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满园
当代电影理论形成并全盛于20世纪60年代之后,成为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和前沿地带;这一时期的另一个重要现象是一些电影理论开始反哺艺术和文学创作,甚至对人文学科的研究产生影响。一个代表人物就是劳拉·穆尔维,其最重要的论文是她于1975年发表于《银幕》期刊上的《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和精神分析电影理论的主要分支一样,精神分析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建筑在对弗洛伊德与弗洛伊德的后继者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的接种和颠覆性批判之上”①。穆尔维借助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审视电影中的性别问题,重新思考女性在电影中的主体性问题。穆尔维的研究成果也是女性主义进入电影理论研究的重要标志。穆尔维的研究不仅仅是女性主义电影的重要理论成果,也对世界女权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样在世界女权运动中的一个典型人物是弗里达·卡罗。作为20世纪墨西哥重要的女性艺术家,一生中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身体磨难,在墨西哥思想和社会最为动荡的年代,她从自身境遇出发,以女性独特的视角创作了大量的艺术作品,尤其以自画像为人所熟知,成为女性主义艺术家的代表人物。同名传记影片《弗里达》真实再现了弗里达·卡罗的传奇一生,是阐释穆尔维女性主义理论的一个经典案例。
劳拉·穆尔维通过精神分析的方法,得出结论“电影的魅力是在何处以及如何得力于早已在个性主题以及塑造它的社会构成之内发生作用”②。穆尔维在叙事电影中发现的“视觉快感”,就是建立在电影中的性别个体与环境的政治关系。这种由性别产生的政治关系主要体现在菲勒斯中心主义和男性由“俄狄浦斯清洁”所生发的“阉割威胁”。这两点不仅贯穿弗里达的艺术生涯,也在同名电影中有着着重表现。
菲勒斯中心主义即“通过被阉割的女性形象赋予它的世界秩序与意义”③,穆尔维的解释本质上是对现实世界和文艺作品中男性中心地位的揭示,女性因为缺乏男性生殖器而产生恐惧,在政治中则表现为对权力的缺失,因而处于弱势,拥有男性生殖器的男性则处于权力的中心。电影中女性的政治危机(权力危机)通常也通过性别认知作为传达手段。归结到弗里达·卡罗本人以及电影中,有着直接的表现。通过现存的历史资料、弗里达的自画像以及电影对弗里达人物的塑造,不难发现弗里达的形象有以下特征:干练的短发,粗犷的一字眉,甚至刻意勾勒的唇髭。这些特征使得这位女艺术家常常以具有男性特征的形象示人。电影对弗里达的这一形象注入了相当的笔墨。在弗里达投身艺术之前,就有着男性装扮的癖好:在早期的家庭合影中身着西装,并戏谑地给自己勾勒出两笔八字胡,而在其艺术生涯的成熟阶段,这样的男性特征展现,则逐渐成为有意识、有目的的行为。
历史上的弗里达为何成为这样的形象,电影结合了弗里达的成长给出了解释:弗里达本人的艺术成熟过程伴随着政治思想的成熟,而政治思想的成熟中性别意识的觉醒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弗里达艺术事业的开端深受其丈夫迭戈·里维拉的影响和鼓励,而里维拉的生存年代恰逢墨西哥政治思想动荡的年代,除了画家,里维拉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社会活动家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积极拥护者,对苏联以及共产主义抱有极大热情。因为长期和里维拉共同参与社会运动,弗里达不可避免会对政治思想产生兴趣和反思。但是不论作为政治思想的倡导者还是社会改良的中坚力量,其主导者都是以里维拉为代表的男性艺术家/政治家,以弗里达为代表的女性一直是政治运动中的跟随者。虽然弗里达的艺术成就备受赞赏,但几乎没有表达政治见解的途径,普遍意义上的政治表达,则几乎由男性垄断,而所有的男性也大多选择性地忽视了其中性别平等的问题,墨西哥的左翼画家里维拉如此,从苏联流亡到墨西哥的托洛茨基也是如此。面对当时墨西哥的社会和政治环境以及与里维拉的婚姻生活,弗里达本人的亲身经历恰恰印证了“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普遍存在。
弗里达政治思想的成熟和性别意识的觉醒正是建立在对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批判和反思之上,而具体表现则集中体现在其艺术创作过程中。考虑到弗里达创作生涯所处的时代环境,正值墨西哥社会变革时期,思想界与文艺界都处在大辩论大激荡的年代,艺术创作不可避免与政治挂钩,当时的艺术家也往往要通过其创作表达政治诉求。电影中比较直白的展现则是弗里达的丈夫里维拉,作为左翼共产主义艺术家的代表,许多作品都展现出对无产阶级的同情和对苏联社会主义的向往,比较极端的事件则是里维拉应邀为洛克菲拉大楼创作大幅壁画作品,因为其作品中包含列宁、斯大林的形象而受到当时美国民众的非议,最终遭到解聘。这件事情使得里维拉深受打击,思想变得更为激进,而弗里达作为这一事件的亲历者,其创作也因为这一包含政治意味的事件深受影响,正是在这一时期,弗里达认清了政治事件中男性霸权的存在,转而创作出许多以女性视角为主题的创作。一个明显的转变是相对于早期弗里达追随丈夫在墨西哥为了追求民族独立,实现社会主义理想而参加社会运动,在身处美国的这段时间,弗里达相对里维拉则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平和”,从丈夫的立场跳脱出来重新观察男性世界的政治关系,而具体的观察对象就是自己的丈夫里维拉。电影中一个比较戏谑的表现是弗里达在观看电影《金刚》时将自己的丈夫幻想成金刚那样的庞然巨兽,虽然在艺术创作中有着饱满的热情,在政治运动中有着巨大的能量,但也隐藏着惊人的破坏力,这种破坏力在弗里达看来尤其体现在男女关系之中,犹如《金刚》里的野兽和美女的关系,即便面对弗里达这样个性十足的女性,里维拉依然占据着绝对的强势地位。从传统的政治问题转向女性问题,这是弗里达个人政治思想成型和成熟的重要转变。影片《弗里达》中对主人公的这段经历的描述不仅仅是弗里达人生经历的流水账,也在这段经历中挖掘了其思想转变的根由。
图1.电影《弗里达》
在穆尔维看来,由性别产生的政治关系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即“俄狄浦斯情节”引发的“阉割焦虑”。依据精神分析学派的解释,“父权无意识形成中的女性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因其缺乏男性生殖器产生‘阉割焦虑’,另一方面则将孩子转变成想要拥有男性生殖器的欲望能指。即便如此,当女性完成这一过程,她的孩子又将成为男权统治力的一部分,反过来奴役女性”。④对于俄狄浦斯情结体现比较具体的是弗里达与里维拉二人的婚姻关系。
弗里达一生经历坎坷,不仅肉体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伤痛,精神上也备受煎熬。用弗里达本人的话来说,她一生有两个灾难:一是车祸,使得她终生受到肉体伤痛折磨,另一个就是与里维拉的婚姻。二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受到弗里达母亲的反对,甚至不无绝望地说这一场婚姻是“大象与鸽子结婚”。这一比喻一方面是指二人的外貌形象——弗里达身材娇小体弱多病,而里维拉身宽体胖甚至略显粗俗。这同时也指二人的性格特征:弗里达心思细腻敏感,而里维拉粗枝大叶,容易冲动。在演员的选择上,饰演弗里达·卡罗和迭戈·里维拉的是墨西哥演员塞尔玛·海耶克(Salma Hayek)以及英国演员阿尔弗雷德·莫里纳(Alfred Molina),可以说做到了神形兼顾。在这样的形象对比之下,女性一方通常是受保护和照顾的一方,而男性则承担着提供保护的角色。但事实上,里维拉不但头脑冲动,且风流成性,完全是一个“巨婴”的形态,反而处于弱势的弗里达则更为成熟和包容,一定程度上承担着照顾“巨婴”的母性角色。通过电影的叙述角度不难发现,里维拉的性格当中有着相当程度的俄狄浦斯/恋母情结,而弗里达在二人的婚姻关系中,一直处于主导地位,甚至一定程度上代替了传统意义上的男性职责。弗里达思想中女性主义的成熟与其婚姻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精神分析理论中所谓的“阉割焦虑”,在与里维拉的关系中,她有着不亚于男性的权力;但另一方面,依然体现出“将孩子转变成男权统治力”的精神特质,除了丈夫多次出轨之外,弗里达婚姻中的另一个不幸是流产以及不育,无法生育的事实一度使得弗里达濒临崩溃,这也是其作品《诞生》的创作背景。电影在阐释弗里达无法生育的问题时,有意将流产事件引入到里维拉与弗里达二人对婚姻关系的讨论当中:实际上里维拉本人子女数量不在少数,却并不愿意与弗里达生育后代,在家庭伦理的关系当中似乎也渗透了某种政治性的意味:孩子既意味着婚姻关系中男女双方的生命连接,亦是女性在两性关系中重新获得权力的渴望,但按照穆尔维的看法,反讽的是女性一旦把孩子带入某种象征秩序,即把孩子变成男性秩序中的一员后,孩子反会过来代表父系秩序来奴役女性。而弗里达在生育问题上也存在着一定的矛盾,“事实上,在弗里达的心中,她对孩子有一种矛盾情绪—如果不是完全拒绝的话。主要是因为,她认为孩子会将里维拉的注意力从她的作品转移到孩子身上去。在怀孕之后她自愿流产部分是因为这个。”⑤
除了生育当中纠缠的婚姻关系,弗里达对里维拉不忠的反应除了愤怒和嫉妒之外,还有着报复性的爆发,即施展自身的魅力诱惑和征服那些吸引她或受她吸引的人,这些人里面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弗里达作为一名艺术家,不但拥有金钱和美貌,同时性格坚强独立,拥有极强的个人魅力,这使得她在和里维拉的关系之外成为两性关系的主宰者,同时亦强化了她身上的男性吸引力,而这种特质也曾经深深地吸引过里维拉。在弗洛伊德看来,男性和女性都是两性特征的混合体,区别仅仅在于主动性强还是被动型强,“无论从心理或生物学的意义上看,纯粹的男性或女性是根本不存在的。相反,每一个个体都是两性特征的混合体,并兼有主动性和被动型,不管这些特征与其生物学特征是否吻合”⑥。弗里达有男性的特质,而里维拉则常常显示出一些女性的特征。用河西的话说“她爱的是他的脆弱和他女人般的胸脯,他则爱她的勇敢和‘萨帕塔小胡子’”。⑦弗里达内心的双重性加强了个人的魅力,不但吸引了男性的窥视欲,甚至也深深地吸引了同性,而两性的转化亦是弗里达创作中常见的主题之一。
劳拉·穆尔维通过对好莱坞电影文本的研究,指出好莱坞经典电影所提供的视觉快感主要源自于“窥视癖”(scopophilia),这一概念依然来自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即偷窥者通过窥视他人的秘密获得满足。某种程度上,电影中的女性就处于男性的注视下成为被“窥视”的对象。通过对“窥视-快感”的发现,穆尔维更进一步,通过性别的引入将精神分析转向女性主义研究。穆尔维在《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指出:“在一个性别不平等支配下的世界,‘看’的快感在主动的/男性的和被动的/女性的之间产生分裂。”
穆尔维所提出的性别不平等下的窥视与视觉快感,实际上可以从弗里达的自身经历和画作中初见端倪。只不过我们无法得知弗里达在进行艺术创作过程中,对这一关系的把握是有意还是无意识进行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弗里达》这部传记片当中,创作者有意将性别问题与弗里达的创作连接起来,甚至作为用电影解读弗里达创作的一个角度。在穆尔维看来,性别的不平等在艺术作品中体现在看/被看的不平等关系上,那么让女性回归艺术的主体,首先要打破看与被看的关系,让女性站在看的一方。《弗里达》的叙事以闪回的手法展开,而在选择电影的开场事件时,导演有意将时间点定位在弗里达躺在病床上前往自己的画展上,巧妙地安排弗里达在病床上凝视镜中的自己,而弗里达的一生则以镜中的人物起身开始叙述。在这一安排下,弗里达既成为作品当中被窥视的对象,也成为窥视者,打破了女性角色作为被看者的形象,这一角色身份的转变本质上是夺取了以男性为主导的话语权,而以女性自身的视角展开对女性作品的解读,为影片整体定下女性视角的基调。这个基调也贯穿影片对弗里达艺术创作的再现:弗里达一生留下大量的自画像,如《诞生》《两个弗里达》等,在当时备受瞩目,甚至毕加索也对之赞赏有加,称自己画不出这样的自画像。然而电影当中对弗里达在艺术界取得的成就和荣誉并没有过多展示,反而用更多的笔墨展现弗里达创作的背景以及弗里达本人与其作品之间的“互动”——以超现实的画面将弗里达的真人角色与画作中的人物相呼应,甚至直接将其形象叠化、投射到画布当中,使得弗里达本人成为最重要的观众。这样的过程与其说是对弗里达创作过程的再现,不如说是对弗里达画作中女性主义的解读,即通过对看/被看关系中主体形象的重塑,完成对传统意义下男性作为视觉快感的主动者的反叛。
通过对劳拉·穆尔维的理论分析和《弗里达》电影文本的解读,不难发现电影创作与电影理论之间的相互作用。电影作为一门综合艺术,所要研究的领域绝不仅仅停留在艺术领域,同样要在思想领域做相当深入的探究,电影制作者不可止步于成为优秀的工匠。《弗里达》的优秀之处不仅在精良的制作和传神的表演,最为闪光的乃是对人物的深刻理解,以及对女性主义思想的深刻挖掘,这也要求电影工作者必须以学者般的精神在各个人文领域锐意进取。
【注释】
①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41.
②李恒基、杨远婴.外国电影理论文选[M].北京:生活·读数·新知三联书店:2006:637.
③Mulvey,L.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J].Screen,1975,16(3):6-18.
④肖寒、何天平.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经典文本解读——以劳拉·穆尔维的《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为例.新闻研究导刊,2016(12):209.
⑤勒克莱齐奥.迭戈和弗里达[M].谈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172.
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和他的心理学[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143.
⑦河西.弗里达:一位女性的画像[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