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2019-08-01 01:28刘永军
飞天 2019年7期
关键词:补丁球鞋鸡蛋

刘永军

补 丁

大侄子微信发过来一张保存多年的黑白照片,说:坐着的是六哥,站在边上的是我,六岁。

我把照片存入手机,放大,看自己。先看脸,圆乎乎的,皱着眉,咧着嘴,刚哭过的样子。再看衣服,不是学生装,是小翻领——这个我记得,是姐姐小得不能穿了退给我的女式衣服。太短了,套在下面的棉衣从袖口和下摆钻了出来。最后看裤子,在左边的膝盖处找到了一个核桃大的洞。

一点都不像我。

可是,它让我想起了那个年代的补丁。

真正的补丁。我是说,是把破处掩盖起来的补丁,不是现在那种装模作样的补丁。当然,洞也是长期劳动或者趴在地上玩石子磨烂的洞,不是一出厂就用机器磨好了的,装模作样的洞。

妈妈怎么没给我那儿补个补丁呢?也许还没有来得及,也许在等另一个膝盖处破了一起补——毕竟,对称才显得美观。总不能右边还没破就装模作样地也补上去一个补丁吧?

那是上巷巷的张家才做的事。

张家往新衣服上补补丁。過完三天年,张家女人就开始给自己的男人和三个娃娃的新衣服补补丁了。到处补,补丁摞补丁,不分大小,不分颜色。总之,用各种旧布头把新衣服完全遮盖住才算。穿到再一次过年,他们把衣服上的各种补丁拆了,还是崭崭的新衣服!一套衣服,能过三个年。

我们比张家穷,但我们不这么做。妈妈说:“人说呢!”

其实,说啥呢!大家都穷,大家都补补丁。条件好的人家讲究点,补补丁的布头要和衣服的颜色基本一致。条件差的,没有完全一样的布块,但还是要讲究一些颜色的搭配、左右的对称。布头剪得方方正正,把毛边折进去,再用颜色相近的线缝在破了的地方。针脚要最大可能地藏起来,要使补丁和衣服不分彼此,浑然一体——远远望去,就像没有打过补丁一样。过一段时间,补丁又烂了,这一次就得补一块小一点的圆补丁。圆圆的,就像长在双肘或者屁股上的一双大眼睛。

这样的补丁遵循美学原理,不仅不刺眼,甚至成了一种装饰。

一个能把补丁补得漂漂亮亮的女人,一定是一个聪明的、会持家过日子的女人。

不管冬夏,大多数人就只有一套衣服。比如:尕牛的毛蓝条纹衣服,毛蛋的蓝制服袖口上接了一大截,成娃穿一件黄色的确良上衣,领口的风纪扣扣得正正规规……所以,不用看人,看衣服我们就能认出走来的那人是谁谁谁。

学生娃们最容易破的地方,是屁股。所以几乎每个人的屁股上都有一对或方或圆的补丁。有时候,屁股上的补丁还没烂,缝补丁的线先断了,于是补丁就开了一个二寸长的缝子。毛蛋用手指头悄悄勾住成娃屁股补丁的这个缝子,然后大声喊:“刘老师来了!”成娃猛地一跑,屁股上的补丁“嗤”的一声,四分之三全开了,只有上边的四分之一还在执行任务。补丁像门帘子一样“哗啦哗啦”地吊在成娃的屁股上,屁股上的肉白生生的,若隐若现。

成娃和毛蛋打了一架。

孩子们还不太懂:一块补丁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的,不光是贫穷。

还有一种补丁——严格地说不叫补丁。

我们长得太快了!过年的衣服穿到秋上,已经短了一大截。真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胳膊腕脚巴腕光叽叽地露在外面,瘦得麻秆一样的我们挑着这么一套小衣服,就像个小丑一样。

怎么办呢?妈妈找一些布块,往袖头上接一圈,再往裤脚上接一圈。有时候,接的这一圈又不够长了,但衣服还新着呢,那就再接一圈。我们穿着用不同颜色的布块一圈一圈接起来的衣服,更像一个小丑了。

但那时候从来没感到过丑。只觉得母亲神奇的双手,让我们的衣服更接近一件衣服本身了。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庄户人穿衣服的理想境界——事实上肯定穿不上那么久。但是,一件衣服穿三五年是正常的。

一件衣服穿到旧,穿到破,穿到上了补丁,就不单单是一件衣服了。它已经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你的手,或者脚。

你早已熟悉了它的宽窄、长短,它的逐渐变浅、最后泛白的颜色。你知道哪儿快要破了,哪儿有一块补丁,补丁上留下了母亲一针一针缝过去的针脚。晚上,它像猫一样蹲俯在你的身边;早上,你只要一伸手——甚至不用看也不用使力——它就款款地套在了你的身上,那么贴身,那么自然。

……

所以,一件衣服实在破得不能穿了,被妈妈拆开,剪得方方正正地收到针线簸箕里以后,我们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它。

就像想起一个出门多年的朋友,或者亲人。

现在,我又想起它们了。

有多久没有见过补丁了?那些将贫穷耻辱般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生长在双肘、双膝、裤脚、领口,以及所有帮助我们忍受过苦难的地方的——

方形,或者圆形的补丁们。

鸡 蛋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

但是,生活不需要哲学,生活的真相是:鸡生蛋,蛋生鸡,鸡再生蛋。公鸡喂大了卖给单位上的人吃肉,一只十块;母鸡下蛋,蛋攒多了提到大商店,也换成钱,一个一毛。

每天一把秕麦子,慢慢就攒出了煤油、青盐、火柴、铅笔、本子、橡皮,甚至黄球鞋和六一儿童节的白衬衣蓝裤子。

七八十年代的孩子,谁敢说自己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和鸡蛋有关的。

妈妈的鸡蛋藏在麦子柜里,要去卖的时候从麦子里一个一个摸出来——但总有一个两个溜到麦子深处,一声不吭地藏起来。七哥最先发现了这个秘密,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把袖子捋得高高的,把一整条胳膊插进麦子里,使劲摸。摸到一个圆溜溜的鸡蛋,飞快地拽出来,生怕它会长了腿跑了似的。

怎么处置,卖了买豆豆糖?不安全。万一大商店的人问:“不会是从家里偷的吧?”——怎么办?

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就地处置!怎么处置?炒了吃。七哥把舀饭勺子放炉子上烧一会儿,把那只珍贵的鸡蛋“刺啦”一聲打到勺子里,赶快用筷子拨拉几下,好了!一人一小块。分完了,七哥又用筷子头在勺子里使劲刮,刮下来的鸡蛋沫倒进手心,喂到我嘴里。然后举起勺子来,伸出舌头舔上两三遍。

整个下午,我们又听话又勤快,妈妈惊奇地打量着我们——但我们心照不宣,嘴里荡漾着幸福的炒鸡蛋的味道。

……童年的味道,比如用一毛钱买润喉片当糖吃——一毛钱的润喉片比一毛钱的豆豆糖多多了!比如跟着妈妈去买药,保健站的朱大夫会塞给我几片桂皮——含在嘴里,有一股略带辣味的甜腻。

但是,鸡蛋带给我的惊喜远不止此。

某一年,破加工厂放电影,票价两毛。我趴在大门前的矮墙上,可怜巴巴地看其他孩子兴高采烈地上了涝坝沿,拐进了街头的加工厂。隐隐约约能听到喇叭里的广告声:“赶快购票,马上开场!”

妈妈看见了,一会儿,她偷偷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个鸡蛋,对着我的耳朵说:“悄悄去,别让哥哥姐姐知道了!”——哇,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我拽了个小板凳,三蹦两跳地上了涝坝沿。

可是刚上涝坝沿,觉得有点不对,伸手摸出鸡蛋来一看,坏了!俩鸡蛋打架,一个在一个身上磕出了一个豆子大的洞。那个心疼呀!怎么办?我急得快哭出来了。

救星来了,比我大三岁的虎子说:“我有办法!”他掏出一张破纸,撕了指头蛋大的一点儿,放舌头尖上舔了一下,轻轻糊在那个小洞上。“好了!记着,洞朝上拿着!”

那一刻,虎子在我眼里就像菩萨一样,充满智慧。我小心翼翼地举着那个开了洞的鸡蛋来到加工厂,连同另一个一起递进和我头顶一样高的售票窗口,心腾腾乱跳。还好,卖票的人没发现,递出来一张蓝色的小纸条。我拿着那张二指大的纸条看了十几遍:上面印着三个大字“入场券”,下面是一行小一点的字——“当日有效,过期作废”。

那天晚上看的什么电影?忘了。反正非常精彩,回到家里,我兴奋地半晚上睡不着觉。

我刚上班就是在村里的小学校当语文老师,每天回家吃饭。路过涝坝沿时,我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那个举着纸糊的鸡蛋、小心翼翼地走在涝坝沿上的孩子来。

家口大,父亲格外辛苦。父亲是石匠,除了种地,还要到四周的村庄去给人家打石磨,或者把北山的石头取回来,打成石磙子卖钱,补贴家用。吃过晚饭,沉默的父亲总是单膝跪坐在炕头,举着旱烟杆,一口一口地抽。火柴费,父亲用芨芨秆在炉子里点火。我们把院子里从扫帚头上掉下来的芨芨秆收起来,用剪子剪得整整齐齐的,摆在土炉子上父亲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我们不敢在父亲前面打闹。有时候,我从侧面偷偷地打量父亲,想:父亲到底在想些啥呢?

当石匠的父亲,像石头一样沉默而坚硬。

知道父亲辛苦,每天早上,母亲给父亲打一个鸡蛋。不炒也不煮,打到碗里,倒进滚烫的酽茶,再调一小勺白糖——据说这样补身体。

可是,最小也最不懂事的我和姐姐早就坐在了小炕桌两边。父亲往我的小碗里倒一点,往姐姐小碗里倒一点,自己就剩小半碗了。于是再倒进去半碗茶,泡了干粮吃。

母亲说:“你自己喝吧。”

父亲说:“娃娃们眼巴巴地望着呢,我一个人怎么喝得下去?”

家家都养鸡,家家都在攒鸡蛋。

有一个土生土长的小笑话:下巷巷的韩奶奶先用飞快的语调说:“人家们的母鸡下蛋,一天一个一天一个一天一个……”然后又用拖长的语调说,“我家的母鸡呢?一天了——一个,一天了——一个……”

每次说到这个笑话,我们都会笑得肚子疼。现在偶尔也说,也笑。但慢慢的,觉得韩奶奶的话好有哲理——快也好慢也罢,那些零零碎碎的日子就像鸡蛋一样一点一点地攒起来,就攒起了我们的艰难和幸福,快乐和节日,也攒起了我们精致的、易碎的、磕磕碰碰的童年。

黄球鞋

妈妈给姐姐买了一双蓝球鞋。白底,鞋面上有一道蓝白相间的宽松紧——比黑条纹布鞋好看多了,所以我心里有一万个不高兴。而且姐姐要穿着这双新鞋去她干妈家串门,我心里的不高兴一下子增加到了十万个。

按说,一个男孩子不应该和女娃娃计较穿戴,可是,既然是蓝的,又不是红的,为什么男孩子就不能穿呢?况且,我连个干爹干妈都没有,逢年过节,我都得厚着脸皮跟着姐姐去串门,磕头拜年时,姐姐叫的那声“干爹干妈”都比我的声音响多了!

一般情况下,心里不高兴,我就会找借口闹一闹的,比如很久以前姐姐欠我一把熟豆子,这时候我就会再次记起来,并且要求她即刻归还。而且不能是现在的,必须是当时的那一把。

那次闹了没有,结果怎样了呢?忘了。这么重要的情节,我居然忘了。可见当时肯定没有如愿以偿。

关于蓝球鞋的记忆也就不了了之了。

鞋是个大问题。

我们家兄弟多,大大小小的黑布鞋脱在炕头下,就是一大堆。经常穿错,你穿了我的,我穿了他的,争争吵吵,推推搡搡,下炕穿鞋都得一大阵子。

又费气,今天你的大拇指出来了,明天他的脚后跟掉帮了。妈妈一年四季都在做鞋:纳底、廓帮、绱鞋、压松紧。一直做到除夕,我们望着还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的母亲提心吊胆,担心初一早上没有新鞋穿,出不了门,拜不了年。但是大年初一早上一睁眼,炕头下肯定会摆上一排大大小小的新布鞋。

事实上,四五岁以前,我在夏天就没有怎么正经八百地穿过鞋。鞋也有,就是不爱穿,妈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脚上这双与生俱来的鞋子,怎么穿都穿不烂呢!

某一次,妈妈让我去大哥家要一把盐,我答应一声,光着脚丫子飞快地跑了出去。路过三娃家时,三娃妈望着我的光脚丫惊奇地说:“这么大了,还精脚片子?”突然之间,我就有了某种羞愧感,脚面上突然就有了凉生生怪津津的感觉。

我的光脚丫的童年从此结束了。

事實上,我至今还会做光脚丫走路的梦,梦里充满了羞愧感——似乎光脚丫是一种残疾,类似于瘸子:怕在人前走路,但是不走路,怎么能行呢?

啥时候开始穿黄球鞋的呢?上初中开始,还是更早一点?

一双黄球鞋五块或六块钱。不是我们家有钱了,是妈妈逐渐老了,这么多鞋,实在是做不过来了。黄胶底黄鞋面黄鞋带的黄球鞋真的耐穿,一双鞋可以穿一年。冬天冷了,就用破羊毛毡剪一个鞋垫子塞进去;春天热了,就把毡垫子抽出来;到了夏天,黄球鞋穿得开洞了,正好当凉鞋穿。

这一穿,就穿到了高中毕业。七八年时间,穿掉了多少双黄球鞋?记不清了。但是新球鞋那种淡淡的橡胶味和穿在脚上走路时发出的声音却怎么也忘不掉。

但对其中一双黄球鞋的记忆尤其深刻。深刻的原因是,这双鞋没穿一天就烂了!早上穿了去放牲口,走到菜地沟时脚下一打滑,“哧——”鞋面就拉开了一道口子。我又惶惑有心疼又担心,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安。这还能补吗?一定是我走路不够小心!怎么就没看见那墩沙冰草呢?见了妈妈,怎么交代?

懊恼不已地回到家里,谁知道妈妈看了说:“一定是积压货!鞋面的布都捂草了。”

……我对卖积压货的奸商咬牙切齿,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善良的母亲是绝对不会去讲理的。即使去讲理,那个年代,哪个商店没有一些积压货?

似乎和我差不多的男孩儿大多穿黄球鞋。只有个别家庭条件好的——比如马越文,他爸爸是卫生院的大夫——穿过一次白球鞋。

白底白面白鞋带,白得耀眼。走在一大群黄球鞋当中太显眼了——他自己也不嫌显眼,还故意把脚抬得高高的,步子迈得大大的,害怕别人看不见似的。鞋底又厚,根据目测,大约有黄球鞋的两三个厚。所以,我们叫这种白球鞋“白墩子”——鞋底就是一个厚墩墩。

当然,我没有穿过“白墩子”,连这样的幻想都没有产生过。有什么好呢?白生生的,难道一个人的脚比脸还重要?况且容易脏,多费一袋洗衣粉罢了!还是黄球鞋舒服,贴脚、耐穿、轻巧。更重要的是,便宜。

……一直到上大学,我的黄球鞋历史结束了。我用三十五元钱买了一双皮鞋——真正的擦油皮鞋,在鞋底上钉了几个铁掌子,走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刺啦啦”的声音。但那双皮鞋质量真好,我无冬无夏地穿,穿了整整两年,一直穿到师专毕业。

上班以后,穿鞋就没有固定的款式了。黑布面白塑料底的买布鞋、凉皮鞋、运动鞋……黄球鞋逐渐从生活中消失了。

只有一种吉普车还叫“黄球鞋”,那黄漆铁皮,黄帆布车篷,长得跟黄球鞋太像了。

妈妈说,脚比手贵重。一双脚承载着我们卑微的生命,在人世上不停地奔波。而鞋,是我们对这双脚唯一的抚慰和帮衬。

有时候,我会望着学生们来来往往的脚发呆——这些形形色色的、又漂亮又耐看的鞋子们,让我想起了我穿过的黄球鞋。

想起了黄球鞋踩在泥地上的线形花纹。

有时候,也会想起姐姐的蓝球鞋,和马越文的“白墩子”。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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