲养,膘肥体壮。

范大龙经常送礼,却没送过羊,羊是活物,活蹦乱跳的,怎么送呢?

刘怀说,杀了,冻起来,再送出去。

那就杀吧。

啥时候杀?

等我电话。

刘怀笑嘻嘻地说,一只羊少了点儿,再来一只吧。一只黑羊,再加一只白羊,黑白两道嘛,黑白通吃嘛。

黑白两道,黑白通吃,听上去是个好口彩。作为老板,范大龙喜欢这样的好口彩。范大龙点了点头,好吧。并提醒刘怀,货一定要好。刘怀拍着胸脯说,赶不上黑羊,也不会比黑羊差。刘怀那么积极地“推销”白羊,就想在白羊的身上捞一把。黑羊是父亲的命根子,黑羊就算了。黑羊之外,又卖出了一只白羊。白羊可是他卖出去的,卖出白羊有功劳,有功劳就要有酬劳。白羊要分账,至少分一半。这是媳妇的话。媳妇还说了,白羊由咱自己挑。

晚上,刘怀吩咐媳妇做了一碗面条端了过来,面条里边放了葱花,点了香油,香喷喷的。刘怀把面条捧到了父亲面前,说,爸,趁热吃了吧。然后,很恭敬地退到了一边。等父亲吃完了,把碗放下,他才说,爸,老板同意再要只白羊。

父亲自然很高兴,搓着两只手掌说,挑最好的给他。刘桩的意思是,黑羊那么出挑,白羊也不能差,金童和玉女,才配套。

刘怀低下头,回避着着父亲的目光,爸,白羊我想自己来。

自己的儿子他还不了解?一定是媳妇派来做说客的。无非就是打这几只羊的主意。刘桩看都没看儿子一眼,气鼓鼓地说,你的羊你自己管,我不管。

刘怀赶忙说,爸,不用你管,黑羊白羊我一块儿喂。

就是在刘怀喂羊的时候,发现黑羊不对劲。其实黑羊一直有点儿不正常。因为残了一只耳朵,黑羊并没看出超人一等的优渥,倒像是术后复原的病人。黑羊吃得多,长得壮,生活上没的说。就是心重,好像预料到自己将要厄运来临似的。它眼神迷离,表情呆滞,表现出一种离群索居的孤寂。畜生也有精神需要。但是,精神一刻也离不开物质,离不开生理欲望。黑羊痴痴的,老对着一个很不明确的地方凝望,看上去特别的文静。文静是假象,黑羊很快变得狂躁起来,上蹿下跳,好端端的房间被它搞得天翻地覆。它的叫声高亢、凄厉,半个村子都听得到。等羊群放牧归来,见到了同伴,黑羊裆下的那一截器官特别醒目,像一把攮子红彤彤的,挺得又硬又直。一有母羊凑过来,它兴奋得不行,拼命往羊群里边挣,隔着木栏呢,它当然不会成功。不成功也不放弃,用它粗硬的犄角开始顶,开始撞,木栏被它弄得哗哗直响。刘桩用鞭杆的另一头敲打着木栏,一边敲打一边骂,你呀,就是他娘的一个色鬼。对于黑羊的表现,刘桩再清楚不过。二八月,恋草子(发情),快到农历四月了,按说黑羊的发情期已经过了,因为黑羊足吃足喝,能量过剩,又来了个第二春。第二春比第一春还猛烈,还难受。看看黑羊的眼睛吧,精光四射,欲火如炙。太要命了。

黑羊没有骟,刘桩要把它留作种羊的。一个羊群里,种羊不能多,多了是祸害,交配季节,公羊会为争取交配权大打出手。它们的武器就是腦门上的两根犄角,它们用两根犄角撞。最好的办法就是控制公羊的数量,实行一夫多妻制。事实上黑羊已经做过新郎了,新娘子是那只高大挺拔的白羊,白羊细腿细腰身,是母羊里边最俊俏的。黑羊和白羊是强强联合,它们的后代当然不会差。那几个长相标致的小羊都是它的种,它们的后代。刘怀开始要打那只白羊的主意,想和黑羊成双成对卖给范大龙做礼物,被刘桩拦住了。白羊不能卖,它肚子里揣着羔。一尸两命怎么行?最后刘怀选了另外一只白羊。选中白羊没要儿子一分钱,算是白白送给了儿子。儿子又不是别人,送就送了。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刘桩的心里却老大不舒服,都说儿子孝敬老子,可好,当老子的反倒孝敬起儿子来了。刘桩没好气地对儿子说,把白羊放到黑羊的栏里去。儿子不肯,要辟出另外一间给白羊。儿子这么做多少还是为黑羊考虑的。黑羊正在发情,发情可以,但不能走肾。走肾耗费能量,是绝对不允许的。刘桩说,放心吧,白羊洗过了。所谓洗,就是骟。公羊叫骟,母羊才叫洗。洗过的母羊果然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管黑羊如何叫,如何趴在它的后背上用力,它理都不理,自顾吃。把黑羊吃剩下的食物全部吃掉了。

有了那只白羊,刘怀每天都要从铸造厂跑回家来,给白羊添料、饮水,像侍候自己的孩子一样,特别上心。黑羊被扔到了一边,爱吃不吃,爱喝不喝,反正要杀的,末日将至,也蹦跶不了几天了。说来奇怪,自从白羊住进来,黑羊像得到了安慰,不那么亢奋了。安静了许多,也不怎么吃东西,地上一趴,眼睛一闭,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刘怀还发现,黑羊撇腿拉胯,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一定是黑羊运动过度,把自己搞伤了。刘怀给白羊撒了一把黄豆,来到黑羊身边,他抓住黑羊的后腿,劈开,看了一眼,这一看把刘怀吓了一跳。黑羊的胯部黏黏糊糊,烂了一大片,烂的地方沾满了尘土和草屑。

接到儿子的电话,刘桩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放下羊鞭,打开羊栏,放倒了黑羊,扒着黑羊的后腿看了看,说,不要紧,是它骚情,自己搞的,上点儿消炎药就好了。

这么说了,还是不敢松懈。刘桩从家里找来一大堆兽药,让刘怀一一看过了,没有一种适合的。刘桩又跑到了村诊所,问大夫,有没有给羊消炎的药。这种问法有点儿怪异,大夫却是见怪不怪,给了刘桩几支青霉素和一盒药膏,说,药是广谱的,人兽通用。回到家,刘桩撬开黑羊的嘴巴,把一支青霉素灌进黑羊的嘴里,把药膏涂抹在了黑羊的患处。药力起了作用,黑羊挺了挺头上的一只半耳朵,颤颤巍巍,站起来了。身子一纵纵的,像跳,又像抽搐。目光却是漫漶的,像地上的水,无力地四散。很快,黑羊趴下了,以最放松的姿态摊在了地上,喘着,闭着眼睛,似睡非睡。黑羊似睡非睡的样子那么迷人,两只眼睛微微鼓起,毛茸茸的,很润,中间一条缝,像月牙,透出一丝光亮。那一丝光亮明明灭灭,像做梦、像追忆、又像在缅怀,缅怀它的前世今生。刘桩看着,守着,叹了一口气。为了女人,苦了自己,值不值呢?刘桩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睡吧,都睡吧。睡足了,养足了精神,明早一准又是生龙活虎。

没能生龙活虎——黑羊死了,下晚断的气。

范大龙说,不要。

黑羊死了,不要。白羊没有死,也不要。所有的羊他都不要。谁能说得清羊群里边还有没有病羊呢。他怎能不明不白地把病羊作为礼物送出去?

眼看到手的钱,就这么没了,刘桩特别窝火,他急眉火眼的,一个劲儿地央求范大龙,差不多就要给范大龙跪下了。叔,叔,是我不对,是我没有把羊养好,叔你再挑一只,黑羊有病,这些羊没病,这些羊都是好羊,我保证。

范大龙没有理睬他。他在车钥匙上点了一下,轿车尖叫了一声,门锁开了,他打开车门,跨上去,发动引擎。轿车扬起路上的尘土,飞驰而去。

刘桩看看着离去的车影,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儿子刘怀从旁边走过来,气哼哼的,骂道,狗日的,一点儿情面也不讲,爸,你还叫他叔,哪来的叔?他就是狗娘养的。

刘怀埋怨父亲,不该告诉他实情,黑羊一剥皮,往冰箱里一冻,他知道黑羊是病死的?

父亲说,那怎么好?怎么可以骗人?

儿子说,骗人?要说骗人,他才骗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那些不合格的铸件,他叫我们抹上泥子,全都卖了出去。他的心最黑。

父亲无力地挥了挥手,别说啦,挖个坑埋了吧。

黑羊没有埋。第二天,刘桩把黑羊宰了。

晚上宰的。屠宰病羊,不好叫别人看见,只能偷偷摸摸地做。

儿子是他打电话叫过来的。往常宰羊,他自己就能办。黑羊不行,黑羊死沉死沉的,他搬不动。只能求救儿子。儿子看看地上躺着的黑羊,再看看羊圈里那只活蹦乱跳的白羊,一脸的沮丧。刘桩催促儿子,过来,帮我把羊挂在架子上,剥皮。

儿子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叉在小肚子上,像个礼仪先生似的,站着不动。

刘桩很奇怪,问,你怎么啦?

儿子皱了皱眉头,说,手指被铸件上的毛刺划伤了。

下午,刘怀和其他几个工人清砂。清砂,就是把铸件上的砂子打磨掉。干这种活一点儿压力也没有,有忙里偷闲的意思。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很愉快,很高兴。只顾高兴了,清砂的时候刘怀忘了戴手套,结果在搬铸件的时候右手手指被铸件上的毛刺划了一道口子。口子不大,却很深,深到骨头里。刘怀发现手受伤的时候血已经流出来了,血鲜红鲜红的,淋淋沥沥淌了一地。刘怀倒吸着凉气,用另一只手捏住伤口,退到了一边。刘怀疼了一下午。

刘怀来帮父亲的忙,是带着伤来的,也是带着气来的。他和媳妇吵架了。白羊没卖成,媳妇的脸色不好看。晚饭做熟了,饭菜端到了桌上,刘怀抓过馒头就吃,手背被媳妇用力地打了一下,媳妇说,去洗手。刘怀把手指探出来,叫媳妇看看上面划的口子,媳妇斜了刘怀一眼,说,那也要洗手,不洗手上床別摸我。刘怀说,这只手不摸,用这只手摸。媳妇说,哪只手都不许摸。刘怀说,我用身子摸。媳妇眼睛一瞪,你敢——猪。骂了一句猪,感觉不对路,又骂了一句,羊。猪也好,羊也罢,反正是畜生。但是,不过瘾。媳妇说,你是一头公羊,你爸是一头老种羊。脏话一联系到长辈身上,就不受听了。刘怀有些恼火,想了想,没有发作,压住了。见刘怀不言语,媳妇有点儿蹬着鼻子上脸,她把刚才的话连到一块儿说了。媳妇说,猪,羊,老种羊,畜生。这回刘怀的火气没有压住,他抬手把半块馒头砸进了菜碗里,菜汤飞溅出来,溅了一桌子,溅了媳妇一脸。媳妇脸上挂着菜叶、粉条,汤汤水水往下淌。刘怀吓傻了,知道自己闯祸了,慌忙找毛巾,跑过来给媳妇擦。媳没有理他,而是转过身去,把衣架上的坤包摘了下来。媳妇把手机、首饰、化妆盒一样一样装进坤包里,一句话也不说,特别的冷静,冷静中透出一股决绝。刘怀想上前哄一哄,身体却像定住了似的,不能动窝,一张脸像死去了一样没有气息,眼睁睁看着媳妇走出门去,消失在门外朦胧的月色里。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刘怀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两句话,今天你自摸吧,以后你天天自摸。完全是幸灾乐祸的口气。

刘怀带着一股气,压着一股火,把父亲手里的刀子抓了过来。刘怀没有宰过羊,这是第一次。他是给父亲做帮手的,却由配角变成了主角,他全力以赴,近乎疯狂。只是宰杀的是一只死羊,多少有点儿遗憾了。如果是活羊,他一定要在活羊身上捅出十八个窟窿。死羊算什么呢?一堆死肉而已。一点儿也没有热血喷涌的快感,再怎么用力也达不到宣泄的程度。不过,手里握着一把刀,还是不一样。黑羊的羊皮剥了一半了,刘怀由开始的生涩变得熟络,他手中的刀在黑羊的皮肉之间游走,飒飒作响,显现出了刀子的飞快,也显现出了刘怀力量的强劲。黑羊的皮很快被剥得一干二净,皮是皮,肉是肉,皮像脱落的棉衣,肉像捣烂的红泥。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不过就是一张皮和一坨烂肉而已。刘怀突然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是那种不着边际的自我升华。生命既不玄妙,也不复杂,就是一加一等于二,最多五加五等于十。生命像“十”一样,要么立着,要么躺着。立着就是活着,躺着就是死去。活着和死去,极其简单,没什么可怕的。刘怀被自己的想法震慑住了,有了藐视一切的力道。他握着刀子退到了一边。黑羊已变得面目全非,散发着强烈的腥膻气息。它吊在架子上,在灯光中来回晃动。它一晃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黑羊和影子,一实一虚,构成了极为怪异的画面。惊怵,又令人厌恶。刘怀努起嘴巴,对着黑羊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看出来了,儿子一肚子的怨气还没有消。刘桩上前去想接过儿子的刀子,儿子一抬手,刀子飞出去,深深地插进了黑羊的脊背。刀把上滴着血,儿子两手血。儿子吭也没吭,一转身,走了。

刘桩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儿子今天哪来的一股子邪气。回家后知道了,原来儿媳妇赌气跑回了娘家。刘桩叫儿子把媳妇叫回来,刘怀一副死犟的样子,脖子一梗,不去。小兔崽子,还硬气起来了。刘桩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拍在儿子的面前,说,羊没卖出去,钱还是要给——赶紧去。刘怀还是没有去,他把三百块钱摊开,用手机拍了一个照,发了出去,附带着加了一句话,要钱,你就回来。

媳妇回来了,不都是为了钱,她有好消息要告诉刘怀。她舅家的表哥,在城里承包建筑工程,要招收一批架子工,她给刘怀报了名,而她自己,可以到工地的食堂去做饭。就是说,她和刘怀可以一起外出打工了。这真是好消息,刘怀高兴坏了,他抱起媳妇转了三圈儿。刘怀说,明天我就把铸造厂的工作辞掉。

儿子和儿媳准备外出打工的消息刘桩当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好像家不再是家,就要散掉了似的。不过,在儿子和儿媳面前,他强作笑颜,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高兴。只是说,我想抱了孙子再叫你们走。儿子笑了,说,在城里我们一样给你生孙子,生不了,不回来。说完,儿子儿媳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刘桩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好像儿子儿媳一走真的就不会再回来了。趁儿子儿媳不注意,刘桩背过了身,偷偷地擦了一下眼窝。他对自己说,这个家,的确该添人进口了。

第二天,刘桩把羊群赶到了梨林里,他点上烟,靠在窝棚上。烟越抽越短,他的脖子越探越长。王霞说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了,才见她从梨林的那一头骑着自行车过来。

王霞下了自行车,看了看刘桩,笑了,羊倌,今天咋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似的?

今天刘桩换了衣服,他把儿子结婚时迎亲的西装穿出来了。西装上面都是皱褶,七楞八翘的,看上去很不舒服。

但刘桩自己感觉舒服,他从窝棚里站起来,笑眯眯的。

王霞侧了一下头,不屑地说,怎么穿也是个羊倌。

我是羊倌。

你是羊倌的老婆。

过几天我就把你娶过来。

刘桩说一句,往前迈一步。一共三步。其实就是三个步骤。第一步骤,住在一块儿。第二步骤,等儿子儿媳回来。等儿子儿媳回来之后,再进行第三个步骤,领证结婚。

现在实行第一步骤。刘桩盯着王霞胸前的一个纽扣说,儿子儿媳妇一走,你就搬过来。

王霞摇了摇头,算个啥,不明不白的。

刘桩笑了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乎个啥?

那也不行。王霞态度很坚决。

刘桩顿了一下,说,你把那些钱交代一下吧。

王霞一愣,哼,我知道你啥意思,觉得亏了是不是?

不是。

就是。

刘桩抬起头来,看着王霞。这么长时间了,搁你你咋想?

想起自己的遭遇,想起自己的难处,王霞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我一个女人家,供着一个大学生,叫我怎么办?

咱们一块儿想办法嘛。

好,你再掏两万,我马上搬过去。

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我有一群羊呢。

卖了羊,你也得喝西北风。

咱俩一块儿喝。

死鬼。王霞憋不住笑了。她抹着眼泪,从前说好的,要明媒正娶。我没别的条件,就这个。

你说要找个媒人?

王霞点点头。

媒人咱有啊!

哪个?

就是那只黑羊啊!

这句话说得特别巧。不是预先准备好的,是脱口而出的。刘桩很得意。和女人说话直来直去不行,要走脑筋,要古董(幽默)。女人喜欢逗,一逗,她笑了,什么都好办了。这是刘桩以前積累的经验,年轻那会儿,刘桩特别爱说一些古董话,不说是不说,一说就招笑。刘怀妈就喜欢刘桩这一点。当初,刘怀妈的父母嫌刘桩家穷,不愿意姑娘嫁给他。刘怀妈说,这个人说话古董,跟他在一块儿打不起来。刘怀妈的确没有和刘桩吵过架,红脸的时候都很少。可惜,刘怀妈死得太早了。这么多年,刘桩一个人拉扯刘怀,冷一口热一口的,早就没了心气儿。自己有时也奇怪,怎么日子过得一天天的没滋没味、死气沉沉的呢——还好,又活回来了。是遇到王霞之后活回来的。

刘桩最后对王霞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我和羊赶到你家去,赶到你的床上去。这是警告,是通牒。但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来,效果很不一样。

王霞狠狠地嗔了刘桩一眼,破羊倌,人破,嘴也破。

晚上,刘桩自己没做饭,在儿子家里吃的。儿子说,爸,今天咱自己家摆摆酒席。这是儿子的一片好意。他和媳妇就要走了,有必要和父亲团聚团聚。媳妇炒了四个菜,还亲手为公爹倒了一杯酒。很少有的。刘桩感动了,干了一杯。儿子给他连倒两杯,也喝干了。酒喝得急,酒劲来得快,脸热了,眼神也热了。眼前有些晃。其实他心里明白,没有醉。趁着没醉,他想把他和王霞的事说出来。事情进入到这一步,不好瞒着了。现在不说,等孩子们回来看见家里多了一个大活人,算怎么一回事?但是,真要说出来,却又难以启齿了。真像王霞说的,还是找个媒人比较好。有媒人才名正言顺。媒人一攒掇,事情就成了。好在儿子儿媳过两天才走,这两天,正好找个人来说一说。

为了找到这个人,刘桩翻来覆去,半宿没有睡好。刚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见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是儿媳。儿媳在门外低声地叫,爸,快起来看看吧,刘怀他——病了。

不是着凉感冒了吧。刘桩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来到儿子屋里。儿子刘怀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刘桩在儿子的脑门上试了试,滚烫。摸摸身上,浑身是汗,被子都湿透了。刘桩小声问,感觉怎么样?儿子说,难受,浑身疼。刘桩说,一定是感冒了,我去请大夫。大夫请来了,试了试温度计,三十九度。刘桩小心地问,怎么样?大夫没说话,给刘怀输了液,开了药,走了。

儿子刘怀的病情在加重,像瘫子一樣,床都下不来了。输液、吃药,都不管用。大夫说,赶快送医院吧。媳妇说,不就是感冒吗?送医院,不至于吧。大夫也犹豫了,要不再观察两天?这一耽误,不是两天,是七天。七天之后,刘怀被送进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初步诊断,关节炎。吃了几服药,病情缓解了。不发烧了,也不出汗了,疼痛也不那么厉害了。刘怀很高兴,媳妇也高兴。最高兴的还是刘桩。刘桩说,收拾收拾,咱明天就出院。儿子叹了一口气,说,都是干铸造干的,狗日的铸造,打死也不干了。刘桩笑着说,不干不干,病好了,外出打工,找点儿额轻巧活干。刘桩探出手,放在儿子的头上。他用手理了理儿子额前散乱的头发,还拍了拍。儿子在父亲的手上抓住了一下,放下来。这是儿子成人之后,父子之间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虽然是蜻蜓点水,却是父子情深,是父子难得的好时光。刘桩有点儿激动了,他从儿子的头上把手抽出来,看了看,儿子的头发真好,油汪汪的。

谁也没想到,病情在半夜十二点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刘怀在病床上震颤,一耸耸的,像起伏的波涛。惊涛拍岸,刘怀一下子从病床上跌落到床下。刘怀落地的声音惊醒了病床旁边的媳妇,媳妇看到在地上挣扎的刘怀,哇的一声哭了,慌忙去拉,拉不动,刘怀竟然像尸体一样沉。爸!媳妇求助的喊叫声像刀子一样划破沉寂的病房。

刘桩很快跑过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医生。两名医生忙乎到天亮,没有忙出任何头绪。其中一名医生把刘桩叫出病房,来到走廊里。刘桩一把抓住了医生的手,忙不迭地问,怎么回事?医生的手在刘桩的手里挺了挺,无声地耷拉下来。

医生说,转院吧。

刘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么严重,什么病?

是布病。布病,名字稀奇古怪,刘桩听都没听说过。他对病的认知很有限,除了感冒发烧闹肚子拉痢疾这些家常小病,他还知道癌症。癌症是致命的,得了癌症几乎没有活命的希望。比癌症还严重的病,叫艾滋病。刘桩对艾滋病既没有感性的认识,又没有理性的认识,只知道那是一种脏病、丑病,见不得人。除了见不得人,它还具备毒药的特性,像敌敌畏、乐果、呋喃丹,碰着死,挨着亡。或者,它干脆就是一具尸体,千疮百孔,用手一杵就是一个窟窿。难道布病就是艾滋病?小眼睛的男医生还是比较耐心的,他告诉刘桩,布病又叫布鲁菌病,又叫波状热,是一种传染病,人接触牛羊等一些畜类就会传染上这种病。医生问,你是牧民?刘桩迷迷瞪瞪的,一时没有明白医生的意思。医生又问,患者,就是你的儿子,接没接触过牛羊这样的畜类?刘桩想了想,说,他杀过一次羊。医生走到病床旁边,抓起刘怀的手,看了看,回过头来,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刘桩的脸上,就是这道伤口,叫你的儿子感染了病羊的有毒细菌。

接下来像警察审问小偷。男医生问,羊是不是病死的?

刘桩点了点头。

病羊被宰杀之后,你是怎么处理的?

刘桩说,羊皮收了起来,羊肉想卖,觉得不合适,挖坑埋了。

真的?

真的。

男医生舒了一口气。

刘桩同样舒了一口气。既然不是癌症,不是艾滋病,那就有救。傍晚,医院走廊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刘桩沿着灯光的方向回到了病房。他走到病床前,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儿媳。刘怀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儿媳妇在旁边摆弄手机。刘桩以为儿媳妇给亲戚朋友发信息,笑了一下,说,没事,没问题。给你爸妈报个平安吧。

儿媳妇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她搞不明白,刘怀都这个样子了,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儿媳妇拉下脸来,嘲笑似的说,你真心大。

刘桩却没在意,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医生说了,这是布病。

儿媳妇问,你知道布病是什么病吗?

刘桩被问住了,一愣。

儿媳妇说,这种病叫千日病,又叫懒人病。病人死不了,活不成,其实就是活受罪——刚才我都在网上查过了。

刘桩不服气,说,那也有治。这可是省级大医院。

儿媳妇的头转到了一边,鼻孔里发出几声冷笑。

刘桩被儿媳的冷笑激怒了,要找医生问个究竟。诊室里,男医生正和一个中年女人说病情,刘桩闯了进去,横在中间,上来就问,我儿子的病能不能治?

男医生一愣,抬头看着刘桩,你,什么意思?

意识到自己的粗鲁,刘桩赶忙压低了声音,我想问问儿子的病能不能治?

男医生看着刘桩,明白了,父亲为儿子的病情而来。儿子的病情不摸底,想弄个水落石出。好让绝望的心更加绝望。这样的患者家属太多了。医生冷冷地朝门口努努嘴,去排队。

刘桩的火气蹿了上来。他抓过桌上的茶杯,啪的一蹾,依旧重复刚才的那句话,我儿子的病还能不能治?

男医生噌地站起来,探出一条胳膊,手指头点着门口的方向。出去!

出去的不是刘桩,是那个中年妇女。看看刘桩,中年妇女害怕了,躲了出去。刘桩坐了下来,脊背却弯了,弯到了最低处,大夫,我就想问问,我儿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

男医生脸色缓和下来,这个病嘛,可以控制。

怎么控制?

用药物控制。

啥药物?

一种抗生素。

能控制好吗?

能吧。

控制不好咋办?

咋办?

咋办?

这不是追问,是逼问。逼不出真相,绝不放松。也不是不放松,是不放心。你要打包票,最好签合同,保证一针见效,药到病除。病人躺着进门,站着出门。出门就能健步如飞。否则,就饶不了你。

中年妇女扒着门口朝里边张望。她一定听说过,患者或患者的家属,因为绝望,因为怨恨,因为痛苦无处发泄,他们找到了医生。他们对着医生举起了拳头,甚至举起了刀子。

刘桩没有举起拳头,也没有举起刀子。他扑通一声跪下了,以膝为足,爬到医生的面前,双臂抱住了男医生的双腿。男医慌了,往后退,想把双腿挣脱出来,刘桩抱住不撒手,男医生把刘桩拖出去好几步。

猜你喜欢
黑羊王霞白羊
羊的一片草
天上有只大白羊
黑羊(五则)
教会孩子做选择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