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的空白

2019-08-01 01:28王庆才
飞天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晴罗布佛像

王庆才

1

小晴说,罗布(萝卜),忽然就笑出了声,说,这名字也太奇葩了。

罗布说,其实在藏区叫罗布的人很多,罗布藏语是宝贝的意思。

小晴眼睛瞪得很大,说,罗布,你不会是占我的便宜吧?

罗布说,名字是父母起的,叫了二十多年了。罗布一脸的无辜。

小晴知道,藏汉文化是有差距的,语言的表达各不相同。但不管怎么说,小晴再叫罗布时,仍感觉怪怪的,竟有些张不开口。小晴总感觉罗布的目光中深藏着什么。

小晴穿一件紧身的体恤,下身是黑色的短裤,白皙的大腿就那么叠压着,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涂红了的脚趾甲花瓣一般的张扬着。

藏区的女孩从不会这样穿着,从来都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当然,除了保守,高海拔的气候也是原因之一。

罗布的表情依然是那么沉静而腼腆,其实罗布没有多想。

小晴的模样让他想到那个叫茶娜的女孩,茶娜眼角也有些微微上翘,笑起来和小晴一样,一脸的妩媚。

城市的气候让罗布感到有些难耐,炙热、沉闷、喧嚣、浮躁,且没有一丝微风。罗布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家乡,想到雪山下碧绿的草场,以及湖边悠闲吃草的牛羊……这应该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想到草原,罗布忽然就有了一丝凉意。

小晴忽然发现了什么,说,罗布,你戴的珠子很有个性啊,哪里买的?

罗布戴的珠子是由一些特殊的抽象图案及符号所组成,色彩对比很强烈,密布珠身的一个个图案像窥视外界的眼睛。那是一枚天珠,罗布把它叫斯。

小晴不解其意。

罗布说,斯代表着庄严、殊胜、佑吉、富足、具得、美好、高贵、优雅……

小晴说,搞什么神秘,不就是一颗珠子吗?小晴不以为然。

罗布说,天珠是沉积在地下神灵的眼睛。

小晴望着那颗珠子的目光充满着挑衅,说,这么多的眼睛是为了帮助你看破红尘吗?

罗布不知该如何回答。在罗布的老家有这样一个传说:曾经有一个人在高山之巅见到一只奇特的虫子,他用帽子扑它并将它罩住。当他挪开帽子时,虫已经石化了,成了一枚天珠。

小晴说,真的假的?有种穿越了亿万年时空的感觉。

罗布记得有一次他在山上挖虫草,在一处断崖上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洞窟,洞窟的门被岩石填塞着,要不是岩壁坍塌,很难发现。洞窟的空间很小:一张石砌的卧床、几件陶制的生活用具,还有一些朽烂的经书。石壁的正中挂着一幅残破的唐卡,那应该是古人隐匿修行的場所。石窟里光线很暗,微弱的阳光从坍塌的洞口泻入,在石壁摆放酥油灯的地方,罗布看到了那颗透着荧光的熠熠生辉的珠子。一枚九眼天珠,尽管它被灰尘遮蔽着,依然涣散着光芒,就像冥冥中来至远方未知的旨意。罗布记着仁波切说过的话,每颗千年至纯天珠的图腾都蕴含神秘的加持力,自古既是最神秘加持力之佛门圣物,非佛缘深厚福报巨大之人难以见之、得之。

罗布始终相信自己是同佛有缘的,不然自己怎么会发现那个洞窟,又怎么会得到那颗天珠,后来又怎么得到皈依……罗布记得那次在河边,碰上了正在背水的茶娜。茶娜瘦弱的身子有些不堪重负,罗布帮了她一把,她才站起身来。茶娜望着罗布有些羞涩,走出很远了,突然转过身来叫了一声:罗布……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犹豫了半天,什么也没说。罗布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茶娜是罗布喜欢的那类女孩,罗布把天珠在空中摇摆了几下,罗布想把天珠送给茶娜,但茶娜已经走远了。那一年罗布十四岁,那一年的夏天罗布出家做了喇嘛。在藏区,做喇嘛是件很荣耀的事。

小晴笑说,罗布,你不会是在想某个女孩子吧?你发呆的样子让人喜欢呢。

小晴也是从外地来的,小晴在一家商场做收银员,罗布不晓得那是一份怎样的工作,但看到小晴轻松自在的样子,他相信,小晴一定有着自由的空间,就像牧区放牧的女孩,面对蓝天白云,面对高山草场,面对圣湖,内心应该是愉悦的。

罗布住在城南,房子是一栋旧的公寓楼,因为远离闹市区,相对租金就比较便宜。小晴是他的邻居,两人住对门。

小晴喜欢吃罗布做的甜茶,罗布煮的甜茶味道很特别,有一种诱人的花草的清香。那过程很享受,茶的香味在唇齿间留恋,那体会很奇特,要是闭上眼睛,感觉会更微妙,恍惚的意识中,她感觉自己是置身在鲜花盛开的旷野中,蓝天白云,溪流淙淙,牛羊满山……那情景是罗布给她讲过的。

小晴照罗布教的方法试着做过奶茶,先用红茶熬汁,再加入牛奶、砂糖;一样的材料,一样的工序,一样的赋予了乡野的情趣,奶茶倒是很醇香,但却没有罗布做的味道好。缺什么呢?

小晴喝奶茶的样子让罗布很有感触,他觉得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并不见得有多么幸福,城里人也是蛮遗憾的,尽管生活丰富多彩,但缺失了对乡土和自然的亲近。

小晴喜欢听罗布讲藏区的事。

冬天下大雪,一些藏雪鸡跑到山上寺庙找吃的,有时就跳上喇嘛的僧袍吃东西。还有胖墩墩的旱獭,懒洋洋地趴在人的脚边晒太阳,一点都不畏怯人。夏季,青稞抽穗,鹿子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成群结队来到地里偷食庄稼。看护的人便敲响锣鼓。鹿在月光下奔跑的身姿是那样矫健,就像黑夜中跳跃的精灵。鹿是得到神灵庇护的,在藏区,人们是不可以猎杀鹿的,否则会得到山神的惩罚。在藏区,人和动物是和平相处的,在那里,动物们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罗布说他们家曾经救助过一只被遗弃的小熊,小家伙很调皮,除了吃嫩芽和浆果,还同人争饭碗,且饭量大的惊人,几个人吃的糌粑,它一个就一扫而空……小熊在罗布家生活了一年多,后来家人将它重新放归了森林。后来小熊还回来了一次,站起身来比人都高,两个大爪子将阿爸环抱住,像久别失散的亲人令人感动。

小晴听得入神,说,罗布,那只熊后来怎么样了?

罗布说,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那只熊的音讯。

小晴有些伤感,说,罗布,你怎么会舍去家乡的生活来到这里?

罗布表情中多了一丝愁绪,忽然就沉默了。

小晴说,藏区那么好你为啥还来到这里,是向往城市的生活,还是喜欢上了这里的姑娘?

小晴说,罗布,啥时候我跟你去你的家乡玩玩,去看你的藏雪鸡,看那些鹿子们,去寻找那只没有音讯的小熊……小晴很向往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出神。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远天铺满了朝霞,在那晕色的烘染中,浓密叠加的白色云层像极了巍峨耸拔的雪山。那一刻,罗布的思绪伴随着圣洁的色彩,在广阔的天空中恣意游走,归宿感显得尤为迫切。但同时,那迷幻的、摇曳在远天未知的虚空,以及城市耸拔的楼层的颓废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2

长坪路是一条很不起眼的街道,它是老城区的一部分,街道的另一头是个花鸟鱼市场。每到周末,这里显得热闹,满街葱绿繁茂,鸟语花香,如果闭上眼睛,罗布会以为自己是在牧区,是在绿意盎然的高山草原上。

罗布每天上班都要穿越这条街道,而且时常遇到街边卖唱的那个盲艺人。一把三弦、略显嘶哑的唱腔、悲悯的情调、浓郁的方言、唱的哀怜而凄婉:

谁说是桃花红来谁说是杏花白,

瞎瞎的活了这辈辈我可没看出来。

山路路你就开花漫天天你就长,

太阳开花是甚模样这辈子没思量。

……

每次罗布都会驻足听上一会儿,罗布看到了一个默守黑暗的人对阳光的渴望,他说不清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感触,立马想到了家乡那些《格萨尔王传》的传唱者,在藏区他们被称为“包仲”,意思是“天意神授的说书人”,认为他们的说唱记忆和内容都是神力传授给他们的。那些出口成章而又目不识丁的牧民,突然之间就能说唱几十部甚至上百部史诗故事,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禀赋,让他们获取令人敬仰的智慧?

城市的天空有些灰暗,像涂了一层粘稠的防护漆。

罗布来这座城市几年了,他完全融入了城市的生活,习惯了豆浆油条,以及吃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青菜。在藏区,牧民的主食是糌粑、奶制品和肉类,再好的青菜,在牧民眼里都是草,只有牛羊才吃草。罗布之前不吸烟,也不会喝酒,现在什么都学会了。他像所有的城市人一样,过着安稳自足的生活,罗布如果自己不说,没人能看出他来自藏区。

罗布在一家公司做保安,保安薪水是低了些,但工作很轻松。保安室安了监控設备,可以看到整座大楼的情况,楼道、电梯、各个楼层,通过监控可观察有无安全隐患,以及进出人员的行为举止。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着,上班下班,在这钢筋水泥的框架中,伴着这喧闹拥挤的人流缓慢蠕动,像所有的城市人一样,感受着这嘈杂的快慰,以及虚拟于现实的浮躁和欣慰。渐渐地,罗布有了一种安逸的渴望妥协的满足。罗布差不多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又将往何处去。就像蓝天下飘忽不定的白云,旷野中肆虐的风,没有意识,也毫无目的。

保安的工作有些枯燥,罗布就翻看手机用以打发无聊时间,有些新闻他不知道是真假,说某学院的一名学生欠下多家网贷平台的贷款无法归还,每天不断有人给她打电话讨债。为防止“骚扰”,她将手机呼叫转移至110,致使公安局110报警台被骚扰了半个多月。还有一条就更可笑,说一个窃贼偷了一个保险柜,因保险柜太重,搬运的过程废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带回家,打开,里面并没有贵重的物品和现金,只有一张200万元的欠条……

手机上的新闻罗布并不全信,罗布记得,几个月前,一个陌生的女孩加了他的微信,加上后,女孩说加错了,还当罗布是她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女孩称自己是小学老师,曾在云南山区支教,女孩的微信圈内发布了不少山区支教的照片和视频。女孩说,山区太贫困了,从孩子们懵懂的眼神中看到对知识的渴望,看到知识的缺乏对贫困山区造成的负面影响。罗布同她聊了几次有些熟了。之后的一天,女孩说,自己失恋了,通过和女孩交流,罗布能感觉到女孩的情绪很不好。女孩说,她准备去她之前支教的地方去看看那些孩子,她准备给孩子们买一些书包、鞋子之类的学习和生活用具,但孩子太多,不可能人人有份。她希望朋友们能献一份爱心,帮帮那些穷困的孩子们。

罗布小的时候家庭生活也很困难,他知道山区孩子们的生活是怎般的困苦。罗布没有犹豫,立马微信给女孩转账两千块钱。不想几天后,女孩突然将罗布拉黑了。这时候罗布才知道,所谓的帮助困难山区的孩子不过是个骗局。

保安室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罗布以为是来送盒饭的服务员,罗布在餐馆叫了盒饭,罗布多时自己带饭,有时候也会在附近的餐馆叫饭。走出保安室,却原来是送快递的。快递员说,是李广林吧?说着话将一个邮件递给了罗布,让签字。罗布看到包裹的收件人是李广林,留的是公司的地址,电话是保安室的座机。罗布仔细想了半天,公司就这么几个部门,保安室有所有人员的名单,没有叫李广林的人。

快递员不想耽搁时间了,将邮件重新仍回到车上,说,可能哪里出了差错。快递员驾着电动车走了。

街上车流如梭,这情景这让罗布联想到山谷中奔涌的河流。罗布的老家是大草原,牧民更喜欢的交通工具仍然是马匹,罗布至今还记着那首民歌:

我这阿桑的骏马

虽然不是有名的良马

但只要你备上一副合适的鞍子

路途再远也要走到

长了翅膀的飞鸟我也要抓住它

……

罗布原来有过一匹很好的坐骑,罗布给它起名叫多金(无敌),多金的毛乌黑锃亮,像黑色的绸缎。跳跃的姿势如凌空的苍鹰,旋风般的起舞,那真是一匹骏马,快如闪电。有一年的赛马大会,他骑着多金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

阳光有些刺眼,罗布独自冥想着,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阵幻觉,钢筋水泥的大厦似乎变成了庄严肃穆的雪山,而纵横交错的道路成了无数条欢唱跳跃的溪流……喧嚣的车流声混杂着人流的脚步经久不息,像极了一支支朝圣的队伍——青年、壮年、老年、儿童,都以快的节奏步履行进着。罗布感觉到了生命如河流般快速的奔涌流失,就像冰原上的溶水,原野上那些脆弱而又顽强的花草;彷徨在水流和碎石间的细小生命,阳光的透彻下她们是那么的安然祥和,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车流的涌动没有止息,一个男孩踏着滑板从他身边蹿过去试图横穿马路,突然就摔倒了,不巧,一辆轿车正好快速驶来。就在这生命攸关的当口,罗布跃身扑向男孩,双手抱住男孩身体的同时,迅速翻滚到了路边。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罗布的动作轻巧而敏捷,普通人根本无法做到。罗布自小就生活在牧区,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似乎更显柔韧灵活。

车轮碾碎了男孩的滑板,碎裂的滑板构架在阳光的折射下,是如此地醒目刺眼。男孩安然无恙,起身跑了。

这惊人的一幕被一个人看到了,是公司的老板,老板的车刚驰出公司大门,就看到这触目惊心的画面。罗布刚才的表现无疑让老板有些激动,老板问罗布当过兵,还是受过专门训练?

罗布说,小时候在牧区天天骑马,习惯了跌打滚爬。

老板说,想起来了,你是藏族。老板说自己曾去过拉萨,高原圣城,很美丽。老板再望罗布时,目光中多了些平时少有的温和。

3

小晴养了几条金鱼。色彩很艳丽,圆鼓鼓的眼睛像晶莹的宝石,斑斓的尾鳍犹如撑开的花伞,游动起来,尾鳍飘飘,似孔雀开屏,招人喜欢。

小晴说,罗布,你看这些可爱的精灵多迷人呀。

罗布对鱼没什么感觉,但那色彩还是很迷人的,和高原圣湖中那单一色彩的鱼儿截然不同。由此,他联想到了冰山雪莲,想到了摆放在寺院里的那些色彩艳丽、精巧玲珑的酥油花,还想到了风中飘扬的五彩经幡和舞动飞扬的风马旗。

這几天,小晴的商场搞周年促销活动,早出晚归忙地不可开交,每次下班都到深夜。小晴把金鱼委托给了罗布,叮嘱罗布要定时换水喂食,鱼儿很娇贵的。

罗布不敢疏忽,按照小晴的嘱托,定时给鱼投食、供氧,换水。看着玻璃缸里鱼儿舒缓游动的身姿,罗布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城市里忙忙碌碌的人们。其实,人也是在自我封闭的环境中自娱自乐,同困在这玻璃缸里的鱼儿有什么区别呢?想想人也是很无趣的。

罗布喝着自己煮的甜茶,一边欣赏着鱼儿,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鱼儿会不会也喜欢喝甜茶呢?他想,小晴喜欢他煮的甜茶,那么她养的金鱼也应该喜欢喝甜茶,他倒了半杯甜茶在鱼缸里。

第二天早晨,小晴突然砸开罗布的房门,问罗布给金鱼喂了什么?一夜之间都死了!

罗布跑到小晴的屋里看,那几条原本活泼可爱的金鱼果然都翻了白肚。

罗布猛然就想到了那半杯甜茶。在藏区大家会给鱼喂糌粑,自己也是出于好意,不过一杯甜茶而已。

小晴说,我养了两年了好好的,你才养了几天。罗布,你是有意的。小晴伤心的不行。

望着小晴悲哀的眼神,罗布心慌慌的,罗布不敢怠慢,匆忙出了门。罗布在花鸟鱼市场找到了小晴养的那个金鱼品种。

罗布不会挑鱼,恰巧旁边有个人也在看鱼。那人显得很热情,教罗布如何看鱼。首先看尾,品质好的金鱼尾巴俯视时呈蝶尾,展得越开就越好。左右要对称,色彩均匀。其次泳姿要优美,不要游得东倒西歪。然后看鱼鳍是否完整。当然,鳞片也是很重要的,要紧密有规则,不能残缺……他帮罗布挑了几条。说,养鱼好,可以陶冶人的情趣,让人能静下心来,不会变得浮躁。他说自己就养了几条,每日与鱼儿相伴,很容易就忘记了忧虑和烦恼。

罗布对他说了句,突及其(谢谢),罗布说的是一句藏语。罗布的汉语已经说得很标准了,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了一句藏语。那人竟听懂了这句话,他看出了罗布是从藏区来的。罗布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多年,就连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是来自藏区。那人的表现稍稍有些吃惊,说,据我所知,你们藏族人是不吃鱼的?

罗布说,藏族人信奉佛教,轻易不杀生,大家都很清楚,一头牛可供20个人食用,而20条鱼却只能供一两个人食用,这无疑就造成了过多的杀生,而杀生是极大的罪孽。

那人望着罗布说,你买鱼不会是为了放生吧?

罗布说,给朋友买的,她喜欢养金鱼。

他说,你们藏族人要比内地人幸福,有信仰好,内心会有依托,也参得透生死,无畏惧这个世界,且与世无争。他还想要说什么,突然就住了口,目光显得空洞而迷茫。

罗布已经走出很远了,发现那人还站在那里,他的背驼得厉害,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罗布想他或许是参悟到了某些东西,看到了缘自内心的信仰,罗布相信,驼背人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人生经历。

从花鸟鱼市场出来,罗布又看到了那个在街角卖唱的盲艺人,腔韵依然是那么悲切:

胡琴琴你就开花咯吱吱你就响,

父母养育我费心肠兄弟情难忘。

……

罗布突然看到了小晴,不知她什么时候跟来的。小晴静静地站在街边,眼中噙着泪水。罗布以为小晴还在为金鱼的事伤心,罗布让小晴看自己手中的金鱼,说,鱼买到了,一样的品种,比你之前的那几条还灵动。小晴此刻似乎并不在意罗布是否买了她喜欢的金鱼,而是默不作声地望着街边的那个卖唱的盲艺人发呆。

柔弱而抑郁的唱腔似乎和这嘈杂的街巷并不融合,但艺人执着的情感让人很受感染:

柳柱子你就开花撑起了一间间房,

下辈子好歹要睁开眼把恩来报偿。

……

三弦的伴奏低沉而悠扬,而那带着浓郁方言的唱腔又是那么的沉郁而凄苦。

小晴仰头望向天空,用以掩饰即将流淌下来的泪水。

罗布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小晴身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小晴终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说,自己的弟弟就是个盲人。原来小晴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的弟弟。

两人慢慢地朝回走,好一阵都默默无语,小晴终于按耐不住同罗布讲起了弟弟。

小晴说,弟弟虽然是个盲人,但却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听力很好,真应了民间那句话,老天爷给他关了一扇门,却给他开了一扇窗。说到弟弟,小晴暂时忘记了金鱼带给她的不快。

小晴说,弟弟的听力好到让人难以置信,弟弟能听到花朵绽放的声音,以及嫩芽破土而出的蠕动声,还有阳光洒落的淅沥声,那声音绵密而柔和,不同于雨滴,那是带有奔放色彩的倾诉。尽管弟弟从未有见过阳光,但听力告诉他,那涣散的色彩是极尽的娇柔完美,像蝴蝶震动的羽翅,在广大的原野中,翩然跃动,尽情舒展……

小晴说弟弟最超常的本领是听得到水中鱼儿的欢畅游动,鱼儿们在水中聚散嬉戏像鸟儿们游弋于田野山林,好不惬意。

对钓鱼这一行,弟弟几乎是无师自通,他知道鱼儿躲在哪条河湾里,哪儿的鱼还饿着肚子。一根竹竿、简易的吊钩、一只蟋蟀或蚯蚓,弟弟就能将河中的大鱼俘获上岸……傍晚时,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享受着弟弟的收获,一时间,整个村子的上空都弥漫着鱼的鲜香……小晴说着说着忽然就沉默了,再次变得伤感和悲痛。她说,那一次,弟弟去河边钓鱼,就再也没回来,家人只在河边找到了他的一只鞋子。

罗布的心也忽然变得沉重起来。罗布想到老阿妈索朗桑姆,她也是个盲人,年迈的索朗桑姆常常坐在毡房外的草地上捻线或诵经——慈祥的容颜、粗糙而灵巧的双手,温暖的阳光、欢畅的溪流、簇拥在脚边繁茂的花朵……这是她一生恒久的主题。像一棵老树,或一幅岩画,抑或镶嵌在时光中的一缕色彩。

老阿妈索朗桑姆一生都没有看到过阳光是以怎样的一种形式存在,也从没有感受过雪山的圣洁,在她看来,光明和黑暗的衔接在相互的抵触中有种共性的包容,白色代表无私的袒露,黑暗代表寂静和祥和,二者在天地的幻化中得到共荣……索朗桑姆阿妈一生没有什么奢求,最渴求的就是来生能让她感受到光明。索朗桑姆阿妈渴望去拉萨朝圣,这愿望纠结了她多年,终于,在她年迈的时候这愿望得以实现。尽管家人一路悉心照顾,但她朝圣的脚步没能如愿,路途中,她抛弃了肉体,完成了自我精神的追逐……

罗布现在知道小晴为什么特别在意那几条金鱼了,她是把鱼儿当成了自己的弟弟。

4

那天罗布值夜班,他看到有个人影在公司的院子里不停晃动,这让他很是警觉。时间是傍晚,公司的人早下班了,会是谁?走出保安室,他看清了,竟然是老板,这让罗布感到有些诧异。

老板平时不常来公司,老板不止这一家公司,据说还有别的商业投资。老板隔个十天半月才会来公司一趟,各部门都有分管的经理,他们会对老板做些详尽的工作汇报,老板也会对各部门做些工作部署和安排。

罗布发现这几天老板有些反常,一连几天食宿都在公司,不知什么原因。老板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事,表情郁郁寡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板平时很严肃,员工们都很怯他。看到罗布,老板停下脚步。

老板问了罗布一个问题:藏族穿衣为什么只穿一只袖子?

罗布说,高原气候变幻无常,那是在气温多变环境下一种自我调节的适应办法。

老板说,为什么藏族人喝酒前要蘸酒往天空弹三下?

罗布说,那是对佛、法、僧三宝供养的礼仪。

老板说,佛、法、僧。老板的目光显得困惑而又迷离。

……

高楼林立的城市,天空的显露局促而狭窄,惨淡的光线被切割了般参差不齐。那最后一抹敞亮的流失是如此迅猛,像飞鸟滑落山谷,骤然隐遁。与此同时,城市被点燃了般变得光怪陆离——道路上的街灯、闪烁的霓虹、大幅广告标语、行驶的车辆……在罗布看来,那色彩的簇拥像飞扬的风马旗和舞动的经幡,在夜的骚动中,滞重地飘扬游弋。

老板不知在院子里转了多久,罗布的上下眼皮都快粘到一起了,才不见了他的身影。

一连几个夜晚,罗布都看到老板在公司的院子里转圈,罗布相信老板这次是真的遇到了棘手的事。

这一晚,老板没有像往常一样转累了回去睡觉,而是径直出了公司大门。已经接近午夜,罗布有些担心,就悄悄跟着老板。公司傍着滨河路,老板走出公司,沿滨河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一座大桥前停了下来。

钢铁铸就的大桥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跨世纪的杰作,时间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前,久远的历史令人敬畏。为了保护大桥,早已禁止了机动车辆的通行。白天这里游人如织,夜晚,没有游人骚扰,安静了许多。

大桥就像一个年迈的钢铁巨人,横跨在大河之上,在城市璀璨的灯火中尽管它显得有些苍老和倦怠,但并不被世俗所困,依然以不变的亘古姿态在向人们诉说着曾经的显赫。

河水在夜色的渲染下,隐去了浮躁,透过城市的喧嚣,可以感受到水的静谧流淌。那丰盈而又激越的流经温和的让人不敢认同,就像山涧的溪流舒缓柔弱的让人动容。

城市的空气有些污浊,不像在牧场,到处都是花草的芬芳。

老板俯身在大桥的栏杆上,望着流淌的河水静静地发呆。

听公司人说老板在别处的投资亏了,而且数目不小。老板反常的舉动让罗布有些担心。

老板说,你也喜欢在夜色中听河水寂寞的畅吟?

周围没有别人,显然,老板早就知道罗布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罗布只能从隐身的地方出来。

老板点燃一支烟,给罗布也递了一支,并给罗布点上。火光的映照下,罗布看到,老板有些斑白的头发像落了一层霜。两人默默无语,同时望着河面发呆。夜色中的河水是安静的,没有旋涡,也没有浪花,平静得有如夜空的颜色,顺着河水的流经远望,深邃的夜色中一片空茫,浓郁隐藏了一切的未知。

老板问罗布为什么要离开家乡来到这里?牧区难道不比这喧嚣的城市更美丽吗?

老板的话让罗布联想到了星空密布的苍穹,想到了法会上玄妙的坛城,想到了肃穆的唐卡,想到了季风中鹤鸟飞跃雪山时的恢弘阵容……罗布的心突然有了一种回归的向往……罗布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在老板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老板问罗布想不想自己的家乡?

的确,罗布已经离开家乡很久了,但内心那份挚爱的渴望却从未丢失。

月光掠过云影,河面绽露出一抹鲜亮,那水银般的色彩让罗布想到了雪山的凝重和通透。罗布看到老板自律的沉稳中有种无法掩饰的愁绪。

老板说自己也很久没有回过故乡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老板牵强地笑了下说,这个年龄的人,都有着浓厚的思乡愁绪。

老板说,其实所谓的老板也并非别人想象的那么风光,那么轻松自得,老板有比普通人更多的烦心事。老板从不提自己早年创业的事,但老板内心很善良,经常捐款做慈善事。

罗布的心情有些忐忑,他不知老板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老板一直都是那么的缄默,望着流泻的河水,老板感慨颇多,他忽然說起了家乡的水窖。

老板说,他的家乡属于贫困的干旱山区,喝水都要靠天,家底是否殷实取决于家中有几口水窖。

老板看到罗布一脸困惑,说,水窖是人工储水的一种方式,把雨水和雪水储存到水窖里,共人畜饮用。

罗布的家乡有冰山融水,草原上溪流纵横,湖泊遍布,他们那里不缺水。

说到水窖老板忽然来了兴趣,老板说,从前的水窖都是人工挖掘,要挖十几米深,在挖好的窖壁上凿眼,每隔25厘米左右就要挖一个直径10厘米的深眼,将拌好的红色粘土填进去,再像钉钉子一样一点点夯实……老板说,那活很吃力,阴暗沉闷的空间待久了,让人感到窒息……有了水窖饮水也就能得到保障,当然,持续的干旱,水窖也是个摆设。老板说,穷日子过够了!人就很悲观,那年村子里有个女人寻死跳了水窖,结果未能如愿,窖里的水连她的脚面都没没过。

老板说,有一年,几个人在挖水窖的时候挖到了几样东西,其中有个像罐子一样的铜器,上面錾刻着许多铭文,像汉字,又不同于汉字,没有人能认出来……

罗布很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老板忽然就打住了,问罗布,藏族人为什么要朝圣,为什么要转雪山?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老板的问题很多,罗布不知应该先回答哪一个,在藏族的信仰里,围绕神山转一圈,可以洗清一世的罪孽;转十圈,可以免受轮回之苦;转百圈,今生可以成佛。信徒们万里迢迢三步一拜等身丈量,跋山涉水、历经磨难,没有人是为了自己,他们的求拜是希望所有众生都脱离苦海……有人不耐风雨路途的摧残,死在朝圣路上,这被认为是一种福报……

老板说,谁又能说清楚生与死的意义?在老板看来,生命的巡回就是生老病死。

罗布想到仁波切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太过屈从于物质的诱惑,意味着你的信心是建立在不确定的、随时可能变化的事物之上。

老板说,其实每个人都需要朝圣,心灵的朝圣。

老板抬头远望,目光所及是大河的上游,显然,他无法洞悉那隐含在时光中的深奥,这让他痴迷的目光显得无助而茫然,那样子像极了一只静候在河岸边的鹤鸟……

城市的夜空显得有些沉闷。河水依然舒缓地流淌着,她将城市的梦境带到了远方。远方有多远,远方又是一处怎样的梦境之地呢?罗布空虚而又惆怅的心一片茫然。

5

罗布下了夜班,回到寓所,看到小晴的门虚掩着,这个时候小晴应该已经上班去了。罗布推开了虚掩的门,看到小晴脸色阴沉地坐在窗前,那样子像是为什么事在生闷气。

难道是金鱼又死了?

罗布目光去望鱼缸,鱼儿们一条不少地在水中顾影自怜,摆动的尾鳍像飘扬的纱丽。

罗布问小晴为什么没有去上班?小晴说,辞了。

罗布有些吃惊。问为啥?

小晴说,经理就是个人渣,让人感到羞愤。真是耻辱,居然就没看出他别有用心,果不其然……小晴说着说着眼泪就要出来了。

罗布有些慌了,问,出了什么事?

小晴说,叫我去他办公室核账,哪知他是要耍流氓……小晴眼中有委屈,还有不甘屈服的倔强……受够了,当我是什么人?拿工作要挟我,破工作早就不想干了。

罗布还有些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好刨根问底。

小晴说,朋友介绍她去金店做导购,已经谈妥了,过两天就去那里上班。说到新工作,小晴轻松了许多,她问罗布,藏区的女孩喜欢戴怎样的首饰?

罗布说,珊瑚、蜜蜡和绿松石。

小晴说,她们不喜欢黄金饰物吗?

罗布说,在藏区女孩更喜欢银盾,一种用白银压制而成的饰物,状如倒扣着的圆碗,周边錾刻着精致的花饰,顶端有压制突出的圆珠,规格大小不一,上面镶有玛瑙、珊瑚、绿松石等。

小晴有些不理解,挂几个银碗在身上,俗了些吧?藏族女孩的审美让她搞不懂。

忽然,楼下有人喊:谁干的,搞什么?罗布和小晴从窗子里望下去,见一个男人站在一辆轿车前发飙。那是一辆白色的轿车,车身上不知被什么人喷了几个黑漆大字:还我女朋友!男人在那里喊:谁是你女朋友?说嘛,你女朋友搞丢了关我什么事!搞什么……

小晴忽然就笑了,说,罗布,不会是你干的吧?你女朋友什么样,有我漂亮吗?小晴的目光带着挑衅。显然,刚才的烦恼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罗布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叫茶娜的女孩,茶娜的相貌是不输小晴的,小晴主要是气质好,穿着打扮很时尚,走在街上像个模特。而茶娜表现的是纯真,是含蓄的少女所特有的单薄的娇柔。自从罗布进了寺院,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茶娜的女孩。

小晴说,罗布,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算了,只一个条件,你要对我好,天天给我煮甜茶,还要送我那个叫什么“银盾”的首饰。说完小晴兀自笑起来。

罗布说,你说话可要算数,我现在就去煮甜茶。罗布知道小晴是在同他开玩笑。

小晴辞去了工作,内心尚有些失落,她想让罗布陪自己去散心,刚好,罗布今天倒班休息。

小晴提议去爬半坡山,那是城边最高的一处山脉,刚开发的一处旅游景区。

爬山的时候小晴气喘吁吁,而罗布脚步轻快,他需要不时停下来等等小晴。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小晴有些疲惫不堪,在荒草凌乱的山道上,举步维艰,罗布便用手拉着她。

半坡山海拔不过一千多米。在罗布的家乡,海拔几千米的高山随处可见。在罗布的眼里半坡山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丘陵。

小晴忽然惊叫起来,双手抱住了罗布,脚都悬空了,整个人都脱离了地面。是一条小蛇,拇指粗的一条菜花蛇。小晴惊魂未定,攀在罗布的身上不肯下来,罗布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栗和抖动。直到那条小蛇游过小径,消失在草丛中,小晴的双脚才肯落地。因刚才的惊吓,小晴登山的步伐就显得更慢了,时刻留心脚下,生怕再遇到一条蛇。

……

坐滑索还是小晴提议的,两山的中间是一条深邃的峡谷,滑索要穿越峡谷抵达另一座山峰。

票都买了,临到近前小晴又反悔了,她有些害怕。

操作滑索的工作人员把罗布和小晴当成了情侣,说,不如你们两一起来,相互间有所依偎,可以减轻心理压力。工作人员的话让小晴有了些信心。小晴望着罗布,目光中除了勇气和信任,还有某种无法阐释的依賴。

滑索飞出去了,山风呼啸而起,飞翔的心瞬间扑向了蓝天。小晴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罗布没有一丝的胆怯,相反倒有一种飘逸的快感。就像是在雪山上俯视草原,俯视山峦沟壑,那份惬意给他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和向往。

小晴说,罗布……我怕……山风将她的话扯得凌乱,像猎扬的风马片,像“煨桑”的烟火让罗布的思维不能有真实的把握……

小晴说,罗布,我们不会掉下去吧……罗布便展开强有力的臂膀将小晴环抱在了自己的怀中。他能明显感觉到小晴的心跳,像一只弱小的渴望呵护的羔羊,更像柔弱的溪流,在草丛和碎石间惊惧而又慌张地跳跃着……那一瞬间,罗布想到了山鹰,伸展的翅羽随着上升的气流不断攀升,那镶嵌在蓝天里的韵动色泽是如此优雅,那是雪域的精灵,它以骁勇桀骜的姿态以及敏锐而又灵动的视觉逡巡着大地……罗布感觉自己那一刻就是一只山鹰,在雪山之巅、在广阔的草原、在峡谷凌厉的绽裂处无所畏惧地藐视着一切……

到达预定的位置时,小晴的腿都站不直了,要依赖罗布的身体她才能站稳。

小晴说,你还笑,人家都吓死了。

望着半坡山的峰巅,罗布目光中包含着虔诚的崇敬。罗布说,你完全可以把这种体验当成是信仰的攀升,那是唯有精神可以企及的高度,那逾越的向往因蜕变而神驰恒久……罗布的话让小晴感到有些云里雾里。

往山下走时,天忽然就阴沉下来,飘起了小雨,俩人出门时没有带雨具,罗布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小晴撑在头顶遮雨。罗布这一行为让小晴有些感动。

小晴说,罗布,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会感冒的。

罗布不以为然,在高海拔的藏区,天气瞬息万变,雨雪的突袭随时都可能发生,早习以为常了。

小晴说,罗布,你还真把我当成你女朋友了?

罗布说,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罗布似乎要笑一笑,但那绽露的笑容连同那份率真,瞬间被雨水打湿了。

小晴说,我说的……是……山风呼啸掠过,吹散了她的话语。

雨越下越大,山路崎岖,俩人走的磕磕绊绊。山坡上有个亭子,俩人慌忙躲入亭中避雨。

山野被雨雾笼罩着,一片迷蒙。小晴飘逸的长发都淋湿了,她一边拧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抱怨着天气。忽然就给她看到了亭子边的草丛里长着一簇白色的蘑菇,她像发现了什么宝贝,小心地把它们采了下来。蘑菇很娇嫩,有五六颗,大的已经撑开了伞盖,小的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像受了惊吓般紧密地簇拥在一起。小晴将它捧在眼前,那洁白的色泽和她甜美的笑容相映成趣,之前因雨水生出的烦恼顿时消失殆尽。

那是一簇鸡枞菌,鸡枞菌因其质细丝白类似鸡肉故名。罗布能辨别很多菌种——白葱菌、牛肝菌、松茸菌、干巴菌、青头菌、虎掌菌、羊肚菌、黑松露……罗布一口气说出很多,有些菌小晴听也没听过。

罗布说,松茸刚采下来,用松枝火烤食,有来自深山的青冈树味道。

罗布说,这个季节正是采松茸的时候,在藏区称采松茸为“捡菌子”,菌子是山林的精灵,只有心诚的人看得见菌子的藏身之处。捡菌子不能破坏菌窝,三五日后会再长出来。采菌子要对山神报以施舍的敬畏,否则任你满山转悠也寻不到一颗的。

小晴望罗布的眼神有些特别,没想到罗布竟然对菌种这么了解。

山坡上生长着许多桦树,骤急的雨水下树叶窸窣作响,像藏戏中稠密的鼓点。

罗布想到了阿帕(父亲)。阿帕是个制作木碗的匠人,他制作的木碗选用桦木或五角枫等树木的木瘤,罗布小的时候常随父亲上山寻找木瘤。采回后,经水煮、阴干、制坯、上漆等多道工序,一只木碗才算完成。阿帕制作的木碗极其精致,村子里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小晴说,木碗,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吧?

罗布说,藏族人对木碗有着特殊的感情,走到哪都要揣着自己的木碗,一辈子就揣这一只。藏族人把木碗比作“情人”。

小晴说,罗布,你的木碗在哪里,我怎么一直没有看到?小晴在罗布身上窥探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神秘,小晴说,罗布,你好像什么都懂,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罗布完全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氛围中,他想到家乡的一首民歌:

丢也丢不下,

带也带不走;

情人是木碗该多好,

可以揣在怀里头。

……

小晴在专注于和那簇蘑菇拍一张合影,并没有听罗布在说什么。

雨下得更急了,山野一片迷茫,远处的城市被雨雾遮掩得密实——道路、桥梁、建筑、湍急的车流与人群,所有这些都被虚拟的雨雾遮蔽着,不见了城市的拥挤与喧嚣,四野回归了自然的本真。罗布想,世界原本该如此,是人类欲望的驱使才有了俗世与净土的区分,才有了心性的安宁与浮躁,用神性的眼光透彻世界,其结果是什么呢?罗布显然无法解释……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个属于自我感知的世界,彼此间或相吸或排斥,这取决于对自然或对佛性的认知。

雨的投入依然是那么的欢快,它给予大地滋润,为此万物获得恩赐,显然这份昌盛或荣耀来自多个方面,并不属于单一的个体……时间为这一切做出最好的评判,她不袒护雨水,也不为阳光或土地的无私呈现而感动,没有刻意的褒奖,她依然秉持着原则迫使夜幕垂落下来……

6

早上,快递又送来一个邮件。可能是信函之类的东西,接收人注明是公司老板。罗布拿着快递去了老板的办公室,罗布进门时,老板正在看文件。罗布是第一次进老板的办公室,会客厅空间很大,采光很好,几盆叫不上名字的花草长势很旺。

罗布绕过沙发,将快递放在了老板桌上。往出走时,罗布无意间朝靠墙的书柜望了一眼,目光立马被攫住了,是一尊鎏金的佛像。罗布一开始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朝书柜走过去。是一尊佛像,阳光透过窗口,佛像微微泛着金光,那晕染的色泽像天宇中霞光的绽露。

罗布的心猛然一阵抽搐。时隔多年,这尊佛像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老板说,你在看那尊佛像吗,那是拍卖会上拍来的!对了,你们藏族人对佛教的信仰是很虔诚的,在家里你们是怎样供奉佛像的?

时间仿佛静止了,罗布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像岩壁上落下的水滴,尽管微弱确执著连贯,荡起的波纹像诵经的回响。恍惚间,面前布满了佛龛造像,以及一幅幅鲜活的色彩艳丽的唐卡。他甚至还听到了屋檐下风铃的颤鸣,那清脆之声庄严宁静……

罗布差不多就要行叩拜大礼了,他双手合十,弯曲的身子正在匍匐下去。突然,一声响动将罗布唤回到了现实。

不知什么原因,老板跌倒了,老板原本坐在椅子上,此时却躺在地上,且四肢抽搐,样子很恐怖。罗布吃惊之余立马看出他得的是羊角风,于是忙脱下自己的外衣垫在了老板的头下,解开领带、衣扣、腰带,使其头侧立,为了防止他咬伤自己的舌头,罗布抽下自己的腰带垫在了老板的唇齿间。在贡巴(寺庙)罗布曾看到过仁波切对突然犯病的木匠扎西多吉采取过这样的急救方法。

老板渐渐恢复了平静。罗布扶他起身,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老板显得很疲惫,罗布还从未见过老板犯过这种病,他刚才的样子把罗布也吓得够呛。罗布问老板要不要送他去医院?老板摆了摆手。老板说自己已经很久没犯病了,上次犯病还是二十年前,看来病没有痊愈。

罗布想,或许是因为过度劳累,或受到某种刺激,才诱发了老板的病因。

罗布看到了那个已经被拆开的快递包裹,除了几页发黄的稿纸,还有一张老照片,可惜隔得太远,稿纸上的内容和照片上的人物他无法看得太清。只隐约看到了稿纸开头的称谓:李广林三个字。名字有点熟,罗布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快递送来的那封信函,收件人也叫李广林。李广林是谁?莫非是同一个邮件?这邮件为什么要寄给老板,罗布知道老板不姓李。老板的大名叫唐光耀。

罗布是彻底糊涂了,金佛、快递、信件……老板显然是被什么刺激到了。

罗布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他没有同老板谈有关那尊佛像的事。他不知该从何谈起。他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尊佛像,他不会看错,是同一尊佛像。他擦拭了五年,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忆犹新,每一处精雕的纹饰他都熟悉。罗布的记忆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他记得,那天,寺院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是罗布给开的寺院门。来人虔诚地上過香后,目光盯着一尊鎏金佛像看了很久。那是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的塑像,佛像的内膛奉有四世班禅的生身舍利,功德无比殊胜……

当时他还留意了那两个人的特征,其中一个身材较低,另一个身材较高的人一脸的苦相,他问罗布去岗巴拉山口的路程。高个人讲的是一句方言,之前罗布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方言。

后来那两个人出了寺院。

罗布的回忆依然很清晰,两个人中,没有老板,老板的年龄要比那两个人大许多。

罗布记得,陌生人来的那天晚上,罗布值夜班,抄经文到深夜。那一晚他隐约听到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咯吱吱的像春天冰河的开裂声,这引起了几只寒鸦的鼓噪。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淹没在远处的山谷。这么晚还有人要走远路吗?罗布还在心里为那行路之人道了声祝福!

第二天早晨,罗布在大殿添油香时发现那尊佛像不见了。

仁波切一脸恐慌,以至失落了手中的茶碗。佛像已经在寺院里供奉了几百年都没出现过任何闪失,竟毫无缘由的丢失了。那不只是一尊佛像,那是带有加持力的佛的法身。

对那尊佛像,罗布始终记忆犹新,佛像跏趺坐于仰莲座上,神情祥和,身披袈裟和僧氅,右手上伸,置于胸前,掌心向外,施解除众生苦难的无畏印……这尊鎏金佛像此时就在老板的书柜上,老板说是拍卖会上拍来的。他不能确定老板说的话是否真实,但罗布知道,那天黄昏来寺院的人不是老板。

佛像丢失的那天,罗布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一定找回佛像,找不回佛像他永远不回寺院。

罗布一路打探,循着陌生人的方言最后追到了这座城市。城市人海茫茫,去哪里寻找呢,一晃几年过去了,罗布没有得到一丝线索。罗布差不多已经忘了找金佛的事,竟无意中看到了金佛,罗布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的旨意,是佛的引领。

佛像就在老板的书柜上摆放着,完好如初,罗布有些犯难了,老板是通过正当渠道从拍卖会上拍来的,取自合法。那几天罗布一直在想用怎样的方法拿回佛像。他想到了偷,这个想法一出现他立刻否定了,佛像是被偷走的,他不能用同一种方式将佛像带回去,这会玷污佛的尊严。当然也可以通过其他方法或程序,罗布还没有想好。罗布决定哪天跟老板谈谈,他不知道老板愿不愿意听和那佛像有关的故事。

7

那天从半坡山回来后,小晴对罗布似乎有了更多的亲近,有事没事总喜欢来找罗布,有什么好事都喜欢和罗布分享,并时常给罗布带些好吃的,时鲜水果、各种糕点什么的,这让罗布有些受宠若惊。

小晴已经到金店上班了,工资差不多是原来的两倍,而且看业绩还有提成。

小晴让罗布看手上戴的一枚戒指,金属的环扣上是两颗叠压的心的造型,很别致。罗布以为小晴新买的。小晴悄声说,店里的,偷偷戴出来,老板不知道。

罗布说,这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

小晴说,不碍事,明早我就还回去。小晴的目光中隐着一丝狡黠。

小晴说,罗布,要不要给你女朋友也买一个?我可以给你优惠。你怎么愁眉苦脸的,难道女朋友还没给你还回来?

罗布心里一直在想那尊佛像,他发现老板很信仰那尊佛,還在上香。

那天,小晴下班早,要请罗布吃晚饭,说不能一直白喝罗布的甜茶。推却不过,罗布也只好随了她。

小晴选了一家川菜馆,店面不大,但洁净、优雅,两人找了个隔间。小晴点了棒棒鸡、铁板豆腐、干煸四季豆、糖醋脆皮鱼。来之前小晴已经准备了一瓶红酒,酒的颜色很鲜艳,这让罗布想到了佛龛前的烛火。

鱼上来的时候罗布一口没吃。小晴推让了几次罗布都没有动,小晴不解。

罗布告诉小晴,在藏区,人们基本是不吃鱼的。

小晴说,为什么呀?全世界人都在吃鱼,而你们却不。

罗布说,是信仰问题。罗布告诉小晴,佛教传入藏地前,藏族人主要信仰苯教,其下十一界神中的“鲁”神,被认为生活在泉水、河流、湖泊等水域里,是一种类似于“精灵”的集合体,其形象常与鱼、青蛙等动物联系在一起。所以藏族人不吃任何地方的鱼。而“放生”是藏区的传统,有时人们会将鱼买来,放生到江湖里,牛羊放生时会做标记,但鱼却不能。吃了放生的动物会遭受到神佛的惩罚。

小晴不再劝罗布,一个人吃得索然无味,她很后悔要了鱼。

罗布有些悲观,佛像是他找到的,他却无法将它带回去,他的愿望或许将无法兑现。

几杯酒下肚,小晴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话也就多了起来。

小晴说,刚到城市的时候她在足浴店干过。

小晴说,罗布你怎么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想什么呢?

小晴说,足浴店的老板很阴险,一直想用高额的报酬拉她下水。小晴说,有一天他送了自己一只金手镯。就在那天晚上,小晴逃离了足浴店,离开了那座城市。

罗布心里还在想着如何才能拿回那尊佛像,他在心里是许下誓言的,尽管佛像与他咫尺相隔,他却无能为力。

小晴说,那段时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将手镯卖了,亏了那只手镯。

喝了酒的罗布话语就更少了,目光一直望着杯中红色的液体发呆。

小晴说,罗布你怎么不高兴,想什么呢?小晴总感觉罗布和其他人不同,在他身上看不到世俗的纷扰,罗布的目光总是那么宁静,而且感觉始终是在遥望远方,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小晴说,罗布,你怎么懂那么多,能说说你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这个问题小晴已经问了他不止一次了,这一次罗布没有再回避,他告诉小晴自己原来在寺院里做喇嘛。

小晴很惊愕,但罗布淡然的神情告诉她不是开玩笑。

小晴对罗布的身世感到迷惑而又好奇,她问罗布,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出家,怎么又还俗了?

罗布便向小晴讲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目的,以及和金佛的邂逅相遇,他将事情的全部过程都告诉了小晴。

在小晴看来,罗布的故事有些离奇,但看罗布真挚的表情,她相信罗布讲的都是真的。

小晴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要回金佛显然不太现实,偷,自己先摇头否定了。报官,罗布拿不出证据证明那尊佛像就是寺院丢的,而且打官司很麻烦,一旦老板得到消息将佛像转移就更得不偿失。

小晴给罗布出主意,做个假佛像把老板的佛像换了,或直接做个假的带回去。在罗布看来,那显然是对佛的亵渎。

那尊佛像有那么重要吗?小晴又劝罗布忘了这事,都好几年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回去干吗,一生做喇嘛?城市多好啊,一辈子守着一座寺庙,只为转山转水转佛塔有什么意思?小晴不敢想。

罗布的心很乱,他看到杯中的酒在静止的状态下,那色泽像极了寺庙红色的墙壁和袈裟的渲染……几年了,他并没有想过关于那尊佛像的事,他已经放弃了寻找,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是个僧人,像所有城市人一样过着平静而又无虑的生活,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信仰的迷失?

两人冥思苦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罗布非但没有感到轻松,且变得更加的心烦意乱了。

从店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小晴有了几分醉意,她用手挎住了罗布的胳膊,头也倚在罗布的肩头,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罗布还从未和哪个女孩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他能感觉到小晴灼热的体温,罗布的心跳得很快,他不敢看小晴的眼睛,他发现那眼神中有种能捕捉他内心的东西。

路上,小晴同罗布讲店里的事,说,有个男人今天在店里要买首饰,犹豫不决,小晴问他是给谁买,是情人还是妻子?那个人问何解?小晴告诉那个人,要是给妻子买就买好的,因为妻子是永久的,要给情人买就买一般的,因为情人毕竟是暂时的……小晴让罗布猜,结果怎样?小晴说,罗布,要是你,你会给我买好的还是一般的?

正说着话,一辆摩托车驶了过来,擦身而过的时候,后座的男人突然一把夺去了小晴的包。小晴给吓坏了,大声叫了起来。可能是速度或惯性使然,摩托车失去了平衡,在前面拐弯的地方滑倒了。这给了罗布机会,罗布快速跃身上前。摩托车已经发动起来了,但罗布没有给他们机会,飞起一脚就将其中的一个踢翻了;另一个掏出了匕首,狠狠地戳了过来,罗布躲得快,捉住他手腕的同时,朝他的腹部狠踹了一脚,那个人就纸鹤般飞了出去。行人陆续围观上来,从地上爬起来的两个人狼狈而又慌张,丢下包,跨上摩托车匆忙跑了。那一刻,罗布想到骑马驰骋草原的情景,似乎又体验到了在坠蹬的无助中,化险为夷跃身于马背的惊险与畅快。

小晴一脸惊恐,他看到罗布的手臂在流血,罗布也感觉到了,血的流淌很热切,在滞缓的流畅中,像火焰的奔放,像烛液的凝结。由此,他想到了唐卡中那千年不朽的色彩,以及寺院里永不泯灭的烛火,那喧哗而又沉静的彰显为人类昭示着什么呢?

小晴的眼泪都下来了,慌忙用纱巾为他包扎。罗布知道,只是伤到了皮肉,不碍事,在牧区,骑马放牧,磕磕碰碰的事常发生,他早习以为常了。

8

晚上刮起了大风,伴着强烈的阵雨,这情景在藏区倒是常见,而城市里刮这样强悍的飓风,罗布还是第一次遇到,街道上的几块广告牌都给刮落了。

屋外狂风暴雨,室内就更显得安逸舒适。罗布沉沉欲睡,忽然听到屋外有什么响声,像某种物体坠落的声音。罗布起身查看,风雨太过猛烈,路灯都灭了,手电光太弱,他什么也看不清。罗布想可能是某块招牌又给刮落了。

早上起来,罗布发现院子里的草坪上有两个深陷的脚印,而铁栅栏上有人为攀爬的痕迹。联想到昨晚那怪异的响动,应该是有人进来了,而且那个人是从栅栏上摔下来的,因为罗布的及时出现,入侵者感觉到事情败露,又仓皇地翻墙跑了。

罗布查看监控,一片空白,监控镜头在昨晚的飓风中被刮坏了。半夜翻公司院墙肯定是有什么目。这一晚,罗布就格外的警惕。

火光是从老板的办公室透出来的,之前没有一点征兆。罗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夜色中,火焰的光泽极其炫目。罗布慌忙上楼冲进了老板的办公室。房间里烟雾弥漫,灼热的火焰正在吞噬一切——沙发、书柜、办公桌、落地窗帘……老板昏厥在地,人事不省。火已经点燃了老板的衣服,罗布慌忙将老板身上的火扑灭。罗布没有多想,也没时间多想,背起老板就朝外跑……火势正在扩大,有人已经报了火警,远处消防车刺耳的鸣叫声正在迫近。街道上涌满了围观者。

老板被抬上了救援的汽车拉走了。罗布忽然就想到了那尊佛像,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抽搐,他没有犹豫再次返回了现场。大火已经蔓延到了楼道。火焰像一条条毒蛇的信子舔着他,罗布顶着火焰的炙烤冲进老板的办公室来到书柜前,突然就愣住了,哪里有什么佛像,原本摆放佛像的地方空无一物,难道是老板之前转移了佛像……罗布的大脑一片空白。火焰燃着了他的头发,撕扯着他的脸颊,那一刻他的眼中突然出现了幻觉,那是寺院晒佛的情景,随着黄绫徐徐打开,巨幅的唐卡佛像遮住了半个山坡。法号声、诵经声、庄严的佛乐……一时间万人膜拜……在罗布的眼里,那烟是煨桑的祭祀,而火焰幻化成了傩戏中暴怒而又威严的舞者……

得知罗布被烧伤的消息,小晴慌忙来到医院,都不敢认了,罗布头发眉毛都没了,脸颊一侧还涂了厚厚的膏药。看到罗布这个样子,小晴的眼泪就下来了。

老板没什么大碍,就是受到了一些惊吓。老板说,自己当时在给佛像上香,突然犯病了,碰翻了蜡烛,哪知竟酿成了火灾。老板说,要不是羅布,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老板的话似乎在说,火灾前,那尊佛像还在。

罗布说,自己再一次返回去就是为了那尊佛像,可再回去的时候,佛像已经不在了。罗布一脸的无辜。是谁中途拿走了那尊佛像呢?火灾现场一片混乱。

老板让罗布不要多想,好好养病,身体才是最要紧的,身外之物无需看得太重。老板显得很大度,并没有责备和怀疑的成分,越是这样,越是让罗布感到有些不安。

警察没能调出火灾当天的监控记录,那天监控被风刮坏后,还没来得及修。

警察问罗布是出于什么原因,再次返回了火灾现场?

罗布说是为了那尊佛像,但等他再进入着火的房间时,佛像已经不在那里了。

警察说,那尊佛像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一个人用生命去捍卫?罗布说,是的,对一个虔诚的信徒来说很重要。警察怀疑的目光让罗布有些不快。

医生给罗布做了植皮手术,把他大腿上的一块皮移植到了脸颊上。

罗布住院期间,小晴下了班就朝医院跑,尽管照顾罗布老板安排了专人,但小晴还是有些不放心,小晴每次去医院都给罗布带去他爱吃的面食:拉面、刀削面、饸饹面、臊子面。有次,还给罗布带去一碗她亲手做的“猫耳朵”。那是她家乡的特产,很有特色,其形状类似猫儿,故称猫耳朵。罗布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面食。罗布不由得想到了家乡的帕扎玛果,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奇怪,像是人名,但其实是一种面食。和好面后,弄成一个个小疙瘩的形状,放水中煮熟。起锅后,再放进锅里炒,加入酥油、白糖、鲜奶渣等翻炒均匀,食之味道香甜。光听罗布介绍小晴就馋得不行,小晴说,帕扎玛果,听名字就很诱人呢!小晴说,罗布等你病好了要做给我吃。

罗布的烧伤在慢慢地恢复,眉毛长出来了,浓密而簇新,新冒出的头发黝黑发亮。

那天罗布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到一个人,正是之前在花鸟鱼市场替他挑鱼的驼背人。他好像得了什么病,神情委顿,脸色蜡黄,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驼背人也认出了罗布。驼背人自嘲地说自己是医院的常客,原来他已经住院很久了。

驼背人问罗布那些鱼还好吧?

罗布说每一条都很好。

驼背人生出感慨,是啊,鱼要比人活得轻松自在,它们与世无争,唯一的渴求就是果腹,不像人有这么多的烦恼。他好像很悲观。情绪显得颓丧而郁闷,可能是疾病的原因,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他现在的样子很像是一只弓背的大鸟,徘徊在寂然而又萧瑟的秋风中。罗布不由得在心里对他生出了一些怜悯。

罗布的植皮手术很成功,伤基本痊愈了,脸上只留下一条不太明显的疤痕。小晴的手指沿着那条疤痕移动,就勾勒出了一枚树叶的形状。

小晴说,罗布,你脸上多了一片叶子呢!

罗布说,那是菩提!

小晴听不懂罗布的话,她只希望罗布的脸上不落下一丝疤痕。

这天,驼背人来到了罗布的病房。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憔悴了许多,目光也暗淡的没了一丝光泽,他似乎有什么心事,问罗布什么时候回家乡去?完了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同罗布聊着藏区的事,当得知罗布的家乡在山南地区时,他突然来了兴致,说山南的昌珠寺他去过。罗布告诉驼背人,自己就曾在昌珠寺做过喇嘛。

话语就此打住。

好一阵两个人都不说话。病房里静的出奇,液体的渗漏,像屋檐下的水滴,缓慢而滞重。秋季渐浓,罗布想,这个季节在藏区,随处可见落雪了。

最终,驼背人打破了僵局,他从随身的一个小包里拿出一个绸布裹着的东西。打开后,一尊佛像露了出来,正是罗布苦苦寻觅的那尊鎏金佛像。这让罗布不能不感到震惊。眼前的驼背人他并不熟识,唯一的一次接触也就是在花鸟鱼市场帮自己挑过鱼,佛像怎么就到了他手里?

驼背人想请罗布将佛像带到昌珠寺去。驼背人两手恭恭敬敬捧着佛像,他的目光真挚而又诚恳。罗布看到驼背人的手背上有灼伤的痕迹,心里就有些明白了。

罗布的思绪完全混乱了,在罗布的记忆里,那晚来寺院的两人中并没有一个驼背的男人,但他没有过多的追问,他相信这其中一定有着太多的蹊跷,以及不可示人的秘密。

驼背人的表情有些局促,原本沉静的目光也变的有些恍惚,罗布甚至能听到他紊乱的心跳声。

驼背人的故事有些轻描淡写,雪山、圣湖、寺院、虔诚的朝圣者……期间伴随着他剧烈的咳嗽,他的讲述很符合他淡然的表情。他似乎在有意回避与佛像有关的事,他只讲了驾车从西藏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同行的人当场死亡……讲述有了一刻短暂的停顿,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表情极度的抑郁。驼背人说自己也受了重伤。醒来后,他第一时间就是想看到那尊佛像,所有的物品都在,唯独不见了那尊佛像。因伤势太重,他的身体没能得到恢复,而且病情还在不断恶化,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驼背人说自己的心总是惶惑不安,他受到了灵魂的谴责和追问,唯有灵魂的救赎他的内心才会得到安宁。似乎有某种力量在驱使他,让他找到那尊佛像。他開始暗暗打听那尊佛像的消息,直到不久前他才得到这尊佛像的信息……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驼背人说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说完这些,他似乎得到了一种解脱,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他没有再说什么,留下佛像转身默默地离开了病房。

罗布相信,这一切事情的发生绝非偶然,他已经放弃了对佛像的寻找,佛像突然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远离了信仰,但那镌刻在脑海中的经卷箴言再一次被星火擦亮。为了寻找这尊佛像,罗布跑遍了城市所有的古玩店、和淘宝城,期间他做过送水工、扛过液化气、家政公司做过保洁员……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尝试着去探寻,为的就是在内心曾发下的誓言。最终,在他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事,并开始怀疑这种盲目的寻找是否具有意义。城市生活让罗布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他发现自己真正要寻找的并不是信仰本身,而是一个真实的自我。那个自由散漫、心无旁骛、没有追求、忙碌于现实生活中的自我才是最真实的。这个想法一度让他感到恐慌,就在他对追寻的目标不再抱有幻想,并从中解脱了的时候,竟然又意外地与佛像不期而遇。

那一晚,罗布冥思苦想了很久,罗布并没有因为那尊佛像的失而复得而欣喜,相反,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内心充满了矛盾。佛像的丢失原本就是个谜,几经辗转才与它相遇,但这份获取并不真实。在他看来,佛像他还没有真正的找到,依然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他可望而不可即。

窗外布满澄澈的渲染,那韵动的色彩是城市璀璨的灯火,涌动的车流像劲风掠过山脊,而簇拥的楼盘像金属对垒的盾牌耸立……罗布不由得想到了藏区寂静而遥远的星空,想到了寺院外深邃而险峻的峡谷,以及逶迤滞重的朝圣队伍……罗布的眼前忽然有了臆想的错觉,那是凌乱的无法编排的景色置换——耸拔的雪山、庄严的寺庙、佛龛前闪烁的烛火、梁柱上摇曳的风铃、节日庆典后散乱的坛城、涤荡心灵的风马旗和经幡……那一刻,罗布仿佛又听到了咏诵经文的声音,细微而柔弱,强劲而又震撼……

出院这天,老板来了,罗布将佛像还给了老板。老板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喜。

罗布说,佛像不是自己拿的。

老板没有接话,而是问罗布有多久没回家乡了?

罗布说,佛像真不是自己拿的,他返回去的时候,佛像已经不在了。罗布没有提及驼背人,那个被疾病和负罪感折磨的人已经很不幸了,应该允许他默守心灵的最后安宁。罗布记着仁波切的话,你要永远感谢给你逆境的众生。

罗布很纠结,他无法向老板解释佛像凭空出现的事实。

老板显然并不想追究此事。老板说,回去看看吧,故土和亲人是一辈子都舍不去的,人不能一辈子在外面漂泊。老板说,自己也很久没回过故乡了,有些事情应该有个了断。时光仓促,物是人非,回过头来,你已经不属于原来的自己。老板感叹早年的生活,大家都过着相同的日子,享受着阳光的滞缓,和慢的节奏,彼此都没有太多的奢求,人人都贫穷倒也相安无事,贫富的差距、生死的距离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老板像是有太多的难言之隐。

罗布猛然就想到了那份快递信函,那几张发黄的照片,和写在信笺上的那个陌生的名字,以致引发老板的旧病复发。他突然有所洞悟,他相信,穷人和富人都有着无法阐释的烦恼,那么普度众生的佛陀呢,会不会也有烦恼?罗布相信,任何事物都不会完美,多多少少都会带有瑕疵。罗布想到仁波切的话:你有多少执着,就有多少痛苦,要摆脱痛苦,你必须从所有的执着里出离。

老板说,小晴已经把佛像的事都同自己讲了,罗布的这份诚挚让他很感动,时间会还原一切,什么都不需要证明。老板望着罗布的目光充满信任,他双手将佛像递给罗布,说,带回去,他原本就属于那里。

罗布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内心有着很大的委屈。几年了,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信仰的佛陀,而真实的回归又让他茫然不敢接受。他一直记着仁波切的话:你之所以看到的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是因为你有各种执着和不切实际的期待。

9

出院后,罗布去了一趟花鸟鱼市场。

盲艺人的歌声总是那么的具有感染力:

太行山你就开花走也走不到头,

下辈子好歹要睁开眼来看看这圪梁和沟。

……

盲艺人说,我知道是你,你的脚步声很特别,不同于其他人,跟所有的俗世人不同,安静、平稳、不张扬,你不属于这嘈杂的社会,你应该有着更深远的追求。

罗布没有说话,他知道瞎子尽管看不到阳光,但却可以感触到人的内心世界,就像佛陀对世界的感知。

盲艺人的歌声有夙愿也有美好的向往,罗布知道他是在用黑暗的曲调洞悉人间的光明。罗布想世俗尽管纷扰,但在盲艺人眼里,将是无法形容的空白,正如《佛经》所言:万象皆空,万法皆空。罗布离开时,将自己的一些积蓄放在了盲艺人的脚边。

街道上车辆和行人,在玻璃墙面的映照下,一览无余,一切都是那么的仓促又是那么的井然有序。城市里阳光的慰藉显得苛刻,就像天空浮动的云,瞬间就隐入了楼盘深邃的峡谷。

回到住处,罗布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是一件僧袍。罗布记得,已经有几年都没有触碰过它了,那鲜艳的色泽让他感到亲切而又陌生。换上僧袍的罗布俨然变了一个人。

离开那天,小晴执意要送罗布去车站。天阴得厉害,忽然就下起了雨。那情景很像游半坡山的情景。

分手的那一刻,小晴的眼睛红红的。小晴说,罗布我不让你走。

罗布双手合十,淡定的表情显然代表了他的决心。

小晴说,罗布,你还会回来吗?说这话时,小晴的嗓音有些沙哑。

罗布的笑依然有些含蓄,已经转身走开了,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回身来,将脖子上的那颗天珠摘下来,给小晴戴上。天珠带着罗布的体温,小晴能感觉到它的温暖和沉重。那亮泽像月光、像绽放的花蕾、像一只穿透夜色的萤火虫,光源尽管柔弱,但却有着日光无法取代的温婉和宁静。那颗封闭的石子似乎储存着许多缠绵的往事,一旦开启就有诉说不完的故事。小晴很想拥抱住罗布,但那紫红色的僧袍无形中隔开了她和罗布的距离。

小晴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像散落的一颗颗珠子,好在有雨水的衬托,让人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雨下得欢畅,两个人都任凭雨水淋漓。

小晴说,罗布,我不管,我要你回来,我还要喝你煮的甜茶,我等你回来……小晴泪如雨下。

那一刻,罗布的心像敲响的傩戏鼓点让他惶惑不安。

小晴说,罗布,你不要丢下我,在这个城市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车站人潮涌动,迷蒙中有歌声飘了过来: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

小晴说,罗布,你会回来看我吗,还有那些鱼儿?

罗布的离开有些义无反顾,紫红色的僧衣在淋漓的雨水中像佛龛下微弱的烛光,像夜色中悄然盛开的玫瑰。那张弛的色彩如雪山上的旗云,在圣洁的峰峦铺展,那跃动的样子更增加了雪峰的雄伟气势……

罗布不敢回头,属于他的世界是寂静的,他知道,人一生都在负荷前行。其实沉重的行囊中有很多是可以摒弃的,如那些世俗的偏见、物欲的躁动、追逐的劳累、取舍的烦忧……要超然物外就要有一颗圣洁的心。

雨下得更稠密了,城市的街景一片迷蒙。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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