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斌慧
内容提要 晚清黄以周《意林校注》可謂研究《意林》之最完備者,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相較於唐代馬總《意林》,《意林校注》學術旨趣獨特。《意林》務在經濟,《意林校注》重在校注。另外,《意林》重視文學,但《意林校注》則對文學相對疏冷。《意林校注》還具有極高的文獻學價值,主要體現爲合參衆本,重整篇次;博采衆長,補訂文本;長於校勘,精於考據。以《意林》所録著述爲視角,我們還可一窺清代浙東學派子學思想的複雜嬗變: 子學研究態度的轉化、子學研究重心的變遷、子學研究目的的轉移。
關鍵詞 黄以周 《意林校注》 浙東學派
《意林》爲唐代馬總根據南朝梁庾仲容之《子鈔》增損而成。它是現存收録晉以前子書最多的著作,爲歷代研究諸子的學者所重視。明清以來,《意林》頗受關注,多有研究,黄以周《意林校注》即爲個中翹楚。《意林校注》學術旨趣獨特,文獻學價值突出,以《意林》爲視角還可一窺清代浙東學派子學思想之嬗變。
何謂“學術旨趣”?朱漢民教授《學術旨趣與地域學統》指出:“在中國傳統學術史上,人們一般把某學派、學者及其著述的學術宗旨、思想興趣、基本思想、觀點傾向等稱之爲‘旨趣’。”(1)朱漢民《學術旨趣與地域學統》,《文史哲》,2014年第5期,第37頁。
先秦諸子百家争鳴,然“諸子”之稱最早見於西漢劉歆《七略》之“諸子略”,後爲《漢書·藝文志》所沿襲。中國早期子書由先秦時期的“九流十家”組成,魏晉之後,子書範圍擴大,地位提升。《隋書·經籍志》專列子部,成爲四部重要的組成部分。南朝庾仲容取周秦以來諸子一百零七家,摘其要語合爲三十卷,名爲《子鈔》。馬總認爲《子鈔》繁略失中,復增損以成《意林》。柳伯存《意林原序》云:“予扁舟途水,留滯廬陵,扶風爲余語其本尚,且曰:‘編録所取,先務於經濟,次存作者之意,罔失篇目,如面古人。’予懿馬氏之作文約趣深,可謂懷袖百家,掌握千卷。之子用心也遠乎哉!”(2)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 294頁。此文寫於貞元三年丁卯歲,柳伯存與馬總爲摯友,因而文中馬總自述宗旨之言頗爲可信,《意林》一書的核心實爲“務於經濟”。如《意林》收録《管子》十八卷。《管子》爲先秦時重要的子書。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評價《管子》“予讀仲書,見其謹政令,通商賈,均力役,盡地利,既爲富强,又頗以禮義廉恥化其國俗。如《心術》《白心》之篇,亦嘗側聞正心誠意之道。其能一匡天下,致君爲五伯之盛,宜矣。”(3)晁公武編,孫猛校《郡齋讀書志校正》(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91頁。管仲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畢生心血匯爲《管子》,既談富國安民之理,又闡正心誠意之道。然而,有意思的是,《意林》之《管子》十八篇而未録《心術》《白心》諸篇,對正心誠意之道的探索頗爲冷漠。
反觀黄以周《意林校注》之學術旨趣則是重在校注。楊義先生説:“研究先秦諸子,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研究我們的原本,就是研究我們的文化DNA。諸子離我們很遠,又離我們很近,他們的肉體生命已成爲塵埃,他們的文化生命已經成爲我們的血液。”(4)舒晉瑜《學者楊義還原先秦諸子經典引發學界争議》,《中華讀書報》2011年05月11日 01 版。黄以周以嚴肅的態度校注經典,傳承文化。如清末學人許益齋云:“況《意林》所録諸子,一從原書次第,今輯《意林逸子》,自當以《意林》次弟編定,其義之相類者,可比比之,義不能定者,别附於後。嚴氏所輯《典論》《體論》、桓譚《新語》,實用此法,惜其書不得見也。余請元同依嚴輯法輯《意林逸子》,凡九閲月,其書告蕆,以視選樓先生《意林翼》,未知相去何若?……舊輯本之善者,今不重輯,即用舊輯本。其有不善者,用元同所輯本,各注姓氏,不敢掠美。”(5)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295~296頁。許益齋與黄以周爲友,他談論了《意林逸子》最初的構想,一從原書次第,義之相類者比之,義不能定者别附於後。舊輯本之善者不再重輯,不善者采用黄氏校本,一一注明,不敢掠美,體現出嚴謹紀實的態度。如《意林》之《墨子》十六卷:“節葬之法: 三領之衣,足以朽肉;三寸之棺,足以朽骸。深則○案: 當依原書作‘不’,云‘掘穴深,不通於泉’。通於泉。○《節用中》篇。”(6)同上,第330頁。“節葬”在墨家思想中占據重要地位,還原葬禮之實在於盡哀,與“兼愛”、“明鬼”等亦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海德格爾説:“解釋從來不是對先行給定的東西所作的無前提的把握。準確的經典注疏可以拿來當作解釋的一種特殊的具體化,它固然喜歡援引‘有典可稽’的東西,然而最先的‘有典可稽’的東西,原不過是解釋者的不言自明、無可争議的先入之見。”(7)[德] 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譯《存在與時間》,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76頁。在《意林校注》中,我們能充分感受到黄以周對“先入之見”的理性克制,一般注家到此等要緊處不知會生發出幾多議論。甚至其父黄式三《讀畢校〈墨子〉》評價墨家“夫墨氏以‘泛愛’、‘兼利’爲急而短其父母之喪,親親、仁民不分次而親親之道不厚;以尚儉、節用爲務而薄其父母之葬,愛物、親親不分次而親親之道尤薄。……墨子短喪,説者亦信爲夏制: 此皆尊墨之過者也。”(8)黄以周著,閔澤平點校《讀子集》,《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五册,第261頁。黄式三評畢校《墨子》,對墨子短喪頗有微詞,認爲其不近人情,亦非夏制。然而,在《意林校注》中,其子黄以周冷静謹慎,僅將《墨子》與《意林·墨子》對校,標識出“深則通於泉”依原書缺一“不”字,並補充此段出自《墨子·節用》,可見其重在校注。
馬總《意林》之學術宗旨在務於經濟之外,尚重視文學,文約趣深。如戴叔倫評價《意林》曰:“上以防守教之失,中以補比事之闕,下以佐屬文之緒。有疏通廣博、潔净符信之要,無僻放拘刻、譤蔽邪蕩之患。”(9)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293頁。揭示《意林》之功在於有益政教、屬辭比事。如《意林》收《孟子》十四卷,録“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士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猶惡醉而强酒”(10)同上,第311頁。。孟子善養浩然之氣,其文好辯。孟子説仁,浩浩蕩蕩,在天子不仁、諸侯不仁、士不仁的排比中凸顯仁之推行迫在眉睫,猶如飛湍直下,磅礴絢爛。另外,孟子長於短喻,以惡醉而强酒比喻惡死亡而樂不仁,取譬淺切,句短意深,引人沉思。馬總將其摘録其中,充分展現了對《孟子》文之精髓的把握。又如《意林》收《莊子》十卷,録“昔者莊周夢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莊周與”(11)同上,第347頁。。莊子長於寓言,其言洸洋自恣,迷離惝恍,骷髏論道,罔兩問影,浪漫奇詭,令人目不暇接。此段録莊周夢蝶,以申齊物之旨,融玄理於寓言,唯美出塵,詩意盎然。馬總對《莊子》寓言的頻繁摘録,可見其文約趣深的文學追求。
相比於馬總《意林》對文學的重視,黄以周則對文學相對冷漠,即使援引文學作品,亦意在校勘。黄以周精通禮學,長於考據,對於文學則相對疏冷。如黄以周《士職》云:“文章者,華身之物;經濟者,澤民之具;義理者,淑性陶情之資。而不以禮爲權衡,文章雖工,亦鄭衛淫哇之聲也。”(12)黄以周著,王兆芳輯録《儆季子粹語》,《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590頁。此段指出禮爲文章、經濟、義理的重要之權衡。黄以周定位文章爲華身之物,若離禮而作文,文章雖工,亦不可取。又如《文選》爲梁代昭明太子蕭統編選的中國第一部文學總集,是研究先秦至齊梁間文學嬗變的重要資料。蕭統《文選序》云:“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爲宗,不以能文爲本,……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13)陳宏天、趙福海、陳復興主編《昭明文選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昭明文選》亦録諸子,但其選録宗旨在於“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重在文學。黄以周《意林校注》對《文選》多有關注,然其重心在於校勘。如《意林》收《新論》十七卷,録“世有圍碁,或言兵法之類。上者張置疏遠,多得道路而勝。○案: 《文選·博弈論》注作‘多得道而爲勝’”(14)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395頁。。《文選》録韋弘嗣《博弈論》,其文批評時人不好經術,嗜好博弈,勸導世人惜陰勤事,以佐明時,詞鋒犀利,頗中時病。黄以周摒棄了對其文學性的追索,而是冷静地將《意林》原文與《博弈論》“及爲之上者,張置疏遠,多得道而爲勝”對校,指出兩本之異。又如《意林》收《仲長統昌言》十卷,録“英辭雨集,妙句云來。○案: 《北堂書鈔》一百引作‘英才若雨,妙句如雲’,《文選·謝靈運傳論》注作‘英詞雨下,妙句雲布’”(15)同上,第442頁。。黄以周采用他校法,引入《北堂書鈔》《文選》,指出三者文本之異,博贍詳實。
《意林校注》成於清光緒五年(1879),爲黄以周的得意之作,其書合參衆本,重整篇次;博采衆長,補訂文本;長於校勘,精於考據,具有極高的文獻學價值。
合參衆本,重整篇次。黄以周《意林八校本叙》詳細談論了《意林》各校本情況。馬總編《意林》六卷,戴叔倫、柳伯存爲之作序。清代汪選樓照宋本《意林翼》六卷最爲精當,惜毁於火。一爲《道藏》本,一爲范氏天一閣鈔本,一爲嘉靖廖德潛刻本,皆爲五卷。一爲乾隆間館閣諸公據天一閣本,又參考《道藏》本、廖德潛刻本而成的聚珍本。一爲周耕厓校本。一爲虞山張氏所刻陶鏡寰校本。一爲嚴可均校本。一爲據照宋本而成的李金瀾補校本、汪小米過校本。一爲蔣氏别下齋本。對比馬總《意林》與黄以周《意林校注》,前四卷篇目完全吻合。第五卷篇目發生極大變化。《意林》卷五爲《周生烈子》五卷、《荀悦申鑒》五卷、《仲長統昌言》十卷、《典論》五卷、《魏子》十卷、《人物志》三卷、《任子》十卷、《篤論》四卷、《體論》四卷、《傅子》一百二十卷、《太玄經》十四卷、《化清經》十卷、《鄒子》一卷、《成敗志》三卷、《古今通論》三卷、《中論》六卷、《唐子》十卷、《秦子》二卷、《梅子》一卷、《物理論》十六卷。《意林校注》卷之五爲《周生烈子》五卷、《荀悦申鑒》五卷、《仲長統昌言》十卷、《典論》五卷、《魏子》十卷、《人物志》三卷、《任子》十卷、《篤論》四卷、《體論》四卷、《傅子》一百二十卷、《唐子》十卷、《秦子》二卷、《梅子》一卷、《物理論》十六卷、《太玄經》十四卷、《化清經》十卷、《鄒子》一卷、《成敗志》三卷、《古今通論》三卷、《中論》六卷。對比兩份目録,發生了三點變化: 一是自《傅子》一百二十卷以下,篇目順序發生了重大變化,在《意林校注》中,《唐子》《秦子》《梅子》《物理論》的位置被提前,而《太玄經》《化清經》《鄒子》《成敗志》《古今通論》《中論》的位置被推後,其調整的依據爲《道藏》本。二是《傅子》一百二十卷後有詳細案語:“舊各本自此以下目録與書次第不符。《傅子》《物理論》羼越既多,《唐子》《中論》互有出入。今依嚴校本參定。”(16)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299頁。三是《意林八校本叙》細緻談論了篇目調整的依據:“割舊題《物理論》十一事歸入《中論》,遵聚珍本也。改舊題《傅子》爲《物理論》,割《物理論》九十二事爲《傅子》,又從嚴校本也。”(17)同上,第291~292頁。可見黄以周重整篇目的主要依據爲嚴校本。嚴校本依照宋本而校周校本,補完其書,匯成六卷,彌足可貴,惜未刊行。
博采衆長,補訂文本。關於馬總《意林》一書的卷數,多有争議。根據黄以周《意林八校本叙》記載,戴叔倫作序稱其“裁成三軸”,柳伯存作序稱《意林》爲“六卷”,《唐志》作“一卷”,一實爲六之誤。清代汪選樓照宋本爲六卷,最爲完備,但世所罕見。《道藏》本、天一閣鈔本、廖德潛刻本皆爲五卷,至李金瀾補校本、汪小米過校本,皆補成其書,勒爲六卷。蔣氏别下齋本僅依照宋本第六卷通行於世。黄以周依照宋本補目,《意林》卷之六彙集《萬機論》《法訓》《新言》《鍾子芻蕘》《典語》《墨記》《新言》《正書》《正論》《蘇子》《世要》《陸子》《新論》《析言》《幽求子》《干子》《新論》《志林》《孫子》《義訓》《諸葛子》《要言》《符子》《神農本草》《相牛經》《相馬經》《相鶴經》《司馬兵法》《孫子兵法》《黄石公記》《氾勝之書》《相貝經》《淮南萬畢術》《博物志》《竹譜》《筆墨法》《五教》《周髀》《夢書》《九章算術》,合四十種,實對《意林》有補定之功。在《意林》卷之六的補定中,有三大特色: 一是細緻交代子書的存佚情況。如《新言》一書爲顧譚所作,案語云:“《吴志》本傳云:‘譚字子默,著《新言》十二篇。’《隋志·儒家》:‘《新語》十二卷。’《唐志》作‘《新論》四卷’,已亡其八。今全逸。”(18)同上,第471頁。引用《吴志》,將《新言》在《隋志》與《唐志》中的收録情況予以比較,指出《唐志》已亡其八,現今全逸。尤其是有目無文之書多標明存佚。如《夢書》十卷,案語云:“《隋志·占家》卷數同,今逸。”(19)同上,第485頁。二是各本對校,參訂正誤。如《法訓》爲譙周所做,案語云:“譙周,照宋本作‘名用’,别下齋本同誤,今正。”(20)同上,第470頁。關於《法訓》的作者,黄以周將各本對校,並參考《三國志》,指出照宋本誤“周”爲“用”,還進一步指出蔣氏别下齋本沿襲之誤。三是實事求是,闕者存疑。如《世要》云:“中才之人,知隨年長,事以學增。故年長則智廣,則見博。”(21)同上,第475頁。小注批示“疑缺二字”,實事求是,不妄加增補,闕處存疑。
精於考據,長於校勘。黄以周治學不立門户,博綜群經。在《意林》中,黄以周將其精於考據、長於校勘的專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其一,音韻考證。提到清代音韻之學,可追溯至清初顧炎武的《答李子德書》“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22)顧炎武撰,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整理,黄珅、嚴佐之、劉永翔主編《顧炎武全集》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乾隆之後,戴震以漢學爲宗,創皖南學派,門下高足不乏,如段玉裁、王念孫等,皆精於古音,長於考據。黄以周受乾嘉考據之風的薰染,亦重視音韻。如《尸子》“孔子云: 誦《詩》讀《書》,與古人居。讀《書》誦《詩》,與古人謀。”案語云:“此有韻之文,‘書’、‘居’相叶,‘詩’、‘謀’相叶。”(23)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334頁。指出“書”、“居”相叶,“詩”、“謀”相叶,從音韻學角度肯定《尸子》的韻律之美。如《列子》“宋人養猿,號曰狙公。欲與狙芧,先誑之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案語云:“‘芧’,音序,栗也。一作‘芋’,一作‘茅’,皆誤。藏本作‘芓’。”(24)同上,第342頁。指出“芧”讀作序,栗子之意,“芋”、“茅”皆誤,藏本另作芓,關注音韻,辨别正誤。
其二,文獻校勘。文字校勘是傳統訓詁學的重要内容。黄以周《意林校注》對《意林》傳播過程中的脱字、衍字、訛字、異文多有關注,細緻審慎。如《太公六韜》“文王曰:‘君務舉賢,不獲其功,何也?’太公曰:‘舉而不用,是有求賢之名,而無用賢之實也。’”案語云:“藏本此二句文在首,無‘是’、‘而’、‘也’三字。”(25)同上,第303頁。黄以周將各本對校,指出藏本脱“是”、“而”、“也”三字。如《抱朴子》“諺曰:‘古人欲達勤讀經,今世圖官免治生。’”案語云:“藏本‘經’上衍‘書’字,聚珍本無。”(26)同上,第432頁。將藏本與聚珍本對校,指出藏本衍一“書”字。如《周生烈子》云:“桀、紂是湯、武之梯,秦、項是大漢之階。四逆不興,則四順不昇。”案語云:“當依《御覽》八十七作‘三順不勝’。”(27)同上,第438頁。此處采用他校法,引入《太平御覽》,指出“四”當爲“三”之訛。如《曾子》“小人之遊,戲乎如入鮑魚之室,久而不聞,則亦化矣。”案語云:“《大戴禮》‘戲’作‘貸’,《群書治要》作‘膩’,《文選·辨命論》注作‘臭’。張刻本從《文選》注。”(28)同上,第306頁。此處廣用他校法,引入《大戴禮記》《群書治要》《文選》注,指出在各書中,“戲”分作“貸”、“膩”、“臭”,另指出虞山張氏刻本采用《文選》注,作“臭”。黄以周細緻尋出“戲”在各書中的異文,博贍審慎。另外,文章校勘方面,《意林校注》特别關注格式和章節兩方面。在格式方面,《意林校注》在各卷書前統一出案語,多交代該書的收録、作者、卷帙、存亡等情況。如《鬻子》云:“《藝文志》: 名熊,著《子》二十二篇。今一卷六篇。案: 《史記集解》引劉向《别録》:‘《鬻子》二十二篇,名熊,封於楚。’《漢志》屬道家。今存非足本。原注《藝文志》云云。《道藏》瑟號一本、廖本並提行大書。”(29)同上,第301頁。案語在《漢書·藝文志》的基礎上,引入《史記集解》中劉向《别録》的記載,點明《鬻子》的作者爲鬻熊,原爲22篇,今存非足本,並特意指出《漢志》將之歸入道家。又如《相牛經》“甯戚。案: 《隋志·五行家》云:‘梁有伯樂《相馬經》、甯戚《相牛經》、浮丘公《相鶴書》’,並亡。《唐志》復著録,並一卷。今逸。”(30)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481頁。《意林》僅指出《相牛經》作者爲甯戚。《意林校注》進一步指出,《相牛經》在《隋志》《唐志》中皆有收録,但今已亡佚,補充了其收録、存佚情況。在章節方面,《意林校注》對各書段落章節的劃分予以特别關注。如《新書》“志有四興: 朝廷之志,清以嚴;……言有四術: 敬以正,朝廷之言”。案語云:“藏本‘四興’、‘四術’分作二節。”(31)同上,第367頁。指出依照藏本,此段應以“四興”、“四術”爲標誌,分爲二節。如《鹽鐵論》云:“有粟而不能食,無益於飢;睹賢而不能用,無益於削。”案語云:“各本皆於此分節,局刻本連下。”(32)同上,第385頁。黄以周重視章節劃分,將各本對校,指出各本皆於此分節,唯局刻本連下,異於他本。
其三,歷史考證。《意林校注》中的歷史考證主要聚焦於考人與考事,多有新見。如《正論》案語云:“《隋志·儒家》:‘《袁子正論》十九卷,袁準撰。梁又有《袁子正書》二十五卷,袁準撰,亡。’《唐志·儒家》:‘《政論》二十卷,《正書》二十五卷,袁準撰。’馬氏於《正書》二十五卷注云:‘袁準《正論》十九卷注云‘袁□,字耀卿’,分爲二人之書。’《魏志·袁涣傳》:‘涣字耀卿。’‘□’當是‘涣’字。涣乃準之父也。《晉書》準事附見《袁瓌傳》,於準所著書但言注《喪服》經傳,不言《正論》《正書》。唐以後皆以爲袁準作,其書久逸。”(33)同上,第473~474頁。此段考證《正論》作者,《隋志》《唐志》皆言爲袁準所作。馬總提出質疑,黄以周繼續追尋,並將闕名補齊,由《魏志》考證出袁涣字耀卿,乃袁準之父,更進一步由《晉書·袁瓌傳》考證袁準未作《正論》,廣徵博引,考證有力,令人信服。如《鄧析子》“劉向云: 非子産殺鄧析,推《春秋》驗之。”案語云:“周、李校此條在題下小注,各本皆提行大書。劉向《叙録》云:‘鄧析好刑名,操兩可之説,設無窮之辭,數難子産之法。’記或云子産執而戮之。按《春秋左氏傳·昭公二十年》‘子産卒’,《定公九年》‘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傳説謂子産誅之,非也。案: 子産殺鄧析,見於《列子》《荀子》《吕覽》《尹文子》,劉向《説苑》亦然。”(34)同上,第327頁。此段考證子産殺鄧析之事是否屬實,將各本對校,引《叙録》《左傳》,一言子産或殺鄧析,一言殺鄧析者實爲駟歂。黄以周擴展開去,引《列子》《荀子》《吕覽》《尹文子》,特别是劉向《説苑》,多本參校,從而理性指出子産殺鄧析當爲事實。
子在古代實爲美稱,春秋之後以子稱呼有德之人與思想家之作品。劉向《七略》特設《諸子略》,囊括九流十家。馮友蘭《中國哲學史》説:“董仲舒之主張行,而子學時代終;董仲舒之學説立,而經學時代始。”(35)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2頁。先秦諸子之學是我國思想史的寶庫,在中國古文獻中占據重要地位。先秦時期,諸子之學發展經歷三個繁榮階段: 一是春秋時期的孔子、墨子時代。二是戰國時期的孟子、莊子時代。三是戰國末期的荀子、韓非子時代。然經漢代董仲舒提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孔孟之學逐漸從子學中退出,歸爲經學。章太炎《論諸子學》説:“所謂諸子學者,非專限於周秦,後代諸子亦得列入,而必以周秦爲主。”(36)章太炎《論諸子學》,《章太炎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54頁。章太炎在以周秦爲主的基礎上,以一種達觀的態度對諸子之學予以拓展。諸子之學形成後,經歷了三個重要發展時期: 魏晉、明清、“五四”。由於清代學術界的努力,沉寂已久的子學再度興起,至晚清蔚爲大觀,號爲“諸子學的復興”。
《意林》是對先秦至晉諸子百家著述的匯集,它是歷代古籍中囊括晉以前諸子著作最多且保存最完整的唯一著作。以《意林》所收著述爲視角可考察清代浙東學派子學思想的嬗變: 子學研究態度的轉化、子學研究重心的變遷、子學研究目的的轉移。
子學研究態度的轉化。以《意林》收録的諸子爲基礎,考察清代浙東學派的子學研究。黄宗羲重要的子學研究論著爲《孟子師説》。全祖望的子學研究成果爲《孫武子論》《辨錢尚書争孟子事》《跋黄梨洲孟子解》《讀荀子》《跋賈太傅新書》《亞聖廟配享議》《揚子雲生卒考》《大學中庸孟子問目答盧鎬》。邵晉涵的子學研究成果爲《周耕厓〈意林注〉序》。章學誠的子學研究成果爲《淮南子洪保辨》《賈誼祠》《漢志諸子》第十四、《吕氏春秋名類篇》《全謝山集孫武論》《桓譚與揚雄同時》《抱朴子》。黄式三的子學研究成果爲《讀子集》。黄以周的子學研究重要成果爲《子叙》《軍禮司馬法考征》《子思子輯解》《晏子春秋校勘》《意林校注》。
根據以上清代浙東學者的子學研究成果,我們可以窺見清代浙東子學研究逐漸加深,由輕視到重視,由零散至全面的曲折過程。黄宗羲《孟子師説》從根本上説實着力於經,非有意於子。全祖望子學研究的内容涉及孫武子、孟子、賈誼、揚雄,但成果多爲零碎篇章,而且關於孟子的成果有四篇,重心仍在經而不在子。邵晉涵的《周耕厓〈意林注〉序》直接關注《意林》研究的重要成果: 海昌周耕厓校本《意林注》。邵晉涵評價友人周耕厓《意林注》云:“余讀其書,歎其用心之密。至其辨章同異,持論衷於和平,其深識尤有過人者。近時嗜古者表彰子書,悉心校勘,其意誠善。然或過有偏主,務伸其説,幾乎欲引諸子與六經相詰難,斯非好奇之過歟?”(37)邵晉涵《南江文鈔》,《續修四庫全書》第146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33頁。邵晉涵感慨《意林注》用心之密,辨章同異,氣和識深,但他仍對子書充滿警惕,指出讀書人引諸子與六經相詰難實爲好奇過甚,並强調周耕厓長於經史,《意林注》僅其著述之一種,對子書的態度多有保留。章學誠的子學研究成果廣涉淮南子、賈誼、吕不韋、孫武、桓譚、揚雄、抱朴子,尤其是《漢志諸子》第十四,關注賈誼五十八篇、桓寬《鹽鐵論》六十篇、劉向所叙六十七篇、道家部《老子鄰氏經傳》四篇、陰陽二十一家、法家《申子》六篇、商君《開塞》《耕戰》諸篇、名家之書、墨家《隨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伊尹太公鬻子之書、《尸子》二十篇、《吕氏春秋》、《淮南内》二十一篇、《管子》等,體例渾融,涵括諸子,具有一種整體的眼光與襟懷。另外,章學誠對諸子之學予以了客觀評價。《文史通義·詩教上》云:“諸子之爲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於道體之一端,而後乃能恣肆其説,以成一家之言也。”(38)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0頁。章學誠認爲諸子亦得道體之一端,實爲一家之言,態度公允,寬大平和。黄式三《讀子集》爲其讀書心得,從《讀柯駁〈老子〉》《讀畢校〈墨子〉》《讀徐注〈莊子〉》等對先秦典籍的關注,到《讀〈鹽鐵論〉》《讀韓子文集》《讀朱子“辨奸論説”》《讀〈南雷文集〉》等對漢唐宋元明清諸子的思考,皆提要鉤玄,高屋建瓴。李慈銘評價其“摘抉旨要,多爲精確,文尤謹嚴可味”(39)黄以周著,閔澤平點校《讀子集》,《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五册,第251頁。。黄以周子學研究方面,既有《子叙》《意林校注》對子書的整體關照,又有《軍禮司馬法考征》《子思子輯解》《晏子春秋校勘》對具體子書的探索,點面結合,博遠卓通,充分展現了其子學的功底和修養。從黄宗羲、全祖望對儒家經典《孟子》的關注,到邵晉涵點評海昌周耕厓校本對子書肯定又審慎的態度,到章學誠《漢志諸子》的研究及對子書一家之言的評價,到黄氏父子《讀子集》《意林校注》《子叙》等的深入探索,我們可以窺見清代浙東學派子學研究從輕視到重視,由零散至全面的複雜過程。
子學研究重心的變遷。以《意林》所録著述爲視角,清代浙東學派子學研究經歷了由探尋義理—辨章學術—輯佚經典的研究重心的變遷。黄宗羲《孟子師説·題辭》談論了該書的創作緣由:“先師子劉子於《大學》有《統義》,於《中庸》有《慎獨義》,於《論語》有《學案》,皆其微言所寄,獨《孟子》無成書。羲讀《劉子遺書》,潛心有年,粗識先師宗旨所在,竊取其意,因成《孟子師説》七卷,以補所未備,或不能無所出入,以俟知先生之學者糾其謬云。”(40)沈善洪主編《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頁。黄宗羲表明願補其師劉宗周四書之缺,探先師治學之宗旨,光蕺山學派之門楣。在《孟子師説》中,黄宗羲重新解讀《孟子》,在對《孟子》義理的追尋中,由仁轉心,確立心學的主體地位。如“盡其心者”章云:“《易》言‘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窮理者盡其心也,心既理也,故知性知天隨之矣,窮理則性與命隨之矣。孟子之言,即《易》之言也。”(41)同上,第148頁。全祖望子學研究成果多關注孟子,其於孟子,在維護孟子亞聖地位的同時,重在闡發義理。如《亞聖廟配享議上》云:“夫嶧山俎豆,世載有司,其討論亦不容緩者,因具書所見,以質之當世知禮之君子。”(42)全祖望撰,朱鑄禹彙校集注《全祖望集彙校集注》(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545頁。全祖望認爲亞聖廟配祭祀,關乎儒統,刻不容緩,因此作文探討。如《大學中庸孟子問目答盧鎬》對《孟子》“心氣”、“孝弟”等核心問題予以深入探討。如關於《孟子·公孫丑上》:“其爲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全祖望云:“自有生之初而言,氣本義之所融結而成,渾然一物,並無事於言配也。有生之後,不能無害,則義漸與氣漓而爲二,故必有事於義,使之與氣相配,是以人合天之説也。”(43)全祖望撰,朱鑄禹彙校集注《全祖望集彙校集注》(下),第1966頁。談論氣與義之關係,指出有生之初,氣與義渾融一體,有生之後,氣與義漓而爲二,配義之功在於集義,聚於心而氣始生。章學誠《乙卯札記·全謝山集孫武論》對全祖望議論孫武子未必有其人頗爲信服,覺其立論新奇,詳載於書。然而,相較於黄宗羲、全祖望,章學誠子學研究的重心已由探求義理轉爲辨章學術。如《漢志諸子》論申子“法家《申子》六篇,其書今失傳矣。按劉向《别録》:‘申子學號刑名,以名責實,尊君卑臣,崇上抑下。’荀卿子曰:‘申子蔽於勢而不知智。’韓非子曰:‘申不害徒術而無法。’是則申子爲名家者流,而《漢志》部於法家,失其旨矣。”(44)章學誠撰《章學誠遺書》,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05頁。此段重在闡釋《申子》歸類。劉向《别録》將之歸入名家,《韓非子·定法》認爲申子徒術而無法。章學誠則認爲申子的法家思想中含刑名因素,《漢志》將之歸入法家,可謂失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又如“名家之書當叙於法家之前,而今列於後,失事理之倫叙矣。蓋名家論其理,而法家又詳於事也。雖曰二家各有所本,其中亦有相通之源委也。”(45)同上。此段談論諸子的排列次序,章學誠認爲名家當在法家之前,因名家論其理,法家詳於事,依司馬談《論六家要指》亦先名後法,展現了其辨章學術的追求。相比於章學誠,黄以周的子學研究重點由辨章學術轉爲輯佚經典。比如子思之作品,《漢書·藝文志》録有《子思》二十三篇,《隋書·經籍志》載有《子思子》七卷,但自元以後未見史志記載。黄以周廣搜博輯,以《中庸》《累德》《表記》《緇衣》《坊記》爲内篇五卷,以漢、魏、唐、宋儒書有引述子思之語者爲外篇一卷,以《孔叢子》《家語》引子思五十二事爲附録一卷,合成《子思子輯解》七卷,實有功於子思。又如關於《意林》,《四庫全書總目》評價:“合記卷帙,當已失其半,並非總之原本矣。然殘璋殘璧,益可寶貴也。”(46)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288頁。指出《意林》卷帙、語録散失嚴重。黄以周以陶鏡寰校本爲底本,參校李金瀾補校本、汪小米過校本、蔣氏别下齋本等,使得《意林校注》成爲最完善的文本。另外,《意林校注》重在輯考,博慎細緻,多有創見。如關於桓譚《新論》,案語云:“《隋志·儒家》:‘《桓子新論》十七卷,後漢六安丞桓譚撰。’《唐志》同。宋時不著録。《全謝山外集》稱常熟錢尚書謂《新論》在明季尚有完書,恐非其實。孫馮翼有輯本,體例未善,《群書治要》所載十五事亦未輯。”(47)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394頁。此段梳理《新論》流傳,《隋志》《唐志》皆有記載,《宋志》已未見。黄以周批評全祖望《揚子雲生卒考》中引錢謙益之語: 《新論》明季尚有完本,認爲其言不可信。另外,黄以周進一步指出《新論》的輯佚情況: 孫馮翼輯《桓子新論》,但體例未善,《群書治要》所載十五事亦未輯,重視輯佚,精博公允。
子學研究目的的轉移。以《意林》所録著述爲視角,清代浙東學派子學研究的目的亦經歷了推尊儒道—以子證經—通子經世的複雜嬗變。黄宗羲、全祖望子學研究的重心皆在《孟子》,但《孟子》實有一個由子升經的過程。《孟子》原爲子,《漢書·藝文志》將之歸爲《諸子略》儒家類,《隋志》《唐志》皆將《孟子》歸入子部。唐代韓愈《原道》將孟子納入儒家道統,認爲其僅次於孔子。宋代王安石將《孟子》表彰爲經,至朱熹作《四書章句集注》,《孟子》正式由子升經。黄宗羲、全祖望子學研究重心在《孟子》,其目的不在弘揚子學,而是推尊儒道。如黄宗羲《孟子師説》卷七“由堯舜至於湯”章云:“堯舜其元也,湯其亨也,文王其利也,孔孟其貞也。若以後賢論,周程其元也,朱陸其亨也,姚江其利也,蕺山其貞也,孰爲貞下之元乎?”(48)沈善洪主編《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66頁。以《易經》之元亨利貞比擬儒家之道統,意在提升蕺山之學的地位,將之巧妙納入傳統儒學體系中。如全祖望《亞聖廟配享議(上、中、下)》連續三篇探討了亞聖孟子廟配之享,表示:“配享之禮,當取其傳經明道者列之,而其他不預焉。”(49)全祖望撰,朱鑄禹彙校集注《全祖望集彙校集注》(中),第1547頁。指出配享之人當取傳經明道者,表明了對儒學道統的維護與慎重。
邵晉涵《周耕厓〈意林注〉序》開篇云:“班固叙列諸子,凡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以爲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50)邵晉涵《南江文鈔》,《續修四庫全書》第1463册,第433頁。追溯班固《漢書·諸子略》,定位諸子爲六經之流裔,但他對諸子充滿警惕,認爲以諸子詰難六經實爲不妥。章學誠《經解下》云:“異學稱經以抗六藝,愚也。儒者僭經以擬六藝,妄也。……佛老之書,本爲一家之言,非有綱紀政事;其徒欲尊其教,自以一家之言,尊之過於六經,無不可也。强加經名以相擬,何異優伶效楚相哉。亦其愚也。”(51)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上),第110頁。章學誠有意區分六藝與諸子,評價異學稱經以抗六藝,實乃愚妄之舉,並特舉佛老爲例,在承認其一家之言的基礎上,以優伶效楚相爲喻,批評佛老强以經名。相較於黄宗羲、全祖望、邵晉涵、章學誠對儒道的推尊,黄式三的子學研究目的則在於以子證經。以子證經,古已有之。《論衡校釋》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52)黄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60頁。王充指出經子同時,子可證經。黄式三《讀子集》大量以子證經之語。如《讀柯駁〈老子〉》云:“老之與儒有同有異。其同者,仁慈、樸儉。謙下不競,静重自持,是爲大綱。於是戒輕,戒躁,戒多惑,戒多言,戒上人,戒私欲,戒窮兵,戒酷刑,戒富貴之不知足,戒功成名遂之不知退。張留侯用之輔漢,李鄴侯用之治唐,實本乎此。”(53)黄以周著,閔澤平點校《讀子集》,《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五册,第258~259頁。此段與章學誠《經解下》評佛老形成了有趣的對照,章學誠認可佛老之書亦一家之言,但認爲佛老稱經,與六藝並提,實乃愚不可及,舉佛老爲例,意在尊經明道。黄式三卻援引孔子“竊比於我老彭”,認爲老與儒實有相通之處,指出仁慈、樸儉、謙下不競、静重自持實乃儒與老同之根本,意在以子證經。相較於乃父黄式三子學研究之以子證經,黄以周子學研究的目的更趨向於通子經世。相比於黄式三作《讀子集》,黄以周作《子叙》《意林校注》《軍禮司馬法考征》《子思子輯解》《晏子春秋校勘》,其子學研究在寬度與深度方面進行了有力開拓。爲何黄以周對子書予以如此强烈的關注?筆者認爲諸子之學大盛於晚清,然其萌芽卻在乾嘉。乾嘉考據之學盛行,知識凸顯,思想消退,爲了在六經研究中打開新局面,子書作爲與經書幾乎同時産生的寶貴資源出現在學者的視野中。道咸之後,有識之士對子書的經世價值予以挖掘。如魏源《論老子》評價《老子》乃救世之書。以《老子》救世,打破《老子》一貫清静無爲的認識,引人深思。齊思和《魏源與晚清學風》評價“夫晚清學術界之風氣,倡經世以謀富强,講掌故以明國是,崇今文以談變法,究輿地以籌邊防。”(54)楊慎之、黄麗鏞編《魏源思想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黄以周對子書予以熱切關注,志在經世。如《南菁講舍文集序》云:“凡文之不關經傳子史者黜不庸,論之不關世道人心者黜不庸,好以新奇之説苛刻之見自炫而有乖經史本文事實者黜不庸。”(55)黄以周《南菁講舍文集》,清光緒十五年(1889)刊本。此段談論其文集的編選原則,將文關經傳子史列爲首要條件,子赫然其中。黄以周特别强調作文應關世道人心,經世致用,這也是其爲學的終極目的。如《軍禮司馬法考征》序言云:“六藝散矣,求之九流。墨翟、吕不韋之書,且有與軍禮相出入者,非閎達之巨儒,有不深閉固拒者哉!”(56)黄以周著,張涅、韓嵐點校《意林校注》,《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四册,第8頁。譚獻明確説明六藝散落,求之諸子,儒者不可偏執門户,固步自封。黄以周亦談及《軍禮司馬法》的編訂原則“無違於正道”,意在推明正道,有裨天下。如《袁子正書叙》云:“《正書》則其論治之書也。首篇《體政》言:‘仁義禮制,治之本;法令刑罰,治之末。無本者不立,無末者不成。兩通而無偏重,乃治之至。’此其作書之大旨也。書内又論厚德可持久,用賢可成功,悦近可附遠,貴公可息奸,無非發明仁義禮制之本不可不深且厚;兵必備正體,刑必信法令,又發明其末之宜重且慎。準之論治,亦可謂表裏俱澈矣。”(57)黄以周著,吴燕點校《子叙》,《黄式三黄以周合集》第十五册,第475頁。《意林校注》受元典所限,案語僅言其書久逸。《子叙·袁子正書叙》卻高屋建瓴指出《正書》乃論治之書,並提煉“仁義禮制,治之本;法令刑法,治之末”爲全書大旨。黄以周最後還贊許袁準論治,表裏澄澈,充分展現了其通子經世的追求。
要之,唐代馬總《意林》是現存收録晉以前子書最多的著作。明清以來,《意林》頗受學者關注,黄以周《意林校注》可謂研究《意林》的最完備者。相較於《意林》,《意林校注》學術旨趣獨特。《意林》務於經濟,《意林校注》則重在校注。另外,《意林》重視文學,文約趣深,但《意林校注》則對文學相對疏冷,即使援引文學作品,亦意在校勘。《意林校注》具有極高的文獻學價值,主要體現在三方面: 合參衆本,重整篇次;博采衆長,補訂文本;長於校勘,精於考據。以《意林》所録著述爲視角,我們還可一窺清代浙東學派子學思想的嬗變。在子學研究態度方面,清代浙東子學研究逐漸加深,經歷了由輕視到重視,由零散至全面的曲折過程。在子學研究重心方面,清代浙東學派子學研究經歷了由探尋義理—辨章學術—輯佚經典的研究重心的變遷。在子學研究目的方面,清代浙東學派子學研究亦經歷了推尊儒道—以子證經—通子經世的複雜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