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蔚
“独立音乐”是中国流行音乐领域中的一个非主流分支,这一称谓是与主流商业唱片公司旗下的艺人和作品对应而生的。从制作特征来看,独立音乐从创作到发行传播均由音乐人独立完成,集“创、编、演”等综合能力于一身。而从音乐风格上来看,从早期以摇滚乐为主的宣泄,到近年来风靡的民谣潮流,独立音乐始终以更具个人感性意识的创作思路,形成与主流音乐市场不尽相同,甚至背道而驰的创作形态。在百家争鸣的当代音乐环境中,独立音乐的艺术理想和作品品质虽脱离了大数据的市场调研和唱片公司强大的宣传营销能力,但剑走偏锋的发展思路,不仅使其在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中始终保持着特有的个性气质,更在默默无闻的“野化”生长空间中厚积薄发,逐渐得到公众的认可与追捧。与之有相似境遇的是,在当今商业电影领域大制作林立的环境中,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成本电影如一股清流,时常泛起阵阵涟漪,为观众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感动。独立电影越来越多地穿插于其中,也形成一种固定的默契搭配。虽无山呼海啸的气势磅礴,却有朴素自然的声线和所流露出的真情实感,形成视听联觉的审美新感受。
独立音乐与电影的邂逅可视为在物质与精神层面的一次由外及内的交融。电影为独立音乐的生存发展开启了一道跨界之门,独立音乐还给电影一次“声入人心”的声音感动。独立音乐的本质,是一群有着独立艺术想法和价值观的音乐人,希望用自我的方式实现音乐表达。这种音乐理想并非以对抗市场主流为张扬个性的标准,而是反对功利、商业和从众的意识主导。这恰好应和了音乐创作最为原始的初衷,成为制作出优质作品的基础。无独有偶,这一创作思维也同样显见于当代电影制作领域中。一些在夹缝中生存的小成本电影,无意与大制作竞逐主流题材。虽没有气势浩大的团队和资金保障,但却以敏锐的社会观察视角和生动写实的手法展现出脱俗的文艺风。实验性的小众化制作以“四两拨千斤之力”触动人心,进而触动市场的关注度。除了对于人物、事件和戏剧精神的唯美表述,将独立音乐融入其中的做法,一方面表明了“草根阶层”联盟的身份标志;另一方面也使随性之风交相辉映,在视觉与听觉的互补之中各取所需,使两者相得益彰。独立音乐在电影创作中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语言系统,在欣赏层面也形成了新的美感。
一方面,恰当的语言陈述者身份是独立音乐所特有的。作为当下电影,尤其是小成本电影所青睐的选择,独立音乐最重要的三个特质在于:加盟费用较低;音乐质量颇高;具有新兴市场的口碑号召力。即便是小制作电影,也对票房充满期望和想象,虽然在物质层面,对独立音乐的选择或许是出于资金捉襟见肘的原因,但在音乐质量上,电影制作人却丝毫不会马虎。
据统计,独立音乐的受众群体多为15-35岁的青年人群,中产阶级的身份也注定了他们对于文化品质和音乐审美的共性要求。独立音乐近年来所收获的社会关注度,来自于自身音乐品质的精湛和青年人对专属音乐风格更为开放的接受心态。许多现实题材的小成本电影,更注重真实生活中的人文情感和心灵关怀,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摆脱了单一的角色对立或口号式的文化主题,更贴近当代人精神层面。这一点,也恰恰是独立音乐所注重的“治愈”效果。在“好妹妹”乐队浓郁的京味复古风中,在赵雷自弹自唱的“成都印象”中,在“茄子蛋”乐队嘶哑沧桑的音色中,流行音乐前所未有的增添了鲜活的画面感。歌声的意象空间中穿插着广角场景定格和如同照片翻阅般地不断切换,这种实实在在的音乐“镜头”使其完全有资格和能力驾驭电影配乐的“宣讲人”形象。作为人物对白背后的“第二发声者”,独立音乐所提供的审美感受也同样是专属唯一的。
另一方面,清新的音乐语言口吻言简意赅,回味无穷,避免了撮合强加或功利痕迹,使欣赏更为专注。在当下的一些电影后期制作中,创作者为抢占市场先机煞费苦心,百般权衡歌星的人气或市场认知度等客观牵绊之后,对于歌曲本身是否合适,往往放在了第二因素上。于是,在稍显急功近利的心态下,一些电影配乐流于形式表面,过于直白的结构方式反而与剧中人物或主题之间发生重叠,失去了电影配乐应有的基本辅助功能。
2014年上映的《后会无期》是一部充满了文艺精神的电影,一个个形象鲜明的人物相继出场,又以不同的方式告别,别后相见无期。影片在宏观层面体现出人生的不确定性和荒诞性,充满了青年人世界里的种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江汉与苏米欲言又止的爱情;胡生走失在人海茫茫之中。影片在思考人生、爱情、价值和信任等问题,并真实记录了一个个命运追寻者的生命旅程。影片富含令人猝不及防的灰色幽默,尽情挥洒着80后人群的生活态度。与内容气质相投的独立音乐用相通的艺术格局证明了作品抽象和多元的寓意。朴树作曲并编曲的《平凡之路》在旋律初稿刚刚完成之后,恰逢韩寒登门拜访,诚意邀约将这首作品填词后为自己导演的电影所用。经韩寒之手作词的《平凡之路》与“后会无期”这一辞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个在“眺望远方”,一个在“告别来路”。这便是独立音乐的奇妙力量,虽无推波助澜之意,却行推波助澜之实,音乐人无心插柳的创作与电影意境不谋而合,云淡风轻之间多了几分优雅。
图1.电影《无名之辈》
当代电影之所以对独立音乐青睐有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独立音乐所携带的纯情朴素之感可以用最为直观的方式溶解于剧情中,并释放出画面难以企及的功效。在写实性电影的创作语境中,喜剧往往穿插调剂。会心一笑之余,那些带有灰黑色调的冷静、反思,甚至悲剧,才是此类电影最强大的力量输出。独立音乐在影片中的存在感正是基于这一瞬间的声音惊艳,成为压到观众强装镇定或矜持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从这一功效层面来看,独立音乐拥有“递进”和“逆转”的双重能力。
2018年上映的电影《无名之辈》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小成本投资“逆袭”之作。阴差阳错的闹剧故事里穿插着人生百态,躁动之中趣味的观察着许多人内心所共同拥有的善良天性。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几个亦喜亦悲的小人物步入了人生的死结,此刻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无处遁形,更精神上的无地自容。滂沱大雨倾盆而落,似乎浇灭了几个人内心最后的一丝希望火种。就在此刻,一首来自于独立歌手尧十三的《瞎子》轻轻回荡在凝固的空气中。这是一首有关尊严的挽歌,预示着片中人物行将步入黑暗的人生。从民族音乐创作层面来看,尧十三用贵州织金方言转译了词人柳永的《雨霖铃》,原本对仗工整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变为了白话文的“秋天的蝉在叫,我在亭子边,刚刚下过雨,我难在我喝不到酒”。虽阳春白雪的诗意瞬间转变了,但情绪也在文辞和语言转变后更具私人性。在全片最撕裂人心的节点上,马嘉祺求死不得,胡广生成为笑柄,李海根无法得到真爱,马先勇被人误解。各个人物均走进人生的“死胡同”,看不到下一面的未来在何方。这恰恰应和了《瞎子》的歌名,而尧十三“街头卖艺人”的声线,似乎用一个旁观者的口吻在怂恿着悲剧力量走向深深的刻骨铭心。
“逆转”是一种“化悲痛为力量”的功效,虽然往往无法达到“转悲为喜”的终极目的,但却在心如死灰中注入一点微光,用音乐晕开戏剧的凝重。电影世界往往极尽描摹地呈现出悲剧意识,以求达到入眼入心的效果。从另一方面而言,残酷的现实并非戏剧本身的价值取向,而是用来反思因果,启迪心智。因此,电影创作者从未有意践踏过弱势群体的人生,反而力所能及地为其寻找解脱悲剧的出口,以消解命运的扭曲或不公。
同样是在影片《无名之辈》中,任素汐所饰演的马嘉祺经历了一场意外的精神洗礼,因哥哥酗酒而发生车祸高位截瘫。可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两名憨匪的误打误撞打破了她的无望生活。虽然嘴巴毒辣,性格倔强,但内心却充满爱和善良,并保留着仅存的尊严。当她不愿在苟且偷生,延续毫无意义的生命时,请求憨匪帮她自杀,并最后一次拍下照片留念。在天台上,两个笨拙的憨匪用尽一切力气和智慧满足马嘉祺的愿望,用绳索捆绑支撑的身躯和躺在地上摆拍的创意,虽不觉使人发笑,但笑点并不是戏剧的幽默感,而是充满人性温暖和命运释怀的轻舒一口气。无论多么残酷的人生也偶尔会有幸运之神的眷顾。于马嘉祺而言,两个悍匪的误入不是一次惊悚的事故,而是点亮她生命希望的温暖火光。在三人天台共享美好的生命时光时,背景音乐响起了陈粒的歌曲《光》。有如王菲一般空灵的声线,加之歌曲的清新之风,温柔地抚慰着马嘉祺许久不曾有过的笑容,在爽朗从容的笑声中,她释怀了哥哥的过失,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歌词中的“你低头不说一句,你朝着灰色走去。你住进混沌深海,你开始无望等待”,仿佛在倒叙回顾着马嘉祺过往的心酸,也在销毁着所有生命中的不愉快。
独立音乐用最为准确的声音线条与电影中的悲情色调共同绘制一幅图画。有时用浓墨重彩宣泄,有时用诗情画意消解。不仅为戏剧内容平添些许别开生面的意境,也将独立音乐最具价值的个性之美纵情表达。
从独立音乐的特性来看,除了在创作实体层面的个体性和一以贯之,更为重要的是在脱离功利的牵绊后,可以随心所欲地徜徉于音乐创作中。这对这一艺术理想的果敢实践力与摸爬滚打于电影圈的新生代导演有着天然的志同道合。
一方面,独立音乐的自我并不代表行事上的叛逆做法。作为电影的构成元素,独立音乐与一般音乐的共同特征是做好本职工作,起到应尽的烘托和辅助功效。只是相对于其他音乐形态,独立音乐的创作视域更为简洁透明,静气凝神。向电影主题层面的靠拢,是音乐创作和被选择的基础,与影片画面内容的一致性和联觉性是重要的前提。独立音乐人和电影导演都深谙此道,因此,无论是邀约创作或后期定夺,都十分注重音乐在影片“画里”的还原度。
图2.电影《非诚勿扰2》
在2011年上映的电影《非诚勿扰2》中,独立音乐与日本北海道清冷的景色交织一处,共同思考生命中许多溢于言表,更难于理解的命题。独立音乐人石进从2006年开始创作《夜的钢琴曲》,先后发布了50多首作品,冯小刚对这种富于现代流行音乐气息,极具情感张力的钢琴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片中的川川为李香山念诵西拉姆多多的《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一诗时,背景音乐响起了这一系列中的第五首钢琴曲作品。旋律中充满了当代音乐的感性色彩,深沉与内敛中生长着希望,蕴含着无言的激励。另一首具有独立音乐个性的片尾曲《最好不相见》单从名称来看,便与“非诚勿扰”之间暗含默契。原黑豹乐队的主唱歌手栾树与摇滚女歌手李莫合作,为仓央嘉措创作的《十诫诗》谱曲。“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富含佛学哲理的文辞内容将电影主题在尾声处升华,除了画龙点睛的妙笔,还是影片故事长长的续写。点化那些为情所困之人,重温影片所提供的温暖和美好。
另一方面,在当代电影创作中,独立音乐也被赋予烘托功能之外更重要的文化价值。偶尔脱离剧情之外的“离心力”可以开启欣赏者全新的审美思维,含蓄表达出“画外之音”。
图3.电影《后会无期》
2015年上映的《夏洛特烦恼》中出现了20多首怀旧风格的歌曲,其中不乏经典的独立音乐作品。有些是借演员之口唱出,有些则以背景音乐的形式,出其不意地“冲”进观众耳畔。这些歌曲精准地保持了与影片节奏的同步性,并以歌曲独特的文化意境,引领观众畅想电影画面之外的旧时回忆。比如:“夏洛”在房间中拿起吉他唱起朴树的《那些花儿》时,显然认可了自己穿越到过去的事实,并就此开始了新的人生。当这首熟悉的歌曲响起时,观众的怀旧情愫也得到了充分满足,似乎也随片中人物一同回到懵懂的青春岁月。又如:影片中“夏洛”在校广播室唱起许巍的那首《曾经的你》时,从画面到歌声都改变了原唱版本的悲伤情绪,转而带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动力和些许幽默乐观之感。这也无形中影射了“夏洛”逐渐明确的人生目标,借用歌曲推动剧情的向前递进。
独立音乐用个性气质和音乐魅力在当代电影中谋得了一方施展拳脚的天地。它在为电影注入全新能量的同时,也借电影画面的具象内容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件华美生动的“羽衣”。作为当代电影创作中最为关键的元素之一,独立音乐滋养着艺术灵感的迸发,也感动着每一位观影人的灵魂。
【注释】
①狄其安.电影中的音乐[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8:46-48.
②杰德丹.恩鲍姆.由内而外的电影创作[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6:144-146.
③曲舒文.中国独立音乐的话语流变与场景重构[J].文艺研究,2017(11):115-128.
④孙欣彤.时代文化的侧影——由第六代导演早期作品出发谈电影与独立音乐的关系[J].戏剧之家,2017(06):154.
⑤赵勇.流行乐在艺术电影中的符用研究[J].电影新作,2017(01):103-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