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捎话》的三个方向

2019-08-01 01:28贾珊
飞天 2019年7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万物

贾珊

继《虚土》和《凿空》后,刘亮程再出小说新作《捎话》。这部长篇小说走出了《虚土》与《凿空》中的“一个村庄”,将故事文本放置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架空背景之中,作家一如既往地依托其边地乡土这一文学故乡资源;同时又在某种意义上走出了村庄,对整个人类社会乃至宇宙空间进行更具有普遍性与深刻性的审视与反思,可以看作是其在长篇小说创作中向前迈出的重要一步。小说像是一部孤悬于现实之外的寓言,天马行空、荒诞奇诡,读来似有无限深意却又难以言说,结合作家前两部小说《虚土》和《凿空》而提出解读《捎话》的三个方向,或许可以提供一些进入《捎话》世界的路径参考。

一、众声喧嚣中的宏大宇宙观

《捎话》所呈现的无疑是一个众声喧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鬼、畜的声音共存,人语、鬼话、驴叫、狗吠、鸡鸣……这些皆被作家写入小说,且每一种声音都是一种具有主体性的声音。刘亮程是一位痴迷于描写声音的作家,自散文《一个人的村庄》开始,他就显示出关注每一微小生命、聆听每一细小声音的创作特色,在其小说《虚土》和《凿空》中,那种对声音通感性的描写更是特别传神。比如说在《凿空》中就有着“驴叫是红色的”的描写,以视觉感呈现听觉感,这种对驴叫声如杜鹃泣血般的红色的渲染方式便可以使读者更直观地看到古老文明时代的终结。到了小说《捎话》,作家在对声音的感知上更进了一步,万物的声音在其笔下不仅是通感的,更是通灵的:驴可以听见鬼魂的声音、鬼凑到人枕边跟做梦的人说鬼话、到达天庭的鬼魂和神灵对话、库的师傅在去世前和已经死去的人对话......刘亮程曾说过:“万物有灵,这应该是一个作家基本的信仰。”于是秉承这一信仰写作的刘亮程,其笔下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有灵性的。如果说万物有灵在他以前的作品中更像是一种恍惚的感觉,那么在《捎话》中,作家的这种万物有灵宇宙观是真正通过了声音的通灵之感,从而在叙事中获得了实体形式。万物有灵要求我们将万物皆视为有着主体性的存在,因此,作家不痴迷于单一主体性的声音,也不强调对立,在其看来,众声喧嚣的世界也是众生平等合唱的世界,因为平等,所以万物都将处于一种依存与转化的轮回过程之中,这便是其万物有灵宇宙观在《捎话》中的具体呈现状态,由此构成了《捎话》中世界的存在方式。

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直观地感受到,世间万物本都有其自在的生命形态与生存方式,而人却因自身的狭隘性企图剥夺万物的声音、确认自我声音的唯一主导性。首先,人是不允许驴随便鸣叫的。毗沙与黑勒的战争源始于毗沙为阻挡驴叫而修建高墙,这些高墙在黑勒人看来挡住了他们的太阳,而毗沙之所以要阻挡驴叫则是因为“昆门徒诵经时最讨厌驴叫。驴叫从空中把诵经声盖住,传不到昆那里。”但作家也写到,实际在天庭上听到最多的是驴叫声,人积年累月地在砌墙上花费精力不过是徒劳,于是,人类这种剥夺动物本能性的做法在作家笔下变得无力且可笑。其次,在努力掌控动物声音的同时,人类也在向同类中的异声发起进攻。诵读昆经的声音与诵读天经的声音之间以及毗沙语与黑勒语之间那种水火不容的敌对状态使得两个国家百年战争不断。一种语言的天亮其实就是另一种语言的黑暗,就像库的师傅真实感受到的那样:“那些看似被不同语言照亮的地方,其实更黑暗。就像毗沙语说不出黑勒语的早晨。昆经想照亮世间的黑,可是,经文翻译成黑勒语、毗沙语、皇语和丘语时,都无一例外地被扔进这些语言的黑暗中。”此外,在《捎话》中还有着对语言衰退现象的关注。年老的库日复一日地探听着自己家乡的语言,后来得知会说自己家乡话的舌头早已经腐烂成土;黑勒卡汗在即将攻破毗沙城时也决心让所有说毗沙语的舌头全部腐烂成土。越来越多的语言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慢慢消失着,看似悄无声息,实则与历史中人类对异己声音的征伐有着必然联系。在作家看来,世间众声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万物也皆是平等的,就像小说中对鸡、狗、驴各司其职的描写一样:“天亮那会儿是留给鸡叫的,狗不打扰鸡叫。”“驴在夜里装糊涂,夜里出事狗负责。”可见,这种对自我以外他者声音的包容性在动物身上都没有泯灭,而在人的身上却处于逐渐丧失的状态。

作家在《捎话》中,一直试图通过对人类疯狂而荒诞的生存状态的呈现而向我们传达一种声音:当我们习惯于将一种声音确认为他者的声音时,我们的主体性声音同时也会是他者耳中的他者声音。这也是《捎话》中关于声音的辩证法。刘亮程曾被冠以“乡村哲学家”的称谓,纵观其之前的散文和小说,的确都可以感受到其间玄而又玄的哲学思辨意味。如果说在《虚土》和《凿空》中,这种思辨意味如同一条或隐或现的红线穿插起作家对世界的独特感知,那么到了《捎话》,这条红线开始集结成了一张网,铺天盖地袭来,网罗并架构起小说中世界的存在方式。《捎話》中的万物都处于一种依存转化以及轮回的过程之中。库在谢生前牵着谢,而死后成为鬼魂的谢要回去牵着库,库与谢在一根缰绳的两端轮回着;妥和觉不停地争吵,想要离开对方;但实际上头和身已然是不可分割;转世后的库又再次成为了一个生在驴年的、要将驴叫捎给人的捎话人;黑勒人追进麦田砍毗沙人人头的情景就像是几年前毗沙攻城时收割人头的情景再现......此外,小说也塑造了很多一体两面的形象,如有着毗沙头与黑勒身的鬼魂妥觉、各自负责日战和夜战的乔克努克将军、用驴眼和马眼分别看世界的骡子、羊皮人身的人羊等等,可以说作家就这样以辩证的方式建构起了《捎话》中的世界,并将自己关于世界的宏大眼光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其中。这与其天然的哲学智慧有着密切联系,正如评论家何英对其的评价:“作为作家的刘亮程,无异于像专业哲学家那样进行理论建构。他的哲学思辨毋宁是天生的,也是中国广大农村给予他的天然营养。”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捎话》中,哲学思辨与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结合的浑然天成,深受中国古老文化浸润的刘亮程不仅将生活中的哲学智慧洗练成文学文字,从而形成其作品中的独特美学风格,还将这种哲学智慧实态化成一个个鲜明的文学形象和一处处动人的故事情节,于是每一细微之处都可以折射出作家的思辨性世界观,整体观之,一个关于万物存在哲学的宏大宇宙观就这样非常清晰地呈现在小说《捎话》之中。

二、一种对原始更为彻底的回归

对人类社会理想生存状态的探寻是文学亘古不变的精神主题,刘亮程的文学作品也不例外。如果说齐物平等、万物相依、轮回转化是作家看待宇宙万物的基本方式,那么回归原始、追寻本真则是其对人类社会进行特别关照后所做出的独特思考。从散文《一个人的村庄》中那个质朴纯净、自在自由的边地乡村世界的塑造,到《虚土》中永远停留在童年的虚无与缥缈之感,再到《凿空》中对古老文明行将消散的沉痛忧虑,我们可以看到在刘亮程的文字中始终充斥着一种回归原始的冲动,而到了小说《捎话》,这种对原始本真的崇尚有增无减,甚至表现的更为决绝与彻底,即一种对动物性的原始回归。

刘亮程的散文中,万物跟随着四季轮回,人与村庄一起慢慢变老,这种在生活方式与态度上自由自在的追求更像是一种陶渊明式的田园回归;《虚土》中塑造了一个试图永远沉浸在童年中的五岁孩子,作家将自己对人类社会理想状态的期许寄托在童年梦里,小说处处弥漫着对人类生命最初阶段的深刻怀念与回归渴望;《凿空》对现代文明的反思是深刻的,作家的思想由梦幻投向到现实生活,在探寻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和谐共存中流露着对古老文明的眷恋回归之情。这种贯穿在作家创作中对原始回归的冲动可能并不是有意为之,但的确已经成为其作品的一种重要精神旨归。作家在谈及小说《虚土》中的童心时曾说过:“心灵就像俄罗斯套娃,一层套一层,最里面也是最中心的位置,是一个孩子。”这种俄罗斯套娃理论也可以看做是刘亮程看待生命的基本方式,当加诸在生命的外在事物越来越多时,我们一层一层地去揭开外壳可以看到原始的本真。纵观刘亮程的文学作品,作家正是以这种努力寻求生命真谛的责任与担当在创作,他一直在努力为我们揭开一层层的套娃,带着我们一点点地回归原始去看生命本初的模样。

小说《捎话》在对生命本初的思考上无疑是更为深刻的,主要表现在一种对动物性的原始回归。首先,试图涤除人与动物的本质差别。作家在表现人与驴的关系方面写道:“谢从小就听母亲说,人和驴本来就是一个东西,人是驴的上半身,驴是人的下半身。”这种上半身下半身论表面是说人骑在驴上依靠驴走长途,实际上也隐含着“人在进化中获得了上半身的文明,但依旧保留着与动物无区别的下半身情欲”的深义,在后面的叙述中作家还描写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驴和人,一年四季都发情,人情欲比驴旺,他们不光对自己,还对我们发情。”这就将人的情欲进一步动物化了。当人与动物的本质差别被涤除之后,人被还原为动物。母驴谢死后的鬼魂附在了库的身上,从此以后库活得越来越像一头驴,像驴一样弓着身、能听懂毛驴在叫什么、诵经诵到高亢时会发出驴叫,而这副驴样子不仅更契合库灵魂深处的意志,在作家看来可能也更契合整个人类内心的本真:当人类在消灭异己性语言的征途中越来越趋于疯狂时,会说多种语言的库就如同被割了无数次的舌头,唯一能说出口的就只剩下那一串串昂叽昂叽的驴叫;库的师傅在死前说完所有的语言后喷发出一句驴鸣,库也“昂叽昂叽”叫得泪流满面;“全世界的驴叫声都一样,无须翻译。”而人却不同,人会因为说不同的话而长成不一样的人,有不同的想法。所以,库像驴叫一样激昂的诵经声会让门徒们痴迷并跟随他一起喊叫。《捎话》不仅经常表现出这种对人类回归动物性的肯定,而且还创造了很多具有人兽一体特征的形象,以此来消解人性,达到对动物性的原始回归。生在驴年长着驴眼和驴心的“驴司”、好驴的男人们、身体里住着一头小母驴的库、将鸡鸣狗吠学的入木三分的向导罗......在那个古远的架空时代,这些形象身上既有人的一面也有兽的一面,他们既像人也像动物,代表着人类身上还未曾完全进化的原始性。通过这些形象,人类生命原初的模样在文本中愈加清晰地呈现出来。

钟文华在《写作要回到最富深刻的内部——刘亮程创作的启示》中认为:“写作有时需要朝回走,即回到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深处,回到所呈现的事物本身。”这种对刘亮程的文学特征的评价是客观的。刘亮程一直是那个在滚滚前流的时代浪潮中毅然决然地朝回走的作家,他的全部文学精力不是开疆扩土,而是永远地向纵深处挖掘,在灵魂之声的召唤下不断回归。这种朝回走的写作绝不是一种顽固的保守姿态,反而是作家更深层次的文学抱负,即意图拨开浓雾还原生命的本来面目。王晓岚在对刘亮程的散文分析中曾说:“一个作家一生创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在与外界不断碰撞中不断返回自己内心的过程。这一‘返回的过程是艰难而又漫长的,其指向正是作家生命记忆的源头部分,因为那里保留着一个生命与个体世界最初交流时产生的无比丰富和隐秘的信息,那里最切近生存的本质意义。”纵观刘亮程的文学创作,可以说他从一开始就踏上了这种“返回”的路途,并且越走越远也越走越彻底。作家一直在为我们揭开一层一层的俄罗斯套娃去展现生命的本初状态,于是,在《捎话》中当作家再一次对人类社会进行了本质的思考之后,俄罗斯套娃的最中心不再是其散文里质朴自由的生命存在、不再是《虚土》中的童年状态、也不再是《凿空》中的传统文化与古老文明,而是一种原始的动物性,作家将其看作是人类的本真状态并展现出一种回归姿态,其背后所隐含的人性反思深刻又彻底。

三、走出村庄后的审视与反思

作为一位新疆籍的西部作家,新疆的村庄既是刘亮程作品中书写的重要内容,也是其看待世界的立足点和进入世界的出发点。正如刘亮程所说:“每个作家都在寻找一种方式进入世界。我们对世界人生的认识和理解首先要从这个世界的某件东西开始的。村庄是我进入世界的第一站。”从最初的成名作《一个人的村庄》开始,那个新疆沙湾县的黄沙梁村就成为了作家文学创作中的灵魂栖居之地,在那本书中作家也曾说过:“我的全部学识是对一个村庄的认识。”然而,纵观其二十年来的文学创作,作家的全部学识的确开始于对一个村庄的认识,但绝不仅限于这个村庄,那种宏大的宇宙观一直都在渐渐指引其走出村庄,开拓并建构更广阔的乡土世界。

《捎话》的创作即可以看作是刘亮程走出村庄的一个重要性标志。故事发生在毗沙和黑勒两国之间,这是一个由虚构和想象构成更为广阔的时空。在这个地理空间中,村庄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存在,而是以一个连着一个的形态构成了一个大世界,我们不再能叫出“黄沙梁”、“虚土庄”、“阿不旦村”这样具体的名字,也只有偶尔透过一些自然生物状态,我们才能感觉到这个故事的地理空间有些新疆的影子,所以说《捎话》不再是关于一个村庄的故事,也不再仅仅是新疆的一个缩影,它更像是一个能够透视到人类生存与历史的故事。比如说,故事的主线情节是毗沙与黑勒两国长达数百年的战争,疯狂到互相收割对方国家的人头,连鸡、狗、驴这些动物以及鬼魂都要参与到战争中来,最后,甚至因战争之久而搞不清最初开战的原因,这简直是一部远古时代人类的另类战争史。透过这种充满荒诞性的战争,不由让人反思人类曾经在历史中形成相对统一的国家以及信仰的真正意义,人类是否在文明进化的过程中也在一步步的走向异化。再比如说小说中所描写的人羊,已经进化的人为了传递战争情报将他人再一次变回动物;而另一方为了报复将羊皮活活从人羊身上剥下让其再变回人。可以说,人羊的存在不仅指涉着人形体的异化,更指涉着人心灵的异化。伴随着文明进化过程中的还有人与人灵魂隔膜的加深,像小说中无数次想走到毗沙的盲昆门所说:“很早以前,一个瞎子是可以从黑勒走到毗沙的,现在不行了,大地上有了灵魂朝两个方向的人,瞎子再也问不到毗沙的方向。”此外,捎話人这个特殊职业是在战争和语言的隔膜下产生的特殊职业人,然而,这样的职业在天庭却无用武之地,因为在那里所有的灵魂都是透明的,无须翻译,就像昂叽昂叽的驴叫,虽然翻译不出来,但是却依然可以跨越语言而具有感召人心灵的力量。小说中还有对人类信仰意义的思考,昆门徒与天门徒都相信自己所诵的经书来源于天赐,但实际上上天从未给过人什么经,都是人编的,那么,信仰的意义何在?也许不论何种信仰都是人活下去的一种支撑,是不分优劣的,而被迫的更换信仰则意味着剧烈的心灵惨痛,人因信仰而活着,也因信仰坍塌而死去。总之,《捎话》所透析的命题是广阔又深刻的,在这部小说中,作家的宏大宇宙观真正的铺陈开来,以一种更为客观和冷峻的视角审视和反思人类的生存与历史等重大命题,是其在长篇小说创作中迈出的重要一步。

从散文到小说,刘亮程通过他实实在在的生活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又一个独特的新疆小村庄,当我们沉浸于其作品中西部小村庄的素朴澄净时,他又把我们拉进了一片更广阔的西部乡土,而到了《捎话》,我们依旧站立在那片土地上,但却仿佛穿越了广大的地理空间,窥探到整个宇宙万物以及人类社会的历史与生存。在小说《捎话》中,刘亮程将其宏大的宇宙观建构在一个众声喧嚣的世界,以众声的主体性消解人类声音的唯一主体性,从而消解了对立而强调万物平等和依存转化,同时,在万物有灵宇宙观的关照下,反思人类在文明进化过程中的原始背离,从而显示出一种回归动物性的冲动,小说中这种审视与反思的宽广性与深刻性在于作家在依托其背后乡土的前提下真正做到了走出村庄,从而,获得了更为冷峻客观的人类性眼光和声音,这才使得其宏大的宇宙观开始实态化并有了铺陈开来的可能。诚如刘亮程自己所说:“作家通过自己接近人类。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最终发出人类的声音,但在这之前,他首先要发出属于自己单独的声音。”作家确实一直在自己的文学道路上保持前行,《捎话》可以看作是其创作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是其开始走出村庄、发出人类的声音的重要性尝试。我们也期待作家在走出村庄后可以走出乡土,保持其文学深刻性的同时为我们带来在题材内容上更为广阔的文学精品。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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