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墉
太太和女儿第一次去北京,好多亲戚抢着请吃饭,连早餐都不准我们在旅馆用免费的,坚持要带去吃点正宗“京味儿”的点心。
餐馆的名字忘了,大概叫什么“老北京”吧!古色古香,晨光斜斜射进来,桌子上显得坑坑洼洼,四周腾腾的汤水蒸气、肩上搭着白毛巾的跑堂儿穿梭,好像电影里的场景。
先上茶,又端来几盘小烧饼,女儿正伸手要拿,亲戚说别急,等会儿配着“汁儿”吃,免得口干。正说呢,就上来几碗绿绿白白豆浆似的汤水。小丫头问是什么,亲戚说:“好吃极了,你以前一定没吃过,人间了不得的美味。”一边说一边拿起照相机,说要留个纪念。
小丫头对着镜头笑笑,端起碗,才啜半口,啊的一声又吐了回去。闪光灯亮,半桌亲戚笑得前仰后合:“成!拍到了精彩的画面,没白来这一趟。”
北京人的促狭,我早领教过。小时候,有天早上,父亲一个姓袁的晚辈,神神秘秘地提了桶东西来。我姥姥先舀了一碗,躲回她房间偷偷喝。我娘尝了一口,说真是家乡味儿。我爹更妙,居然坐在桶子前连灌了两碗。看我出来,姓袁的大哥哥赶紧给我盛了一碗,说:“小兄弟,非尝尝不可。”
跟我女儿一样,我那天也才喝半口就吐了出来,而且拿着碗往水槽冲,说东西坏了要倒掉,却被我老妈抢下来,骂我暴殄天物,我不喝她喝。
那碗又浓又绿、又酸又臭、活像猪潲水的“酸豆汁儿”,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女儿后来说,那“酸豆汁儿”真恶心,但旁边放的一盘小油条,细细的、脆脆的,挺不错。
我说那叫“馓子”,跟油条一样是炸出来的,也是我小时候的最爱。
记得有一阵子,每天我的早餐都吃馓子,偶尔还带着上学,只是馓子又酥又脆,带到学校常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更糟糕的是,只要掉在本子上,就留下油渍,害我被老师骂。
馓子是附近的馓子爷爷做的,据说他以前在东北干过铁路站站长,到台湾走投无路,只好卖炸麻花和馓子。
父亲大概知道他的出身,对他很尊敬,每次听见他的沙哑嗓子喊“馓子!麻花!”都亲自出去跟他买,还总要聊聊天。日子久了,馓子爷爷干脆每天按时把馓子送上门,笑说我们家是包饭的。
我喜欢吃馓子,因为它不像麻花那么粗硬,而能够一小丝一小根地往嘴里塞。上课时偷吃,甚至不用嚼,只要抿着嘴,那小条儿自然会软化。我也喜欢吃新炸馓子的感觉,张开大口咬下去,就听咔啦咔啦一部分入了口,一部分向四方坠落,最后把坠落的拢在一起,倒进嘴里,别有一番乐趣。
也记得父亲曾带我穿过泰顺街又长又窄、满地泥泞的违建区小巷,去看馓子爷爷。小小的只容一张床和一口锅的屋子里,四壁贴满报纸,中间坠下一个小灯泡。馓子爷爷请我跟父亲在床上坐,接着又要我们把腿抬起来,从床底下拉出个大盆,里面全是油面。只见他把面不知怎的左拉右拉,有点像做拉面,扯出一丝一丝的面条,再用长筷子夹住两头,往热油锅里一放,而且在进锅的瞬间把筷子一绞,那面条就纠缠起来。再出锅,已经是酥酥脆脆的馓子。
我九岁,父亲去世后,就不曾再吃过馓子。最后一次是在父亲的病床前,馓子爷爷送了一大包过去,父亲摇摇手,示意母亲和我吃。我们就各自在腿上垫张报纸,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完的,只记得母亲咬了一口,馓子撒了一报纸,还滴滴答答地不停,是母亲的泪水。
这两年坐“华航”,最爱他们的中式早餐——稀饭、酱瓜和肉松。我每次都很干脆地把肉松唰的一下,全倒进稀饭里,拌成一碗肉松稀饭。
这动作让我觉得很温馨,因为想起小时候父亲都为我这么做,说热稀饭加上肉松就不那么烫嘴了。有时候,我还喊烫,父亲则会拿来一个空碗,为我把稀饭倒进去,搅一搅,再倒回来。果然稀饭就不烫了。
父亲住院那半年,我早上还常吃稀饭和肉松。但母亲在医院,由姥姥带我,她小气得多,于是我过去只见肉松不见稀饭的“肉饭”,变成漂着几丝肉松的“白稀饭”。尤其当表弟们来,我发现姥姥给他们的肉松比给我的还多,为此,我哭着用注音符号写了封信去医院告状。母亲收到了,居然没说什么,好像觉得理所当然。这件事令我不解了许多年,也愈使我怀念父亲为我倒肉松、换碗的画面。
女儿小时候,有一次全家出去用餐,女儿喊汤太烫。我立刻想起父亲的肉松稀饭,于是也叫人多拿个空碗,为女儿折来折去。没想到坐在一旁的儿子居然说:“天哪!怎么会这么娇?好过分哟!”
儿子从来没吃过妹妹的醋,这是唯一的一次。但说实话,每当我想起那一幕,都有些沾沾自喜,然后忆起逝去近四十年的父亲,感受他为我倒肉松稀饭时,爱在心头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