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鑫
内容提要 宋代三大類書《太平廣記》《太平御覽》《册府元龜》所選録條文的範圍廣、種類多,對以往類書既有繼承又有發展。清晰、廣泛、完整,這是宋代三大類書輯録《墨子》最爲重要的特徵。從三大類書的輯録文字中,可反映出宋代時期學術風氣和文學觀念的演變,其中選録《墨子》及墨家事迹等文字,不僅可以捕捉到墨學於宋前的接受變化情況,更能窺探出宋代當下對墨學的總結和認識。除了儒墨仍有相提並論外,還有墨子神仙化和墨學仙話,這是宋代三大類書輯録《墨子》體現出來的墨學發展新趨勢。
關鍵詞 《墨子》 《太平廣記》 《太平御覽》 《册府元龜》
隨着科舉制度的完善以及雕版印刷術的迅猛發展,宋代編纂類書的風氣之興盛大大超越隋唐時期,並且逐漸形成了宋代獨特的類書體系。宋代類書既有官修,也有私修。官修類書之中《太平廣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和《册府元龜》較爲著名,四者分别於北宋太宗和真宗兩朝編纂完成。宋代私人所修類書較有影響的有吴淑《事類賦注》、高承《事物紀原》、潘自牧《記纂淵海》和王應麟《玉海》等。兩宋類書不僅數量多,而且種類也更加繁複,具有系統化、精細化的發展趨勢。除了像《太平御覽》這樣百科性質的大型綜合類書以外,還出現專題性質的類書,如《太平廣記》專門輯録小説資料,《文苑英華》專收詩賦詞章,高承《事物紀原》專門考證事物起源和沿革,《全芳備祖》則是植物學類書鼻祖,宋代唐仲友的《帝王經世圖譜》首創圖譜類書,王應麟《小學紺珠》則是專爲兒童編纂的“蒙學課本”;還有專以輯録資料見長的應試類書,如孫逢吉《職官分紀》、陳傅良《永嘉八面鋒》、林駉《源流至論》、祝穆《事文類聚》、潘自牧《記纂淵海》、章如愚《山堂考索》、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等。此外還有通俗性類書,諸如《事林廣記》即爲現存較早且規模較大的民間日用類書,此等通俗性類書的出現更是反映出宋代社會經濟文化興盛形勢下,普通百姓對文化知識的渴求與接受。
類似於《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白氏六帖事類集》被稱爲“隋唐四大類書”,《太平廣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和《册府元龜》常被後世稱爲“宋代四大類書”,其中《文苑英華》專輯宋之前的詩文辭賦,故不列入此文討論範疇,其餘三大類書對諸子書皆有所輯録,其中就包括《墨子》及墨家典故和事迹,還呈現出不同於以往類書的新特徵。下文將《墨子》文本按雜篇、十論、墨辯、墨語、墨技以及佚文六大類進行分析歸納: 雜篇包括《親士》《修身》《所染》《法儀》《七患》《辭過》《三辯》共七篇;十論包括《尚賢》(上、中、下)、《尚同》(上、中、下)、《兼愛》(上、中、下)、《非攻》(上、中、下)、《節用》(上、中)、《節葬》(下)、《天志》(上、中、下)、《明鬼》(下)、《非樂》(上)、《非命》(上、中、下)、《非儒》(下)共十一論(1)後世學者將墨子有關救世施政的十項主張稱爲“墨子十論”,它是對墨子思想的綱領性概括,即《尚賢》、《尚同》、《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天志》、《明鬼》、《非樂》、《非命》,並不包含《非儒》,故本文爲統計便利,將《非儒》列爲“十論”統計範疇,故實際爲十一論。二十四篇;墨辯包括《經》(上、下)、《經説》(上、下)《大取》《小取》共六篇;墨語包括《耕柱》《貴義》《公孟》《魯問》《公輸》共五篇;墨技包括《備城門》《備高臨》《備梯》《備水》《備突》《備穴》《備蛾傅》《迎敵祠》《旗幟》《號令》《雜守》共十一篇。分别歸納和分析宋代三大類書對《墨子》篇章的選擇與輯録,此外還將補充分析宋代三大類書中出現的墨家典故和相關事迹等。
《太平廣記》五百卷,宋太宗於太平興國二年(977)三月下詔修撰:“同以前代《修文御覽》《藝文類聚》《文思博要》及諸書,分門編爲一千卷;又以野史、傳記、小説,雜編爲五百卷。”(2)《玉海》卷五十四,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出書店聯合出版1987年12月版,第1030頁。(《玉海·藝文·太平興國太平御覽太平廣記》)參與編纂者有李昉、扈蒙、李穆、湯悦以及徐鉉、張洎、李克勤、宋白、陳鄂、徐用賓、吴淑、舒雅、吕文仲、阮思道十四人,《太平廣記》成書於次年(978)年八月,早於《太平御覽》《文苑英華》和《册府元龜》。《四庫全書總目·玉芝堂談薈》有云:“昔李昉修《太平廣記》,陶宗儀輯《説郛》,其中迂怪居多,而皆以取材宏富,足資采擇,遂流傳不廢。”(3)《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三子部三十三雜家類七,中華書局1965年6月版,第1063頁。《太平廣記》收録衆多小説傳記,在小説史的研究中具有重要價值。王應麟《玉海》稱:“《廣記》鏤本(4)鏤本,是指《太平廣記》於太平興國三年(978)八月上奏之後:“六年,詔令鏤版。”(《玉海》卷五十四,第 1031頁。)頒天下,言者爲非學者所急,收墨板藏太清樓。”(5)《玉海》卷五十四,第1031頁。道出《天平廣記》的書版在印完第一批後即被束之高閣的情況,故北宋人多未及睹,着實影響了它的流傳。北宋末年,蔡蕃節取《太平廣記》編成了《鹿革事類》和《鹿革文類》各三十卷。南宋至元代流傳之《太平廣記》宋刻或宋抄本均非完帙。明代有談愷刻本,明活字本、明許自昌刻本及清黄晟槐蔭堂刻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皆源於明代談本。除此之外,現存《太平廣記》版本還有: 明沈與文野竹齋抄本、清孫潛校宋本、清陳鱣校宋本。現較通行者爲汪紹楹校點本。
《太平廣記》(6)本文所用《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2年9月版)即以談愷刻本爲底本,用清陳鱧校宋本、明沈與文野竹齋抄本校勘,並參酌明許自昌刻本及清黄晟槐蔭堂刻本。共分神仙、報應、知人、貢舉、雜傳記、雜録等92類(7)九十二類分别爲: 神仙、女仙、道術、方士、異人、異僧、釋證、報應、徵應、定數、感應、讖應、名賢、廉儉、氣義、知人、精察、俊辯、幼敏、器量、貢舉、銓選、職官、權幸、將帥、驍勇、豪俠、博物、文章、才名、儒行、樂、書、畫、算術、卜筮、醫、相、伎巧、博戲、器玩、酒、食、交友、奢侈、詭詐、諂佞、謬誤、治生、褊急、詼諧、嘲誚、嗤鄙、無賴、輕薄、酷暴、婦人、情感、童僕、夢、巫、幻術、妖妄、神、鬼、夜叉、神魂、妖怪、精怪、靈異、再生、悟前生、塚墓、銘記、雷、雨、山、石、水、寶、草木、龍、虎、畜獸、狐、蛇、禽鳥、水族、昆蟲、蠻夷、雜傳記、雜録。。每類又分子目和事目(亦有直接列事目之類(8)不列出子目直接列出事目者,如“神仙一”,直接列老子、木公、廣成子、黄安、孟岐五條事目;再如“神仙五”,直接列王次仲、墨子、劉政、孫博、天門子、玉子、茅濛、沈羲、陳安世幾條事目。),每個子目下列事目,每條事目征録原文並注明出處。據統計,92類中有5類有引《墨子》,共5處,具體分佈見下表。
《太平廣記》引《墨子》統計表(9)除引《墨子》之外,《太平廣記》還有用他書引墨論墨處,其中有明確有引出自《墨子》篇章者則全歸納於表内以便統計,而其他論墨之言及墨家書則放於表下單獨補充論述。《太平御覽》《册府元龜》亦有多處引他書引墨論墨,下文中皆按此歸納處理,在此説明,不再一一標注。:
類 目雜篇十 論墨辯墨 語墨技佚文神 仙《公輸》1器 玩《耕柱》1神《非攻下》1畜 獸《兼愛》1 蠻 夷《節葬下》1總計: 5030200
通過上表可知,《太平廣記》輯録《墨子》只涉及十論和墨語,共5處,在“神仙五”類目一處,有“墨子”事目一篇,其餘四類“器玩一”、“神一”、“畜獸九”、“蠻夷一”各引一條。《太平廣記》輯録《墨子》之文雖寡,但是特徵較爲突出,即其輯録風格區别於以往的類書風格,主要體現在三類: 第一類是只以墨子言支撑事目,全文不引其他書;第二類是直接將墨子列作一個事目;第三類是摘自他書引《墨子》之隻言片語。
第一,事目之下,原文直接引用《墨子》文,並非是文中插入《墨子》某段條文,亦不用“墨子曰”或“墨子云”等形式做開頭,而是於文末標明“出《墨子》”或“見《墨子》”。如“神一”之“鄭繆公”,直接用墨子言介紹:“鄭繆公晝日處廟,有神人面鳥身,素服,面狀方正。繆公大懼。神曰:‘無懼,帝厚汝明德,使錫汝壽十年,使若國昌。’公問神名,曰:‘予爲勾芒也。’出《墨子》。”(10)《太平廣記》卷二百九十一,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314頁。這段介紹鄭繆公的文字出自《墨子·明鬼下》,原文是:“昔者鄭穆公當晝日中處乎廟,有神入門而左,鳥身,素服三絶,面狀正方。鄭穆公見之,乃恐懼犇。神曰:‘無懼,帝享女明德,使予錫女壽十年有九,使若國家蕃昌,子孫茂,毋失。’鄭穆公再拜稽首,曰:‘敢問神名。’曰:‘予爲句芒。’”(11)孫詒讓《墨子閒詁》,《諸子集成》第四册,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1~142頁。再如“蠻夷一”之“輆沐國”,直接用《博物志》中引的全段《墨子》:“越東有輆沐之國,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父死,則負其母而棄之,言鬼妻,不可與共居。楚之南,炎人之國,其親戚死,刳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孝子也。秦之西有義渠之國,其親戚死,聚柴而焚之,薰其煙上,謂之登煙霞,然後成爲孝。此上以爲政,下以爲俗,而未足爲非也。見《墨子》。”(12)《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第3952頁。這段介紹輆沐國的文字源自《墨子·節葬下》,原文是:“昔者越之東,有輆沐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居處’。此上以爲政,下以爲俗,爲而不已,操而不擇。則此豈實仁義之道哉?此所謂便其習而義其俗者也。楚之南有炎人國者,其親戚死,朽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爲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爲孝子。此上以爲政,下以爲俗,爲而不已,操而不擇。則此豈實仁義之道哉?此所謂便其習而義其俗者也。”(13)孫詒讓《墨子閒詁》,《諸子集成》第四册,第115~116頁。
第二,直接列“墨子”其人爲“神仙五”之事目,並徵引他書關於《墨子》原文及事迹,較爲完整。尤其是其引《墨子》原文,大大不同於隋唐四大類書采摘群書名言雋句、搜羅詞藻典故的條文式(14)如《北堂書鈔》所引條文往往以“墨子曰”或“墨子云”的形式,取《墨子》一句或幾句話,表明所采納墨子的某個觀點,如《北堂書鈔》政術部十五中有“焚炙無罪”四字,下注曰“墨子云: 殷紂焚炙無罪”(虞世南編纂《北堂書鈔》卷四十一,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117頁)。取自《墨子·明鬼下》。,而是整篇輯録,其附加墨子神仙化的事迹,《墨子》及墨家書並無記録。
墨子者,名翟,宋人也,仕宋爲大夫。外治經典,内修道術,著書十篇,號爲墨子。世多學者,與儒家分途,務尚儉約,頗毁孔子。
有公輸般者,爲楚造雲梯之械以攻宋。墨子聞之,往詣楚。腳壞,裂裳裹足,七日七夜到。見公輸般而説之曰:“子爲雲梯以攻宋,宋何罪之有?餘於地而不足於民,殺所不足而争所有餘,不可謂智;宋無罪而攻之,不可謂仁;知而不争,不可謂忠;争而不得,不可謂彊。”公輸般曰:“吾不可以已,言於王矣。”墨子見王曰:“於今有人,舍其文軒,鄰有一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梁肉,鄰有糟糠而欲竊之,此爲何若人也?”王曰:“若然也,必有狂疾。”翟曰:“楚有雲夢之麋鹿,江漢之魚龜,爲天下富,宋無雉兔鮒魚,猶梁肉與糟糠也。楚有杞梓豫章,宋無數丈之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臣聞大王更議攻宋,有與此同。”王曰:“善哉,然公輸般已爲雲梯,謂必取宋。”於是見公輸般。墨子解帶爲城,以幞爲械,公輸般乃設攻城之機。九變而墨子九拒之,公輸之攻城械盡,而墨子之守有餘也。公輸般曰:“吾知所以攻子矣,吾不言。”墨子曰:“吾知子所以攻我,我亦不言。”王問其故。墨子曰:“公輸之意,不過殺臣,謂宋莫能守耳。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早已操臣守禦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絶也。”楚乃止,不復攻宋。
墨子年八十有二,乃歎曰:“世事已可知,榮位非常保,將委流俗,以從赤松子遊耳。”乃入周狄山,精思道法,想像神仙。於是數聞左右山間,有誦書聲者,墨子卧後,又有人來,以衣覆足。墨子乃伺之,忽見一人,乃起問之曰:“君豈非山嶽之靈氣乎,將度世之神仙乎?願且少留,誨以道要。”神人曰:“知子有志好道,故來相候。子欲何求?”墨子曰:“願得長生,與天地相畢耳。”於是神人授以素書,朱英丸方,道靈教戒,五行變化,凡二十五篇,告墨子曰:“子有仙骨,又聰明,得此便成,不復須師。”墨子拜受合作,遂得其驗,乃撰集其要,以爲《五行記》。乃得地仙,隱居以避戰國。至漢武帝時,遣使者楊違,束帛加璧,以聘墨子,墨子不出。視其顔色,常如五十許人。周遊五嶽,不止一處。(15)《太平廣記》卷五,第31~33頁。
《太平廣記》此篇引文源自東晉葛洪《神仙傳·墨子》。首先簡明扼要地交代墨子其人其學,然後便是引墨子“止楚攻宋”的事迹和墨子仙化的故事。第二段叙述墨子裂裳裹足勸説公輸般、墨子解帶爲城九拒公輸般,全部取自《墨子·公輸》,除了“裂裳裹足,七日七夜到”與原文“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在時間上不符以外,其他文字略有省略,所述出入不大,基本符合原文。第三段杜撰墨子神仙化及《五行記》之來龍去脈,雖然文風明顯與第二段不符,但實則成爲《太平廣記》將墨子列爲衆神仙之一的重要根據,也爲其他事目引他人習“墨子術”得道成仙做重要鋪墊。
第三,至於“器玩一”、“畜獸九”兩事目所引《墨子》,屬於摘自他書引《墨子》之隻言片語,故基本遵從摘録他書原文的範式。如“器玩一”之“漢武帝”有言:“魏文帝《典論》亦云:‘墨子曰: 昔夏后啓使飛廉折金,以精神於昆吾。使翁乙灼自若之龜。鼎成,四定而方,不灼自烹,不舉自滅,不遷自行。’”(16)《太平廣記》卷二百二十九,第1758頁。這裏摘録的是《小説》中引曹丕《典論》論及墨子言,出自《墨子·耕柱》。其原文曰:“昔者夏后開使蜚廉折金於山川,而陶鑄之於昆吾,是使翁難稚乙,卜於白若之龜,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舉而自臧,不遷而自行,以祭於昆吾之虚,上鄉!’”(17)孫詒讓《墨子閒詁》,《諸子集成》第四册,第255~256頁。又如“畜獸九”之“張華”文中有:“書生乃曰:‘明公當尊賢容衆,嘉善而矜不能,奈何憎人學問?墨子兼愛,其若是耶?’言卒,便請退。”(18)《太平廣記》卷四百四十九,第3612頁。這裏采自《集異記》裏斑狸化作書生之時,其面對張華責難時用墨子“兼愛”思想反問的一段對答。
此外,《太平廣記》亦有輯録他人他事中議論墨子和墨子術等事迹,“神仙五”之“劉政”這一事目載録有:“劉政者,沛人也。高才博物,學無不覽。以爲世之榮貴,乃須臾耳,不如學道,可得長生。乃絶進趨之路,求養生之術。勤尋異聞,不遠千里。苟有勝己,雖奴客必師事之。復治墨子五行記,兼服朱英丸,年百八十餘歲,色如童子。”(19)《太平廣記》卷五,第33頁。再如“神仙五”之“孫博”,有言:“孫博者,河東人也。有清才,能屬文,著書百餘篇,誦經數十萬言。晚乃好道,治墨子之術。能令草木金石皆爲火,光照數里;亦能使身成火,口中吐火,指大樹生草則焦枯,更指還如故。”(20)同上。這兩處所引“墨子五行記”和“墨子之術”,反映墨子在宋代被仙化的傾向,扭轉唐末排斥墨學而將墨學或墨術妖魔化的局面(21)唐末至五代,墨學的接受産生一個偏激,即將墨術妖魔化並借此打壓墨學的傾向,《新五代史·唐太祖家人傳》亦有載:“存乂歷建雄、保大二軍節度使。娶郭崇韜女。是時,魏州妖人楊千郎用事,自言有墨子術,能役使鬼神,化丹砂、水銀。莊宗頗神之,拜千郎檢校尚書郎,賜紫,其妻出入宫禁,承恩寵,而士或因之以求官爵,存乂及存渥等往往朋淫於其家。”(歐陽修撰,柴德庚點校《新五代史》卷十四,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86~287頁)此則記述李存乂事,言及莊宗迫於郭崇韜即誅之後,得知李存乂私下爲郭崇韜辯護,且與“得墨子術”之人物楊千郎交往甚密,因而被誅,楊千郎被視作妖人,亦同罹其禍。。
《太平御覽》一千卷,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三月同時下詔修撰《太平廣記》《太平御覽》二書。《太平御覽》成書於太平興國八年(984),初名《太平總類》,太宋宗曾下詔:“史館新纂《太平總類》一千卷,包括群書,指掌千古,頗資乙夜之覽,何止名山之藏?用錫嘉稱,以傳來裔,可改名《太平御覽》。”(22)《玉海》卷五十四,第1030頁。《太平御覽》與《太平廣記》是兩部類書,分工明確,看似各自獨立實有關聯。《太平御覽》北宋之後版本有: 南宋閩刊本、南宋蒲叔獻刊本(蜀刊本)、明倪炳校刻本和明活字本、清張海鵬刻本、清汪昌序活字本和清鮑崇城刻本等。1932年商務印書館出版影宋本較爲通行(23)本文所用版本即中華書局縮印商務印書館1936年影宋本《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2月版。,其中945卷據南宋蜀刊殘本,所缺又以静嘉堂文庫所藏别種宋刊殘本和日本活字本補足。
《太平御覽》按部類共55部5363個子目(63個附類),從天、地、皇王到菜、香、藥、百卉分部(24)分爲天、時序、地、皇王、偏霸、皇親、州郡、居處、封建、職官、兵、人事、逸民、宗親、禮儀、樂、文、學、治道、刑法、釋、道、儀式、服章、服用、方術、疾病、工藝、器物、雜物、舟、車、奉使、四夷、珍寶、布帛、資産、百穀、飲食、火、休徵、咎徵、神鬼、妖異、獸、羽族、鱗介、蟲豸、木、竹、果、菜、香、藥、百卉,共五十五部。,每部之下再設子目,每個子目之下,再按時間順序輯録引用文獻並注明出處,先列書名後録原文。據統計,55部中有33部有引《墨子》,共128處,具體分佈見下表。
《太平御覽》引《墨子》統計表:
部類雜篇十 論墨辯墨 語墨 技佚文天部《尚同上》1時序部《七患》1地部《非攻下》1《耕柱》12①皇王部《尚同上》1《尚同中》1《尚賢上》1《節用中》2《明鬼下》3《非攻下》2《天志上》11②郡部《尚賢中》11③居處部《節用中》1《公輸》1《備城門》4《雜守》12④兵部《非攻下》1《非儒下》1《公輸》5⑤《魯問》2《備梯》1《備城門》1《雜守》1《旗幟》12⑥①②③④⑤⑥《太平御覽》“地部一”處引:“《墨子》曰: 禽子問: 天與地孰仁?墨子曰: 翟以地爲仁。民衣焉、食焉、死焉、家焉,地終不責德焉,故翟以地爲仁。”又於“地部二十二”之“培塿”引:“墨子曰: 培塿之沉則生松栢,民衣焉、食焉、家焉、死焉、地終不責德焉,故翟以爲仁。”(《太平御覽》卷三十六,第172頁)均不見於《墨子》今本,隋唐類書《藝文類聚》地部“四海”一類則將《太平御覽》這兩處引文歸爲一條:“墨子曰: 禽子問: 天與地孰仁?墨子曰: 翟以地爲仁。太山之土則封禪焉,培塿之側則生松栢,下生黍苗莞蒲,水生黿鼉龜魚,民衣焉、食焉、家焉、死焉,地終不責德焉,故翟以地爲仁。”《北堂書鈔》“地部”、《白氏六帖·子事類集》卷一皆有所引此佚文。“皇王部五”此處引《帝王世紀》一段,其中有:“墨子以爲,堯堂高三尺,土階三等。”(《太平御覽》卷八十,第373頁)《墨子》今本無。隋唐類書《初學記》“帝王部”及《藝文類聚》“居處部”亦有引“墨子稱堯舜堂高三尺”一語。“郡部十一”此處有引:“墨子曰: 金城湯池。”(《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五,第803頁)《墨子》今本無。“居處部四”有引“墨子稱堯舜堂高三尺”佚文,同“皇王部五”處引《帝王世紀》一段,其中有“墨子以爲,堯堂高三尺。”“居處部二十”有引佚文:“墨子稱金城湯池。”“兵部五十一”、“五十八”兩處引《吕氏春秋》所述和《尸子》所述墨子“止楚攻宋”兩條,皆源自《墨子·公輸》。“兵部六十七”之“攻具上”引:“墨子曰: 備衝法,絞善麻長八丈,内有大樹則擊之,用斧長六尺,令有力者斬之。”(《太平御覽》卷三百三十六,第1545頁)《墨子》今本無。“兵部七十五”引:“良劍期乎利,不期乎莫邪。”(《太平御覽》卷三百四十四,第1582頁)《墨子》今本無。
部類雜篇十 論墨辯墨 語墨 技佚文人事部《明鬼下》2《兼愛中》3《非儒下》1《貴義》3《公輸》13①禮儀部《非攻下》1《節葬下》2樂部《三辯》21②學部《公孟》2《貴義》31③治道《辭過》1《耕柱》1服章《辭過》1《親士》1《非樂上》1《公孟》3《公輸》1服用1④疾病《公孟》1《耕柱》1①②③④“人事部三十一”有:“《墨子》曰: 子禽問曰:‘多言有益乎?’墨子曰:‘蝦蟇蛙龜日夜而鳴,舌乾擗,然而不聽。今鶴雞時夜而鳴,天下振動。多言何益?唯其言之時也。”(《太平御覽》卷三百九十,第1804頁)《墨子》今本無。“人事部四十二”和“七十二”分别有:“孔子無黔突,墨子無暖席”和“墨子無黔突,孔子無暖席”二語,隋唐類書《藝文類聚》“火部”有所引“孔子無暖席,墨子無黔突”,《北堂書鈔》“人部”四亦引“孔子無黔突,墨子無暖席”。皆不見於《墨子》今文。“樂部六”有引:“《墨子》曰: 秦繆公之時,戎强大,繆公遺之女樂二八與良宰。戎王大喜,以其故,數飲食,日夜不休。左右有言秦寇之至者,因扞弓而射之。秦寇果至,戎王醉而卧於尊下,卒生縛之。未禽則不知。登山而視牛若羊,視羊若豚。牛之性不若羊,羊之性不若豚,所自視之勢逆也,而因怒於牛羊之性也,此狂者也,狂而以行賞罰,此戴氏之所以絶。”(《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八,第2569頁)不見《墨子》今本,疑爲佚文,見《吕氏春秋·貴直論·過理》有曰:“秦繆公時,戎彊大,秦繆公遺之女樂二八與良宰焉。戎主大喜,以其故,數飲食,日夜不休。左右有言秦寇之至者,因扜弓而射之。秦寇果至,戎主醉而卧於樽下,卒生縛而擒之。未擒則不可知,已擒則又不知。雖善説者猶若此,何哉?”(高誘《吕氏春秋》,《諸子集成》第六册,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03頁)“學部一”引《新序》曰:“齊王問墨子曰: 古之學者何如?對曰: 古之學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學得一善言務以説人也。”(《太平御覽》卷六百七,第2731頁)《墨子》今本不見,爲佚文。隋唐類書《北堂書鈔》禮儀部四曾引此條《墨子》佚文:“齊王問墨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何如?’對曰:‘古之學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學者得一善言務以悦人。”(虞世南編纂《北堂書鈔》卷八十三,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307頁)唐代馬總《意林》亦曾輯録此條:“古之學者,得一善言,附於其身;今之學者,得一善言,務以説人;言過而行不及。”(王天海、王韌《意林校釋》,《新編諸子集成續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06頁)“服用部二十一”有:“《墨子》曰: 禹造粉。”(《太平御覽》卷七百一十九,第3185頁)《墨子》今本無。
部類雜篇十 論墨辯墨 語墨 技佚文工藝《公孟》1《魯問》1《公輸》1器物《節用中》2《兼愛下》1《公輸》1《備城門》3舟《非儒下》1珍寶《非攻下》1《耕柱》21①布帛《所染》1《辭過》1《公孟》11②資産《非樂上》1《魯問》1《貴義》1百穀《七患》1《貴義》1飲食《節用中》1《非樂上》1《非儒下》2《耕柱》1《備穴》1《備城門》11③休徵《明鬼下》1咎徵《非攻下》2神鬼《明鬼下》2妖異1④①②③④“珍寶一”有:“《墨子》曰:‘周公見申徒狄曰: 賤人强氣則罰至。申徒狄曰: 周之靈珪出於土,楚之明月出蜯蜃,五象出於汙澤。和氏之璧,夜光之珠,三棘六異,此諸侯所謂良寶也。”(《太平御覽》卷八百二,第3560頁)《墨子》今文不見,但《墨子·耕柱》有:“子墨子曰:“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三棘六異,此諸侯之所謂良寶也。可以富國家,衆人民,治刑政,安社稷乎?曰: 不可。所謂貴良寶者,爲其可以利也。而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三棘六異不可以利人,是非天下之良寶也。”(孫詒讓《墨子閒詁》,《諸子集成》第四册,第259頁)故疑爲此篇脱文。“布帛部七”有:“《説苑》: 《墨子》曰: 古有用無文者,禹是也。土階三等,衣裳細布,當此時,黼黻無所用,務在完堅。”(《太平御覽》卷八百二十,第3650頁)《墨子》今本無。“飲食部十五”有:“劉根《墨子枕中記鈔》曰: 百花醴蜜。”(《太平御覽》卷八百五十七,第3810頁)爲佚文。“妖異部四”有:“又《墨子五行書》云: 墨子能變形易貌,坐在立亡,蹙面則成老人,含笑則成女子,踞地則成小兒。”(《太平御覽》卷八百八十八,第2944頁)爲佚文。
部類雜篇十 論墨辯墨 語墨 技佚文獸《非儒下》11①羽族《非攻下》1《魯問》1《貴義》11②鱗介《貴義》11③蟲豸1菜茹《天志下》1總計: 1299450401322①②③“獸部十四”之“羊”有:“《墨子》曰: 齊莊公之臣王國卑中里檄者訟三年而獄不斷,恐失有罪,使二人共一羊盟齊之社,二子相從以羊血灑社,讀王國卑之祠已盡,終里檄之辭未半,祭羊起而觸中里檄,齊人以爲有神驗。”(《太平御覽》卷九百二,第4002頁)《墨子》今本無。“羽族部三”之“鶴”有:“《墨子》曰: 子禽問曰: 多言有益乎?對曰: 蝦蟇日夜鳴,口乾而人不聽之。鶴雞時夜而鳴,天下振動,多言何益?”(《太平御覽》卷九百一十六,第4060頁)同“人事部三十一”引:“《墨子》曰: 子禽問曰:‘多言有益乎?’墨子曰:‘蝦蟇蛙龜日夜而鳴,舌乾擗,然而不聽。今鶴雞時夜而鳴,天下振動。多言何益?唯其言之時也。”(《太平御覽》卷三百九十,第1804頁)《墨子》今本皆無。“人事部四十二”和“七十二”分别有:“孔子無黔突,墨子無暖席”和“墨子無黔突,孔子無暖席”二語,隋唐類書《藝文類聚》“火部”有所引“孔子無暖席,墨子無黔突”,《北堂書鈔》“人部”四亦引“孔子無黔突,墨子無暖席”。皆不見於《墨子》今文。“鱗介部十三”之“蚌”:“《墨子》曰: 申屠狄謂周公曰: 賤人何可薄耶,周之靈珪岀於土石,楚之明月出於蚌蜃,少家大豪出於污澤,天下諸侯皆以爲寶,狄今請退也。”(《太平御覽》卷九百四十一,第4182頁)《墨子》今本無。
據上表可知,《太平御覽》所引《墨子》所占比重較大,一半以上的部類有涉及,引《墨子》條文,偏重於十論和墨語,十論最多是45條,墨語40條,雜篇是9條,墨技13條,佚文22條,墨辯没引。所引内容較爲全面,既有社會政治方面,也有自然名物方面。可見,編纂者視野極其開闊,對墨學的内容掌握較爲全面,擇取《墨子》條文來自《三辯》《辭過》《親士》《所染》《七患》《尚同》《尚賢》《非攻》《明鬼》《節葬》《兼愛》《非儒》《非樂》《節用》《天志》《公孟》《貴義》《魯問》《公輸》《旗幟》《備城門》《備穴》《雜守》《旗幟》等篇,涉及篇目較多,有論修身、論政策、論戰術、論學風,亦有闡述名物及聲明哲理,没有偏重於墨學的某一方面。
分析輯録衆多《墨子》條文可知《太平御覽》輯録特徵:
首先,其摘録模式依然是以“墨子曰”作爲開頭,隨之附上《墨子》之條文。較忠實於原文,變動少,字句較爲精準。所引短句如“天部二”之“天部下”有:“《墨子》曰: 飄風苦雨溱溱而至,此天之所以罰百姓不上同於天也。”(25)《太平御覽》卷二,第8頁。出自《墨子·尚同上》,原文是:“今若天飄風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罰百姓之不上同於天者也。”(26)孫詒讓《墨子閒詁》,《諸子集成》第四册,第46頁。對比可知,引文因引用之便省略第一句“今若”和“者”二詞之外,語句順序按照原文摘録没有變動,第二句字詞和原文幾乎一致,内容和意義皆無偏差。再如“地部五”之“太行山”有引:“《墨子》曰: 墨子怒耕柱子,曰:‘我無愈於子。’墨子曰:‘將上太行,駕驥與羊,子將誰驅?’曰:‘將驅驥,以驥足責也。’墨子曰:‘我亦以子爲足責。’”(27)《太平御覽》卷四十,第190頁。源自《墨子·耕柱》,原文是:“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於人乎?’子墨子曰:‘我將上太行,駕驥與羊,我將誰驅?’耕柱子曰:‘將驅驥也。’子墨子曰:‘何故驅驥也?’耕柱子曰:‘驥足以責。’子墨子曰:‘我亦以子爲足以責。’”(28)孫詒讓《墨子閒詁》,《諸子集成》第四册,第254頁。此段引文所摘録墨子與耕柱子之間的對話,十分完整,没有漏掉任何一個問答,字詞省改也較少,足見《太平御覽》引用《墨子》篇章原文語序和摘録語句字詞的準確。
其次,擇取《墨子》之精要句合併。如“皇王部二”之“叙皇王下”引“《墨子》曰: 古者民生未有刑政之時,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爲天子。又曰:‘凡國之萬民,皆尚同乎天子,而不敢下比。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學天子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學天子之善行。’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舉天下萬民以法天子,夫天下何説而不治哉。又曰: 古者聖王制爲衣服之法曰:‘冬服紺緅之衣輕且暖,夏服絺綌之服輕且清,則止諸。’加費不加於民利者,聖王弗爲。又曰: 天子者,天下之窮貴也,天下之窮富。故富且貴者,當天意而不可不順。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别相惡、交相賊,必得罰。”(29)《太平御覽》卷七十七,第362頁。乃截取《尚同上》《尚同中》《節用中》《天志上》三篇中不同段落之句合併在一起,引文首句取自《墨子·尚同上》,原文本是列出立“天子”、“三公”、“諸侯國君”、“正長”、“里長”、“鄉長”等,一個接着一個先交代緣由,再層層遞進,自上而下説明如何設立各級長官的制度。《太平御覽》“皇王部二”此處引文則是意在説明帝王一類,故只截取設立天子一項,而爲保持這項立“天子”制度來龍去脈的完整論述,故而再將《墨子》原文之《尚同中》“國君治其國,而國既已治矣”之後的理由和《節用中》其中古聖王制“衣服之法”及《天志上》天子乃“天下之窮富”鋪設的理由緊跟其後。
再次,《太平御覽》不僅徵引《墨子》語句較爲精準,還做到了條文清晰,即其所引條目與以往類書相同之處,往往能够區分正文和注文,引《墨子》條文作注時不和正文混淆、輯録《墨子》條文作正文時亦能與其下注文作出明確區分。如“兵部五十三”之“勝”有正文大字:“《墨子》曰: 墨子爲守,使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緊跟其後用小字注:“墨子雖善爲兵,而不肯以知兵聞也。”(30)《太平御覽》卷三百二十二,第1482頁。又如“兵部六十七”之“攻具上”有正文引《後漢書》曰:“遂圍之數十重,列營百數,雲車十餘丈。”其下小字作注引:“雲車,即樓車,稱雲,其高也。升之以望敵。猶墨子云般輸爲雲梯之械。”(31)《太平御覽》卷三百三十六,第1542頁。“兵部六十七”還有“《墨子》曰: 雲梯者,重器也。矢石沙炭以雨之,薪火湯水以濟之,如此則雲梯之功敗。”其下引注“《尸子》又載: 般爲蒙天之階,階成,將以攻宋。墨子請獻十金,般曰:‘吾義,固不殺人。’墨子再拜。”(32)同上,第1545頁。從《太平御覽》徵引《墨子》文字可以看出其克服了以往類書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正文和注文連寫,難以區别。其好處是容易使人清晰辨别正文和注文。
此外,《太平御覽》還有引他書論墨處,這些論墨之言包括墨子事迹以及墨家典故等。如“地部十”之“黑山”:“《九州要記》曰: 墨子昔居汲郡黑山,采茯苓餌,五百歲,或老或少。”(33)《太平御覽》卷四十五,第217頁。這是將墨子神仙化並杜撰墨子的仙旅生活。如“郡部七”之“衛州”引墨子典故:“《劉子》曰: 邑號朝歌,墨子回車。”(34)《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一,第781頁。“墨子回車”(35)“墨子回車”的典故實則是後世文人將墨子的事迹引用於文中逐漸形成的共識,説的是墨子周遊至衛國都城,因此地曾是暴君殷紂之都朝歌城,加之“鄭衛之聲”常被冠以靡靡之音惡名,故回轉車輛離開,表明墨子只爲堅持自己的主張,不違背自己的志向。漢代劉向《新序·節士》有言:“縣名爲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故孔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不飲盜泉之水,積正也。旌目不食而死,潔之至也。”(劉向《新序》,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29頁)也曾引用“曾子不入”和“墨子回車”,意在説明寧可捨身也要堅持“義舉”,絶對不可違背道義。指的是墨子曾經周遊列國,至衛國都城時回轉車輛離開。此外還有他書論“墨子見王”、“墨子著書”、“墨子刻木”、“墨子聽琴”等諸多事迹。如“樂部十九”有:“《吕氏春秋》曰: 墨子見荆王,衣錦吹笙。”(36)《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一,第2621頁。“文部五”之“碑”有:“胡廣《百官箴叙》曰: 箴諫之興,所由尚矣。聖君求之於下,忠臣納之於上,故《虞書》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墨子著書,稱夏箴之辭。”(37)《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八,第2650頁。“工藝部九”之“巧”有:“《論衡》曰: 傳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爲鳶,飛之三日而不集。夫言其以木爲鳶飛之,可也;言其三日不集,增之也。”(38)《太平御覽》卷七百五十二,第3340頁。“珍寶部二”之“珠下”:“《説苑》曰: 墨子謂滑釐曰:‘今凶年,有欲與子隨侯之珠者,曰:“不得賣也,以爲飾。”又欲與子一鍾粟者,得珠不得粟,不得珠得粟,子將何擇?’滑釐曰:‘粟可取也。’”(39)《太平御覽》卷八百三,第3565頁。“獸部二十四”之“狸”有:“《琴操》曰: 曾子鼓琴,墨子立外而聽之。曲終,入曰: 善哉,鼓琴身已成矣,而曾未得其首也。曾子曰: 吾晝卧,見一狸,見其身而不見其頭,起而爲之弦,因曰殘形操。”(40)《太平御覽》卷九百一十二,第4040頁。這些墨子事迹記録在諸書引用中,展現出了墨子行爲的零星片段,也從側面體現墨家的不凡品質。
最後,《太平御覽》還有記録墨子弟子書,如“人事部一百三十七”有:“《胡非子》曰: 胡非子修墨子教,有屈將子恃勇,聞墨者非鬥,帶劍危冠往見胡非子,刼而問之曰:‘將聞先生非鬥,而好勇,有説則可,無説則死。’胡非子爲言五勇,屈將子悦服。”(41)《太平御覽》卷四百九十六,第2270頁。此段當爲《胡非子》佚文,罕見其他文獻收録。
《册府元龜》一千卷,與《太平廣記》和《太平御覽》相比,少了許多繁複駁雜的内容,因其專門輯録軍政人物事迹,故其書名最初擬爲“歷代君臣事迹”,宋真宗曰:“朕編此書,蓋取著歷代君臣德美之事,爲將來取法。”(42)《玉海》卷五十四,第1031頁。《玉海·景德册府元龜》載:“景德二年(1005)九月丁卯,命資政殿學士王欽若、知制誥楊億修歷代君臣事迹。”(43)同上。先後參與編纂者有錢惟演、刁衎、杜鎬、戚綸、李維、王希逸、陳彭年、姜嶼、陳越、宋貽序、陳從易、劉筠、查道、王曉、夏竦、孫奭諸位,本着以史爲鑒的原則,嚴格輯録文獻,大中祥符六年(1013)書成。流傳版本有: 南宋新刊監本、南宋眉山刻本、明崇禎黄國琦刊本、清康熙五繡堂補刊本、清乾隆丁氏刊本、清嘉慶藤花榭印本等。1960年中華書局影印明崇禎刻本(44)本文所用即爲中華書局影印明崇禎刻本《册府元龜》,中華書局1960年6月版。,1989年中華書局又增補出版宋蜀刻本殘本,二者可互爲校補。
《册府元龜》分31部1104門,部分帝王、閏位、僭僞、列國君、儲宫、宗室、外戚、宰輔、將帥、臺省、邦計、憲官、諫諍、詞臣、國史、掌禮、學校、刑法、卿監、環衛、銓選、貢舉、奉使、内臣、牧守、令長、宫臣、幕府、陪臣、總録、外臣,每部之下再分門。每部有總序、門有小序,總序述本部諸事迹的脈絡、小序則是論本門的内容述評。據統計,31部中有4部引有《墨子》之文,共10處,具體分佈見下表。
《册府元龜》引《墨子》統計表:
部 類雜篇十 論墨辯墨 語墨技佚文帝 王《公輸》1列國君1①國 史《節用》12②總 録《非樂》1《公輸》2《魯問》2共計: 10020503①②“列國君部”之“聽諫”有:“墨子聞之,曰:‘晏子知道,道在爲人,而失在爲己。爲人者重,自爲者輕。景公自爲而小國不爲與,爲人而諸侯爲役,則道在爲人,而行在反己矣。故晏子知道矣!’”(《册府元龜》卷二百四十二,第2875頁)《墨子》今本無,《晏子春秋·問上》有輯録。“國史部”之“論義二”有:“墨子又云: 吾見百國春秋史,又無有事而書年者,是重年驗也。”(《册府元龜》卷五百五十九,第6711頁)《墨子》今本無。
《册府元龜》“總録部”之“立言”有標明《墨子》71篇。從上表可知,《册府元龜》引用《墨子》條文者爲數不多,共計10條,墨語最多,共有5條,佚文有3條,十論2條。雖然輯録《墨子》之文爲數不多,但是書中引他書論墨或用墨子事典入文者等數目卻不少,在接下來的輯録特點中將具體分析。
《册府元龜》輯録《墨子》特徵:
一、 引《墨子》文,常略去對話的重複語或事件中的繁瑣細節,其他原文照録,因其輯録文獻較爲嚴謹,故於引《墨子》文時並不單獨注明出處。如“總録部”之“守道”:“墨子,宋人,名翟。弟子公上過,語墨子之義於越王,悦之,謂公上過曰:‘子之師苟肯至於越,請以故吴之地,陰江之浦,書社三百,以封夫子。’公上過往於墨子,墨子曰:‘子觀越王能聽吾言用吾道乎?’公上過曰:‘殆未能也。’墨子曰:‘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雖子亦不知翟也。若越王聽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於賓萌,未敢言士,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雖全越以予我,吾無所用之。不聽不用而受其國,是以義翟也,何必越?雖中國可矣。’”(45)《册府元龜》卷七百八十五,第9326頁。引文出自《墨子·魯問》,原文是:“子墨子游公尚過於越。公尚過説越王,越王大説,謂公尚過曰:‘先生苟能使子墨子於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過許諾。遂爲公尚過束車五十乘,以迎子墨子於魯。曰:‘吾以夫子之道説越王,越王大説,謂過曰:‘苟能使子墨子至於越而教寡人,請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子墨子謂公尚過曰:‘子觀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將聽吾言,用吾道,則翟將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於群臣,奚能以封爲哉!抑越不聽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則是我以義糶也。鈞之糶,亦於中國耳,何必於越哉!’”(46)孫詒讓《墨子閒詁》,《諸子集成》第四册,第287~288頁。引文之中,省略了《墨子》原文中公尚過再次向墨子重複叙述越王的一段話,其他原文照録。“總録部”之“工巧”有“又公輸般爲楚作高雲梯,欲以攻宋。墨子聞之,往見荆王曰:‘臣以爲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輸天下之巧工也,已爲攻宋之械矣。’墨子曰:‘請試之。’於是公輸般設攻宋之械,墨子設守宋之備。公輸九攻之,墨子九卻之,不能入。故荆輟不攻宋。”(47)《册府元龜》卷九百八,第10750頁。出自《墨子·公輸》,此處引文也是略去了原文之中墨子和公輸般對峙之言、勸説楚王時列舉的長篇大論,用墨子大勝做結論。
二、 亦有引他書之論墨處,用“墨子”或“墨者”開頭或結尾,表明觀點。如“國史部”之“論義一”引《墨子》佚文:“墨者亦上堯舜,言其德行曰: 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斵。”(48)《册府元龜》卷五百五十八,第6701頁。這裏的言“墨者”非“墨子”,而其他類書引此佚文多以“墨子”開頭,如《太平御覽》“皇王部五”處引《帝王世紀》一段其中有“墨子以爲,堯堂高三尺,土階三等”。隋唐類書《初學記》“帝王部”及《藝文類聚》“居處部”亦有引“墨子稱堯舜堂高三尺”一語。《册府元龜》“國史部”之“論義一”後還有引:“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爲萬民率,故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别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也。要曰疆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不能廢也。”(49)同上。如“學校部”之“注釋一”論《墨辯》引:“墨子著書,作《辯經》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以正别名於世。”(50)《册府元龜》卷六百五,第7265頁。此處引墨子著書之論源自晉代魯勝《墨辯注序》:“墨子著書,作《辯經》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以正别名顯於世。”(51)房喬《晉書》,《百衲本二十四史》下册,臺灣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663頁。
三、 《册府元龜》延續了《太平御覽》正文與注文不相混淆的做法。其引《墨子》作正文或者作注,則分别用大字與小字相互區分。引《墨子》作注者,如“帝王部”之“中興”正文有:“圍之數十重,列營百數,雲車十餘丈”一句,下注小字有:“《墨子》云: 公輸般爲雲梯之械。”(52)《册府元龜》卷十二,第129頁。亦有正文及注文皆用《墨子》者,如“總録部”之“自述”正文有:“弦高以牛餼退敵,墨翟以縈帶全城。”下注小字有:“《墨子》曰: 公輸般爲雲梯以攻宋。墨子解帶爲城,以牒爲械。公輸設九攻,墨子九拒。公輸之攻盡,墨子之守有餘。楚王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矣。’”(53)《册府元龜》卷七百六十九,第9143頁。正文及注文皆出自《墨子·公輸》。還有以《墨子》爲正文之例,如“總録部”之“工巧”有正文:“又公輸般削竹木爲鵲,成而飛之,二日不下。”下注小字曰:“又《論衡》云: 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爲鳶飛之,一日而不集。”(54)《册府元龜》卷九百八,第10750頁。正文和注文引《論衡》之語皆源自《墨子·魯問》。
四、 還有引墨子事迹或墨家品質爲例,如“諫諍部”之“規諫”在介紹徐樂時有論:“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鄉曲之譽,非有孔、曾、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55)《册府元龜》卷五百二十四,第6259頁。此處“孔曾墨子之賢”之論,可見《漢書·徐樂傳》:“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無〕鄉曲之譽,非有孔、曾、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56)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卷六十四,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804頁。如“總録部”之“隱逸一”引:“昔傅説龍翔殷朝,尚父鷹揚周室,孔聖車不停軌,墨子駕不俟旦,皆以黔首之禍不可以不救,君子獨立,道繇人弘故也。”(57)《册府元龜》卷八百九,第9625頁。“孔聖車不停軌,墨子駕不俟旦”皆是爲了天下蒼生。再如“墨子回車”之典故,《太平御覽》有引(58)《太平御覽》之“郡部七”之“衛州”引墨子典故:“《劉子》曰: 邑號朝歌,墨子回車。”(《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一,第781頁。),《册府元龜》在卷二百五十八“儲宫部”之“孝友”、卷二百六十“儲宫部”之“講學”皆有引“邑號朝歌,墨子回車”,卷七百一十四“宫臣部”之“規諷”引“又鄭衛之樂,古謂淫聲。昔朝歌之鄉,回車者墨翟”,卷八百七十二“總録部”之“訟冤”引“邑號朝歌而墨子回車”,共出現三次。
此外,《册府元龜》還有記録墨家鉅子之事迹,如“總録部”之“公直”有録:“鉅子腹,秦之墨者,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對曰:‘墨者之法曰: 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爲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許,惠王遂殺之。”(59)《册府元龜》卷九百一,第10669頁。此段鉅子秉公執法絶不徇私的事迹,見《吕氏春秋·孟春紀·去私》:“墨者有鉅子腹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對曰:‘墨者之法曰: 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爲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不可不行墨子之法。’不許惠王而遂殺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義,鉅子可謂公矣。”(60)高誘《吕氏春秋》,《諸子集成》第六册,第10~11頁。
清晰、廣泛、完整,這是宋代三大類書輯録《墨子》最爲重要的特徵。兩宋之前,類書的編製用途多爲查檢詞藻、典故,故輯録文獻以采摘群書名言雋句、搜羅詞藻典故的條文式爲主,隋唐四大類書《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白氏六帖事類集》皆是如此。宋代類書大大不同於前代類書,除供行文取材之用外,還增加了科考、書信、箋啓、撰述等多種查檢功能。就類書内容性質而言,宋以前多爲駁雜廣泛的綜合性類書,宋代除了綜合性類書的基本範式之外,還出現了許多專題性質的類書,宋代類書較前代呈現出廣泛性和專論性並存的特點。從三大類書輯録《墨子》條文及墨家事迹和典故來看,宋代類書克服了以往類書條文不清晰的弊病,無論引《墨子》作正文還是作注,皆是明確區分。引《墨子》條文的功能也有所增多,墨子其人也成爲重要類目之一,正文通篇文字皆來自《墨子》其文或者其事,不再限制於摘章截句的條文式傳統一類方式,對墨子及墨家的資料保存更爲完整。不僅引《墨子》本文,還廣爲收納他書之中的《墨子》引文,有的引文甚至是《墨子》今本亡佚之文,對於《墨子》文本的保存十分有益。此外,也會對墨子行爲事迹或者傳説有所輯録,甚至是墨子門徒的事迹,資料十分廣泛。
通過對三大類書輯録《墨子》及墨子事迹等文字的考察,可知宋代墨學接受的兩個新趨勢: 第一個趨勢是墨學與儒學在隋唐儒墨相争相融的關係,到宋代延續發展,三大類書所輯録墨家之文字,依然有衆多和儒家並提之論;第二個趨勢是三大類書輯録《墨子》與墨家資料時,有意挖掘前代墨子神仙化和墨學仙話的傳説。雖然墨子仙化之説不始發於宋代,但是墨子治世學説及墨技之外,墨家明鬼神、信天命等理念也開始得到世人關注和認可,並被道教尊奉。這在隋唐類書中很少見,可見墨家與道教的關係,到了宋代已開始呈現出不一樣的局面,不再是唐末將墨學妖魔化的貶斥之勢。這種關係的變化發展,既是升華也是過渡,因爲這種趨勢發展到金元愈演愈烈,使得墨學逐漸發展爲道家存在的一個不可缺失的道德約束力量,並成爲道教立存於世的重要根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