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蒙古族呼麦
——起源、分布与传播的几点感悟

2019-08-06 09:17:08乌兰杰
中国音乐 2019年4期
关键词:呼麦音乐

○乌兰杰

呼麦——北方草原游牧民族所创造的独特嗓音艺术,蒙古族则是呼麦艺术的天然继承者和重要发展者。蒙古人通过自己的历史活动,将呼麦艺术传播到亚洲各地,为弘扬这一古老嗓音艺术做出了特殊贡献。

一、关于“浩林·潮尔”与“呼麦”两个概念

“浩林·潮尔”——亦称呼麦,蒙古族独特的“喉音”艺术。演唱者运用特殊的发声技巧,胸腔“闭气”,冲击声带,发出带有气泡音的喉腔共鸣,一个人同时唱出两个或三个声音。低声部为浑厚的持续长音,长音上面调节、集中和强化泛音,唱出清亮透明的高声部旋律,构成极为罕见的多声部音乐形式。据蒙古国呼麦专家奥德苏荣先生讲,呼麦形式多样,划分为十二种之多。但从总体上看,主要有三种形式,即泛音呼麦、震音呼麦和唱词呼麦。

关于呼麦的名称,各地有不同的叫法。如内蒙古地区称之为“浩林·潮尔”,蒙古国则称之为“呼麦”。其实,上述两个概念只是从不同角度观察同一事物,因而得出不同的名称而已。所谓“呼麦”,是指人的喉结以发声的生理部位来命名“喉音”艺术。所谓“浩林·潮尔”,则是强调“喉音”的双音效果,凸现其艺术特征。两种名称各有侧重,都有它的道理,并不存在孰是孰非的问题。

呼麦一般由成年男性演唱,现在则男女老少皆宜。曲目有:《阿勒泰山颂》《额布河流水》《黑走熊》等,内容多为赞美阿勒泰山区的自然景色,歌唱辽阔的草原,赞颂萨满教的野生动物图腾等。大多数曲目有标题而无歌词,以短调风格为主。亦有长调,有些结构简短,音域适中的长调民歌,也可成为呼麦的演唱曲目,如《四岁的海骝马》等。

二、呼麦——古代萨满教音乐的神秘遗响

蒙古族呼麦发轫于“山林狩猎文化时期”,其产生、发展和成熟与原始萨满教有着密切关系。我们知道,萨满教的崇拜观念有三种基本形式,即图腾崇拜、自然崇拜,以及祖先崇拜。例如,新疆蒙古族民间有一种说法:鄂毕河河水在阿勒泰山峡谷中奔流,转弯分叉时冲击山崖,发出轰鸣,产生巨大的回声。于是,蒙古人便着意模仿额布河的回声,创造了呼麦云。显然,该传说清楚地折射出蒙古人的自然崇拜观念。至于《黑走熊》一曲,则与图腾崇拜观念有关。古代蒙古人将熊称之为“斡脱古”,意为“长者”“祖先”,认为熊是人类的祖先,加以顶礼膜拜,并采用呼麦方式歌颂之。

新疆蒙古人关于呼麦起源于模拟鄂毕河回声的传说,向我们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然而,13世纪初的斡亦剌惕部落(卫拉特),尚生活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沿岸一带。该部落西迁至新疆地区,那是后来的事情。从音乐史角度来看,呼麦产生于13世纪的阿勒泰山区,显然时间太晚,不符合音乐发展的一般规律。

其实,蒙古先民关于呼麦产生于模拟峡谷回声的说法是真实可信的,只是地点方面出现了误差。俄罗斯的南千岛群岛地区,海岸上耸立着悬崖峭壁。火山喷发后岩浆冷却,形成奇特而壮观的“条石”地貌。海岸条石长短不一,有的长达几十米,有的则只有短短几米。每当狂风激起海浪,拍击海岸条石时,便会发出奇妙的“音乐”之声。由于条石长短不等,所发出的音高自然也不相等。巨大的声音在峡谷中回荡,传播几十里,形成天然的多声部音乐。斡亦剌惕部落长期生活于西伯利亚地区,以狩猎捕鱼为生,其活动范围十分广阔。他们在海岸上捕鱼,时常听到条石发出的“天籁之音”,认为是“长生天”恩赐的音乐,于是顶礼膜拜,用嗓音加以模拟,便形成了呼麦。

呼麦艺术的多声部特征,体现着萨满教文化的特殊世界观。萨满教世界观的基本特点,乃是“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蒙古族萨满教自然崇拜观念中,热烈崇拜“天——地”“日——月”“山——河”。然而,这些自然现象均处于“二元对立”的模式之中,彼此对应,构成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如果缺少对立物中的任何一项,便难以构成完整而和谐的自然界。萨满教巫师演唱呼麦,其原初的动因应该是:通过声音来模拟自然界自身的存在,力图表现“天——地”的广阔空间,以及天地与人的密切关系。难怪,呼麦发出的低声部,犹如大地一般浑厚雄壮,而清凉透明的高声部,则像阳光一样灿烂!

三、呼麦——中国古代音乐史上的踪迹

世界上许多古老民族所创造的奇迹,大都是古代先民宗教信仰的产物,且都是在民族历史的童年时代所创造的。诸如埃及的金字塔、玛雅人的天文台、我国北方游牧民族的岩画等。神秘诡谲的呼麦,即属于蒙古族在童年时代所创造的人间奇迹。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大凡传统音乐中的多声部音乐,肯定要比单声部音乐产生得晚。其实,萨满教音乐中的双声部音乐形式——呼麦,其产生的历史要比单声部音乐早得多。非洲部落的多声部合唱,同样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国西方音乐史专家蔡良玉教授指出,这一音乐现象在西洋音乐中同样存在。

(一)西王母“善啸”——呼麦始祖

我国古代音乐史上,可以找到一些关于呼麦的记载。例如,《山海经·西山经》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又西北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①张耘点校:《山海经·穆天子传》,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220页。所谓“善啸”,其实就是呼麦。学界认为,西王母属于远古时期的氐羌部落女酋长,后来被汉族所接纳,变成西天王母娘娘。

(二)车子——匈奴少年呼麦手

延至匈奴时代,“呼麦”即已十分发达,并且传入了中原地区,为汉族人所喜爱。例如,晋代的匈奴天才少年车子,便擅长呼麦。晋人繁钦所作《与魏文帝书》中,专门介绍了车子演唱呼麦的事迹。当时的车子年仅十四岁,却熟练地掌握了“呼麦”的演唱技艺。“喉啭引声,与笳同音。……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从车子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音色与胡笳相同。其演唱特点则是“潜气内转,哀音外激。”②乌兰杰主编:《蒙古学百科全书书·艺术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6页。采用屏住气息,向内用力的方法,激发出美妙的声音。声音响亮而不过分强大,细弱而不失之虚浮。繁钦对车子的演唱方法及其声音效果的描述,与现在的呼麦完全一致。

有一次,繁钦和友人外出郊游,温胡和车子也在场。温胡是黄门鼓吹(宫廷乐手),“傲其所不知”,向车子发起挑战,两人展开了一场呼麦比赛。温胡最终“巧竭意匮,既已不能”,败下阵来。反之,车子却“遗声抑扬,不可胜穷。优游转化,余弄未尽,杂以怨慕。咏北狄之遐征、奏胡马之长思。”③《昭明文选》卷40,上海:世界书局影印,1935年,第562页。艺惊四座,“观者俯听,莫不泫涕,悲怀慷慨。”感人之深,可见一斑。车子所演唱的两首曲目《遐征》《胡马长思》④《昭明文选》卷40,上海:世界书局影印,1935年,第562页。,从其标题来看,应该是表现匈奴人的游牧生活和征战活动。车子和温胡两人之间的较量,是我国历史上见诸文献的第一次呼麦比赛,以车子的胜利而告终,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三)“三音”——契丹宫廷音乐中的呼麦

契丹族音乐史料中,有关呼麦的记载相对较少。但从辽国宫廷音乐中,却可以找到有关呼麦的记载。例如,辽宫廷散乐中的所谓“三音”,就是指呼麦而言。“散乐,以三音该三才之义,四声调四时之气,应十二管之数。截竹为四窍之笛,以叶音声,而被之弦歌。三音:天音扬,地音抑,人音中,皆有声无文。”⑤[元]脱脱等:《辽史·乐志》卷五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93页。所谓“有声无文”,就是只有曲调而没有歌词,其实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呼麦。“三音”是什么?《辽史·乐志》中做了如下解释:“三音:天音扬,地音抑,人音中,皆有声无文。”那么,“三音”是依据什么标准来划分的呢?看来是根据声区音色划分的。

“天音扬”——高音区,音色清亮;

“地音抑”——低声区,音色压抑;

“人音中”——中声区,音色中和。

“三音”的上述音色划分,与呼麦的音色特点恰好相吻合。至于“三音”演唱者是同时发音,形成双声部或三声部,还是分别发音,形成单声部?《辽史·乐志》中语焉不详,没有做出明确解释。

“三音”是用笛子(胡笳)伴奏的。有关笛子的乐器形制,《辽史·乐志》中有如下描述:“截竹为四窍之笛,以叶音声,而被之弦歌。”所谓“以叶音声”,就是为歌唱伴奏之。“被之弦歌”,被字是备字的通假,归入弦歌中备用之意。按照笔者的理解,竹笛的四孔应该是“上三下一”,竖吹。这样的乐器形制,就是现在的胡笳——蒙古人所说的“冒顿·潮尔”。新疆蒙古族的“冒顿·潮尔”中,既有三孔也有四孔。四孔胡笳为上开三孔,下开一孔,拇指按之。由此可知,不但匈奴、鲜卑音乐中有呼麦、胡笳,契丹宫廷音乐中也有呼麦和胡笳。延至蒙古汗国、元朝和北元时期,蒙古宫廷音乐中同样有呼麦和胡笳。总之,呼麦这一古老的嗓音艺术形式,在我国北方游牧民族中广泛流传。历经东胡、匈奴、鲜卑、契丹、蒙古各个时代,连绵不绝,一直延续下来,从来没有中断。

四、呼麦分布的历史与现状

我国新疆阿勒泰山区,蒙古国西南部与新疆接壤的地区,以及蒙古国北部山区、俄罗斯图瓦共和国,均长期流行着呼麦。这样的文化现象说明什么问题呢?蒙古汗国和大元帝国版图辽阔,民族和部落众多。其社会发展程度参差不齐,文化方面也存在着“高低文野”之分,彼此之间差异很大。大凡那些社会发展程度相对较低,脱离原始社会阶段较晚的蒙古部落,大都居住在蒙古高原东西两侧的山林地带,以狩猎采集经济为主,长期信奉原始萨满教。其音乐形态以短调风格为主,长调不发达,保留呼麦音乐遗产相对较多。反之,大凡社会发展程度相对较高,已进入游牧封建社会阶段的蒙古部落,大都驻牧于蒙古高原中部草原地带,以畜牧业经济为主,信奉藏传佛教。其音乐形态则以长调为主,呼麦音乐遗产保留相对较少,甚至已经完全消失。

综观蒙古高原地形图,东部的大兴安岭,西部的阿勒泰山,以及北部的萨彦岭,三面包围着蒙古高原中心地带,形成一条巨大的马蹄形,构成呼麦分布的中心地域。从历史上看,属于“林木中百姓”的几个蒙古部落,诸如不里牙惕人(布里亚特)、斡亦剌惕人(卫拉特)、秃马惕人(图瓦),长期保持着萨满教信仰,以及呼麦的古老音乐传统,看来不是偶然的。自13世纪以来,卫拉特部落已经离开贝加尔湖沿岸地区,向西迁徙至阿勒泰山一带游牧。但依旧保持着祖先的呼麦音乐传统。至于历史上的图瓦部落,生活区域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故保留呼麦音乐遗产最为丰富,形成“呼麦”艺术的中心地区。

20世纪以来,呼麦分布的格局发生了变化。这一古老的音乐形式开始向外扩散,甚至于流传到世界各地。西方发达国家的不少音乐家,爱好呼麦艺术,热心钻研,能够熟练地演唱呼麦,发表了许多有价值的著作。总之,呼麦艺术已经形成了国际性的文化现象。近年来,内蒙古的歌唱家们拜蒙古国的呼麦专家为师,掌握了这一独特的声乐形式,他们的精彩表演,得到了广大听众的热烈欢迎。当前,呼麦已经在全中国范围内广泛传播。除了蒙古族呼麦演唱家之外,许多兄弟民族的爱好者也掌握了呼麦演唱技艺。

那么,内蒙古地区历史上存在过呼麦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正如锡林郭勒草原的历史上存在过萨满教歌舞;科尔沁地区的历史上存在过长调民歌一样。从地域上来说,呼麦艺术曾普遍流行于全蒙古,包括蒙古国、新疆卫拉特蒙古部落,以及内蒙古广大地区在内。笔者曾听到新疆一位蒙古族老人说:清初,准噶尔蒙古部和清朝发生战争,一部分蒙古人因躲避战乱,迁入了喀尔喀蒙古部(今蒙古国)西部的戈壁大漠、阿勒泰山区,从而将呼麦艺术带到了那里云。有意思的是,蒙古国的呼麦流传地区,也流传着同样的传说,有待进一步考证。

从社会阶层方面来说,呼麦艺术的流传同样是广泛的。既流行于民间,也流行于宫廷,乃至于喇嘛寺庙。根据《元史》中的记载来看,蒙古宫廷中的“巫祝”(孛额),主持祭祀仪式时必须演唱呼麦。蒙古汗国至元朝,以及“北元”时期,宫廷礼仪歌曲中包括呼麦。例如,蒙古林丹汗的宫廷音乐《笳吹乐章》中,就包括67首呼麦歌曲。

(一)林丹汗宫廷歌曲《笳吹乐章》——呼麦音乐形态

乾隆年间成书的《律吕正义后编》一书中,收录了“北元”林丹汗的宫廷音乐,即“潮尔都呼·胡克吉敏·达古”,汉文译作《笳吹乐章》。乐章者,即歌曲也。从译文对应关系来看,“潮尔”这一蒙文词根,恰好与汉文的“笳”字相对。顾名思义,《笳吹乐章》中的歌曲是带有呼麦的。清代文人吴振棫在《养吉斋丛录》一书中说:“什榜,蒙古乐名。其器用笳、管、筝、琶、弦阮、火不思之类。将进酒于筵前,鞠跽奏之。鼓喉而歌,和啰应节。”⑥[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11页。那么,“鼓喉而歌,和啰应节”,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笔者的解释是:“和啰”者,蒙古语“喉咙”是也。“鼓喉”者,将喉咙当作乐器一样演奏,如鼓琴、鼓瑟之类也。根据上述资料来判断,清朝宫廷音乐的“蒙古乐曲”中,确实存在着呼麦艺术。

清朝宫廷乐师在打制“工尺谱”时,准确地标记了《笳吹乐章》中的衬词,与民歌中的衬词完全不同。原来,都是一些呼麦中所特有的衬词。且往往没有别的歌词,配以大段曲调,形成独立的段落,显然是专门用来展示呼麦的。《笳吹乐章》的曲调风格古拙简朴,大都是四度音程、五度音程的跳进,还有大量的同音反复。这样的音乐形态,与呼麦音乐基本一致,说明它们属于同类音乐风格。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列举一首《笳吹乐章》中的《游子吟》,内容是表现游子思念双亲的深切情感。

谱例1⑦王云五主编:《律吕正义》影印本三十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三○三七页。

乌哈嘎图

(游子吟)

其辞云:

登上高丘眺望远方啊,妈妈呀!

心中思念我的故乡,啊!

可怜父母立在门前将儿盼,

孩儿不禁泪沾裳啊,妈妈,呀!呀!

可爱的家乡好似在眼前啊,

可怜父母站在寒风里。

思念双亲肝肠断啊,

呜耶,呜耶,呐嘟哳哙,呜耶额吉呀!

《游子吟》音调简洁,风格古朴,多用四度、五度音程跳进。尤其是乐句末尾的拖腔,多用“呀,呀,呜耶,呜耶,呐嘟哳哙”等衬词,具有鲜明的呼麦特征。

(二)“弹筝吹笳”——准噶尔汗国宫廷音乐中的呼麦

清朝初期,新疆准噶尔汗国强盛一时,宫廷音乐得到高度发展。根据有关文献记载来看,准噶尔汗国宫廷音乐中确有呼麦。1696年,康熙亲征准噶尔汗国,噶尔丹兵败身亡。清军所卤获的战利品中,有一套完整的宫廷音乐,其中就有呼麦乐曲。“都尔本·卫拉特,有声无词,用以试弦。”⑧参见乌兰杰:《蒙古族音乐史》,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1页。所谓“都尔本·卫拉特”,蒙语意思便是“四部卫拉特。”该曲为宫廷音乐的第一首乐曲,内容是歌颂四部卫拉特蒙古部落,具有引子的作用。所谓“有声无词”,无疑就是呼麦曲。

谱例2

清军平定准噶尔蒙古部后,凯旋进驻归化城(今呼和浩特),立碑叙功。康熙御赐宴会,犒劳全军将士。魏源在《圣武记》一书中记载:“献厄鲁特(卫拉特)俘,弹筝笳歌者毕集。有老胡工笳,口辩,有胆气,兼能汉语。上赐之湩酒,使奏技,音调悲壮。歌曰:雪花如血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贤王兮虏我使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⑨[清]魏源:《圣武记》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一二○页。厄鲁特“老胡”所演唱的“笳歌”,应该是一首呼麦歌曲。

(三)科尔沁草原——清朝宫廷呼麦的遗存

清朝宫廷中的“蒙古乐曲”,由一个叫做“什榜处”的专门机构管理。所谓“什榜处”,蒙古语言中没有对应的词汇。笔者怀疑是“十番处”的音译。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清朝归于灭亡。不难想象,原先在宫廷中演唱“浩林·潮尔”的蒙古族艺人,便回到草原故乡,流落于民间。

1979年夏,内蒙古师范学院蒙文系的哈日夫教授,为了调查长篇叙事民歌《嘎达梅林》的编唱者,曾专程到嘎达梅林的故乡——哲里木盟科左中旗进行调查。他得知,“温都尔·王府”乐班中曾有一位艺人,名字叫做“什榜·色仍”,乃是民歌《嘎达梅林》的编唱者。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名字竟和“什榜”相联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按照笔者的理解,色仍的出身应该是清宫“什榜处”的“蒙古乐曲”艺人,所以他才会得到这样的他称。

(四)色拉西老人——科尔沁草原最后一位呼麦传人

呼麦、英雄史诗和“抄儿”琴,乃是三位一体的共生体。老一辈作曲家美利其格认为,科左中旗著名的“抄儿”艺人色拉西,其实是科尔沁草原呼麦的最后一位传人。原来,色拉西掌握一种特殊的技艺——“伊斯格热”,蒙古语意为“打口哨”,即是我们所说的呼麦。1951年冬,美利其格带领内蒙古歌舞团的“民间艺术小分队”,下乡到锡林郭勒西乌珠穆沁旗考察民间音乐。同行的人有阿拉坦桑、色拉西、毛依罕、铁钢等人。有一天,他们驻扎在哈拉嘎庙。该庙喇嘛与文工团员们联欢。两位喇嘛歌手演唱了“潮尔·道”《圣主成吉思汗》。当时,年轻的美利其格、阿拉坦桑都是内蒙古东部区人,从来没有听过“潮尔·道”,感到非常新奇。同时,他们因东部区没有“潮尔·道”而深感遗憾。这时,色拉西老人站出来说道:“你们的‘潮尔·道’虽然新奇,但我们家乡还有比这个更新奇的东西——伊斯格热。”随即为大家即兴表演了一段“伊斯格热”。据美利其格回忆,他在现场听到色拉西演唱“伊斯格热”,和现在的呼麦完全一样。另一位知情者仁·甘珠尔扎布,他是色拉西的同乡。仁·甘珠尔扎布说,色拉西演唱的“伊斯格热”,并不是一般人们所说的“打口哨”。那么,“伊斯格热”究竟是什么呢?看来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呼麦了。

年轻时代的色拉西,经常出入于本旗“温都尔·王府”,为王公贵族演奏“抄儿”。笔者推测,色拉西应该和“什榜·色仍”相熟悉,并且向他学习了“伊斯格热”——呼麦技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能挖掘出色拉西掌握的呼麦演唱技艺,可以说是蒙古族音乐史上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总之,以上资料和线索足以表明,内蒙古地区和其他蒙古地区一样,曾经流行过呼麦。只是由于历史的原因,清朝末年至民国年间,呼麦才在内蒙古地区走向衰微。1968年,随着色拉西老人的逝世,科尔沁地区的呼麦艺术,终于像残灯一样熄灭了,距离今天才有50多年的时间!

五、蒙古族原生态呼麦艺术的辐射作用

从音乐本体论来说,呼麦本身即是一项人间奇迹。从社会传播学方面来说,呼麦发展嬗变的历史,同样也是一项文化奇迹。呼麦这一音乐形式一经产生,便辗转流传,伴随着蒙古族音乐的全部历史,如影随形,已经走过了几千年的时间。长调民歌——尤其是两个声部的“潮尔·道”、马头琴和呼麦艺术,堪称是蒙古族草原游牧文化的主流,绿色音乐艺术殿堂的坚强基石。然而,无论是“潮尔·道”还是马头琴,均离不开呼麦“双音”这个根。

大凡某种原生形态的传统艺术,当其趋于成熟和定型后,必然发挥辐射作用,对其他艺术形式产生影响,并衍生出次生形态,蒙古族的呼麦也是一样。音乐理论家乌力吉昌先生,将“潮尔”划分为四种形式:

“浩林·潮尔”——即前面所说的呼麦;

“冒顿·潮尔”——吹管乐器胡笳;

“潮尔·道”——长调“潮尔”合唱;

“乌塔孙·潮尔”——火不思、马头琴、四胡等弦乐器的双音(双弦)演奏法。

笔者赞成乌力吉昌先生的上述分类法,从内蒙古音乐界当前的概况来看,上述四种“潮尔”形态全部存在,并且得到了迅速发展,确实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一)呼麦与口簧

呼麦与口簧——堪称是一对孪生兄弟,二者具有很多共同性。从音乐史上看,口簧应是从呼麦演化而来,尚处于人声和乐器的契合点上,无疑是离开人声母体最近的一件乐器,堪称民族乐器的活化石。其实,口簧不过是呼麦的异化,从人体到物体的自然延伸罢了。呼麦和口簧两者的曲目内容大都相似,歌颂大自然,赞美野生动物之类。何况,两者的音色、发声方法也十分相近。《文心雕龙·声律》云:“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⑩[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52页。大意是说,乐器是模拟人声(声乐)的,而不是人声模仿乐器。从乐器产生的角度来看,刘勰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

(二)呼麦、抄儿与英雄史诗

我们知道,原生形态的呼麦一般都没有歌词,通过声音本身来表达内容。后来,随着呼麦的不断发展,声音的表现力越来越丰富,对其他音乐体裁的影响也越来越大,遂产生了一种带歌词的呼麦,主要在英雄史诗说唱中使用之。如前所言,呼麦有多种演唱形式,英雄史诗唱法就是其中的重要唱法之一。我国蒙古族聚居地区,从东到西均有史诗流传,单凭这一事实,就不能说内蒙古地区没有呼麦艺术。

科尔沁地区古老的“抄儿”琴,主要用来伴奏英雄史诗。“蟒古思”艺人说唱史诗时,奏出浑厚雄壮的“双音”,由始至终衬托着人声。其“正四度”定弦法,就是为了适应伴奏史诗的特殊需要。色拉西演奏的抄儿音乐,便是最好的佐证。20世纪60年代初,色拉西应邀到北京中国唱片总公司录音。除了科尔沁长调民歌之外,他还特意录了几首英雄史诗曲牌。我当时并没有重视这几首史诗曲牌,更没有意识到色拉西是科尔沁英雄史诗的重要传人,向他老人家了解和学习英雄史诗,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三)呼麦与“潮尔·道”

潮尔——蒙古语意为“共鸣”,泛指双声部音乐形态。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潮尔·道”产生发展的历史,便可以清楚地看出,其根源同样在于呼麦艺术。蒙古族文化发展进入草原游牧文化时期,长调民歌迅猛发展,并且形成蒙古族音乐的主导风格。反之,短调音乐风格逐渐走向衰微。然而,蒙古人对双声呼麦音响情有独钟,便大胆改革呼麦,将其与新时代的长调风格相结合,一人演唱高音歌曲,另一人伴唱低音呼麦,创造出双声部的长调“潮尔·道”。

有关呼麦与“潮尔·道”两者的关系问题,学术界尚存在着不同看法,这是正常现象。一种观点认为,从发生和发展的顺序上说,应该是“潮尔·道”在先,呼麦在后,后者是从前者派生出来的。另一种观点则刚好与此相反,认为呼麦是山林狩猎文化时期的产物,属于古老的萨满教音乐范畴。“潮尔·道”则是草原游牧文化时期的产物,其产生的年代要晚于呼麦,是从呼麦脱胎演变而来的。无论如何,蒙古人向来珍惜自己的音乐遗产,遂将呼麦的双音基因转嫁到“潮尔·道”中,创造出新的演唱形式。诚然,呼麦和“潮尔·道”产生于不同时代,但两者具有共同的音乐审美特征——和谐。蒙古人通过演唱呼麦和“潮尔·道”,追求人和自然之间和谐共存,部落族群之间和谐相处。时至今日,人们之所以喜爱呼麦,其原因即在于此。

(四)呼麦与“胡仁·乌力格尔”

清朝中后期,内蒙古东部地区进入“村落农耕文化时期”之后,呼麦艺术并没有停止发展,而是将自己的艺术基因转嫁到“胡仁·乌力格尔”音乐中去。“胡仁·乌力格尔”艺术(说书)产生后,说书艺人——胡尔奇,大胆借鉴英雄史诗中的呼麦唱法,创造了独特的“气声压嗓唱法”,发出略带沙哑的气泡声。后来,喇嘛们在诵经调里也引进呼麦唱法,从而使呼麦艺术更加走向多元化。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个结论:首先,呼麦艺术具有超长的艺术生命力,穿越了数千年的时空屏障,至今仍在流传不息。其次,蒙古人对于自己所创造的任何一项民族文化成果,向来都是十分珍爱,绝不会轻易丢弃,从而创造了继承与创新方面的双重奇迹。因此,我们对于保护和弘扬呼麦,应该抱有充分的信心。祖先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们今天照例也应该能够做得到,甚至做得更好。

(五)呼麦与汉族传统音乐

从比较语言学的角度看,“潮尔—笳—箫”三个单词,其发音比较相近。蒙古族老一辈学者莫尔吉夫先生认为,“冒顿·潮尔”或许就是“箫”的始祖,也未为可知。从两汉到魏晋南北朝,呼麦已经在中原地区广泛流传。汉族人中涌现出许多优秀的呼麦演唱家。例如,晋代名将刘琨“月夜登楼清啸”,唱退包围晋阳的匈奴骑兵。其实,所谓“清啸”就是呼麦唱法。刘琨何以会演唱呼麦,应该是学自当时的匈奴人。漫长的历史岁月里,数十百万匈奴人和鲜卑人的后裔,逐渐与西北地区的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相融合了。然而,他们的呼麦艺术并没有失传,而是被当地汉族人民所继承,并且一直保留到今天。

延至近现代,呼麦在我国西北地区依旧流行。例如,陕西地区的秦腔音乐中,也有类似呼麦的唱法,人们称其为“吼秦腔”。男性花脸演唱时,气息猛烈冲击声带,发出沙哑的气泡音,善于表达慷慨激烈的情感。秦腔的这一独特唱法,其实是来源于匈奴、鲜卑、蒙古人的呼麦唱法。据说,陕北葭县一带的偏僻农村中,至今还有“呼麦”的踪迹可寻,显然不是从外地传入,而是匈奴、鲜卑和蒙古人的音乐孑遗。又如,河南省某地有所谓“啸台”,人们定期聚会于“啸台”,表演“清啸”,交流技艺。笔者估计是北魏鲜卑人或元代蒙古人所传过去的。最近,听说他们已和内蒙古有关方面取得联系,邀请蒙古族呼麦手参加“啸台”表演活动云。

“咳咳腔”是山西大同一带流行的地方小戏,有一种特殊的演唱方法,当地艺人叫做“后嗓子”。其代表曲目有:《洞房》《猪八戒背媳妇》等。所谓“后嗓子”,其实就是压迫嗓子的气声唱法,与蒙古人的呼麦唱法基本相同。从历史上看,大同一带是北魏王朝“平城时代”的政治中心。当时,北方地区各个民族的音乐,均受到鲜卑音乐的重大影响。后来,大批鲜卑人在山西大同一带生活,并且逐渐与汉族相融合。因此,鲜卑人以及后来蒙古人的呼麦音乐,对“咳咳腔”产生影响,应该说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至于我们内蒙古地区的汉族音乐中,同样可以寻找到呼麦的影子。例如,李镇先生是内蒙古著名笛子演奏家。他曾指出:“二人台”伴奏乐曲“梅”——笛子,民间艺人有一种独特的吹奏方法,即人声发出固定低音,上面再奏出旋律声部。显然,这一特殊演奏方法,应该是受到蒙古族呼麦、潮尔影响的结果。通过以上资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原生形态的呼麦和潮尔音乐,对我国其他兄弟民族的传统音乐产生了巨大影响,这是无可怀疑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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