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事

2019-08-01 01:28石舒清
飞天 2019年7期
关键词:银川大衣解放军

石舒清

背 景

在宁夏的许多文史资料里看到同一个事情,算是陈年往事一桩吧。

说的是,宁夏解放前两三天,已逃至重庆的马鸿逵派一架C—47运输机,来宁夏接儿子马敦静及家属,未料马敦静等已乘国防部长徐永昌的飞机离开银川。马鸿逵急忙与派出飞机联系,为时已晚。一个少将处长用回族暗语向马鸿逵报告说:“阿訇们在哩,满拉们散了。”意思是将官们暂时还在,士兵们已经跑掉了。马鸿逵要求与将官们通话时,已没有人愿意和他講什么了。马鸿逵有所不知,其时驻宁国民党81军军长马鸿宾之子马惇靖已宣布起义。

1949年9月20日下午3时40分,由重庆飞来的303号飞机降落在银川西花园机场,同日上午,宁夏国军众将领以兵团副司令官马全良为首,向解放军通电求和。随后到来的303号飞机被马全良扣押不放。当时银川城内溃败的国军已有些收拾不住,四处起火,各商铺多有被抢,一家粮店的老板娘被杀,头用她自己的头发系了悬在粮店门外,粮食已被洗劫一空。马全良不得已,请求解放军提前入城以维治安,解放军乃于23号夜里冒雨突入银川城,受到银川各界热烈欢迎。

303号飞机即由马全良移交解放军。

25号,解放军64军军长曾思玉接见机组一行六人,勉励他们弃暗投明,投身新的伟大事业。两下相谈甚契,还一起共进了午餐。

但过了一周许,时至10月3号,303号飞机就飞离银川,逃逸了。

事情是这样的。虽说机组人员已拍胸发誓要加入解放军,但毕竟还不能完全叫人放心。机组人员当然是重要的,更重要的却还是飞机。缴获一架飞机比俘虏一众人马更让人有胜利感。人太多了,飞机有几个呢?当时解放军派了一个连的人来守护这架飞机。不知谁想出来的主意,把这飞机用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拴着,一头拴着这飞机,一头连在一棵大榆树上,把这飞机像一头大牲口那样拴着。听说国民党方面要来炸毁这飞机,好几门高射炮都把炮口指着天空。

这期间阴雨连绵,飞机有些生锈迹象。飞行员毛昭宇即提出,说飞机长期不发动,会生锈,外部生锈倒没什么,怕的是内部零件生锈,越是精密的机器,越是需要精心防护,不然很容易毁掉,要是哪个零件受损失了,这样的条件下也不好收拾啊。入情入理的话。解放军当然不希望缴获来的飞机出问题,谁也不敢负这个责。一轮轮请示下来,就同意毛昭宇的建议,让他把飞机发动发动。毛昭宇说,飞机是一个整体,有启动程序,一个人是发动不了的,需要机组人员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才可以。这一来解放军起疑心了,什么意思?这好像有些不对劲。飞行组六人除了25岁的飞行员毛昭宇,还有副飞行员潘肇雄,中尉通讯员王近愚,上士机工长陆培植,下士机工长冯明鑫,少校参谋姚全黎,这几个人虽然都没说什么,但是在眼神表情方面极力配合着毛昭宇的说,好像毛昭宇说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识,因为解放军不大懂,才不得不费神来说说。雨淅淅沥沥又下起来了,催促着各方面都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于是很快议定,飞机是要发动的,飞机不可能一个人来发动,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理解,不让他们带任何兵器,同时派几个解放军上飞机去,监视着,等飞机活动好了再一同下来,不是两全其美么?

就这样定了。于是派了四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上去,分别是十九兵团司令部管理科科长洪良,兵团司令部宁夏机场高射炮连连长李果仁,兵团司令部宁夏机场高射炮连副连长买思贵,兵团司令部某连三班班长刘庆华。四位解放军上飞机时却出了一个小插曲,兵团司令部缮写员潘国杰忽然跑过来,拉住走在最后的刘庆华,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刘庆华就留在飞机下,潘国杰上去了。潘国杰是李果仁的小舅子,他是想过过坐飞机的瘾,他就替代了刘庆华上飞机了。潘国杰是临时起意上飞机的,枪都没有带就上了飞机。那时候有资格有机会坐飞机的人太少,从北京到天津的机票钱是单程180块大洋,连鲁迅先生平生也不曾坐过一次飞机。四个第一次踏上飞机执行任务的解放军,其紧张与兴奋可想而知。

果然发动了好久飞机才发动着,就那样机身颤动着嗡嗡了老半天才不易察觉地动起来,拴它的绳子一条冻僵了的蛇那样缓缓地打开着打开着,心思重重的样子,突然地,像是马被惊了一下那样,机身狂抖了几抖,接着就撒开蹄子跑起来,等机场的守兵反应过来,飞机像一头跃出水面的巨鲸那样昂起头,已然窜入高空里去了,眼看它左左右右,忽正忽斜地飞着,没头的苍蝇在摸索方向一样,这样的飞法其实是用来对付几个解放军战士的,他们没坐过飞机,用这样的飞法即可以晃得他们立站不住,失去自控力和反抗力,果然这样子耍杂技似的飞了几飞,可能是已经达到了目的,就见飞机稳住身子,采足了蜜的蜜蜂一样飞远了,飞得不见了,这期间枪炮声大作,在细密的雨丝里倒像给这飞机送行似的。被飞机弄得断开的绳子巨蟒一样躺在雨地上,断开处显得刺目,好像它的头被雷击去了,余下来的身子还没有来得及死掉。

插叙一

我一直有逛旧书摊的习惯,后来又瞎猫碰死老鼠那样,陆续收到一些资料,是和这件事相关的,发现原来有很多人被牵连进这个事情里,从资料看,虽然这些人和这件事并没有太大关系,但又似乎身落泥淖,越陷越深,仅此一端,我觉得把这些资料搁在一起还是有必要的,就像因为种种原因分散的尸骨,许多年后又恰逢某个机缘,汇合到一起一样。

田志山交待材料

我叫田志山,河北保定人,42岁,身份旧官吏。

我在石嘴山、同心当卡长时,残害百姓,罪大恶极。

1940年5月集体加入伪国民党,成为罪恶一员。

1941年马匪假借抗日为名征收羊皮税,规定养羊户每十只羊出两张羊皮充税,因为上面催逼甚紧,我也打了一些不交羊皮税的人,比如叶松林的父亲叶老汉,还有陈连祖等人就挨过我的打。

1940年7月在河东抓了一个大烟贩,抓到十几两大烟,交给了章德霖,大烟贩放了。

1942年11月我卡马吉闵抓到一个蒙古人大烟贩,大烟五两,蒙古人放了,大烟我交给了章德霖局长。后来宁夏派大员视察县政,我被告发,说我贪污蒙古人五两大烟,得好处后把蒙古人放了,我说蒙古人力大如牛拿获不住跑了,大烟五两如数交给了章德霖局长,孰料章坚不承认,又无别的证据,我即被判死刑,这时我给我弟去信求他活动,我弟在兰州当中学教员,就和我父亲找到马匪参谋长马文龙活动,我在12点还未执行的时候接到银川电话,说是将各县犯人一律送省复查。之后我被判刑八年,后来罚款保释出来。我父亲说,穷死也不能再吃马匪的饭了。

我在石嘴山当卡长时和郝敬明的女人通奸一年有余,郝瘫痪在床,衣食无继,我平日多有接济,当然这不能成为我通奸的理由。这都是我的罪恶事实。

1949年我做买卖的时候,住在复兴街26号,是马匪二儿子的房子,我们典住着,此时马匪派人让我们搬家,全院住户都无从设法,把张甘任抓去在一分局关押,人心惶惶,这时候在伪警察局任事的范道生让我搬他家先住几天,我就搬去了。住了二十多天银川就解放了。

在解放的前三四天,范道生來找我说,他买了几件皮桶子,让我帮他去拿一下,我问买谁的,范说去了便知,这样我就跟他来到民航公司院内,见到开飞机的,给了范道生四小捆皮桶子,范让我拿回来,因为下雨路不好走,我拿了两趟,拿回来都给了范道生的女人李姝琴(现在新华西街开毛线铺子),大概二十来件,李姝琴都锁在箱子里。范道生向我借两床被子给开飞机的,我女人不愿意借,范道生给我女人说了下情话,我们又借住在人家家里,我就把两床被子给开飞机的送去了,他们又把我穿着的皮袄也借去了,我说皮袄不是我的,是高德寿的,他们说先借给他们,等他们的皮袄做好了就还给我,还给了我一盒纸烟。

晚上范道生回来,又给了我一盒烟,说是开飞机的给的,还给了我女人一块手表,说是感谢我们借给他们被子的,我因为贪财心重,把这些都收了。第二天银川就解放了。过了两天,范道生让我去航空公司找高德寿,打听看有什么事没有,高当时给开飞机的做饭,我问高有什么事么?高说没什么事,就要他的皮袄,我说开飞机的借去了,他们的皮袄做好,就还给你。

这时候马匪一家跑掉了,院子一时无主,我又搬回复兴街26号住,乱哄哄的,范道生又找到我,让我找裁缝给开飞机的做皮袄,我不想去,范说了几次我才找到南门的关裁缝,让关裁缝自己去航空公司给开飞机的量尺寸,范道生又托我借到三十块大洋,买到一捆青斜布,给开飞机的做皮袄用。

隔几天高德寿忙忙来我家找我,说开飞机的跑了,让把那些皮子给他,因为他给他们做饭,顶工钱,一些买菜买肉的钱也没有算,都是他先行代垫的,另外他的皮袄开飞机的穿走了。我一听也着急,高的皮袄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我说不好办,皮子的事在范道生手里,我管不了,后来在范的主持下,把开飞机的留下的皮子青斜布我们分了。改天高德寿把他分的一份又送回来了,我问咋回事,说是政府派人查他呢,过两天又来拿走了。

解放后范道生在新政府的公安局工作。

我不知道他是反革命分子,贪小便宜当他的走狗,这些五反的时候我都详细交待过,五反后我就和范划清界限,在我的检举后他才离开公安局改造了五年。

范现在复兴街开小铺。

之于说我知道开飞机的要跑而不主动检举隐瞒不报,我承认这不是事实,可以问范道生和高德寿。之于他们两个知道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田志山(手印)

1958.4.3

高德寿交待材料

银川解放前几天,在伪警察局干事的范道生找到我,让我去民航公司给六个开飞机的做饭烧水,说好工钱多少多少,我就去了。我有做饭的手艺,有时节帮一些饭馆打打零工。

一天下雨天,我看到范道生领着我连襟田志山来到民航公司,把一些皮桶子拿走了。

从这往后范道生田志山常来,来就跟飞行员说话笑闹,说话的时间很大。

一天这六人叫我到屋里,他们让我去问问我连襟他们的六件皮袄做好了没有,这是我跟他们头一次说话。

开飞机的逃跑时把我的大衣穿跑了,我就找我连襟田志山要,为什么跟我连襟要呢?先是我连襟借了我的皮袄,又自作主张借给了开飞机的。田志山说给开飞机的做的皮大衣做好了赔我一件,我前后跑了好几趟才赔了我一件大衣,另加了一件女式大衣。

在开飞机的没跑之前田志山来说话,走的时候总拿走香烟(白炮台牌英国香烟),开飞机的还给范道生向警官手表,这是我知道的,关于给田志山给手表的事,我没有看见不敢胡说。

范道生、田志山他们和开飞机的说什么话,我不知道,因我就是做饭烧水,端饭倒水的时候才进去一下。开飞机的商量要跑的事我不知道,他们也不可能把这么大的事说给一个做饭烧水的对不对?就看范道生田志山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事情问过我多少次了,问我我还是这些话,再问的多我也不知道没办法说。早知道这样我就是死也不会答应范道生去给做饭,做饭的工钱都还欠着我,菜钱肉钱我也垫进去了不少,这些没用的话都不说了。

就做了几天饭一辈子都不得脱离。

高德寿(手印)

1962.6

范道生交待的田志山材料

1949年9月间,我充任伪警察局督察,9月22日,银川解放,我奉伪局长杨振武之令,前往监视马匪派来的飞行员六名,在南王元大街伪民航大队院内,同去者有向应春。晚间溃军各处乱打枪,抢夺放火,十分混乱,夜间不敢妄动,加之落雨天寒,我向田志山借了一件皮大衣穿用,该飞行员见大衣很好,即和我商议,说把大衣先借与他们,说他们有一些皮桶子,让我帮他们做几件大衣,起初我不答应,向从旁建议,方勉为应允,据该飞行员讲,他们无布,无钱,留下做六件皮大衣的皮子,其余的皮子卖掉作工钱买布用,此事议定,我和向都不便出面,即托田志山从中代办,田为人干练,办事稳妥,当时飞行员给田纸烟一盒,改日(25日)又给手表三块,我和向各一块,田一块,我回家吃早饭时将手表给了田的爱人,当时田一家暂住我家。

当天下午我和向即奉命回局,该飞行员移交解放军十九兵团。临别时我索要大衣(他们借去白天穿,夜间盖),彼说且待几日,他们的大衣做好即还(后被拐跑)。

我们回局后,即忙于缴收工作,别事无暇顾及,当时那个乱局,我为新政府还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的。

此后听说飞行员让给他们做饭的高德寿找我不遇,又找田志山催要大衣,田来与我商议,说此等境况,皮子卖不出去,做皮袄所需布料筹划无计,即由田借款三十块大洋,买得一匹青斜布(约108尺),又因裁缝店关门歇业,一时无从张罗。

接下来就听飞行员逃走了。飞行员穿走的大衣原本是高德寿的,高德寿天天找田志山要大衣,田问我如何办?我和向应春商议决定分掉皮桶子,我分得皮桶九件,青斜布18尺;向分得皮桶六件,青斜布18尺;高德寿皮桶两件,青斜布18尺;田志山皮桶四件,青斜布54尺,所借三十块大洋由田志山負责偿还。

关于飞行员逃跑的事,我多次交待过了,这样的事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田志山高德寿两连襟都是我找来的,一个帮忙做皮大衣,一个帮着做了几天饭,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任何事情,我都无从知道的他们如何知道?

为这个事情我糊里糊涂坐过牢,挨过斗,现在又把这事拎出来说,我当然积极配合政府搞清真相,但确实心里有些想不通。

范道生(名章)

1967.8.12

插叙二

比较于上面的三份资料,下面的这份资料多少有些突兀,上面的三份资料虽然各有侧重,略有分歧,但基本上可以彼此呼应相互印证,下面的这份资料则显得孤立,显然和那三份资料不是一起的,但这些资料又装订一处,系我多年前一并收得。资料的交待者沈祥瑞,什么身份,什么经历,一概不知,只有如下这份资料,薄薄的只一页毛边纸,毛笔写就,很好的书法,孤零零地夹在几个熟人的资料里,像串门误入了生人的房间那样。而且范道生们还在为此苦苦做交待的十多年前,他即被镇压,他是因这个事被镇压的么?有一份资料说一份话,不可乱讲,就如实把资料录在下面吧。

沈祥瑞交待材料

关于兰州解放前后,银川扣留伪空军飞机一架,解放后逃跑的情况是这样:

兰州解放后,宁夏中宁尚未解放,兵团副司令马全良电令伪空军队长刘铮说:“关于扣留303号飞机事,无本司令命令,任何人不得放行(刘自己说的,我没有看到电报)。”

刘即将该飞机扣留不放。

303号飞行组共六人,为首者叫毛昭宇,暂住在马匪的南公馆,于此混乱难述之际,毛昭宇设法约到刘铮。刘铮、我、王豫仁连同飞行员共九人,在马匪南公馆开了第一次会,飞行员提出逃跑,大家都同意,我九人乘坐中型吉普车,经新华街绕南王元大街至伪民航大队,接上伪民航宁夏办事处主任铁信芳,共十人,到西门被挡住不让出城,乃原车原人原路返回南公馆,开第二次会,有人提议分散徒步逃走,未获一致意见,即决定且不妄动,暂观动静,再做计议。

解放军入城后即将飞行员控制,我们无从联系,因而他们最终如何商议如何逃跑不得而知。

又,飞行员曾说他们带有黄金若干,具体数目不详,拟卖掉黄金买些皮桶子带回去。黄金是王豫仁帮着卖掉又托人买皮桶子,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可找王豫仁询问,王现在市木材公司。

沈祥瑞(名章)

51.4.8

这份资料的左下角有一行字这样写道:“该沈已于51.11.10日被镇压。此材料仅供参考。”

落款:市人委

时间:1958.4.7

——本文作者注

一点补充

读到一篇相关文章,说毛昭宇一行逃回台湾后,于1949年10月9日得到了蒋介石的亲自召见。

原来该毛昭宇系国民党空军副司令毛邦初的侄子,而毛邦初又是蒋经国的母亲毛福梅的亲侄子。

蒋经国在当天的日记里记录了召见事:“整个西北陷入共军手后,毛昭宇等六人在宁夏被共军扣押,迫飞北京附共。不料毛等忠贞不屈,竟在起飞之顷,设计反击共军之监视人员,夺机飞来台北,此亦反共抗俄战争中之一英勇事迹也。父亲以其忠勇可嘉,于上午10时特予召见,面加奖励。”

同样忠贞不屈的还有那四个解放军战士,洪良、李果仁、买思贵、潘国杰,我查得的一篇相关文章中说到了他们,文章说,1949年10月7日,台湾的《中央日报》刊有四个解放军的照片,从照片看,四人神情坚毅,气度昂然,略无颓唐低首之气。但是文章也感慨说,作为俘虏,尤其在那样的背景下,他们的命运实不堪一想,即使侥幸活命,他们的日子也会是非常难过的吧,文章说,关于这几个人的音信,几十年来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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