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要术》所见我国六世纪的农业文化交流

2019-08-06 03:17李兴军
中国农史 2019年3期
关键词:文化交流少数民族交流

李兴军

(潍坊科技学院农圣文化研究中心,山东潍坊262700)

我国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发展中大国,农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和基础,关系着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问题……确保国家粮食安全,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引进外来作物作为中外农业交流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多元交汇中华农业文明体系的三大支柱之一和中国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①王思明:《外来作物如何影响中国人的生活》,《中国农史》2018年第2期。,对丰富农业内涵,创新农业科技,促进农业发展,提高农业经济效益,具有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公元六世纪,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除记载当时先进的农业科技之外,还蕴含着丰富的农业文化交流信息,为我们了解六世纪及之前时期农业文化交流情况,总结农业文化交流规律,服务新时代“一带一路”建设和乡村振兴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一、六世纪及之前时期农业文化交流的历史背景

(一)生产力发展水平较低,发展农业成为满足基本生活的必然选择

北魏时期,汉政权偏安江左,北方胡汉杂居而以胡为盛,虽南朝尚清谈,北朝重实学,但受北魏拓拔氏少数民族统治和习俗影响,加之征战不断、水旱蝗灾和疫疾等灾害,据《魏书》记载仅太和年间(477-499)发大水六次,殃及24州4镇,太和十一年春旱以致于“野无青草”②[北齐]魏收:《魏书》卷7《高祖元宏(下)》,第128页,《二十四史全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生产力不发达,导致大量田地荒芜,生灵涂炭,虽然诞生了《齐民要术》这样的农学巨著,但从另一侧面也反映出百姓生活之需极其艰难的现实,正如贾思勰序中所言“夫财货之生,既艰难矣,用之又无节;凡人之性,好懒惰矣,率之又不笃;加以政令失所,水旱为灾,一谷不登,胔腐相继:古今同患,所不能止也,嗟乎”。因此,人们对食物需求、生存愿望的不二选择只能是农业生产。

北魏之前,五帝夏商周时代,人类蒙昧草莱初辟,传说“昔黄帝始经土设井,以塞争端……迄乎夏殷,不易其制”③[唐]杜佑:《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创井田,作耒耜,教稼穑而农业兴,万国鼎先生认为黄帝作井田“言之无稽,不足一辩。”④本段以下其他相关引文参见万国鼎著《中国田制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5-8、17-66页。夏代无考,商代“已达农业时代……惟去游牧之时未远,邻族多有在游牧时代者,农业技术殊为幼稚。……盖犹在原始之自然农业阶段也”。春秋战国时期,农民收入少而负担重,人口增多,人的欲望日奢,生活之需更加迫切,“降及战国,平民之身份虽解放,而一般经济生活,则仍苦也。”同时,百亩之地产量“供给一家之用犹不宽裕,况古代技术逊于今,出产之有限,可想而知,仅足糊口而已。”百姓生活仍然处在“糊口”的阶段。自秦朝统一六国至南北朝时期,受朝代更迭、战乱频仍、民族间矛盾摩擦不断、自然灾害和科学技术水平不高等主客观原因的限制,农业生产力仍然处在较低水平,劳动人民对食物需求的基本生活需要仍然受到极大限制。为了生存,自然采集、相互间的引进与输出、交换成为满足人民生活需要的必然。

(二)社会政局不稳、百姓求安求富,客观推动了农业文化交流

从《魏书》等史书记载,特别是贾思勰《齐民要术·序》反映的事实看,北魏时“政令失所,水旱为灾”,经济凋敝,农业生产受到极大破坏,而社会上“用之又无节”,奢靡之风泛滥,百姓生活受到严重威胁。序首句所引《史记·平准书》“齐民无盖藏”,除学界认同的释书名外,笔者认为还反映了北魏当时的社会状况。该句描写的是秦亡汉初“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盖藏”的社会景象,北魏时期与之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极为相似。在此社会背景下,生产力本来就非常低下,百姓的生存就成了第一要事,“要在安民,富而教之”便成为国家之需、社会之需、百姓之需,农业上的发展也为农业文化交流提供了客观条件。

夏商时为氏族社会,土地为村落共有,而周则一变为奴隶社会,土地为新兴贵族分割而据为已有。春秋初年,周郑交恶,时局纷乱,致五国称霸;春秋中叶,各国对内趋于中央集权,对外整军经武,以事挞伐。战国时期,七雄并起,天无宁宇,民无安日。秦一统六国杀戮甚多,暴政引起民愤,致陈胜吴广起义、刘项争霸;西汉末王莽代汉新政,莽末绿林、赤眉起义;东汉时黄巾起义,州郡权重,割据兼并,甚至出现人相食;三国时期兵连祸结,纷争鼎立,人民流离;两晋时豪族大姓,侈靡斗富,八王之乱,骨肉相残,屏藩一空,“至于永嘉,丧乱弥甚。雍州以东,人多饥乏,更相鬻卖,奔迸流移,不可胜数……百姓又为寇贼所杀,流尸满河,白骨蔽野”①《晋书·食货志》。,最后导致五胡乱华十六国并存,天下一局复破,汉政权偏安江南,中原沦于异族,至南北朝时亦未能改变。时局动荡,百姓流离颠沛,生产破坏,天灾人祸等等,一方面造成社会的不安定,百姓求安求生愿望也更加强烈,安土重迁,易为之治;另一方面加之各朝列国为谋强图存,垦田屯田,移民宽乡、实边,也为加快农业文化交流提供了必要条件。

(三)政府重农务本基本国策直接促进了农业文化交流

重农之本由来久,但其因正如万国鼎先生所言,不外农为民生之基本,衣食足则易教而国安,民务农则易治而易用,重农以保护田租田赋收入,足食足兵以谋富强。无论政府的推动还是百姓的需要,都使农业文化交流成为必然。

北魏虽为少数民族执政,但钦慕汉文化,为了加强政权稳固,北魏政府实行积极的汉化政策,立三长定户籍,推行均田制,孝文帝汉化改革“储畜既积,黎元永安”“劝课农桑,兴富民之本”②[北齐]魏收:《魏书·孝文帝本纪》第一册第126页,《二十四史全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不仅推动了胡汉间交流融合,使北魏政权和社会得到相对稳定,也加快了少数民族和汉民族之间物种交换、生活习俗和生产等方面的交流。

夏商周中心在河南,势力范围达河北、山东。商代重视基本农业生产,已有“畯、田正、囿圃正、兽正、牛正、廪人、中人等官吏,分别主持田圃、畜牧、狩猎等事”③万国鼎:《中国田制史》,第18页。本段其他引文或观点也多参考此著。,有了政府主导和专门的农业管理者,农业文化交流成为必然事实。周代兴于西方,以异民族征服东土,分封诸侯,采地而治衣食,然而贵族不自耕其田而委之于庶人(农奴),庶人来源一是殷之遗民,二是被征服者。加之诸侯之间摩擦侵扰不断,人、地、物交流亦多见之于周金记录。《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太公姜尚封齐实行“通工商之业,便渔盐之利”经济政策,齐国经济飞速发展;管仲治齐时又提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民无所游食必农,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足,粟足则国富”(《管子·治国》),齐国最终成为五霸之首,到战国时更为“七雄”之一。《左传》也载,闵公二年(前660 年)卫文公“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商君书·农战》则提出“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国待农战而安,主待农战而尊”,这些观点都无一例外地体现了“农本”国策。春秋战国随着五霸兴七雄起,君权渐强,盛以田为禄,土地成为诸侯争夺目标,农业生产得到进一步重视,“四方异族,渐次同化,农业因以推广”,加之异地货品的流通,农业生产信息和技术交流、物品的交换日益频繁。秦一统天下,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史记·秦始皇本纪》),更加有力地推动了农业文化的交流发展。两汉时期加强中央集权,开拓疆土,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通过借田于民,移民宽乡、实边、屯田等政策,农、工、商空前繁荣,促成文景之治、光武中兴、明章之治、永元之隆等安定局面。三国战乱纷争,百姓流亡求存,犹显农事之重,曹魏即有励行屯垦、安抚流民之举。西晋时实行户调制,规定“丁男之户岁输绢三匹,绵三斤;女及次丁男为户者半输;其诸边郡或三分之二,远者三分之一……”(《晋书·食货志》)。又民、官、王公占田盛行,虽《晋书食货志》称“天下无事,赋税平易,人咸安其业而乐其事”,然事实不尽然,但政府重农政策的实行,无疑成为区域农业文化交流的主要动力。

(四)活跃的社会交流助推了农业文化交流

北魏政府倡导汉化政策,使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族文化交流频繁,融为一体。据《魏书》等载,东北至高丽、百济、勿吉等国,西至西域诸国,南及长江以北,北及蠕蠕国,甚至域外的波斯等国家,都向北魏政府纳贡献物,与北魏有着密切交流联系。北魏郦道元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对各地地貌、植物、物产、河流、农田水利、耕作制度、人文风情等等作了详细记录,著成综合性地理著作《水经注》。而《齐民要术》中有非常丰富的少数民族生产生活信息;物种如胡麻、蒜、胡荽、苜蓿、蜀椒、安石榴等等,生产技术如养羊、马(汉族虽有但以少数民族为长)等,生活习俗如脯腊制作、胡炮肉法,以羊、牛、獐、鹿肉等为原料的炙法等等,充分说明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民族文化交融共存互为吸纳的事实。

六世纪之前时期,文化交流主要体现为四种形式:一是区域间的文化交流。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形成九流十家,天下学者莫不争相来齐国稷下学宫讲学阐明主张,文化交流空前活跃,中华传统文化也因此奠定基础。代表人物如农家学派许行自楚抵滕(今山东滕州),时宋国儒者陈相等人“负耒耜而自宋之滕”“尽弃其学而学焉”(《孟子·滕文公》),孟子至滕与陈相论战,虽各有所主,但体现出的却是农业文化的交流史实。二是域间与域外的交流。秦朝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天下文化归于一体,进一步加快多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特别是徐福东渡,据《史记》《三国志》《后汉书》等史籍载,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随行有百工,并且携五谷种子和先进的生产工具、生产技术以及医术药物,加强与外交流。其后诸朝大多以秦制为范,或作删益调整,围绕国安、民治、赋足、兵强目标,推行重农政策,稳定社会秩序,文化交流趋于常规化,畅通了农业文化交流渠道。三是对外的文化交流。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开“凿空”之旅,打通与西方国家沟通的丝绸之路;东汉时班固两次出使西域,甘英出使西域虽止于安息(今伊朗境内),但巩固和加强与西方诸国的交流与联系。东晋时我国第一位海外取经求法的高僧法显,西行游历30 多个国家,撰成《佛国记》,极大地促进中外物质及文化方面的交流。四是专门的文化传播交流。主要体现在文人贤哲的实践与著书立说,代表性的如《诗经》《禹贡》《大戴礼记》《周官》等古代经典,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的思想著作,西汉时氾胜之的《氾胜之书》,淮南王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人数千人”集体编著的《淮南子》,“其义著,其文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东汉高诱《淮南鸿烈解序》);东汉时崔寔的《四民月令》,成为指导当时农业生产经营的专著。这些文化的传播交流,对农业文化的交流发展都发挥了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

二、六世纪及之前时期农业文化交流的主要途径和形式

(一)以国家行为为主导,推行重视农桑的基本国策

“农本”思想是我国传统治国理念,历代政府都重视和强调发展农业生产,将发展农业作为国富民强的重要举措。《齐民要术》序首段即对此作了“要在安民,富而教之”的总结,并引用《管子》《论语》《淮南子》等众多经典,阐明自古重农思想的一贯主张。序中,还引用魏文侯重用李悝、秦孝公启用商鞅变法发展农业,尧、舜、禹、汤、神农等古圣人实际做法强调农业重要性,引晁错、刘陶、陈思王等之前朝廷重臣的观点,说明民以食为天(农业生产)的重要,引汉代耿寿昌、桑弘羊等的常平仓、均输法对百姓生活的重要意义,证明促进农业生产是国家的基本国策。从卷一《种谷第三》记载刘仁之“于宅田以七十步之地域为区田,收粟三十六石”的事实,以及《魏书》“食货志”内容看,可知北魏政府力图通过实行“均田制”发展农业生产的国策。北魏之前,从较早时期“儒者所传之井田论”①万国鼎:《中国田制史》,第88页。,到商时共有制,西周、春秋时采地制,战国时土地私有,两汉时均产运动与借田、移民、垦边、屯田,均体现了农业生产是“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商君书》)的传统治国理念。

(二)以地方吏治为关键,落实了地方官吏督课农桑

地方官吏治理一方,是落实政府举措第一责任人。据《后汉书·志第二十八》“百官五”“凡郡国,皆掌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常以春行所主县,劝民农桑,振救乏绝。秋冬遣无害吏案讯诸囚,平其罪法,论课殿最。岁尽遣吏上计。并举孝廉……”,可知郡太守一职的职责主要包括:第一,管理和教化区域内的民众;第二,为国家举荐贤士功臣;第三,负责地方诉讼,检察枉法奸佞;第四,春天巡察所辖县域,劝民农耕,赈济灾荒;第五,秋冬时节处理那些不太重要的案件,依章定罪;第六,每年冬季,总结年度工作,向朝廷述职,为朝廷决策提供参考。作为高阳太守,贾思勰督课勤勉,强调“稼穑不修,桑果不茂,畜产不肥,鞭之可也;柂落不完,垣墙不牢,扫除不净,笞之可也”的督课之方。从《齐民要术》序看,地方官吏籍贯地与其治地往往不一,这对其籍贯地农业文化输入和融入管理地文化系统具有重要的影响(表1)。

表1 《齐民要术》序中所涉地方官吏籍贯地与治地情况略表

(三)以百姓朴素愿望为根本,激发农民自发的农业致富

生产力水平低下,经济生活贫困,加之战乱、灾害等因素,发展农业从而致富历来是百姓的朴素愿望。《齐民要术》有大量的记载,如《序》中就有“鲁穷士”猗顿“闻陶朱公富,问术焉”,得到范蠡“欲速富,畜五牝”教导后,猗顿“乃畜牛羊,子息万计”。任延、王景教九真、庐江百姓“铸作田器,教之垦辟,岁岁开广”,皇甫隆教敦煌人耧犁“得谷加五”,黄霸教人“畜鸡、豚”“务耕桑”“殖财,种树”使一方富甲,“龚遂为渤海,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株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母鸡。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百姓充给”等等。此外,书中记载已是西兖州刺史、享有俸禄的刘仁之,仍然在宅田进行区种法试验“收粟三十六石”的例子,无论自发的还是地方官吏的督课所为,皆反映出历代百姓对农业致富的美好愿望。

(四)以学术争鸣为辅助,支持文人政客著书立说

贾思勰在序中言其创作资料来源首先是“采捃经传”,即选录古代经籍文献内容,据石声汉先生考证,全书引用古代典籍多达157种①石声汉:《从〈齐民要术〉看中国古代的农业科学知识》,《西北农学院学报》1957年第1期。,涉及经、史、子、集各部,其中涉及到汉朝《氾胜之书》《大戴礼记》《四民月令》,春秋战国时《吕氏春秋》《管子》,更早时期的《夏小正》《礼记·月令》等等与农业相关的典籍,一方面反应出以书籍为载体的文化交流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史实,另一方面也表明著书立说是历代学者甚至政客学术争鸣的重要形式,这种文化的传播是有历史渊源的。

从《齐民要术》引用典籍情况看,南朝宋裴渊《广州记》、刘敬叔《异苑》、郑缉之《永嘉记》、盛弘之《荆州记》、戴凯之《竹谱》、沈怀远《南越志》等多是南朝文人著述,这也充分证明南北朝时虽南北对峙,但文化的交流从未间断。

(五)以经济交流为目的,开展多形式实际文化交流

六世纪及之前时期,朝代更迭战乱频仍,百姓迁移不定,官员升降迁治不稳,加之商业的发展,经济交流成为必然。《齐民要术》有张骞出使西域带回西域物种的记载,反映出汉政府为加强与域外经济交流,打造“丝绸之路”的实际行动。卷三蔬菜类种植多处写及“近州郡都邑有市之处,负郭良田三十亩”“近市良田一顷”“近市负郭田”等,其目的“供食及卖”,既有生活所需又有经济交流需要。此外,种胡荽“一亩两载,载直绢三匹”,种蓝“十亩,敌谷田一顷”,养羊殳羊(黑羊)乳“有酥酪之饶”,毛“兼有绳索之利,其润益又过白羊”等对经济效益的追求更加直截了当,这样的种养目的必然促成交流获益的实际行动。卷四《种枣第三十三》引用民间相传“乐毅破齐时,从燕赍来所种也”说明青州乐氏枣的来历,是官员治地形成农业文化交流的事实证明;《种椒第四十三》载青州蜀椒是商人经营“见椒中黑实,乃遂生意种之”,继而“略遍州境”,又是商业经济交流形成的事实证明。

三、六世纪之前时期农业文化交流的主要内容

(一)多样化的作物品种交流

《齐民要术》载有大量域外民族和北魏统治区内的种植物种,其中有些只是记载或只说明物种类别,而未明确具体种法记录,但大多数物种在内地都有引种,充分反映出物种交流在当时农业文化交流中的地位和价值。卷十《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载有近200 种南方栽培植物,石声汉先生认为这些记载反映了三种情况:一是贾氏听过或见过某些真实植物,二是未见过,但在书中见过记载,三是亲眼见过,在黄河流域也有,但未栽培①,这些记载反应出北魏时农业文化交流的现状。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李根蟠教授曾对1-4卷作过考证梳理②李根蟠:《从〈齐民要术〉看少数民族对中国科技文化发展的贡献》,《中国农史》2002年第2期。。

李根蟠认为,这些记载存在三种可能情况:一是原产少数民族地区和由少数民族育成的品种,后又传入中原的;二是原产中原,传入少数民族地区,并由少数民族育成新的品种;三是原产国外,先传入少数民族地区,后再传入中原地区的,或在少数民族地区育成新的品种系列。“《齐民要术》所记述的粮食作物、经济作物、园艺作物,多半或出产于少数民族地区,或与少数民族有这样那样的瓜葛”③李根蟠:《从〈齐民要术〉看少数民族对中国科技文化发展的贡献》,《中国农史》2002年第2期。,这些农业文化交流既有域内民族间自发式交流,如卷四《种椒第四十三》所载青州蜀椒种植即是域内商人交易所形成的农业文化交流;除此之外,又有域内外间的友好交流,如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诸多西域物种,班固、甘英、法显等出使西域,开辟中外文化交流路径,促进了农业经济的发展。这些文化交流史实,充分反映出六世纪及之前时期,因为国家安全与经济发展需要,或人民生活需求,农业文化交流已非常频繁。

(二)农业生产技术的交流融合

北魏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带来活跃的草原游牧文化,丰富了汉民族地区的农业生产;而汉民族的南迁,又为南方地区各民族带去系统成熟的旱作农业文化,促成稻作农业的发展,形成草原牧业、旱作农业与稻作农业并存的农业耕作体系。就《齐民要术》看,少数民族草原游牧文化包括的畜牧生产技术、相畜技术以及畜病防治技术等在内的畜牧文化与生产技术,与中原地区农业文化碰撞、融合,由此所形成的农牧业综合生产体系已基本成熟,卷六6 篇即表现出鲜明的少数民族畜牧文化与中原地区农业文化融合的特色。

首先,卷六保留了中原传统农业畜牧生产结构中,关于“六畜”(马、牛、羊、猪、犬、鸡)的绝大多数内容(仅缺少“犬”的内容),同时融入少数民族关于驴、骡等的养殖技术,体现出中原地区传统农业文化的深远影响,以及与少数民族生产技术的融合特点。

其次,少数民族畜牧生产结构特色更加突出,特别是关于马、牛、羊及猪、鸡、鹅等畜类生产技术的记载,比重较大,明显地体现出少数民族的特色,据游修龄先生统计,“《齐民要术》中叙述马的字数占全部畜牧字数的45.5%,羊占25.75%,马和羊合占71.20%,是绝对多数。牛的数字仅和鸡、鹅、鸭一样,只各占6.06%,猪居末位,仅占3.93%”①李根蟠:《从〈齐民要术〉看少数民族对中国科技文化发展的贡献》,《中国农史》2002年第2期。。其中,驴、骡在先秦时期已引进中原,但仍为少数,卷六首篇即写牛、马、驴、骡内容,明显是受到游牧民族文化影响所致。

再次,少数民族传统农业技术传入中原后已普遍为汉民族所接受。一些原本是少数民族种植经营的作物,在全国得以引种,虽经孝文帝汉化改革,这些种植或制作技术已经为汉民族所接纳而成为生产生活的重要内容了。现据《齐民要术》涉及少数民族农业生产技术的内容,以篇题形式作以概括归纳(表2)。

表2 《齐民要术》所涉汉民族以外农业生产技术统计略表

此外,从《齐民要术》记载看,少数民族、域间或国外农业生产技术的传入,既有北魏时期的,如具有鲜明游牧文化特色的技术技艺;也有之前秦汉及其他时期的,如大量引用自《诗经》《管子》《吕氏春秋》《尔雅》《周官》等等先秦古籍的记载等等。这些古代的和北魏当时的,以及少数民族的农业生产技术技艺,在贾思勰的总结梳理下融为一体,形成一种全新的农牧综合发展体系,极大地丰富了传统农学理论与技术体系。

(三)农业生活知识的传播融合

从《齐民要术》反映情况看,各民族农业生活知识的交流,主要体现在少数民族、南方地区各民族与汉民族间的相互学习、吸纳和融合,极大地丰富了传统农业生活的内涵。这些生活技术技艺知识有些是北魏时期形成的,有些又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各民族间不间断的交流、吸纳、融合所形成的,反映了农业文化交流的长期性和丰富性特点。

首先是生活材料的丰富交融。汉民族生活传统讲究“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内经·素问·藏气法时论》),反映了汉民族以粮食为主,蔬果为辅,肉类为补益,蔬菜类为补充的饮食结构特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其草原民族生活文化中以牛、羊、马、驴等肉类和畜类乳类作酪为主的饮食风俗,加之南方多水地区的水产食材,都随着农业文化的交流深入影响并融入到了汉民族的生活。卷六、八、九中,涉及的食材、生活材料,特别是具有鲜明少数民族特点的概括如下(表3):

表3 《齐民要术》6-9卷所涉汉民族外生活材料与食材概略统计表

由表3可以看出,正是农业文化交流的不断广泛深入,少数民族或外来民族农业生活中相当多的食材、佐料等,已为汉民族吸纳而成为其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次是制作技艺的吸纳创新。农业文化的交流不仅丰富了生活食材的内容,各民族多样化的食物制作技艺也因为文化交流不断深入,融入并成为汉民族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现将《齐民要术》所涉汉民族外的食物制作技艺梳理如下(表4):

表4 《齐民要术》所载汉民族外农业生活技术技艺篇章略表

由表4 可以看出,在农业文化交流影响下,少数民族食物制作技艺极大地丰富了汉民族生活内容,已成为汉民族生活制作技艺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些技艺甚至胡汉双方根据自己民族习惯,进行融合性的吸纳和创新,又成为本民族生活的新形式。

四、六世纪及之前时期农业文化交流的规律与当代启示

从《齐民要术》所反映的情况,我们可以归纳出六世纪及之前时期农业文化交流的一般规律,并从中认识其当代价值和意义。第一,政府重视和坚持“农本”国策,地方积极落实,是促进农业发展,丰富农业生产内涵,推动农业生产交流的重要源动力。第二,经济文化的交流符合人们的愿望选择,虽受政治影响,但不唯政治而行止。而国家的开放包容,是国富民强的现实需要,也是促进经济文化交流繁荣的重要保障。第三,尊重农业科技创新,注重新技术的推广应用,对推动多民族多区域融合发展,增强民族凝聚力具有积极意义,也是实现国家稳定人民幸福的重要保障。第四,学术氛围宽松自由,支持文化交流的多渠道、多方式传播,是形成文化交流丰富文化内涵,推动历史不断向前发展的重要内生动力。

农业文化交流是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内容和形式之一,当前,我国正处在乡村振兴、“一带一路”建设的关键期,以史为鉴,传承创新优秀传统文化,对实现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和生活富裕的乡村振兴总要求,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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