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祸

2019-08-01 01:28乔仲良
飞天 2019年7期
关键词:野狼部长主人

乔仲良

事 件

县上决定在红山下的红峡修建水库,县武装部部长万卫革夜探红峡水库时被红山上的野狼咬伤。

于克俭

太阳落山了。

在公社开完了会,我吃了一碗猪肉烩粉条和两个白面馒头,给公社的马副主任打了招呼,就骑着我的飞鸽牌自行车出了镇子。

公社开会是安排红峡修水库的事儿,我们红窑距离红峡水库最近,被县上划定的水库库区是红山下的一个峡谷,谷里经常会发洪水,沉积了一大片肥沃的漫水地,那是我们红窑最好的漫水地,现在就要被修成水库淹没了,想起来我的心就疼。那上百亩的地种上石子儿都会开花结果,我们在那里种的西瓜长得磨盘大,那沙甜沙甜的红瓤用手掏着吃,洗手水都可以当糖水喝的。

县上选定在红峡修水库,这是全县的大工程,还专门成立了红峡水库建设指挥部,计划明年春上就动工。马副主任在会上宣读了指挥部的决定,由全县十个公社的民兵成立了九个突击队和一个警卫连,我们红窑的民兵归在警卫连,我被任命为副连长。听了我心里还美滋滋的,警卫连的副连长,会不会给我发枪呢,是冲锋枪还是手枪?想起枪,我心里就痒痒的。

刚才在灶上掌勺的马老歪偷偷将两个白面馒头塞进我那个看不出颜色的帆布包里,包里还装着开会的文件,会上马副主任强调修建红峡水库关系重大,这些文件都是机密文件,一定要保管好。还发了一个套着红皮的小本子和一支黑色英雄钢笔,我准备拿回去给在公社五七中学读高中的儿子。儿子一定会高兴地跳蹦子呢,得给他说清楚,千万不能送给女娃子献殷勤。这尕娃在学校里不好好念书写字,马老歪说老见他在街上和一个女娃子过来过去的,还说那个女娃子骚情得很。我知道马老歪的心思,马老歪看上我这尕娃了,想着给他当女婿。马老歪的女儿我见过,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娃,见了人很怕羞,干活儿踏实,是个好姑娘,就是没有读书,将来没有文化。马老歪偷偷塞给两个白面馒头要我拿给儿子吃,他说男娃子长身子,快饿,把他的这份馒头给娃吃。我知道他就是这样说说,一个掌勺的,肥肉片子早就咥饱了。出了公社,我摸摸包里白喧喧的馒头,竟然想到老婆怀里那馒头样的物件,心里又痒痒起来,枪一下子是摸不到,老婆的“馒头”还不是想摸就摸啊,我就急匆匆想回家。

从公社到红窑是二十多里的山路,骑自行车的速度比人走快不了多少。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路上行人很少,我费劲地骑着自行车,弓着身子,两条腿一上一下地蹬着,车子慢慢地向前蠕动。没有同行的人,我就自己琢磨着,想一些事儿。想红峡漫水地里那些磨盘大的西瓜,明年肯定就吃不到了,不知是哪个狗屁工程师选的地方。想到工程师我那气就不打一处来,夏天的时候马副主任陪着几个人来红窑,说是县上水利局的工程师,还是我带着他们去了红峡,他们吃着西瓜那副馋样还让我笑岔了腰,誰知道他们是嫉妒我们年年有这么好的西瓜吃,就生出歪点子,要修水库淹了我们那上百亩的漫水地。这水库要是修成了,聚满了水,万一垮了,塌了,还不把我们红窑冲跑了,不过要把红窑冲了,我们整个公社也就成了大水库了。

在这山路上骑着自行车就想起一个笑话:一个农村老汉进城,看到城里人都骑着的自行车,不知为何物,回来给村里人讲述,城里人骑着个铁驴子,上坡不动弹,下坡就撒展了。现在我骑着这个铁驴子,还真不如骑上队里那头黑叫驴跑得快呢。我们队里那头黑叫驴那可真是头威风凛凛的大牲口,身架子大,叫声也很响亮,身上的毛黑油油的,摸上去像绸子一样滑溜,和摸女人的身子一样舒坦。黑叫驴是正宗的秦川驴,是我和饲养员背罗锅专门从秦川买来作为种驴的,背罗锅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伺候着。因为黑叫驴的品种优良而且在我们四周都是独一份的,每到牲口发情的时节,附近村子骒马草驴翻过红山来让黑叫驴配种。配种的时候,黑叫驴和背罗锅都会忙得不可开交,我给背罗锅交待,凡是来配种的,都要带一口袋精饲料。背罗锅还会私下接受一些外村人送他的豆子啊、莜麦啊、旱烟什么的,不过有人送他一盒两盒的纸烟他都会给我的。不配种的时候,黑叫驴就是我的坐骑,这不是我这个队长搞特殊,红窑山地的坡地多,骑着黑叫驴上山爬坡上上下下方便。那一次,我看完阳屲圈的羊圈,一时兴起就骑着黑叫驴上了红山顶上。那路都是羊肠小道,平日里大牲口很少上去,黑叫驴驮着我噔哒噔哒地上去,毫不费力。那天我立驴红山顶,俯视山北山南,遥看黄河大川,看着脚下赤红的大山,想起了老年人讲过的杨家将在红山的传说,冥冥之中好像回到了几百年前。眼前一位骑着汗血宝马的将军立马红山顶,马鞭西挥,千军万马杀将过去,匈奴灰飞烟灭,壮士尸裹马革,那是何等的威风啊。我在山上极目遐想,座下的黑叫驴也不甘寂寞,“昂——昂——”地嘶叫着,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夜里走路很安静,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想很多的事,想着那些快乐的、开心的往事,心里会很安然,再长的路也不觉得寂寞。但是如果你一个人行走在红坡上,身边没有个伴儿,这就不会惬意了。到了红坡下,我只有推着自行车爬坡了,推着自行车上坡累得喘不过气,这个时候真想我的黑叫驴啊。骑在黑叫驴那滑溜溜的身上,身子随着那噔嘎噔嘎声一起一伏。骑得时间长了,勾槽子有些不舒服,就可以侧着身子坐在驴身上,那种感觉比坐轿子还舒服。该死的背罗锅,知道我要骑驴,天没有亮就被他放到山里了,还说这些日子又到了黑叫驴交配的季节了,要让黑叫驴缓着。

天色变暗了,四周的一切都隐了起来,路上只有风的呜咽声和草的瑟瑟声。抬头看看天,一弯月牙在云间穿梭着,时明时暗,发着朦胧的光,让四周的山坳、沟壑呈现出迷茫和遥不可及,还有些恐怖。想到恐怖,我头皮一麻,全身的皮肤都在收缩着,一些曾经储存在脑海中的各种鬼怪传说瞬间在我的脑子里跳了出来,我推着自行车几乎是跑着,气喘吁吁。

行到半坡,路拐了个弯儿,一旁是嶙峋的怪石,一边是几丈深的崖沟,沟底没有月光,闪着点点鬼火。不知道风吹着土石落下还是有野物蹿过,沟底有隐约的声音忽近忽远,头顶突然有什么飞过,嗤嗤喇喇的响声消逝在远方。我全身的皮肤都在紧缩着,一种颤栗从头顶向手指、脚尖辐射,心像是被绳子勒着,后脑勺一阵阵发麻,不敢回头,也不敢左右顾盼,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我想起了红窑小学的林老师说过的一个办法,林老师说他深夜回家,也是路过红坡,一路上有不干净的东西缠着他,他一路就大声背诵文天祥的《正气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瞬间逃遁。林老师说,人只要有了正气,妖狐鬼怪都会避之夭夭的。我不会什么《正气歌》,我拿什么来唬住妖魔鬼怪呢?其实我这个人还是有些小聪明的,既然林老师读古人的诗句可以辟邪,我就想起了大戏里的包公,都说包文正白天在阳世断案,夜间在阴间判鬼,也是个令鬼神惧怕的角色啊。秦腔戏里面包公的唱词我也会那么几句,就给什么妖魔鬼怪吼上几句,也给咱壮壮胆儿——

包文正下轿来细观端详,

头队里开道锣叮当响亮,

二队里鬼头刀年离肩上,

三队里刽子手荷帐前往,

四队里朝天蹬玉石金镶,

五队里仙君手一合一张,

六队里盘龙棍不短不长,

……

我喜欢秦腔,但都是在心底哼哼着,从来没有唱过,主要是怕人笑话。在这个空旷寂静的夜里,没有一个人,我就放开了嗓子吼叫,我听到我的吼叫声很是响亮而且流畅。这粗犷的吼叫惊起了远处山崖下的鸟儿,扑棱扑棱地飞了出来,惊悚地叫着,给死气沉沉的夜增添了一些生气,也让我的心里亮豁了许多。在秦腔的吼叫声里,我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许多,快到山顶了,仰头可以看见红坡的坡顶上一勾弯月,凄白的光烘托出山的剪影。

山顶有一个弯儿,转过那弯儿,我刚才舒展了亮豁了的心又被收紧了,吼叫声也戛然而止。你们不知道,在夜里走路一路寂静倒好,最可怕的是突然在你的前面或者后面出现影子,要是动物你也不会害怕的,最可怕的就是看到人影。这不,我刚到红坡顶上,转过那个熟悉的弯子就可以看到我们红窑,可还没有等我看到红窑,却看到在我前面一丈远有两个黑影在移动着,一个黑影牵着一头驴,驴上驮着一个人,长长的胡须还是头发在微风中朝后飘逸着。听不到人的脚步,也听不到讲话声,只听见驴的蹄子在噔嘎噔嘎敲打着路面。我的妈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吗?公社这帮领导,我都被任命为警卫连的副连长了,为什么不发个枪呢!要是这时有枪不,管是步枪冲锋枪还是手枪,对着天空放他几枪,砰砰砰,什么鬼啊怪啊,什么人啊兽啊,咱还怕个什么!

你看一想事儿就胆子正了,就不知不觉地上到了红坡顶上了,我的心里也松活了。那驴子咯噔咯噔的蹄子声这么地真切,一定是个和我一样赶夜路的。我骑上车子准备要撒展赶路,一蹬脚踏,链子掉了,只好蹲下来装链条,链条上的机油糊了一手,黏糊糊的,味道很不好。装好链条,重新骑上车子,这时候都是下坡路,车子就很快撵上了噔嘎噔嘎的毛驴。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赶路,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公社干部说的特务呢,会不会是从台湾空降下来的呢?最近都说台湾的飞机在天上飞,给我们这里投传单和饼干,难道他们还会投特务下来吗?到了近前,我却看到只有一头毛驴噔嘎噔嘎地在路上走着,刚才真真切切看到的牵着毛驴和骑着毛驴的两个影子都不见了。再看看四周,朦胧的夜色里死一般地寂静,什么都没有,刚才被惊起的野鸟又回巢了,一点声息都听不到,除了我的心跳和驴子蹬嘎蹬嘎的蹄子声。妈呀,这才是真遇见鬼了啊!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特别的讨厌,怕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啥。看见前面这头没有了人影子的驴子,我的脑子里就跳出一个曾经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故事,压都压不住。好像我现在所经历的竟是这个传说的再现。也是一个月高风黑的晚上,还是秘书的马副主任和公社主任陪县上领导去红窑下乡返回。他们坐着的吉普车从红坡驶下,在吉普车的灯光里,他们看到前面的路上一个年轻人牵着一头毛驴,驴上驮着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他们慢悠悠地走着,司机打喇叭他们好像听不见,不躲不避。由于坡路狭窄,吉普车就只有跟在他们后面。车下了红坡到了开阔处,吉普车就超过了毛驴,小马秘书特意回头看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吓飞了魂魄。原来,他回头只看到一头毛驴噔嘎噔嘎地走在路上,没有了牵驴的年轻人,更没有骑驴的白发长发的老者……后来就传不止一个人遇见过这两个鬼,都是在夜里,都是一个牵着毛驴的年轻人和一个骑着毛驴的白发白须老头,都是只看到背影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脸,而且他们骑过的驴都是附近村里的驴,第二天看那驴身上就有千斤重物压过的痕迹……我的妈呀,当时我想起这些的时候,那脑子就变成了一锅浆糊,头发都像是要从头皮上蹦出来,而且……说起了有些丢先人,当时一种颤栗从头皮传到全身,腹部一紧一抽,从大腿根部涌出了一股热流,这你说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被吓得尿了裤子我还有什么脸去当警卫连的副连长啊!

好在这个晚上没有别人,我发烫的脸色是红是黑也就没有人看到。你说怪了,想到了别处,那种恐惧感就没有了,你说也是的,鬼有什么好怕的,我觉得世上最可怕的是人而不是鬼。我正了正胆子,抬头看看天,天上那轮弯月高高地挂在天空,看看前面,前面那头真真切切的驴还是那样悠然地噔嘎噔嘎地走着,再看远处,红窑村子也隐隐约约依稀可见了。这时好像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那毛驴也应和着叫了几声,我怎么听着这狗叫声是那么熟悉,该不是我家的那条母狗吧,这驴叫声咋那么像是我的黑叫驴呢?此刻,不管它是不是我家的母狗,不管它是不是黑叫驴,它们的叫声对我简直是福音,我刚才被惊悚了的魂魄就回归到元神。这两个畜生,怎么不早点吼叫呢,害得老子尿了裤子,别人当然是不会知道的,可是回到家,你说这女人看见了还不笑死我啊,一个男人还能够在她身上施展雄风吗?

啥都不想了,赶紧回家吧,回家去钻进老婆的被窝抱着老婆那热乎乎的身子冲一冲今晚的晦氣。可是这个晚上我不知道惹了哪路神仙了,这晦气还没完没了地缠上我了,我的车子刚到路边那个大石头旁,突然从大石头后面闪出几个黑影,一字儿排开站在前面的路上,我还能够经受住这样的刺激吗?我“妈啊”大叫一声,自行车车头一歪,连人带车栽倒在地。

几个黑影围了上来,一个高个子一把将我从领口提溜起来,其他几个上前用绳子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捆的,只觉得那绳子从我脖子上一抽,我就蜷成一团,疼得我直叫。那个提溜了我的高个子就喝我:“叫什么叫,闭嘴!”一口的外地口音。

听到是人的声音,我就不叫了,一直忐忑着的心倒有些踏实了,就是不明白怎么会有劫道的。刚想问问他,突然见一黑影箭一般从远处飞来,直扑高个子身边,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高个子发出凄厉的叫声。边上的几个人忙不迭声地叫道:“万部长,万部长!”我看到被称为万部长的高个子跌坐在地上,左腿抬起来,颤抖着,呻唤着,我却很高兴呢,叫你来吓我,叫你来捆我。我知道这是我们家的母狗虎虎,平日里在家老婆要对我动手,虎虎都不会饶她的,你又算得了什么呢,别说你一个,你们几个都不是我家虎虎的对手。我刚想吆喝虎虎收拾这帮狗日的,却见高个子猛地抬起了右手,一股火光喷出,轰地一声炸响,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发疼。在火光中我看到虎虎被吓傻了,呆立着,呜咽着,眼睛巴巴地望着我。我吆喝了一下,狗似乎听懂了,对着夜空嚎叫一声,随即转身飞蹿而去。忙乱中有人大叫:“狼,狼!”

虎 虎

我的名字叫虎虎,这是我主人从山里把我捡来时起的名字。其实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符合我的身份,主人说我是一条狼狗,既然是狼狗又为什么叫虎虎呢,为什么不叫狗狗或者是狼狼呢?

主人见到我的时候我被遗弃在红山下一个猫刺墩里,没有人知道我是从何而来的。红窑有人说我是一条杂种狗,他们说的有模有样,说是在一个月亮被黑云遮住的晚上,红山上一条看羊圈的母狗发情了,可是这前前后后就没有一条公狗,母狗在红山上跑上跑下,它高涨的欲望得不到发泄,它对着月亮嚎叫,嚎叫声引出一条公狼,公狼从隐秘的洞穴中飞出,它的配偶母狼正在怀孕期,它的欲望也在高涨。一条母狗,一匹公狼,在月光下演绎了一场不伦不类的爱情故事。天上,一朵黑云过来,遮住了月亮,公狼在母狗身上发出了最后的颤栗,一条杂种狗就这样孕育而成了。杂种就杂种吧,反正我们当狗的又不在乎什么出身的,狗的职责就是为主人看家护院,狗的天性就是见了主人就摇尾巴。我主人对我特别地好,那天把我从猫刺墩下捡来,捧在手中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是奄奄一息了。那时候我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只觉得那双抱着我的大手很暖和,我舔着他的指头,饥渴地吮吸着。主人就叫女人为我熬了一碗小米粥,把我抱在怀里用勺子喂我。我填饱了肚子,睁开了眼睛,对着他哼哼。主人又将我放到热水盆里给我洗澡,洗完了抱着我坐在门台上晒太阳,主人晒得舒服了就坐着打呼噜。我就在他的怀中,竖起耳朵睁大眼睛,那时我虽然还很小,但是,我在主人睡觉时还是尽忠职守,哪怕是一只苍蝇也不让它飞到主人的脸上。

主人绝没有把我当做一只狗来养,他从来不会骂我狗东西,我几乎就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长大的。每次他出远门不让我跟着,但我都会在他后面送他到很远很远,到了晚上就会去村外等他,看见他就会老远迎上去,围着他扑前跑后,就差像人一样拥抱了。每次主人回家,女主人都会嫉妒地说这狗简直是你的小老婆啊,你不在家它不吃不喝,见你回来都高兴得不知道咋办了,上辈子你和这母狗是两口子吧?主人听了哈哈大笑,就蹲下摸我的头,我就温柔如女人那样,将身子朝着他的怀里钻。

红窑的人都知道我主人有两个跟班,就是黑叫驴和我虎虎,主人经常骑着黑叫驴去山里,我就跟着黑叫驴跑。红山上羊圈多,每个羊圈都有一两只看羊狗,见了那些猥琐的土狗,我一个都瞧不上,它们也就只能是狗,不能够和我们狼狗相提并论的。狼狗那是狼和狗的结晶,在我们的身上充分继承了狼的凶猛和狗的忠诚。那些猥琐的土狗见了我都会发出不友好的吠声,但是我从来不和它们吠声较量,也不会去像个泼妇狗和它们撕扯打斗的。到山里我最高兴的事是追兔子捉野鸡,那些兔子和野鸡只要出现在我眼前,我是不会让它们逃走的,不管是在平地还是高山坡地,兔子和野鸡都逃不出我的猎杀,最后成为我主人餐桌上的美味。我的女主人做得一手好茶饭,而她的茶饭好是因为有我这个好猎手源源不断地为他们贡献山野美味,呱啦鸡、野兔,偶尔运气好了还有石羊。当然,这些野味的下水啊、骨头啊就自然进我的肚子,我的肚子也油水不少的,这是那些土狗嫉妒我的一个主要原因。我才不在乎它们呢,土狗焉知狼狗之志,我走我的狼狗猎犬之路,让那些土狗们嫉妒去吧。因为主人家的野味儿,也因为女主人的好茶饭,公社、县上来人都会在我主人家吃饭。这样,我的主人也就成了红窑的大队主任兼民兵连长了,你说我还在乎那些土狗们的嫉妒吗?

作为一条猎犬,忠实于主人是我的职责,主人出门在外我会为主人的安危担心,主人安然归来我也就安心了。这天他一大早出门去公社开会,太阳都落山了,月牙儿上来了,主人还不见回来。也许是有一种感应吧,反正我的心里是非常地不踏实,看着太阳慢慢地钻进西边的山麓,看着红山上的羊一群群地归圈,看着一家家的烟囱里的青烟升起、没落,看着那些聒噪了一天的母鸡公鸡飞上了鸡窝,我的心里像是被猫儿抓了一般的烦躁、闹心。我围着女主人呜咽着,女主人是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她也嫉妒我对她男人好,故意不理我,还踢了我一脚。我要是不看她和我主人在一个炕上睡觉,我真想咬她一口。我真为我的主人悲哀,这个女人丝毫没有把他放在心上,难怪有话说人不如狗呢。算了吧,我还是自己去找主人吧。

出了村子,夜里的路上没有什么了,但是我还是不习惯走大路,路边的沟沟坎坎、坑坑洼洼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大路上是没有野物的,在山间行走经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的。

人们常说狗鼻子很灵,一点都不错,但是狗的耳朵更灵。这不,我无声无息地在通往公社的大路两边窜着,两只耳朵却一直竖着,一两里外沙老鼠交配的声音我都会听得清楚。这不,在快到红坡顶上的时候我听到了人的聲音。我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倾听,几个陌生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不是我吹,这红窑和附近的村子的老老少少,那些常年在这里来来往往的羊户长、挖柴的、劁猪的、货郎担担之类的人,他们的声音都会储藏在我的耳室里,他们的声音哪怕是极其细微的声音,只要从我耳室一过,我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现在,这几个陌生的声音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我的耳室里也没有储存过。

我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伏在一个小山包上。朦胧的月色下,我看见路旁的一个大石头后面,四个影子围在一起,他们窃窃私语,我还是听出了个大概。他们几个是来这里装什么狗屁(这绝不是骂我们狗类)台湾特务,就是要考验我的主人,红窑大队主任兼民兵连长兼红峡水库警卫连副连长(这个红峡水库警卫连副连长的职务我怎么不知道?)于克俭在关键时刻会不会当叛徒出卖人民出卖国家。我一听就乐了,这还是个好玩儿的事,我也要看看我的主人被他们这些“台湾特务”捉住了会是啥样子,好玩儿,真好玩儿。

路上有声音传来,几个黑影散开了,悄悄地潜伏在大石头旁。我听到了黑叫驴走路的声音,它的蹄子蹬嘎蹬嘎地敲打着地面,可是我感觉到它的蹄声不像平时那么清脆有力,似乎驮着很重的东西,难道是主人从公社搞来什么重要东西吗?这头傻驴,平日里是吃着精饲料,做着风流的事,该让它出出臭力气了。

驴蹄声越来越近,我没有动,大石头后面的几个影子也没有动,奇怪。我朝着已经走过大石头的驴一看,哎呀我的狼妈狗妈,这是咋回事呢?驴身上没有我主人,而是一个张牙舞爪两丈高的黑影压在黑叫驴身上!前面一个铁塔一般的黑影伸着如蟒蛇一样的胳膊牵着黑叫驴,我听到了黑叫驴的喘气声和来自黑叫驴心底的颤栗。这几个藏在大石头后面的影子怎么没有动静,是没有看到我主人还是他们看不到黑叫驴身上的怪物?哦,这是些妖魔鬼怪,凡人是看不到的,要拯救我的伙伴黑叫驴,现在只有我虎虎出马了。

都说人怕鬼,作为一条狗,我是不怕鬼的。天上的哮天犬就是狗,我是不是哮天犬下凡呢?见了这两个可恶的鬼怪,我的狗肺都要气炸了。黑叫驴吃力地在前面走着,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到了跟前我对着两个怪物一阵狂吠。听到我的叫声,两个怪物竟然悄然消遁了。他们的影子化作一股黑烟,随风飘散了,我知道他们的影子消遁了,但是他们的魂还在附近。我身上的不知道是哮天犬的灵性还是狼的野性大发,我朝着怪物消遁的方向狂吠着追逐。挣脱了怪物控制的黑叫驴朝着我叫了几声,我听懂了它的意思,要我不要恋战,赶快收兵为好。是啊,我目的是接回我的主人,这个夜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什么人啊怪啊的,我的主人还没有回来呢。

我折身回来,朝着红坡的方向窜去,还没有到大石头跟前,突然听到我的主人发出了一声“妈呀”的怪叫声。我身上的狗毛立刻竖了起来,狗脑子什么也顾不了想,朝着大石头那里飞窜过去。

我看到主人被几个黑影围着,身子蜷着,一个高个子正在呵斥着主人。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我的主人那是我们红窑的头号人物,在红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动物侵犯他的,即使和他一个炕上睡觉的老婆也不行,即使是鸡啄一下都不可以。不信去红窑打听打听,他老婆曾让我从后沟蛋子上咬过一口,就是因为她打了喝醉了的主人一个嘴巴。背罗锅家的一只老公鸡的脖子被我咬断了,就因为它追着我主人啄他。你说这几个人这样对待我主人,我怎么能够不狗气冲天呢!我完全被激怒了,朝着那个高个子扑了上去,对着他的大腿咬了一口。在我的牙穿透他的裤子接触到他的肉的一瞬间,一种快意在我的全身散开。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和母狗交配的那匹公狼,我觉得我就是它在母狗的身上种下的种子,我身上狼凶残的天性被激活了,我让犬牙更深地钻进高个子肥厚的大腿,两只犬牙一合用劲一咬一扯,一块有些咸味的肉就在我口中了。我顾不上细细咀嚼就吞了下去,完全没有野鸡肉和兔子肉有味道。

几个影子乱作一团,我的心里美滋滋的,谁让你们这样欺负我的主人呢。这时,只见夜色里腾起一团火光,一声炸响,我觉得自己的耳朵一热,我完全被响声震傻了。只听见我的主人大喝一声,我被他的喝声惊醒,我抬头看了看天,一大团黑云过来,遮住了那勾弯月。在黑暗中我又感受到了一股来自体内的神秘力量,我看到了在红山沟里交媾着的母狗和公狼,公狼的最后一颤,把一股狼的精液射到了母狗的体内,也把狼的野性和凶残注入到我的体内。我的身体发热,口里的犬牙咯吱咯吱地伸长。黑云飘过了弯月,我朝着天空、朝着月光发出了一声嚎叫,这是狼的嚎叫,真正狼的嚎叫。

在这一瞬间,我知道自己成为狼了,一只真正的狼!

事 件

县武装部下令公社武装部派民兵打狼,公社将任务交给红窑民兵连,于克俭带领打狼小分队上山打狼。

于克俭

遇见鬼的夜里,虎虎被县武装部万卫革部长的枪吓跑了,好几天没有回来。他娘的,你说那天晚上我遇见鬼也就罢了,还遇见人装神弄鬼地要考验我。我一个小小的大队主任,刚被任命为红峡水库警卫连的副连长就这样考验我,也幸亏我的虎虎,不然那天晚上不知道他们要怎么捉弄我。要是他们真像国民党特务那样对我严刑拷打,没准我还真受不了就软蛋了,那才丢人呢,还有我被鬼吓得尿了裤子,传出去不就成了被特务吓得夹不住尿水了?什么狗屁特务,谁想的这个鬼主意。听说县上在各个地方都搞了这样的考验活动,几乎没有人能够经受住特务的威逼利诱,都“叛变”了,还写了投降书。考验的人有县上干部、有公社干部,也有我这样的大队干部,据说考验的目的是为了提拔重用。虽说万部长大腿的一块肉让野狼撕扯走了,但是万部长对我还是比较满意,我这样一个山村的大队干部通过了考验,证明了他的这个方式还是很管用。其实他们对我的考验还没有开始就被我家的虎虎破坏了,他们之所以肯定我,肯定这个半途而废的考验,也是为了肯定他们这个神圣的工作吧。但是他们把我的虎虎说成是野狼是什么意图呢,而且还要下令我们村的民兵去打狼,是把虎虎当做狼才可以证明万部长的负伤是一次英勇搏斗的结果。红山以前是有狼的,但是前些年,先是县城搞建设,把山上长了上百年松树都砍了,一些小的刺墩子都被挖了当烧柴了。再后来,县上的石膏矿来挖石膏,山上成天轰隆轰隆地放炮,到处炸得石头乱飞,野兽早就跑到西面的大山里了。什么野狼,那是我的虎虎。我的虎虎不知道現在去了哪里了,可怜的虎虎啊!

公社马副主任叫我去,我跟着他坐着吉普车去县上,看望了因公受伤住院的万部长。在医院,我才看清了万部长的样子,那天夜里只是印象他个子高高的,说话很凶很凶。在医院病床上的万部长完全没有了那夜凶巴巴的样子,白净的脸庞,慈祥的笑容,和蔼的口气。握住他的手我才知道了他们干部和我们农村人的区别,我们庄户人,即使是女人的手也是粗粗的,摸着像是松树的皮。握着万部长肥肥的手,像是摸着女人的奶子那样的绵软舒服。我好半天都舍不得放开,马副主任从后面踢了我一脚我才放手,万部长看着我笑着,我也傻傻地笑了。

万部长对马副主任说:“不错,这个于主任,哦,应该是于副连长是个好苗子,你们公社要好好培养。”我的妈哟,我都什么年龄了,还好苗子,看他万部长也大不了我几岁,有些倚老卖老,我撇了撇嘴。

马副主任真是老奸巨猾,我的心思都一看就懂,又在我后面踢我一脚:“于克俭,你知道吗,万部长是在部队上当过团长的,要不是受了伤,你这辈子还能见到他!万部长说你是好苗子,是对你的肯定,你以后要好好给我干,干好了有万部长提拔你,干不好滚回家放羊。”老马就是这样一个人,嘴硬屁股软,心里好着呢,他是我的酒友,我家的兔子肉野鸡肉他也没有少吃。对了,你看我差点忘了,我把给万部长带的两只风干兔子拿出来,这还是虎虎上个月在红山沟里逮的。

兔子肉让万部长慈祥的脸上又添了一丝儿笑容,但是这种笑容忽闪一下就没有了。万部长的神色转严肃了:“老马,年过完红峡水库就要开工了,到时候几千人就要吃住到红峡,你们必须在年前把野狼给我赶尽杀绝,决不能让野狼伤人的事儿再发生了。”我想告诉万部长没有野狼,那是狼狗,我的狼狗。狗日的老马总是在我动心思时知道我的意思,他又在后面踢我的屁股,对着万部长说:“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把红山的野狼赶尽杀绝,绝不留它祸害群众。”

万部长说:“回去就给于副连长他们配枪,子弹也给充足,有了枪才能保证完成任务。”

听到这话我可高兴了,这还差不多,不过给我这个警卫连的副连长发什么枪呢,会是手枪吗?好像不太可能,老马也没有手枪的,只要给我们发,管他手枪长枪。为了让万部长高兴,我就要说说红山的狼了,我对他們说红山有两匹老狼,一匹公狼,一匹母狼,他们的洞穴在猫刺里,洞口很隐蔽的,而且有还多个洞穴。两匹狼是神出鬼没的,没有人会发现它们的踪迹。我还添油加醋地说两匹狼常常祸害我们的羊,有时候还会出来伤人,伤大牲口。我说的时候,看着万部长,只见他的眼睛在发出一种我见到村里那个奶大屁股圆的小寡妇莲莲才会有的眼光。那是一种发狂的眼光,也是一种野性的眼光,狼挑起了万部长一个当过兵的男人征服的欲望,激发了他早已平息了的血性。当然,还有报仇雪耻的欲望。反正我就是骗取他的信任,让他给我们配枪配子弹。至于虎虎嘛,我当然不会用枪去打它的,山里的野兽说有就有,说无也无,谁还会真的要什么结果。

离开医院,我又跟着马副主任坐着吉普车回到了公社,车上马副主任问起了那夜的情况,我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够说出来的,我想起了吓得我尿裤子的鬼,我就给马副主任讲鬼。听到这个,马副主任眼睛也发光了,我说起那个骑着黑叫驴的白发长须的鬼,马副主任问我看到他的脸了没有,我骗他说当然看到了,而且看得清清楚楚的。马副主任立即来劲了,问我长得什么样子,我就胡诌说那个老鬼白发白须,脸色也是煞白煞白的,两只眼睛像灯笼发着蓝光,那个年轻的是个女鬼,舌头伸出来长长地拖在地上。马副主任有些不信,说你胡谝传呢,哪有这样的啊,怎么就你看见了,要是真看见了还不把你小子吓得屎拉到裤裆了啊。听老马这样说,我脸红了,他就说看吧,就知道你谝传呢。我为了岔开话题,就说黑叫驴,那天背罗锅怕我骑黑叫驴,早早把驴打到了山里去,黑叫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惹上不干净的东西,让鬼缠身,你不知道第二天背罗锅到我家,哭丧着脸说黑叫驴半夜回来身子湿漉漉的,背上有重物压过的深深的印子,回来就卧在槽前不吃不喝地,一直在喘着气。背罗锅骂不知是那个丧了天良的让黑叫驴去驮啥重物了,把黑叫驴挣坏了。我没有给背罗锅说,也没有给队里任何人说,这也就给你马副主任说,我们的黑叫驴驮了鬼了,这个事儿你可千万给我们保密啊,要是传出去了谁还来找它配种呢。

听了我的话,马副主任不出声了,我也不管他在想啥,到了公社院子,我说你赶快给我们配枪吧,有了枪不但可以打狼,再遇上什么妖魔鬼怪的咱就有胆气儿了。马副主任头也不回地说明天来领枪。

虎 虎

我原来是一条狼狗,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狼还是狗。

那个惊魂的晚上,我就再没有回到主人家。那声震天的轰响把我震懵了,也激发了我身上沉寂了已久的狼性。狼的家应该在大山,我离开了主人和那些影子,在朦胧的月光下狂奔,只是想逃离那吓人的火光和巨响。

我在月光朦胧的夜里狂奔,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我的前方是连绵的红山,那里的沟沟洼洼我都熟悉。我还知道有许多以前圈过羊有些现在被废弃了的窑洞,我也知道哪里有狼穴,哪里有野狐子的洞。我要逃离这个有火光和巨响的世界,我要去遁藏在红山里,离开人类,离开我的主人。

当我一气儿跑进红山,爬上红山的最高处,天色已经发亮,我立在山头向下眺望。这个高处我曾经多次跟着主人上来过,主人是骑着黑叫驴上来的,他每次都会立驴于此,或吼几句秦腔,或对着远处大叫几声,我和黑叫驴都认为主人一到这里就会癫狂。我站在山头的一块大石头上,东边的天际露出一道浅浅的白,我听到了山下红窑公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每天的这个时候黑叫驴都会发出响亮的吼叫,就像是村子的闹钟,很准点,但此时我没有听到那响亮而充满野性的“昂昂”声。这也难怪,这个驴兄昨夜也是触了霉头,招惹了怪物,要不是我去冲散怪物,它的驴命保不保都难说呢。想起黑叫驴,我就想起了主人,他被那些影子捆住“考验”,不知道他被考验得怎么样了?我敏锐的狗眼在那红窑的村子寻找主人家的烟囱,看到他家的烟囱升起的青烟和往常一样,我就知道主人应该是没有事儿了。

太阳出来了,红山上的那些野草、野蒿子、毛苕子叶子上的露珠儿在阳光下闪烁着,风儿吹过,我打了一个寒颤,也打了一个喷嚏,我知道这是主人在挂念我。太阳的光照在我身上,暖暖的,让我想起主人家屋前的门台。每天无事儿的时候,主人就铺上羊毛毡,坐在上面打盹,我也依偎在主人的胯子边眯着眼睛舒服着,真的很舒服啊。不知道是太阳出来的缘故,还是想着主人了,我身体内的那种在月光下激发了的狼性荡然无存了,我的鼻子里没有那股血腥味儿。狗的忠诚,狗乖顺的本性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我站在红山高处的一块大石头上,遥望着我的村子,我的家,想着我的主人……想到主人,我才觉得我的狗肚子里是饥肠辘辘。狂奔乱跑了一整夜,我的体内储存的那点能量早就消耗光了。在主人家,这个时候正是主人为我准备早点的时候,一盆包谷面糊糊或者麸糠和着一点剩饭。还有几根骨头,那是主人放在屋顶晒干了储存着的,骨头有点干,但是多干的骨头在我牙齿的咀嚼下都是美味。唉,我现在才知道了丧家犬的滋味,我的饭盆盆啊,我的干骨头啊,还有心疼我的主人啊。

于克俭

公社给我们配的枪是四杆半自动步枪,子弹100发,枪是文书宝生和几个民兵去领回来的。和枪一起领回来的还有一份文件,真正的红头文件,是县武装部关于成立民兵打狼领导小组的文件,组长是武装部万部长,副组长是我们公社的马副主任和我。看着我的名字被堂而皇之地印在红头文件上,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关键是没有什么野狼,这个打狼领导小组成立还有什么意义呢。宝生带回了马副主任的指示,打狼的任务就交给我们红窑的民兵,具体要我负责,必须赶年前把野狼赶尽杀绝,确保节后红峡水库开工建设期间民工的安全。马副主任还说,县上的万部长会经常下来检查我们的进度,马主任带话给我:告诉于克俭,谁扯的事谁要负责。

这真是的,这咋是我扯的事呢,你们一个部长一个主任非要说红山有狼,我还不是为了哄几杆枪配合你们。你们需要红山上有狼啊,我就给你们扯出狼来,就像你们说屁是香的,我能说是臭的吗?我要是说山上没狼,咬伤万部长的是我家的狼狗,你们领导的脸上无光,我们红窑的枪支也没有了指望,这才真叫砂锅煮驴毬两耽了。你看我这个人说着说着就胡扯了,说到驴毬我又想起我们的黑叫驴。

在万部长考验我的那个晚上,和我一起倒霉了的还有黑叫驴。都怨背罗锅,他是嫉妒我天天骑着黑叫驴风光,好不容易找个黑叫驴要配种的借口,一大早就把黑叫驴放到山里去了。要不我骑着黑叫驴去公社开会,凭着黑叫驴的那脚力,我们都会在太阳落山前早早回到红窑,我半路就不会遇见妖魔鬼怪,万部长也不会在大天白日的时候考验我,那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这该死的背罗锅!

那天早上天刚亮他就来找我,一进门就说不……不……不得了了,闖……闯……闯天祸了!我以为夜里的事这个老鬼知道了。他的身子哆嗦着,本来就结巴着的,说话更不利索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耐着性子听他说着,他说完了,我也就听明白了。在红窑,每天早上公鸡打鸣之后,黑叫驴必然会发出几声吼叫,那声音响亮雄宏,充满了野性。听到黑叫驴的吼叫声,红窑的一切活物都会醒来,红窑的男人听到这雄性十足的叫声还会将身边的女人拉过来,一个个把自个想象成黑叫驴,让身下的女人放肆地喘气呻唤嚎叫发疯。这一天红窑的早上,黑叫驴失了声了,没有黑叫驴响亮浑厚的叫声,太阳都升起老高了,家家的男人女人们都还在流着哈喇子做着梦,村子一片寂静。背罗锅每天都起得早,这天没有听到黑叫驴的吼叫,他就纳闷,难道黑叫驴没有回来?这不可能啊,每天早上他都会去给它喂精饲料,只要背罗锅一出现在圈里,黑叫驴会很亲热地对着他打喷嚏,把湿漉漉的驴唇朝着背罗锅身上蹭。惊恐不安的背罗锅来到牲口圈,看到的黑叫驴让他心疼不已,黑叫驴一反常态地卧着,眼睛失神无光,皮毛是土苍苍的,身上是湿漉漉的,背罗锅忙过去吆喝着要让它站起来。黑叫驴看到背罗锅就像受人欺负了的孩子看到了亲爹一样,两道浑浊的泪水从眼眶涌出,它挣着站了起来,背罗锅看到它挺直的驴腰向下凹着,变成了弓腰儿,完全没有了昨日的样子。

黑叫驴在背罗锅的精心照料下基本上恢复了体力,它凹下去的背再也没有起来,我们后来都叫它弓腰儿。和它的腰一样没有恢复的还有它雄性的能力,它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雄霸草驴,鏖战骒马了,背罗锅很难受,像是看到自己的儿子得了阳痿一样。配种的日子里,面对一个个被欲望烧红了身子眼睛充了血的草驴和骒马,黑叫驴却没有一点冲动。急得背罗锅拉着它的头凑近那些雌性同类的屁股后面,它还是那样的淡定,那些曾经让它迷醉的雌性体味儿有些刺鼻,它打个喷嚏摆着头走开,气得背罗锅直抽鞭子。

失去了雄性的黑叫驴变成了弓腰驴后就成了我的专骑,它凹下去的脊梁不再像以前那样磨得我沟槽子疼。公社发了枪,下了打狼的任务,而且要我们必须在年前完成,我就从民兵里挑选了四个参加过训练会打枪的小伙子成立了打狼小分队。我是县上任命的红峡水库警卫连的副连长,打狼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当然是小分队的队长,我就每天骑着弓腰驴带着小分队上山,去找那连影子都没有的狼。

说到狼,我又想起我的虎虎了。这狗东西,自不量力地咬了县上的万部长,给我惹了这么多的麻烦,它却不知跑到哪了再也不见踪影了,难道是被万部长的那一枪给吓傻了?我的虎虎啊,你给我捕的那些野物我都吃完了,公社的马副主任说万部长还要下来检查我们打狼的进度,他们来了我拿什么来招待啊,他们那些人嘴馋着呢,马副主任这老家伙是吃惯了的嘴,溜惯了的腿,不为那两口野味儿,他才不会颠颠簸簸地来咱这沟沟里。

事 件

于克俭带领打狼小分队上山打狼。狼咬死了黑叫驴。县武装部万部长亲自上山,射杀了野狼。

于克俭

我带着打狼小分队上山。山上到处是裸露着红褐色的肤色,一些猫儿刺野蒿子点缀着,就像人脸上长着的痘痘。阴洼坡上的地柏蔓延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深墨一样的绿,与阳坡上的枯黄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沟里散长着沙枣树和白刺,更多的是已经被风干了的蓆子,穗子在风中摇摆着,兔子和呱啦鸡都会藏身在这些蓆子丛中。

黑叫驴,应该叫弓腰驴了,弓腰驴完全没有了黑叫驴的风采。曾经的黑叫驴爬坡如履平地,上山的时候,它的驴脖子一扬,前蹄子挖着,后蹄子蹬着,四个蹄子像是四个鼓槌腾腾腾地敲打着山架,山的骨头都会被它的蹄子震碎,山的皮屑溅起一溜烟尘,直窜山顶。我坐在驴身上,两腿紧紧夹住驴的肚子,手里的缰绳绷着,保持着我的平衡。我的沟槽子在驴的脊梁骨上磨蹭着,有些疼,男人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疼并快乐着。立驴红山顶,对着山下吼上两句秦腔,还有虎虎立在山头的大石块上吠叫,给我的秦腔伴奏,那简直是绝配。

想着这些,我的心里像是白嘴吃了红皮蒜,挖心挖心的。黑叫驴变成了弓腰驴,虎虎也不知在哪里,我却要带着打狼小分队去完成一个没有办法做的事儿。

红山上原来是有狼的,我不止一次的在山上和狼遭遇过。狼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和狗没有两样,我和狼的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家养着一大群羊,我们家的羊圈在红山的阳屲圈,阳屲圈有许多羊圈。我家的羊圈是用石头垒成的,羊圈边上有一口窑洞,窑洞门口垒着一个炉子,一个砂罐子在火炉上,罐子里炖着野兔子肉。时间是中午,太阳在山头罩着,白晃晃的光刺眼刺眼的,石头垒成的羊圈里是十几只小羊羔子,它们安静地卧在石墙根,羊圈里的羊骚味、羊膻味和着砂罐子里咕咕翻滚着的兔子肉香引来了一只狼。我坐在窑门口,端着一个破碗,吃着碗里的莜麦炒面,爷爷在窑里睡觉,呼噜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很像我奶奶厨房里的那个破风箱。

一匹狼,我当时只见过狗,就当是只狗。这个“狗”在我家的羊圈前旋着,一寸一寸地向前磨蹭,它的皮毛是灰中带黑,两只耳朵直直的,尾巴不住摆动着。一会儿它磨蹭到我跟前不远的地方,眼睛直直地看我,有些胆怯,有些迟疑,眼毛眨巴眨巴的。我觉得很好笑,我对着它笑,那“狗”也许是从来没有见过人笑吧,最起码没有见过一个孩子的天真无邪的笑,毫无惧惮的笑,我的笑声让它有些懵了,它停了下来,狐疑地望着我。我的脚下有一块羊的骨头棒子,是我家的看圈狗早上吃剩下的,我拾起来朝着它扔了过去。骨头落到它的前腿边,它被吓了一跳,抬起了前蹄,后蹄朝后退了几步,呲着牙朝着我叫了一声。我被这“狗”的怪叫声吓得哇哇大叫,在窑里睡觉的爷爷一个跨步跳了出来,站到了我的面前。站在我眼前的爷爷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棒,那只“狗”见有人出来,夹着它的大尾巴逃窜了。这个故事后来一直在我们红窑传着,有人还把“精沟子撵狼胆大不害羞”改成“于家娃笑狼,胆大叶子麻”,还有人说这怂娃长大不是个善家。其实话虽然这样说了,我却让说这话的人有些失望,我个子越长越高,胆子却越长越小了。就说狼吧,以后我是见过几个,那都是在远远的地方,一般都是我在这个山梁。看到的狼都在梁下面或者是对面的山梁。在这样远的距离,我见到狼还是很怕很怕,我的胆子真的有些小,要不然在那个夜里也不会吓得尿了裤子。不过现在好了,枪壮怂人胆,现在我手里有枪了,枪里有弹了,再也不怕他什么狼豺虎豹,更不怕他什么妖魔鬼怪了。

我带着宝生他们四个小伙子上红山,他们四个背上都背着枪,枪里装着实弹。我骑着弓腰驴,他们跟着我,四杆还散发着黄油味儿的枪让他们有些趾高气扬的。出村的时候,明晃晃的刺刀在太阳下闪花闪花着。

上了红山,我就想我的虎虎。这狗日的,是个打猎的好把式,它的狗鼻子尖,狗耳朵也灵,什么呱啦鸡、野狐子、兔子,还有石羊这些已经不多见的野物在红山上隐藏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纹丝不动,有些明明就在你的脚下,可是你就是找不到它们。虎虎却是它们的克星,到了山上,它耳朵一竖,鼻子一耸,哪里有猎物它都会发觉。只见它狗毛一抖,箭一般蹿了出去,被它惊起了的野物在它前方仓惶逃窜,那些兔子啊、呱啦鸡啥的,一般是逃不出虎虎的狗爪子,运气好了,它还能够逮上一只石羊呢。被它逮住的石羊,脖子处都会被它咬断,红窑的老羊户长看了说这哪是狗咬的啊,活活儿是狼咬羊的手段啊。

一連多天,我们打狼小分队是早出晚归,结果必然是一无所获。每天到了山里,不但见不得狼的影子,就连个兔子的毛也没有见过。宝生他们问我有没有狼,我说有啊,肯定有,没有狼,万部长大腿上的一疙瘩肉让狗吃了不成。把他妈的,我差点就说漏了嘴。宝生问我连长,你家的虎虎呢?我家的虎虎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呢,我家的虎虎去哪里了碍你什么事呢?我说这个狗日的,这几天发情呢,骚情得很,可不能让咱们村里的那些土狗给乱下了种,我把它送石城去了。石城的马老歪家有只公狼狗,是纯种的狼狗,我的虎虎要下崽子也必须是纯种的狼狗,到时候送你小子一只。宝生听了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啊,我早就想有你家虎虎那样的狗。小子,好好跟着我干,一只小狼狗算什么。

到了山里,他们嚷着要打枪,我没有答应,这没有狼没有怪的,打枪干嘛,要省子弹。其实我的心里也早就痒痒了,早就想端着半自动对着空旷的山野扫射,过过瘾。但我怕那天夜里万部长的枪声把我的虎虎给吓傻了,让它在外面游荡找不到家了。可怜的虎虎,要是我们端着半自动哒哒哒地扫射,这寂静的山里,还不把它给吓死了。不行,找不到虎虎,我绝不让他们打枪,一枪也不行。

腊八节这天,吃完了腊八粥,我们照常上山打狼。到了山下,我们分成两拨,我和宝生一拨,其他三个一拨,分别从两个山梁上山。天刮着北风,呜呜地作响,我和宝生在山梁梁上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停下,让弓腰驴在山坡上吃草,我两手筒在袖子里晒太阳。眯了一会儿,我的肚子有些涨,早上的腊八饭和着石羊肉臊子,好多天没有吃荤腥了,我就多吃了一碗。我给宝生说你去把弓腰驴拉过来,我去拉屎,完了咱就回去,这大冷的天,狼也不会出来的。

我找到山洼洼一个崖下,扯下裤子蹲下。狗日的天气,一股冷冰冰的风钻进我的裆,冰冷冰冷的,感觉尿水都被冻成冰棍了。我蹲在风中,挣出了一连串的屁,屁声很响很响,臭屁味儿弥漫在我四周。突然听到一串震耳的枪声响在我的头顶炸响,是我熟悉的狗叫声,接着一个庞大的东西从我头顶的拉牌上面滚落下去。我顾不上拉屎了,忙提上裤子向山梁上爬上去。

虎 虎

我是狗还是狼,我也搞不清楚了。

白天,我的狗性占了上风,我怀念在主人家的日子,怀念被主人那宽厚的大手抚摸着的感受,怀念主人家我的饭盆盆,怀念主人给我存着的干骨头。作为一只狗,我失去了家,失去宠爱,成了丧家之犬。但是凭着狗的良心说主人对我真好,我也知道主人为了我的走失寝食不安。这些日子,他带人在红山上来来去去的,说是要打狼,他们都背着枪,那个让我胆丧魂惊的家伙。我不敢出来见主人,不是怕主人不要我,也不是怕主人用枪打我,只是我怕那个会发出火光会炸响的家伙。那天夜里,为了保护主人,我的一个耳朵被这个铁家伙发出的火光炸掉了,我成了一个独耳朵的狗,一个丧家之狗,我只能在红山浪荡着。饿了,逮住什么吃什么,兔子、黄老鼠那算是美味佳肴,但那不是天天都可以遇上的。那些以前我从不屑一瞧的老鼠、蚂蚱、屎壳郎也成了我充饥的食物,我感到我在浪荡的这些日子真正变了,变成了纯粹食肉的狗了,是不是我原本就是一匹食肉的狼呢?

到了晚上,我的狼性就会发作,特别是有月光的晚上,我会站在红山上,对着月光嚎叫,真正地像狼一样嚎叫。一阵嚎叫后,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阵幻觉:在红山茂密的森林里,有一群狼,狼主宰着这个世界。狼群中头领是一匹公狼,它高大,威猛,一身棕色的毛在月光下闪着金光,迷住了红山的所有母狼。另一个场面是有点浪漫,一个夏天月圆的晚上,在一片被野草染绿了的山坡,山坡上黄狗毬(苁蓉)开着白色的花儿,散发着一股迷人的芬芳。这芬芳让头狼雄性大发,对着月亮嚎叫,嚎叫声引来一匹同样发情的母狗,狼和狗在黄狗毬白色的花丛中邂逅了,狼爱上了狗,狗也爱上了狼,它们爱得疯狂。它们在白色的花海中交媾,公狼喘着粗气,母狗娇媚哼唧。一朵黑云飘过,月亮被遮住了,公狼一声嚎叫,身子一挺,一个狼和狗的结晶瞬间孕育而成,于是,我就诞生了。以前被人们称之为杂种狗,现在成了丧家之狗,其实,我觉得我是一匹狼,是红山天造地设的狼。

这天是腊八节,我好像闻到了红窑家家的烟囱里飘散的肉的味道,我卧在红山上,遥望红窑,遥望我的主人的家。白天当我的狗性重回到我的身上,我真的渴望回到主人家。可是我又不敢回去,我怕枪,还怕我会突然狼性发作而伤人。腊八节的早上,我闻到了从红窑的烟囱里散发出来的肉味,也闻到了年味儿。腊八过了,人们就会杀猪宰羊,人们的饭桌上就会有肉,人们吃肉,狗就有骨头抢。村里的那些嫉妒过我的土狗会不会因为没有了我和它们争抢骨头吃感到无聊而想我呢?我曾经对它们瞧不上眼,此刻却想念它们。

太阳升到半天了,我看到主人骑着黑叫驴出了村,朝着红山而来。黑叫驴也可怜,被鬼怪压坏了腰,一头骄傲的叫驴失去了它雄性的资本,腰也落了,走路也慢慢腾腾的,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主人每天骑着它在红山转着,说是要找那个咬了万部长的野狼,其实主人知道,哪有什么野狼啊,咬万部长的是我。每天主人在山上磨着日光,我真想去出现在他的面前,享受被他抱着用宽厚的大手抚摸的幸福。可是他们几个都背着打掉我左耳朵的枪,这个铁家伙会让我发抖,让我望而止步。我只能躲在暗处,小心翼翼不让他们发现,默默地看着主人,鼻子尽情地捕捉着他身上的味儿。这天,我看到他们分开上山,我悄悄跟在主人后边。一会儿主人去了阴坡的一个拉牌下,我听到一串的屁声,闻到了五谷夹着肉腥在人的肠肚里轮回后散发出的味儿。那是主人家的茅坑圈里的味儿,那味儿让我感到亲切,强烈地诱惑着我。我从猫刺墩里钻了出来,黑叫驴低着头在吃草,这个老兄曾经的雄风不在了,它的反应也迟钝了,我悄悄的掩藏在它的身后,朝着主人拉屎的拉牌溜过去。

都说狼是很狡诈的,也很敏锐,狼在攻击敌人的时候,它的眼睛、耳朵、鼻子都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前后左右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感知到。我只能算是半匹狼,我只一心朝着主人拉屎的拉牌摸过去,没有想到危险在朝着我降临。一声轰响又一次在我右耳边炸响,我吓得叫了几声,顺势向弓腰驴的肚子下面一钻。接着是一连串的炸响,一道道火光和灼热也从弓腰驴肚子下面蹿过,我的身子贴着山皮四蹄趴着向前蹿了出去。蹿了几十丈远,我支起身子,仓皇中回头瞥了一眼,我看到黑叫驴庞大的身子滚落下了山。我的主人,从拉牌下爬了上来,站在山梁上发呆。我右耳朵滴着血,一阵钻心的疼,我舔了舔滴在地上的血,一种咸,带着血腥味儿的咸又一次激发了我的狼性,我对着主人长长地嚎叫了一声。我知道,我的狗性彻底泯灭了,我将成为一匹真正的狼,红山上的孤狼。

于克俭

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是一种天意,有些事情要来你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我就在拉牌下去拉屎,屎没有拉出来,事儿就来了。我连滚带爬地爬上山梁,到处是刺鼻的火药味和着呛鼻子的土味儿,山梁上一摊血迹。宝生提着枪傻站着,枪口还冒着烟。我的虎虎站在远处对着我长嚎着,我咋听它的嚎叫声那么地瘆人啊,哪里是狗叫声,简直就是狼嚎啊。我的弓腰驴在山坡上翻滚着,可怜它连个挣扎的声音都没有。

事儿出了,这也没有办法的,我的脑子里在飞快地转着弯儿,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我和宝生来到山梁上,我上到山顶察看地形,宝生在山梁上看着驴吃草。这个时候那匹被我们追的穷途末路的野狼悄悄向弓腰驴偷袭,它靠近了驴,向驴发起了攻击,锋利的狼牙扥破了驴的肚子,扯出了驴的肠子,驴疼得大叫,狼又要扑上去扥驴的脖子。我在山上看到了,边跑边对着吓呆了的宝生喊着:“开枪——开枪啊!”

我的喊声提醒了宝生,他沉着果断地拉开了枪栓,对着狼扫射。狼非常地狡猾,被宝生击伤后垂死挣扎着将弓腰驴扑倒就逃离了。被野狼撕破肚子扯出肠子的弓腰驴又被恶狼狠命一扑,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一头栽倒顺着山坡滚下去了。当另外三个民兵听到枪声赶来,我捡起子弹壳放在嘴上吹着,子弹壳在我的口中发出清脆的哨音,在我的哨音里,宝生煞白的脸色转红了。我对着他们三个说今天宝生表现得很勇敢,那匹野狼被宝生打伤了。三个民兵看着宝生,眼里是羡慕,也有疑惑。我说弓腰驴被狼扯下了山摔死了,我们下山去抬驴。

弓腰驴被抬回了红窑,要是平时,我们会立即剥了皮将肉分了,馋一点的人家会连夜煮了吃,这就应了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但是这次我是打死都不敢这样做的,这牵扯到了红山的那匹野狼,关系到我们红窑民兵连的任务。驴抬了回来,我就让宝生和另一个民兵骑上自行车去公社给马副主任汇报。日头落山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在公社里马副主任把狼咬死驴的事向县武装部万部长汇报了,汇报的时候马副主任是这样说的:那匹猖狂的野狼不断地袭击红窑,红窑的鸡、羊等牲畜多次遭到它的祸害,红窑民兵在公社的领导下加强了对野狼的打击力度。都说是狼急了啃菜根呢,这匹野狼被我们民兵追得无处可逃,就来报复,将红窑村在方圆赫赫有名的种驴黑叫驴给咬死了,义愤填膺的红窑民兵将野狼击伤。但是,野狼太狡诈,最终还是让它逃掉了。

他们带回的马副主任传达的县武装部万部长的指示是要我们红窑民兵加强对野狼的打击力度,一定要防止狼急跳墙伤害更多的牲畜,特别要防止野狼伤人。从现在开始,民兵要在路口站岗,家里老人小孩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村里人出行要结伴而行,最好带上木棒、镢头等工具。还说县武装部准备再给红窑民兵连配一些武器,必要时还可以派武装部的人来协助打狼,一定要在年前把野狼赶尽杀绝,要保证让群众过一个安稳的年,保证年后红峡水库的顺利开工建设。宝生还对我说,马副主任给他悄悄安顿,驴杀了后把后腿肉和驴鞭给留下,说不定哪天万部长就来呢。心里骂老马,这个老骚情,全公社哪个村的驴鞭不都是他享用了,还说什么给万部长留着。不过,这个黑叫驴的家伙一定是很有劲道的,我要是吃了会不会把老婆给蹿腾美呢!

过了几天,一辆崭新的绿色吉普开进了红窑,车身上沾满了尘土,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着绿军装的男子,我一看有万部长,老马陪着他。几个军人从车上卸下两个绿色木箱,一个长长的,一个方方的,我的心一阵狂跳,我知道长箱子是枪,方箱子是弹。

万部长要我给他讲这些日子打狼的经历,我就按照马副主任给他汇报的那样,添油加醋地讲述着狼是如何的凶残狡猾,村里的鸡呀、羊呀、驴呀是如何被它所祸害。我们村打狼小分队在马副主任的关心和指导下,在天寒地冻的恶劣环境下,在红山的四周与恶狼盘旋。在前几天与恶狼的遭遇中,民兵宝生果断开枪打烂了狼的耳朵,恶狼仓皇逃窜。万部长握着宝生的手说年轻人有前途,有前途!宝生红着脸说这是我们连长领导得好,我是瞎猫儿碰上死老鼠。我说你这娃,你那是死猫碰上了瞎老鼠,你那个破枪法,要是咱万部长遇上,它再恶的狼也逃不掉的。我简直有些佩服我自己了,我也可以这样很顺当地拍马屁。我拍得万主任一定会很舒服,听着我的话,他的脸上放着光,说年轻人实战经验是少了一些,这也不错了。

被我拍高兴了,万部长就要上山去打狼,马副主任这个老家伙就忘不了那点事儿,对我说你就不用上去了,在家给里给县上领导准备午饭,还对我挤眉弄眼的。万部长说是啊,就让宝生这几个年轻人带我们去,我还有几个兵,都是枪法不错的,就怕狼不出来。万主任的眼里放着光,我知道那是复仇的光,也是兽性的光。不让我去也罢,就是我的心里不踏实,早上起来右眼皮一直在跳着,该来的事儿想也白想。我想什么呢,就是想我的虎虎啊,被当做了野狼追得无家可归,谁知道等待它的又是什么呢?

虎 虎

你相信狗会做梦吗,你相信狼会做梦吗?

这几天晚上我的狗眼一闭就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我见过的没有见过的,那些被我逮住成为主人口中美食的兔子、呱啦鸡、石羊都在我的耳朵边吵得我的狗脑子疼。还有那天夜里被我追跑的两个鬼,还有我常常梦见的一匹公狼和一只母狗交媾野合的场面……自从主人把我从猫刺墩里抱回家,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年岁了,我只知道当年抱我回去时他的儿子还不会走路,现在都成大小伙子了。人类常说人的大限将到时,魂魄就会在一辈子走过的地方去走一圈儿,圈儿走圆了,灵魂就升天了,是不是我的狗命还是狼命也到了尽头呢?

我的右耳朵被宝生一枪给炸掉了,现在我是个很丑的狗或者狼。没有了耳朵,头光秃秃的,失掉了威风,也失去了灵敏的听力,当危险又一次降临在我的头上,我却一点儿没有察觉。

寂静的山里突然响起让我魂飞胆颤的几声枪响,我吓得从猫刺墩里站了起来,站起来后我才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一群人围着那个曾经让我咬掉一块大腿肉的高个子男人,他们的手里都端着叫做枪的铁家伙,看样子今天是在劫难逃了。人群里没有我的主人,他去了哪里,难道又被这个高个子带人给捆了?都是这个高个子,要不是他我现在的日子会很舒服的,现在搞得我狗不像狗,狼不是狼的。今天我也逃不出去,干脆就不逃了,我瞅着这个高个子,我的目标是他胖乎乎的脸蛋,我要把他的那个胖脸蛋给他撕扯下了嚼着吃了,那样我死也值了。人群朝着我围了上来,我朝后退着,退着……猛然我的身子一跃,向着高个子扑了过去,一道火光从他手中的枪里喷出,火光与我的头相撞在空中,一声炸响,我的狗命也罢狼命也罢都终结了。

事 件

农历正月十五红峡水库开工建设,在开工誓师大会上,万部长宣布了县上的一个决定,公社马副主任升为主任,于克俭破格提拔到公社任武装部部长。

在红峡工地万部长的临时办公室兼宿舍的帐篷里,一张缺了两只耳朵的狼皮铺在他的床上,万部长的身上有枪伤,狼皮褥子隔潮保暖。

一年后,紅峡水库建设因故停工,峡谷里遗留着半截夯土而筑的大坝。秋季雨后,从四处涌来的洪水淤积在这里,形成一个涝坝。夕阳下,红山上的羊群都汇聚到这里饮水。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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