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荀子·勸學》的幾個問題

2019-08-04 02:30韓高年
诸子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荀子文本

韓高年

内容提要 《荀子·勸學》不僅在思想上繼承、綜合、吸收了孔、孟、子思、莊、《易》等,而且在呈現形式上也是綜取前代和同時的典故、傳、説、諺語、格言、記等文獻單元而成篇。推而廣之,《荀子》書中被歷代學者認爲出自荀卿之手的篇章也存在這種情形。汪中所謂《荀子》“其書始於《勸學》,終於《堯問》,篇次實仿《論語》”(《荀卿子通論》),則可能是劉向校書時對其篇目重新編排的結果。

關鍵詞 《荀子》 《勸學》 文本 生成

荀況的著作,司馬遷説有“數萬言”,漢初搜集至中秘者“凡三百二十二篇”,後經劉向校理,去其重複者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唐代楊倞爲之作注,重新排比篇目,分爲二十卷,是爲今本所出。《勸學》爲《荀子》一書之首篇,系統闡述了荀卿的教育思想,尤其對爲學的目標、内容、途徑、方法等進行了深刻的論述,是理解荀卿整體思想的一篇關鍵文獻。然而今傳本《荀子》中所見文本是否經劉向及之後學者的重編、潤色,今本與《大戴禮記·勸學》及《説苑》所載相關文本之間的關係如何,還存在疑問。筆者不揣譾陋,今就其文本形成、思想傾向的繼承與創新等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以就正以方家。

一、 《荀子·勸學》與《大戴禮記·勸學》對讀

秦漢諸子及其他典籍多見《勸學》爲題的文獻,如《大戴禮記》《説苑》《新書》等均有《勸學》篇,這些篇目的文本與《荀子·勸學》有何關係?

以時代論,後二篇晚於《荀子》,故學者多以後者尤其是《大戴禮記》爲采摭《荀子》而成篇。然而實際情況則與此有些不同。爲論證之便,兹引《大戴禮記》之《勸學》如下:

《大戴禮記·勸學》《荀子·勸學》《説苑》君子曰:“學不可以已矣。”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水則爲冰,而寒於水。木直而中繩,輮而爲輪,其曲中規,枯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君子曰: 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爲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爲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是故不升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道,不知學問之大也。于越、戎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者,教使之然也。是故木從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如日參己焉,故知明則行無過。《詩》云:“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恭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咎。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孔子曰:“吾嘗終日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吾嘗跂而望之,不如升高而博見也。”升高而招,非臂之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非聲加疾也,而聞者著。假車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絶江海。君子之性非異也,而善假於物也。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絶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子思曰: 學所以益才也,礪所以致刃也。吾嘗幽處而深思,不若學之速;吾嘗跂而望,不若登高之博見。故順風而呼,聲不加疾,而聞者衆;登丘而招,臂不加長,而見者遠。故魚乘於水,鳥乘於風,草木乘於時。南方有鳥,名曰鳩,以羽爲巢,編之以髮,繫之葦苕,風至苕折,子死卵破,巢非不完也,所繫者然也。西方有木。……蘭氏之根,懷氏之苞,漸之滫中,君子不近,庶人不服,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是故君子靖居恭學,修身致志,處必擇鄉,遊必就土,所以防避邪而道中正也。物類之從,必有所由。殆教亡身,禍災乃作。强自取折,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布薪若一,火就燥;平地若一,水就濕。草木疇生,禽獸群居,物各從其類也。是故正鵠張而弓矢至焉,樹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召禍,行有招辱,君子慎其所立焉。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爲巢而編之以髮,繫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繫者然也。西方有木焉。……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爲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强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溼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衆鳥息焉。醯酸而蜹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大戴禮記·勸學》《荀子·勸學》《説苑》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川,蛟龍生焉;積善成德,神明自傳,聖心備焉。是故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躒,不能千里;駑馬無極,功在不舍。楔而舍之,朽木不折;楔而不舍,金石可鏤。夫螾無爪牙之利,筋脈之强,上食晞土,下飲黄泉者,用心一也;蟹二螯八足,非虵之穴,而無所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無憤憤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緜緜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跂塗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騰蛇無足而騰,鼫鼠五伎而窮。《詩》云:“鳲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若結兮。”君子其結於一也。夫聲無細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玉居山而木潤,淵生珠而岸不枯。爲善而不積乎,豈有不至哉!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蹞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飲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於一也。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爲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孔子曰:“野哉!君子不可以不學。見人不可以不飾,不飾無貌,無貌不敬,不敬無禮,無禮不立。夫遠而有光者,飾也;近而逾明者,學也。譬之如洿邪,水潦灟焉,莞蒲生焉,從上觀之,誰知其非源泉也。珠者,陰之陽也,故勝火;玉者,陽之陰也,故勝水: 其化如神。故天子藏珠玉,諸侯藏金石,大夫畜犬馬,百姓藏布帛,不然,則强者能守之,知者能秉之,賤其所貴而貴其所賤,不然,矜寡孤獨不得焉。”孔子曰:“鯉,君子不可以不學,見人不可以不飾,不飾則無根,無根則失理,失理則不忠,不忠則失禮,失禮則不立。夫遠而有光者飾也,近而逾明者學也。譬之如汙池,水潦注焉,菅蒲生之,從上觀之,誰知其非源也。”(《説苑·建本》)子貢曰:“君子見大川必觀,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徧與之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所不及者死,似仁;其流行庳下倨句,皆循其理,似義,其赴百仞之谿,不疑,似勇;淺者流行,深淵不測,似智;弱約危通,似察;受惡不讓,似貞;苞裹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必出,量必平,(孔本作“出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厲(孔本作“度”);折必以東西(孔本“折”前有“萬”字),似意: 是以見大川必觀焉。”子貢問曰:“君子見大水必觀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 遍與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義;淺者流行,深者不測,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綽弱而微達,似察;受惡不讓,似貞;包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主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萬折必東,似意;是以君子見大水觀焉爾也。”(《説苑·雜言》)

《大戴禮記·勸學》《荀子·勸學》《説苑》學惡乎始?惡乎終?曰: 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爲士,終乎爲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没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爲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君子之學也: 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静。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爲法則。小人之學也: 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爲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嚮矣。君子之學也,入於耳,藏於心,行之以身。君子之治也,始於不足見,終於不可及也。君子慮福弗及,慮禍百之。君子擇人而取,不擇人而與。君子實如虚,有如無。君子有其備則無事。君子不以愧食,不以辱得。君子樂得其志,小人樂得其事。君子不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説苑·談叢》)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説,《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説,則尊以徧矣,周於世矣。故曰: 學莫便乎近其人。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説楛者勿聽也。有争氣者勿與辯也。……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禦;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蹠也。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爲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由上引與《荀子·勸學》比較可見,《大戴禮記》之《勸學》一篇,一些章節直取自子思,而不取自《荀子》。兩相比較,二者相似的一些語段似乎《大戴禮記》所録更接近原始文獻。如“吾嘗終日而思”一段,兩處皆有,但《大戴禮記》所録段首有“孔子曰”,而《荀子·勸學》則引之而不注明出處。戰國時人著文,徵引前人之語而不注出處者常有之;荀卿著文,亦是如此。另外,“積土成山”一段,《大戴禮記》與《荀子》大體相同,但前者基本上是散文,而《荀子》則是音韻協調的韻文。其中“積善成德,神明自傳”一句,《大戴禮記》作“自傳”,《荀子》作“神明自得”。據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傳,謂傳述也。”文意完足顯暢;今本《荀子·勸學》作“得”或因字形相近而誤,也可能是出於協韻之需而改字。由此來看,荀卿著此文時,顯然是對原始文本作了潤飾。

又,“孔子曰: 野哉,君子不可以不學”一段見於《大戴禮記·勸學》,《荀子·勸學》無,又見於劉向所編《説苑·建本》。考慮到《説苑》一書爲雜采先秦及秦漢經傳之文及“説”體等材料依類編成(1)徐建委認爲:“總的看來,《勸學》篇雖然可以認定是荀子自著,但是其中也有許多前代的素材(即典故或語録),並不是任何一部分都代表了荀子的思想。其中的有些素材甚至自孔子或子思以來流傳已久,並被廣泛地接受,是較長一段歷史時期内知識背景的體現。這個歷史時期應當從子思之後一直至今本《勸學》篇的最終成書,基本上是從孟子到劉向這一歷史時段。”詳見《〈説苑〉研究: 以戰國秦漢之間的文獻累積與學術史爲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9~280頁。,可以推斷此段與《大戴禮記·勸學》當有共同的材料來源。

前人指出《荀子》之《勸學》篇有關章節取自子思,但並未注明出處。王應麟《困學紀聞》曰:“《説苑》引子思曰:‘學所以益才也,礪所以致刃也。吾嘗處幽而深思,不若學之速;吾嘗跂而望矣,不若登高之博見。故順風而呼,聲不加疾,而聞者衆;登丘而招,臂不加長,而見者遠。故魚乘於水,鳥乘於風,草木乘以時。’與《大戴禮》《荀子·勸學》篇略同。”(2)王應麟撰,閻若璩箋《困學紀聞》,《孔子文化大全》本,山東友誼出版社1992年版,第343頁。是《荀子》與《大戴記》同取於子思。又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言《勸學》篇“文有與《管子》《荀子》同者,當是記者采摭諸書而潤益之。亦有見於劉向《説苑》者,是又從此經采取者也。説者以爲荀況書云”。顯然,王氏也認爲《大戴禮記》之《勸學》絶非采自《荀子》,而是有共同的來源。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亦曰《勸學》“文與《荀子·勸學》同,珠玉一章與《管子·侈靡》一章同,末説問水與《荀子·宥坐》一段同”。又《荀子·勸學》中“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一段,亦見於《韓詩外傳》卷六孟子與淳于髡的對話,《荀子·勸學》更爲簡要。汪中説《韓詩外傳》爲“荀卿之别子”,其書引《荀子》獨多,但由《勸學》中“瓠巴”一段對比而言,則二書有共同的來源。

由此可以看出,實際上荀子的文章也正如他的思想,是在兼采先儒傳注及諺語嘉言的基礎上加工潤色而成的。

二、 《荀子·勸學》對《易》學的繼承

劉向稱荀卿善爲《易》(3)汪中《荀卿子通論》,見《荀子集解·考證上》,《諸子集成》第2册,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15頁。,《荀子·大略》嘗言“善《易》者不占”,荀況精通《易》學,故其思想受《易》的影響頗深,他對《易》的思想的領悟,正如《易傳·繫辭》所説,是“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的。這表現在《非相》篇中,引《坤》卦辭以明理,在《勸學》篇中,則有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荀子論學,强調“積”的重要性,此有所繼承。《勸學》中説“真積力久則入”,又説“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這顯然是繼承了《易》的思想。《周易·大畜》之《序卦傳》言:“有無妄然後可畜,故受之以大畜。”《象傳》言:“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金景芳先生解釋説:

此卦之所以名大畜,是因爲卦之下體是乾,上體是艮。至大無比的天被包容在山之中,又乾健爲艮所止,都有畜聚之象,而且不是一般的畜聚,是世界上最大的畜聚。就人自身來説,人的最大的畜聚是學問、道德的畜聚。

天至大無比,然而卻在小得多的山的藴含中,没有比這更大的大畜了。君子觀此卦象受到啓發,乃不斷充實畜聚自己的學問、道德。學問、道德雖爲二事,卻密不可分,均由學而至,由學而大。怎樣學?“多識前言往行”,多多學習前賢往哲的言行,藉以修養畜成其德。(4)金景芳、吕紹綱《周易全解》(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27~229頁。

荀況在《勸學》篇中所説的爲學要“積”,不僅是一種爲學的態度,也是一種由學而致聖的路徑。其表述與《大畜》卦象及卦辭、爻辭所昭示的君子在學問道德方面的畜聚之道十分接近。

另外,先秦道家也强調“積”,《莊子·逍遥遊》曰:“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爲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錢澄之嘗言莊子思想多與《易》通,謂:“《易》之道盡於時,莊之學盡於遊。時者入世之事也,遊者出世之事也。惟能出世,斯能入世;即使入世,仍是出世。……七篇以《逍遥遊》始,以《應帝王》終。謂之應者,惟時至則然也。又曰應而不藏,此其所以爲遊,此其所以爲逍遥歟?”(5)錢澄之著,殷呈祥點校《莊屈合詁》,黄山書社1998年版,第5頁。《逍遥遊》雖是講出世,然而仍須從“有積”而“體道”爲出發點,其方法仍是入世的方法。這一點,錢澄之的概括可謂得莊學之精髓!荀子論爲學之貴在“積”,與此似也有一定的關聯。

第二,荀況還主張爲學要師法古人的“爲己之學”,追求以學養體,所謂“學貴美其身”!這似乎也是受了《易》的啓發。《勸學》言:“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静;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爲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王先謙謂:“所謂古之學者爲己,入乎耳,著乎心,謂聞則志而不忘也;布乎四體,謂有威儀潤身也。形乎動静,謂知所措履也。所謂今之學者爲人,道聽塗説也。小人之學,入乎耳,出乎口,無裨於身心,但爲玩好而已。”(6)王先謙《荀子集解》,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7~8頁。美學家劉綱紀認爲,荀況這一提法是繼承了《周易》,“這就是‘正位居體’,也就是君子的内美‘暢於四支’的表現。但只‘暢於四支’不够,進一步還要‘發於事業’。在《周易》看來,這是比‘暢於四支’更高的美,並且是‘美之至也’,即美的最高表現。”(7)劉綱紀《周易美學》,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頁。劉氏所言甚是。

第三,荀況主張君子“貴全”,亦出自對《易》的體悟。《勸學》曰:“天見其明,地見其廣,君子貴其全也。”王先謙云:“大者,天之全體;廣者,地之全體(《繫辭》‘廣大配天地’承上文大生廣生而言,謂大配天,廣配地也。《中庸》言博厚配地,高明配天,博亦廣也,明亦大也),故君子之德貴其全也。《儒效》篇曰‘至高謂之天,至下謂之地,宇中六指謂之極,塗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聖人。’語意與此略同。”(《荀子集解》)《繫辭》説:“天地變化,聖人效之。《易》有爻象,所以示也。繫辭焉,所以告也。”又説:“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簡矣。”荀況正是從《乾》《坤》二卦之象中,體悟到了天道、地道和人道。

三、 《勸學》對孔子思想的繼承與創新

劉向《孫卿書書録》説:“孫卿善爲《詩》《禮》《易》《春秋》。”荀況爲戰國諸子之“殿軍”,他生當一個具備了對此前各家各派之學進行全面批判和總結的條件的時代,他對儒家學派的貢獻也正在於對孔子思想的揚棄。就《勸學》篇而言,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繼承了以學習爲起點、爲基礎的思想。孔子的思想體系和一生的功業所在,即是學習一事。《論語》以《學而》篇開頭,是後學對孔子思想的深刻領會在《論語》文本編輯上的體現。《荀子》以《勸學》開篇,顯然是對孔子思想的繼承。孔子雖然未對人的心性問題展開討論,但卻充分肯定人可以通過學習提高修養,增進知識,從而達至成賢成聖的境界。孔子曾説:“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述而》)意思是説,只要做到“好古敏求”,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學習積累知識,提升境界。這就爲學生和後來者指示了門徑。《論語·學而》:“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物質上不貪圖享受,對待工作勤勞敏捷,説話謹慎,主動接近有德的人。這就是孔子所説的“好學”(8)韓高年《論語譯注》,甘肅民族出版社2013年版,第8頁。。由此可以看出,他所説的好學,並不單指書本知識,而更側重於人生態度與精神境界。

《荀子》學説最有特點的是“性惡論”,由此出發,特别重視後天的學習。梁啓超曾概括説:

惟其如是,故深信學問萬能。其教曰“習”、曰“積”,謂習與積之結果,能使人盡變其舊,前後若兩人。若爲向上的習積,則“積善成德而聖心備”,即是全人格之實現也。後世有提倡“一超直入”之法門者,與“積”之義相反,最爲《荀子》所不取。(9)梁啓超《要籍解題及釋義》,見周嵐、常弘編《飲冰室書話》,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39頁。

孔子早年的生涯核心是“學”,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晚年周遊列國,浪迹河、淮之間,所遇不合,屢逢危殆,至陳過衛,在挫敗與落寞中,歎息道:“歸與,歸與!吾党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其晚年的選擇仍然是“學”——後生的“學”——傳道、授業、解惑!《勸學》載篇即言“君子曰: 學不可以已”,這和孔子重視學習,以至於“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如出一轍。

其次,孔子爲學,特重《詩》《禮》,荀子繼承了由經典入手的爲學途徑,又有所拓展。王先謙曾云:“荀子論學論治,皆以禮爲宗,反復推詳,務明其指趣。爲千古修道立教所莫能外。其曰倫類不通,不足謂善學;又曰一物失稱,亂之端也。探聖門一貫之經,洞古今成敗之故。論議不越几席,而思慮浹於無垠。”(10)王先謙《荀子集解·序》,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1頁。指出荀子爲學“崇禮”的傾向,以及對孔子思想的繼承。《四庫全書簡明目録·子部·儒家類》:“(荀)況亦孔氏之支流,其書大旨在勸學,而其學主於修禮。徒以恐人恃質而廢學,故激爲性惡之説,受後儒之詬厲。要其宗法聖人,誦説王道,終以韓愈大醇小疵之評爲定論也。”又清人汪中《荀卿子通論》云:

荀卿子之學出於孔氏,而尤有功於諸經。《經典敘録·毛詩》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爲《詩故訓傳》於家,以授趙人小毛公。一云子夏傳曾申,申傳魏人李克,克傳魯人孟仲子,孟仲子傳根牟子,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由是言之,《毛詩》,荀卿子所傳也;《漢書·楚元王交傳》:“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詩》於浮邱伯,伯者孫卿門人也。”……魯詩,荀卿子之傳也……韓詩,荀卿子之别子也……《左氏春秋》,荀卿之傳也……《穀梁春秋》,荀卿子之傳也。荀卿所學,本長於禮。《儒林傳》云:“東海蘭陵孟卿,善爲《禮》《春秋》,授后蒼、疏廣。”劉向敘云:“蘭陵多善爲學,蓋以荀卿也,長老至今稱之,曰: 蘭陵人喜字爲卿,蓋以法荀卿。”又二戴《禮》並傳自孟卿,《大戴禮·曾子立事篇》,載《修身》《大略》二篇文,《小戴·樂記》《三年問》《鄉飲酒義》篇,載《禮論》《樂論》篇文,由是言之,曲臺之《禮》,荀卿之支與餘裔也。(11)王先謙《荀子集解·序》,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14~15頁。

汪中舉出大量例證,證明荀子與毛、魯、韓三家《詩》均有關係,其長於《詩》學;又從戰國秦漢間禮學傳承以及《荀子》一書與《大戴禮記》《禮記》有關篇章存在文本上的互文性,證明荀子長於禮學。《勸學》曰:“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爲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證之於《勸學》,汪中的觀點是可信的。

再次,《勸學》對學習的目標、途徑、方法,學習中師生關係的構建等問題提出獨到的看法,這是對孔子教育思想的豐富和發展。對於學習的目標,孔子也有過表述,但都是在評論具體的人和事時説的。如《論語·雍也》中記載:“哀公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顔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由此可以看出,孔子對學習目標的設定是造就像顔回那樣的聖賢,即“成聖”!當然,降而求其次,如子貢所説的那樣,“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也是可以的。孔子對學習途徑,主要是以身示範,他曾經向師襄子學琴,又問禮於老子,向郯子請教三代制度,還向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請教,可以説是不拘一格的。《論語》一書中對此也説:“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對於學習的方法,孔子説得較多較透。如“學思結合”(《論語·爲政》),“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論語·顔淵》)等。而對於學習的方法,孔子也是多采取“身教”,由弟子去體會。看得出來,孔子對這些問題並無系統的表述。

而到了荀況,則完全將這些實踐經驗加以系統化和理論化。關於學習的目標,《勸學》這樣表述: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静,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爲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爲禽犢。

前文已將“好學”與否作爲區别人與禽獸的標準,此處則更進一步,從學習的目標入手,區分“君子之學”與“小人之學”!君子之學,學爲君子,文質彬彬,表裏如一,這就是荀子的學習目標。

學習的途徑和方法,《勸學》表述得很集中、很明確,那就是“學莫便乎近其人”,“學之徑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即强調從師而學。這是對孔子教育思想的一大發展。荀子的時代,社會變革加劇,對人才的需求很旺盛,一個人成才,不能只靠自學。最便捷的途徑,就是從師而學。

關於師生之間關係的構建,荀子《勸學》不僅總結提升了孔子的實踐經驗,而且還有創新。《勸學》末尾説:“告楛者勿問也,説楛者勿聽也,有争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後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師生關係構建的基礎是“禮”,即相互尊重對方的人格。如果不相交以禮,君子不爲也。和孟子一樣,荀子大概是看到很多“不可教”之人,所以出於對師道尊嚴的維護而講了這番話的。他的師生之間以禮相交,在對待教育教學完全無法改變的學生方面,比起孟子的“不教之教”來,要更積極一些。

綜上所述,《勸學》不僅在思想上繼承、綜合、吸收了孔、孟、子思、莊、《易》等思想,而且在呈現形式上也是綜取前代和同時的典故、傳、説、諺語、格言、記等文獻單元而成篇。推而廣之,《荀子》全書也存在這種情形。汪中所謂“今考其書始於《勸學》,終於《堯問》,篇次實仿《論語》”(《荀卿子通論》),則很有可能是劉向校書時,對中秘所藏荀卿之書所見篇目去其重複,進行重新編排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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