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许纪霖 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 历史系教授
许纪霖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今天,知识分子赖以生存的公共空间变化非常快。八九十年代基本上是公共知识分子领风骚的时代,无论是印刷媒体还是刚刚出现的BBS。
这几年我反复谈一个常识性的事实:公共知识分子不等同于“公知”。“公知”是被污名化的说法,似乎与体制对着干的知识分子就叫“公知”。但公共知识分子与“公知”不一样。公共知识分子指的是在社会公共空间里边活跃的那批人,是相对学院专家而言。公共知识分子,具有三个特征,一是面向公共发言,二是讨论公共问题,三是从公共利益出发思考问题。公共知识分子,可以持不同价值立场,只要你符合这三个特征都能算公共知识分子。
九十年代末、21世纪初,出现了专业媒体人。专业媒体人一方面来自都市媒体崛起,出现了评论版。另一方面是电视媒体,需要大量电视评论员。这些媒体知识分子在公共媒体上就像台湾的名嘴一样,对什么问题都能发表意见,他们是专业发表意见的人士,所以当时有个词叫做“知道分子”,他们什么都知道,对什么都有观点,这也很了不起。但是他们所出现的问题是,如果说学院知识分子是叫“知识太多、公共太少”的话,这批“知道分子”就属于波斯纳所批评的“公共太多,知识太少”,缺乏专业背景。
继公共知识分子、知道分子之后,第三代在公共空间领风骚的是网络大V和意见领袖。网络大V和意见领袖所借助的技术平台,是微博。微博的活跃是2011年温州动车事件以后,微博占据了中国公共空间的主流位置。微博的特点,它有字数限制,只有140个字,140个字是说不清楚理由的,只能有一个态度、一个立场。微博这样一种技术方式,就使得那些说理的知识分子在微博上处于弱势。反过来,那些态度比较激进,不管你是什么立场,只要你激进,表达明确,立场坚定的人,在微博上反而会形成巨大的影响,吸引各自的粉丝。于是在微博上,大V和意见领袖拼的不是说理,而是谁说的更刺激、立场更坚定,这就不是知识分子的特长了。
到近五年,微博也衰落了,进入了以微信为平台的自媒体时代,自媒体时代诞生了第四代网红。网红是什么?可以说是网络红人,但网络红人不一定是网红,网红是指擅长将网络上的影响力,转化为现金流的那些网络红人,带有极大的商业性。自媒体出现以后,今天真正有影响的恰恰是那些所谓的网红。
现在微博也转型了,意见领袖已找不到了,但是微博比过去更活跃了,那些各种各样的网红影响力更大了,并不亚于过去的公共知识分子和网络意见领袖,因为他们有几百万、上千万的粉丝。
或许知识分子可以这样想,就让网红占领公共空间好了,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们,岗位本身就在学院,知识分子只在知识领域行不行?当然不错,但是这几年发生一个变化,我们过去总以为知识分子在知识领域唱主角,但由于网络的出现,今天出现了另一个知识空间,这是过去没有的。
比如说豆瓣、知乎、得到和喜马拉雅,这些过去闻所未闻的知识平台出现了,还有各种各样的视频平台,比如“看理想”,还有在北上广深非常活跃的企业家读书会、混沌大学、吴晓波的思想食堂等等,在学院体制外面,形成了一个民间的知识空间。
他们的学生是什么人?有些是非常细分市场的知识爱好者,知乎和豆瓣是他们主要的活动平台。其次是迫切需要继续教育的职场人士。继续教育就是这样,经济好时很繁荣,经济不好了更繁荣,人人都想加油,提升竞争力。
在知识领域,有两个重要的环节,第一是生产,第二是传播。学院人士通常觉得自己是负责知识生产的,然后由媒体和基础教育的老师去传播吧。在这个领域,有不少大佬都是新闻传播专业出身,吴晓波是复旦新闻系毕业,罗振宇是学传播的。他们对知识如何传播非常有经验,有一套独特模式。罗振宇说,我们只是知识的搬运工,你不是时间有限吗?我来替你读书。十分钟将一本名著中最精彩的观点提炼出来,用最喜闻乐见的方式告诉你。
但是,假如你认为他们仅仅是知识搬运工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在这个新时代里,知识的叙述和传播倒过来会决定知识生产本身。一种新的知识叙述方式,倒过来也会重新建构知识的生产方式和思维方式。虽然这种知识的叙述和建构方式对学院派来说,颇为不屑,但你不得不承认,今天真正能影响社会精英的,不是学院里的专家。大学教授只是大学生、研究生有影响,而所谓继续教育,依然是学院的固化模式,完全不是混沌大学、得到和知乎的对手。
你看,即使在知识分子最擅长的知识领域,也已经不是学院知识分子一统天下了。如今出现了新的知识平台,在这些平台上,冒出了一批新知识分子,新的知识讲述者,最典型的是薛兆丰,这位被主流经济学家所不屑的经济学专家,借助“得到”的只是付费平台,收获了34万学生,成为几千万的富翁且不说,还开创了一个独特的薛兆丰经济学课程,对职场人士的影响力远远超过学院的经济学家,还当选为南方人物周刊2018年魅力人物。
最后,谈一谈知识分子的启蒙职能。启蒙包括知识的启蒙、思想的启蒙,我想问的是:今天谁在启蒙?谁是这个社会的启蒙者?对传统知识分子,不要以为自己还在舞台中心,还有一种自我幻觉。假如走出学院,到社会去看,传统知识分子早就被边缘化了。
如今在社会上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已经不是自以为代表社会正义和普遍良知的传统知识分子,而是另外一些人。比如《百家讲坛》和《诗词大会》的主讲人。他们对中年人影响很大。因为中年人接触的媒体,主要是电视。
年轻人就不一样了。年轻人不看电视,只看手机。影响他们的,是抖音、快手、B站、奇葩说、十三邀等等。这些对于传统知识分子非常隔膜的节目,在90后、00后那里,具有压倒性影响。虽然你可以不喜欢,但不得不承认未来是属于他们的。知识上谁胜谁负,最后还是靠大自然对一代又一代人肉体的淘洗。
那么,是不是社会开放以后,传统知识分子的春天就来了?你看看台湾,过去七八十年代,最红的是李敖、柏杨、殷海光、林毓生这些传统知识分子。如今,替代他们的,是电视上的名嘴,还有小电台的主持人。
作为传统知识分子,未来的空间在哪里?到底是固守我们的学术体制,固守我们原来的话语,还是在这个无法扭转的大趋势下走进新的空间,无论是新的公共空间还是新的知识空间?是我们改造90后、还是贴近90后?
不要以为进入新的公共空间,是你去改造他们。一旦你进入,就不得不与新空间的技术方式、话语方式达到某种妥协与和解,无论你是否愿意。这个妥协与和解,最后究竟是你改造了他们,还是你被他们改造,很难说。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