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洪德榮
内容提要 中國古代兵學思想自《孫子兵法》有《形》《勢》兩篇分論,其後諸多兵學文獻都論及了關於形、勢的思想,《漢書·藝文志》中將“兵形勢”列爲兵學四個思想分類之一,也可見其重要性。奇正是古代兵學思想中重要的一環,《孫子兵法》對此有專門闡述,《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則以奇正爲核心構成問對的思想主體,闡發奇正相應、變化無窮的道理。銀雀山漢簡本《奇正》篇反映奇正思想在先秦兩漢之際的内涵,其特點在於以“形名”爲辨物識形的基礎,在其中找到作戰致勝之機。《奇正》篇的出土,對於我國兵學思想的探索有莫大的助益。
關鍵詞 《孫子兵法》 奇正 銀雀山漢簡 兵形勢
在中國古代兵學思想中,形、勢觀念向爲兵家所重,自《孫子兵法》有《形》《勢》兩篇分論,《吴子》《尉繚子》《六韜》《三略》都論及了關於形、勢的思想,因此《漢書·藝文志》將“兵形勢”列爲兵學四個思想分類之一,也可見其重要之處。不過,《漢書·藝文志》中著録的相關圖書幾乎亡佚,當中只有《尉繚三十一篇》傳世。《漢書·藝文志·兵書略》中對“兵形勢”定義的小序曰:“形勢者,雷動風舉,後發而先至,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其實,由此還不能完全理解兵形勢真正的内涵,但卻能與《孫子兵法》相互參照,如“雷動風舉”即《孫子兵法·軍争》“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若再進一步探討兵形勢觀念中的思想核心,對於“奇正”的討論與實踐必然是不可忽略的部分。
“奇正”一語最早見於《老子》:“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後被兵家引入作戰觀念中,《孫子兵法》也對“奇正”加以論述,如“三軍之衆,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哉”。以“奇”相對於“正”,出奇之際的變化無窮,生生不息,由此得到致勝之機,而奇與正之間也相應相生,循環無窮,此則奇正思想的精妙之處。
與奇正相仿,兵家的形、勢之間並非兩個完全獨立的概念,可以相互分合、互相連動而相輔相成,形其中會隱含勢,勢的改變也會影響形的應用,如《形》中説“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於千仞之谿,形也”。
而對於出土文獻的相關探索,也對此一問題的研討帶來新的空間和材料,20世紀70年代出土的被譽爲重大考古發現的銀雀山漢簡,收録了多種古兵書及有關兵學的文獻,對於增進古典兵學研究具有着巨大的貢獻,其中《奇正》篇是關於古兵家奇正理論的記載中較爲完整的篇章,其中許多字句和觀念能與傳世文獻相應。在2010年出版的《銀雀山漢墓竹簡〔貳〕》中將其歸入“論政論兵”之屬,其内容對於探究古代兵學中的“兵形勢”亦有所幫助,因此本文擬以《奇正》篇爲主,對其中的奇正理論、兵學思想、字詞詁訓、出土與傳世對比校勘等方面進行探討。
《奇正》篇全文約五百字,是傳世與出土文獻中少見的以奇正爲主題的文獻。1975年出版的《孫臏兵法》影印本和釋文,將全書分爲上、下兩編,將其視爲全書的一部分,銀雀山漢簡整理小組對此次編定的理由也提出了説明:
本書分上下兩編。上編前四篇記孫臏擒龐涓事迹以及孫臏與齊威王、田忌的問答。其他各篇篇首都稱“孫子曰”,但内容書體都與銀雀漢墓所出《孫武兵法》佚篇不相類,所以可以肯定是《孫臏兵法》。下編各篇没有提到孫子,今據内容、文例及書體定爲《孫臏兵法》。由於竹簡殘斷散亂,而《孫臏兵法》又早已亡佚,無從核對,整理工作中肯定會有錯誤。本書中可能有一些本來不屬於《孫臏兵法》的内容摻雜在内,請讀者指正。(1)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孫臏兵法》,文物出版社1975年版,第27頁。
1985年,《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出版,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再次編纂《孫臏兵法》上、下編時,採取了較爲謹慎的方式,將存有争議的“下編”從《孫臏兵法》中移出,對此調整,編者云:
墓中所出竹簡中有很多是不見流傳的佚兵書。其中肯定有我們所不知道的佚書,但是也可能有一些是未被我們識别出來的《孫子》佚篇和孫臏書。尤其是《十陣》《十問》《略甲》《客主人分》《善者》等篇,篇題寫在簡背,與《孫子》和孫臏書相同,書法和文體也分别跟《孫子》或孫臏書中的某些篇相似,但由於缺乏確鑿的證據,我們没有把這幾篇編入《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而把它們暫時收在本書第二輯“佚書叢殘”中。(2)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壹〕·編輯説明》,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8頁。
相隔二十多年後,在2010年出版的《銀雀山漢墓竹簡〔貳〕》再次對《孫臏兵法》“下編”的歸屬問題作出説明:
本文对商用冷柜使用R134a冷媒和R600a/R290混合冷媒时的冷媒特性、制冷循环过程及性能特性进行了分析,所得结论可为后期新冷媒的研发提供依据。
論兵之篇中,有不少篇過去曾編入《孫臏兵法》下編,但是都缺乏確屬孫臏書的證據。其中《將敗》《兵之恒失》二篇,篇名與《王道》等論政之篇同見於一塊標題木牘,其非孫臏書尤爲明顯。所以現在把這些篇全都改收入本輯。(3)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貳〕·編輯説明》,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從上引《孫臏兵法》篇目的分合過程可以發現,原屬“下篇”的内容因爲找不到確切的證明,因此整理者采取審慎的態度,將其另歸爲“佚書叢殘”的“論政論兵”之屬,筆者認爲此做法十分合理,在古書文獻單篇成書的觀念中,難以定下邏輯關係和歸屬的文獻都應先“從其分”而不“從其合”。雖然亦有學者從《奇正》篇中關於“形”“勢”的思想推論與“形名”的關係,發現名家對兵家思想的滲透,透露出的“名”之自覺,亦將《奇正》篇的寫作時間引向了稷下學宫時期,從而進一步將此篇的作者指向孫臏或其弟子,應是《孫臏兵法》中一篇(4)秦飛、黄樸民《〈奇正〉之作者考——以〈奇正〉所透露的“名”的自覺爲綫索》,《浙江學刊》,2014年第2期,第62~72頁。。但在有明確的歸屬證據前,筆者認爲《奇正》篇是當時受到孫子學派影響的作品,但難以確論其屬於以下何種情況: 一、 屬於某一兵家古書的篇章;二、 含有兵學思想而雜抄於不同家派的古書文獻中;三、 古書單篇别行。
《奇正》篇有許多文句可以和傳世典籍對比,劉嬌曾針對《奇正》篇與傳世典籍相似的内容進行整理(5)劉嬌《西漢以前古籍中相同或類似内容重複出現現象的研究》,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博士論文2009年版,第245~247頁。,筆者再結合原整理者所述,羅列如下:
《奇正》相 似 文 字出 處天地之理,至則反,盈則敗,□□是也。一一七七天道之數,至則反,盛則衰。《管子·重令》代興代廢,四時是也。有勝有不勝,五行是也。一一七七有生有死,萬物是也。一一七八臣聞之物至則反,冬夏是也。死而復生,四時是也。《黄歇上秦昭王書》(載《戰國策·秦策四》《史記·春申君列傳》《新序·善謀》等)《孫子·勢》故有一一七八刑(形)之徒,莫不可名。有名之徒,莫不可勝。一一七九有形者必有名。《尹文子·大道》戰一一七九者,以刑(形)相勝者也。一一八〇夫有形埒者,天下訟(公)見之;有篇籍者,世人傳學之。此皆以形相勝者也。《淮南子·兵略》故聖人以萬物之勝勝萬物,故其勝不屈。一一七九物物而不物,故勝而不屈。《淮南子·兵略》刑(形)莫不可以勝,而莫智(知)其所以勝之刑(形)。一一八〇形見則勝可制也……諸有象者莫不可勝也。諸有形者莫不可應也。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淮南子·兵略》《孫子·虚實》 以一刑(形)之勝勝萬刑(形),不可。一一八一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孫子·虚實》曹操注:“不以一形之勝萬形。”見勝如見日月。其錯勝也。一一八三因形而錯勝於衆,衆不能知。《孫子·虚實》刑(形)以應刑(形),正也;無刑(形)而裚(制)刑(形),奇也。一一八三制刑(形)而無刑(形),故功可成。《淮南子·兵略》奇正無窮,分也。一一八四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發於無窮之源。《孫子·勢》《六韜·龍韜·軍勢》同不足以相勝也,故以異爲奇。是以静爲動奇,失(佚)爲勞奇,飽一一八五爲飢奇,治爲亂奇,衆爲寡奇。一一八六故静爲躁奇,治爲亂奇,飽爲飢奇,佚爲勞奇。《淮南子·兵略》有餘奇者,過勝者也。一一八七在權,故生財有過當。在埶(勢),故用兵有過勝。《鶡冠子·兵政》後不得乘前,前不得然(蹨)後。一一八八陳卒正,前行選,進退俱,什伍搏,前後不相撚,左右不相干。《淮南子·兵略》故戰埶(勢),勝者益之,敗者代之,勞者息之,飢者食一一九一之。一一九二民之所望於主者三: 饑者能食之,勞者能息之,有功者能德之。《淮南子·兵略》
《奇正》相 似 文 字出 處使民唯(雖)不利,進死而不筍(旋)踵,孟賁之所難也,一一九○而責之民,是使水逆留(流)也。一一九一不明於決塞而欲驅衆移民,猶使水逆流。《管子·七法》
對此一現象,裘錫圭先生亦指出:
《奇正》又説:“以一形之勝勝萬形,不可。”這一句可以校正《孫子》曹操注的一處脱文。《孫子·虚實》“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曹注:“不以一形之勝萬形。”據上引《奇正》文可知曹注“勝”字下脱落一重文。看來曹操也是讀過《奇正》篇的。(6)裘錫圭《考古發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於校讀古籍的重要性》,《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2頁。
裘先生又説:
銀雀山竹書中的《奇正》篇説“故聖人以萬物之勝勝萬物,故其勝不屈”。這一句可以校正《淮南子·兵略》的一處衍文。“屈”字古訓“盡”。這句話的意思是説,聖人掌握萬物的特性,知道該用什麽去制服什麽,所以他的勝利是無窮無盡的。《淮南子·兵略》裏有不少與《奇正》篇相合的内容,大概在編寫《兵略》的時候,《奇正》篇是很重要的參考資料。《兵略》説:“物物而不物,故勝而不屈。”這句話應該是脱胎於上引《奇正》篇的那句話的。“物物而不物”,就是超出萬物而駕馭萬物的意思,跟“聖人以萬物之勝勝萬物”的意思是相通的。前面已經説過,“勝不屈”是勝利無窮無盡的意思,《兵略》“勝”字下的“而”顯然是衍文,應據《奇正》删去。《御覽》卷二七一引《淮南子》此句,“勝”下無“而”字,所據尚爲未訛之本。(7)裘錫圭《考古發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於校讀古籍的重要性》,《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第111~112頁。
《奇正》篇和傳世文獻的内容相似之處是十分值得再探的問題。首先,傳世兵學文獻與《奇正》篇之間少見重出或相似的文句,主要還是以《孫子兵法》爲主,諸如“錯勝”“制勝之形”“奇正”,都是先秦古書罕見的詞語,僅見於《孫子兵法》,此點也是《奇正》篇與孫子兵學家派之間有所聯繫的證明,但仍不足以論斷其歸屬於《孫臏兵法》中的一部分。其次,《奇正》篇與《淮南子·兵略》中文句及觀念的相似之處還更多於《孫子兵法》,因此如前述裘錫圭先生的看法,認爲“《淮南子·兵略》裏有不少與《奇正》篇相合的内容,大概在編寫《兵略》的時候,《奇正》篇是很重要的參考資料”。此一現象亦與《兵略》中呈現的思想主體相關。
《淮南子》全書内容豐富,涵蓋廣博,高誘在書序中言:“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爲,蹈虚守静,出入經道。言其大也,則燾天載地;説其細也,則淪於無垠;及古今治亂存亡禍福、世間詭異瑰奇之事。其義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類無所不載。然其大較,歸之於道。”指出此書的思想内容以道家爲本,但整體而言是博采雜家的,但在《兵略》中除了提及政治上的治道得失;將帥統兵、用兵之要,其兵學思想的核心正在於《奇正》當中所説的:“有所有餘,有所不足,刑(形)埶(勢)是也。故有刑(形)之徒,莫不可名。有名之徒,莫不可勝。”“刑(形)莫不可以勝,而莫智(知)其所以勝之刑(形)。刑(形)勝之變,與天地相敝而不窮。”一切有形的萬物都在相互的辯證、對比的相生相勝之中應對。這從上表的整理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秦飛與黄樸民也探討過《奇正》篇中對“名”觀念的自覺及“形名”思想轉化在兵學的表現;谷中信一也指出《兵略》與《孫臏兵法》有十四處,與《孫子兵法》有十二處的内容有明顯的應對關係(8)秦飛、黄樸民《〈奇正〉之作者考——以〈奇正〉所透露的“名”的自覺爲綫索》,《浙江學刊》,2014年第2期,第62~72頁;谷中信一《從〈兵略訓〉看齊文化對〈淮南子〉成書的影響》,《管子學刊》,1993年第3期,第43~44頁。,再據《吕氏春秋·審分覽·不二》所言“陽生貴己,孫臏貴勢”,《兵略》與《孫臏兵法》的内容重合。這也正説明《淮南子》的兵學觀念立基在“勢”與“形”的奇正相應上,並相當程度地引用孫子學派對於“勢”的思想,構成篇中思想的要旨。而《奇正》篇也應是當時單篇别行的圖書,但全篇的重要思想基礎在論“形”,被《兵略》的編纂者吸收引用。
《奇正》篇中與其他古書語句相類的並不多,這也正展現出了奇正思想的特色。《管子·重令》《尹文子·大道》《六韜·龍韜·軍勢》《鶡冠子·兵政》都是編成狀況較爲複雜的古書,也都非一時一人之作,應該都不同程度地吸收了《奇正》篇一類的兵學文獻,但這幾種古書並未將“形”或“勢”等觀點作爲其書涉及兵學思想的主體。例如,《鶡冠子》書中包含黄老道家、刑名、陰陽術數、兵家等思想,主要與兵學有關的篇目是論人世間的戰争,講用兵之道及戰争一般規律的《世兵》,及論兵政之始末在“道”與“神明”的《兵政》。
在《孫子兵法》中將兵學的“形”“勢”分篇而論,竹簡本《勢》篇在《形》篇前,似乎更符合孫子的思想。“形”含有形象、形體等義,是指戰争中客觀、常有、易見的諸因素,它主要同實力與優勢的概念有關;“勢”含有態勢之義,是指戰争中人爲、易變、潛在的諸因素(9)李零《吴孫子發微》,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56、62頁。。形、勢之間相輔相成,形其中會隱含勢,勢的改變也會影響形,如《形》中説:“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於千仞之谿,形也。”如果以戰争實際的情況而言,軍隊的人數、陣式、器械都是實際可見的形,而《形》中也説:“勝可知,而不可爲。”現實勝敗的條件都不難理解,但即便强求達成,也不保證可以獲勝。還有戰争相關的物質準備也屬於基本條件,故孫子也説:“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具體的物質條件影響自我的整體實力。但形的優勢不完全是戰争勝負的保證,背後隱含的勢卻常成爲決定勝敗的關鍵,《勢》中説:“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奇正之術就是勢的展現,透過军事上不同的配置及變化,讓敵方無從預料準備,爲自己製造優勢。
以《奇正》全篇的内容來看,有兩個相互支持的觀點是篇中思想主體,一是“奇正”,一是“形”。“形”是“奇正”運用的基礎,筆者認爲本篇是以論形爲主的兵學文獻,在目前所見的兵學文獻中十分少有,其中言“故有刑(形)之徒,莫不可名。有名之徒,莫不可勝”。原整理者也指出此句與戰國時期流行的形名學説有關,如《孫子兵法·勢》:“鬭衆如鬭寡,形名是也。”曹操注:“旌旗曰形,金鼓曰名。”梅堯臣注:“形以旌旗,名以采章,指麾應速,無有後先。”(10)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整理《十一家注孫子》,中華書局2013版,第79~80頁。此處的形名指的是軍隊指揮號令的體系,故《軍争》篇言:“《軍政》曰:‘言不相聞,故爲金鼓;視不相見,故爲旌旗。’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專一,則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此用衆之法也。”曹操注:“旌旗曰形,金鼓曰名。”在《奇正》篇中“形”不一定如《孫子兵法》指軍隊指揮號令的體系,而是與作戰有關的現實條件,從指揮號令、人員、後勤、軍陣陣法等無一非此,因此“戰者,以刑(形)相勝者也。刑(形)莫不可以勝,而莫智(知)其所以勝之刑(形)”。戰争其實就是在形的相對與變化之間應對取勝的過程,變化没有窮盡之時,故“刑(形)勝之變,與天地相敝而不窮”。其中“敝”訓爲“盡”,原整理者已經指出(11)沈培也對漢鏡銘中的“壽敝金石”一語作分析,並討論了“敝”訓爲“盡”的理據,可參。沈培《説“壽敝金石”和“壽敝天地”》,武漢大學簡帛網(http: //www.bsm.org.cn /show_article.php?id=520),2007年2月 10日。。
在“形”的觀念提出之後,“奇正”是全篇的核心所在,也就是一切的“形”都要在應對變化中找到制勝的條件,萬不可拘於一格,度量敵我之間的長短及不足、有餘之處,正如《孫子兵法·形》所言:“昔之善戰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爲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可勝。”因此在篇中舉出的静動、佚勞都是相互應對的,即所謂的“正”“奇”對比,但關鍵在於作戰時能跳脱一般認知上的表象與形式,運用另一種思維邏輯對應,是作戰制勝的重要條件,因此在簡文一一八六至一一八七中提到“奇發而不報,則勝矣。有餘奇者,過勝者也”,即便掌握到了奇的條件得以發揮而不使敵方覺察,則是勝,下句則言當奇的條件能運用有餘的時候,則能得到較大的勝利,“有餘奇者,過勝者也”,原整理者認爲“餘奇,過勝,未詳”;張震澤認爲“似謂用奇有餘則過勝,過猶不及,過勝謂有不勝,即不得全勝之意”;李若暉引《吕氏春秋·論威》、《通典》卷一百四十八引司馬穰苴語,認爲“此句之意蓋爲有機動兵力方能取勝”,又引《古文尚書·五子之歌》、僞孔《傳》言“過勝”,但無進一步解説(12)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貳〕》,第156頁;張震澤《孫臏兵法校理》,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00頁;李若暉《銀雀山漢簡兵書〈奇正〉語詞劄記》,張顯成主編《簡帛語言文字研究》第二輯,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207頁。。
筆者認爲本句之意似可再論,“餘奇”見於《通典》卷一百四十八“兵一”《立軍》引司馬穰苴曰:“五人爲伍,十伍爲隊,一軍凡二百五十隊,餘奇爲握奇。故一軍以三千七百五十人,爲奇兵隊七十有五,以爲中壘。”《太平御覽》“兵部”二十九《軍制》亦引《穰苴兵法》,内容與此相類。從《穰苴兵法》所言,“餘奇”指的是一軍中另再編制“奇兵”,用以出其不意襲擊敵方的軍隊,而“餘”正有“多出”之意。但筆者認爲,該詞在《奇正》篇中的意義恐不局限於此,而是在掌握了“奇”的形勢下,仍能有更寬裕的“奇”能够運用。
“過勝”則見《鶡冠子·兵政》:“在權,故生財有過當。在埶(勢),故用兵有過勝。”《吕氏春秋·論威》:“義也者,萬事之紀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由起也;治亂安危,過勝之所在也。過勝之,勿求於他,必反於己。”高《注》:“得紀則治而安,失紀則亂而危也。過猶取也。勝,有所勝也。”“過”有“超出、超越”之意,《鶡冠子·兵政》所説的是在掌握了“勢”的條件下,得到的勝利將超越原本預期的情況,但《吕氏春秋·論威》中的“過勝”並非詞組,而是同指“超出、超越”之意,即言人若不以義爲綱紀,則逾越義理之事必然出現。因此結合上論,“有餘奇者,過勝者也”可理解爲當掌握了奇的形勢,而又更有餘裕的奇可以運用,則能取得超乎預期條件之下的勝利。
值得注意的是漢簡本《奇正》全篇雖以論形爲主,但最末談到了關於勢的問題,大致涉及排兵布陣、號令指揮、使民令民、作戰後勤等思想,而以《孫子兵法》中對勢的論述與理解,勢是作戰中的潛在因素,是隱而未發的優勢及變化,《奇正》篇中提到“大陳(陣)□斷,小陳(陣)□解。後不得乘前,前不得然(蹨)後。進者有道出,退者有道入”。句中的兩處殘泐之處據字形殘畫及文意應可補爲“大陳(陣)弗斷,小陳(陣)無解”,排兵布陣雖然是具體可見的狀態,但人員的作戰意識及訓練素質這些隱而未發的潛在變因,正是“勢”的體現,“大陳(陣)”“小陳(陣)”原整理者並無詳説,張震澤認爲“大陣由小陣組成(見《八陣》篇注),可言斷,不可言解;小陣乃作戰單位,故言解而不言斷”(13)張震澤《孫臏兵法校理》,第201頁。。大陣、小陣一語見《孫子兵法·勢》“鬭衆如鬭寡,形名是也”句下杜牧注語:“《戰法》曰:‘陳間容陳,足曳白刃。’故大陳之中,復有小陳,各占地分,皆有陳形。”(14)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整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0頁。《唐太宗李衛公問對》:
太宗曰:“朕與李勣論兵,多同卿説,但勣不究出處爾。卿所制六花陣法,出何術乎?”靖曰:“臣所本諸葛亮八陣法也,大陣包小陣,大營包小營,隅落鈎連,曲折相對。古制如此,臣爲圖因之。故外畫之方,内環之圓,是成六花,俗所號爾。”(15)吴如嵩、王顯臣校注《李衛公問對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48頁。
在上引文中説明陣式是由小單位間彼此緊密連結成大單位的,在古陣法中,陣法的組成都有其形式,正如藍永蔚的分析,春秋時期一個基本的步兵方陣是由位(即步卒的位置)、列(即伍的隊形)、行(即隊形的横向面排)等要素組成的,《司馬法·嚴位》也對構成陣的基本要素“位”提出論述:“凡戰之道: 等道義;立卒伍;定行列;正縱横;察名實。立進俯;坐進跪。畏則密;危則坐。”在步卒嚴守定位排列後才能有效地實行陣式及戰術的要求(16)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2~164頁。。因此《奇正》篇中的“大陳(陣)”“小陳(陣)”“後不得乘前,前不得然(蹨)後”“進者有道出,退者有道入”等,指的便是作戰單位層次間的緊密連結,這樣的人員訓練及作戰意識仍歸屬在“勢”的體現之中。
此外,將“民”的因素納入“勢”當中是《奇正》篇的特出之處,因爲“民”雖然不屬於作戰的前綫,但戰争的成敗實不能没有人民的支援,因此也成爲潛在的因素之一。《孫子兵法》也討論到戰争與民的問題,如《計》:“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畏危。”《行軍》:“令素行以教其民,則民服;令不素行以教其民,則民不服;令素行者,與衆相得也。”但未將民列入勢的觀念中,而是戰争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民”除了是士卒的來源,也是作戰後勤資源的供給者,更是守備作戰時與士卒不可分割的一體,如《墨子·城守》諸篇就大量記載了人民在作戰中的角色與重要地位,諸如“人衆以選,吏民和”“女子到大軍,令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無並行,皆就其守,不從令者斬”。而《奇正》篇言“故民見□人而未見死,道(蹈)白刃而不筍(旋)踵。一一九二”,“賞高罰下,而民不聽其令者,其令,民之所不能行也。一一八九—一一九○”,“用民得其生(性),則令行如留(流)一一九三”,足見民的條件作爲勢之潛在因素的重要性。
奇正是古代兵學思想中重要的一環,也是古代兵學中兵形勢家的核心思想。在《孫子兵法》中首見闡述與發揮,但未立專篇論之,而是見於《勢》篇,如“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其後有《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又以奇正爲核心構成問對的思想主體,闡發奇正相應、變化無窮的道理,如“善用兵者,無不正,無不奇,使敵莫測。故正亦勝,奇亦勝”。漢簡本《奇正》的出土,更讓學者看到奇正思想在先秦兩漢之際的内涵,其特點在於以“形名”爲辨物識形的基礎,以奇正爲應對萬物變化的思考,在其中找到作戰致勝之機。《奇正》篇的出土,對於探索我國兵學思想有莫大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