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元朝水军石棺遗存考察(下)

2019-07-30 07:59徐作生
寻根 2019年2期
关键词:沙湾

徐作生

北米那哈撒县沙湾岸石棺群勘察

一、考察石棺群

时间:2018年5月14日

踏勘地点:北米那哈撒县沙湾岸

地理位置:北纬1.4°;东经125°

当地向导:徐启忠(北苏拉威西省华文教育协调机构主席)、Ferni-Kalalo(沙湾岸石棺群管理处解说员)

石棺群整体:北米那哈撒县地处苏拉威西岛最北端,石棺群所在地的沙湾岸村,距离万鸦老以东偏南25公里处。

石棺群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一座高约30厘米的平台,下层在地面之上,两层石棺数总计144座。石棺群总体朝向北方。每座棺上有“屋檐”:由两片石板锲成“人”字形状,将石棺盖住,密封度很高。石棺呈长方形,形制基本统一,但在规格上也互有差异,殓装孩童的石棺高约1米,而最大的一座高约1.96米。一般多为一人一棺,亦有三人一棺的。

据石棺葬区管理员介绍,这片石棺葬区,上层台阶的石棺年代久远,而地面上的石棺年代则稍晚。石棺里的主人都是部落长官或其后代。

葬区外墙墙壁,有当代人的立体壁画,其材质似为水泥,内容叙述石棺制作之过程,以及人在亡故之后被安葬的过程。

由于没有确切史料佐证,因此管理处工作人员的讲述,多是经过开棺之后,根据尸骨的实际情况来进行的。为我做讲解的是 Ferni-Kalalo 女士,时年31岁,圆脸,唇厚,鼻稍平,肤色较白,米那哈撒族人。她告诉我,她的姓Kalalo(音“加拉若”),亦为蒙古人姓氏,她是沙湾岸村土人,这是她小时候长辈就告诉她的。

这里的石棺,大多数是原址上的,亦有少部分是从其他村庄迁移过来的。北苏拉威西省文化部还在该省的其他农村地区发现过一批散落的石棺,皆为古迹,统观起来,总数要超出现在的数字(总计约340座)。关于石棺的年代,有说距今800多年,也有说距今1600多年的,口径不一,印尼学术界目前尚未对其有权威的考证和评价。石棺群外墙处有一座规模甚小的博物馆,里面展品很少。石棺里陪葬品多被盗走,目前馆藏仅有几件瓷器和青铜短剑。管理员说,由于人手少,制度松懈,这些藏品早晚难逃被盗之噩运。

二、对石棺图像白释读

1.石棺图像释读之一:石棺群分组排列,整齐有序,每座俱北向。

这种葬制与米那哈撒地区其他民族的丧葬方式完全不同。2010年夏,我在东爪哇之泗水和日惹两地踏勘,曾经访查过当地的一些墓葬(当地土著墓葬和寺庙的华人墓区),均未见过此种竖立如屋的石棺。

又考元代墓葬,在中国内地有无发现石棺的考古记录呢?

1975年6月至8月,内蒙古文物工作队在大青山以北进行古文化遗迹调查时,于红格儿地区的宫胡洞、乌兰湖洞以及潮鲁温克钦三地发现了石头墓和石板墓,间或亦有石棺,这些古迹的时间跨度从隋、唐到金、元。

1975年5月至6月,黑龙江省博物馆考古人员与哈尔滨师范学院历史系学生联合组成文物普查队,在内蒙古新巴尔虎右旗达石莫乡东南约15公里的哈乌拉山发现一处规模宏大的石板墓群,计分东墓区和西墓区,墓葬分组排列,整齐有序。墓主具有明显的蒙古人种特征,哈乌拉山石板墓属于北方草原地带的游牧民族是可以肯定的。

以此比照北米那哈撒县沙湾岸石棺群,该石棺群亦分组排列,整齐有序。但是有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就是它们总体俱朝向北方。对于这一特殊现象,至今仍然无人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余考证石棺群整体朝向北方这一特殊现象,“即彼等灵魂所诣之地也”,其寓意一如南宋攒宫。南宋攒宫,即宋六陵。顾炎武说:“昔宋之南渡,会稽诸陵皆曰攒宫,实陵而名不以陵。”攒宫,暂厝之棺椁,昭示死后亦不忘祖先来自中原。

古代草原游牧民族为何会使用石棺作为墓葬呢?有学者认为他们之所以用石板为墓,盖因木材缺乏,大自然生态制约所致。但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印尼苏拉威西岛,森林繁茂,木材取之不尽,那又为何不用木棺而采用石棺呢?笔者认为:石棺的主人及其后代均承袭了祖制。

2.石棺图像释读之二:人物造像及衣饰、冠冕特征。此处取2个不同面部表情的人物来释读。

图1中的人物造型有三大特征:颊大颧高,鼻平唇厚,头面圆。着对襟衣,凹后领,这件对襟衣,不但袖口肥大,且下摆也较肥大。对襟上无系带,收腰。双脚蹬靴。人物双手叉于腰间,嘴微微抿起,瞠目,发怒,似武士。人物头顶上的帽子(冠冕)以及两掌均遭到毁损。

图2中的人物造型颇类图1,即头面圆,頰大颧高,鼻平唇厚,唯面部表情不同,双目平视,脸微露笑容。坐姿,双腿稍弯曲,亦双脚蹬靴。此幅图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头上戴着三齿形冠冕。

首先关于无扣对襟衣。我们会生出一个疑窦:蒙古族的传统服饰是蒙古袍。其服右衽,无领,衣肥大,长拖地。以红、紫等色绸缎带紧束腰部。既然如此,那么这种对襟衣就不会出现在具有蒙古传统的石棺中。

笔者曾就此问题向时任内蒙古博物院院长的陈永志请教,陈院长曾说:“反观当时的历史情况,在酷热的赤道线附近,若是穿着袍子打仗,反而有违历史事实。”

再者,在水军之中,南方人(福建、江西、湖广三地)占比九成以上,他们的穿着习惯与蒙古族也不同。

不仅如此,我曾在内蒙古博物院三楼的基本陈列展里见到过此种衣饰真品。这件对襟衣保存完好,绛红色,无领,中短袖口,面料上缀有乳黄色花案,色彩柔和而素雅。忽必烈入主中原,在服装文化上吸取了汉文化的特色,即便在蒙古人聚居的大草原,亦有上层贵妇穿起了汉服对襟衣。

又,根据沙湾岸石棺群古迹园区讲解员Ferni-Kalalo介绍,这里的石棺造像均取自死者生前的形象,而我们若从其姿态和形状来看,可以读出他们活着时的场景,那是绝不同于一般庶民的生活。考石棺画上的人物,有数次出现三齿形冠冕。再看图3之中的人物,是一位脸上留着胡须的长者,他戴的就是三齿冕,此种帽子亦非普通百姓之冠冕,说明死者的官衔很高。而通过他两腮的浓须,可以判断这是一位典型的穆斯林教徒。他的身份可能是“怯里马赤”,意为“通事”,也就是今天说的翻译官。蒙古族人征服各国,言谈多借助通事。元朝官衙多设立怯里马赤,以便于在异域进行语言沟通。

关于三齿冕,我们可以从“窝阔台加冕礼”图像(图4)和“阿八哈汗和他的子孙”图像中(图5)得到印证。这两幅图像中,窝阔台和阿八哈汗所戴的冠冕皆为三齿形。

而在印尼,无论古今,皆未见戴帽者,更遑论三齿形冠冕。

各种形象中,有着戴帽与土人“布缠头”的区别。需要厘清的是,在古代的爪哇及其附属小国,亦有以布缠头的风俗。比如,《明史》中说,文郎马神国(故址在今印尼加里曼丹的最南端马辰,邻近苏拉威西岛。印尼文Banjarmasin,音班贾尔马辛),“男女用五色布缠头,腹背多袒,或著小袖衣,蒙头而入,下体围以幔”。用布缠头,腹背多袒,我在仔细勘查所有的石棺过后,此种画面确实出现过(图6和图9),如图6,不过画面中的人物,其下巴尖,有两巨乳,未穿衣,头缠布,布条有一端从左耳旁拖曳而下。人物呈半蹲状,手舞足蹈,碧玉年华,这是当地一个典型的土著裸女,其特征逗人奇趣。以此缠头旁有布条拖曳之形式,再逐一比照前所言及的戴冠冕者,两者毫无共同之处。

3.石棺图像释读之三:昭示不同人种的婚配。图7共有3个人物造像:一个主角立于中央,另外2人用面庞来替代。主角刻工极为精细,双目炯炯有神,鼻子细巧,嘴巴微启,下巴浑圆。无论是五官,还是服饰,都可用英俊帅气来形容。尤其是双手的刻画,拇指叉开,其余四指并拢,指缝所用的线条,纹理清晰而柔美。而其身上所穿的对襟服饰,设计得繁复又靓丽。我在2018年6月5日赴呼和浩特向陈永志院长请教这幅图片,他用手指着这张图上有2个尖下巴的人面,一语点出了要害,“纯种的蒙古人,他们的脸庞不会是这样尖尖的”。

为什么同一幅图片之上,会出现“一圆二尖”的形象?元军征伐爪哇,史书上没有出现携带家眷的记录。元军专为打仗而来,携带眷属会有诸多麻烦。可是,一旦流寓岛国,繁衍子孙,他们的配偶就肯定是当地土著无疑,一若逗留在勾栏山的水军“飘然长往”。再举一例:在前面说过的文郎马神,中国的水手上岸,“女或悦之,持香蕉、甘蔗、茉莉相赠遗,多与之调笑。”香蕉、甘蔗,皆寓意男性生殖器也。若女与华人通,父母发觉,便削其发,以女配之,永不听归。女苦发短,问华人何以致长,答曰:“我用华水沐之,故长耳。”其女信之,竞市船中水以沐。华人故靳(奚落)之,以为笑端。华人商船的到来,除了刺激当地贸易和香料种植业的发展,也促成了色情业的繁华。船员们与当地女子结下了深厚情谊,一些人在南洋滞留不归,成家立业。

所以,我们若再回头探讨为什么同一幅石棺图片会出现“一圆二尖”的滑稽事情,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石棺群的人物造像,每个人物的眼睛,皆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用双圆圈来表示,图8一如现在儿童的卡通画,疑卡通人物之双目即取材古人也。如上举例的几幅,此再举一幅,见图9,虽为土人女性(或元人之妻)特征:尖下巴,布缠头,脑后披巾,但眼睛之描绘,乃双圈。

此种绘画手法,在《内蒙古岩画的文化解读》第36组图中的图877里出现的双目,其艺术手法也是同出一辙。该岩画位于小徕殆沟的岩面上。

虽然内蒙古小徕殆沟的岩面与北米那哈撒县沙湾岸石棺群年代不同,但是它们所传承的艺术表现手法却是“同宗同源”。

4.石棺图像释读之四:图腾主题是龙。

在现场踏勘时,还有一类图案引起我的极大兴趣,那便是有关龙的图案在许多石棺画面上的反复出现,成为一种图腾。这些龙图腾刻工粗朴而生动,而不同的石棺上,龙图腾表现出来的雕刻技艺亦略有变化,给人以栩栩如生之感。

而且这种龙常常是单一或多个出现在一座石棺图画中,其中一石棺上的龙,竟然有四条之多,它们是由四个龙头拼合而成。见组图10,在这6幅图画上,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形状的龙,“龙身短,无足”是它们的共同特点。再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它们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细节,这些龙的造像形态各异,但均有角,其中还有2条龙长着翅羽,即有翼龙也。

历史上的龙图腾,大多有角,郭璞《山海经图赞》云:“龙鱼一角……飞鹜九域,乘云上升。”

元代后期的龙,其颈细、唇长,在细节上更为具体。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此组图画中得到印证:每条龙,其嘴唇都很长,夸张而有韵动感,这也形成了“石棺龙”的主要特征。

或质疑曰,既然石棺有元人的文化元素,而蒙古族图腾是狼或其他猛兽,这又如何解释?毋庸置疑,对于蒙古民族的祖源传说,《元朝秘史》开宗明义说,是从苍狼白鹿开始的。

忽必烈入主中原后,也接受并融合了汉文化,包括龙图腾。

这类图案是域外的华人思念故土却不能归葬故土而留下的文化印记。笔者于2010年1月,在菲律宾苏禄西王府达威达威省(Tawi-Tawi)的孟皋(Bongao),踏勘明朝郑和下西洋军士本头公庙和祀祠,在大殿的门外,设有三足香炉,炉壁四周,环雕双龙喷火之图案。而且从地理位置上看,菲律宾的达威达威与印尼的北苏拉威西岛仅隔一条苏拉威西海峡。

另外,除了龙的题材,石棺群里还发现有太阳和莲花的图案(图7、龙图腾组图之舞动的双龙与图11)。可以说,龙、太阳和莲花,这三样反复出现的图案,是构成石棺群蒙汉文化的主题。征之爪哇诸土著图腾,皆无类似者。

三、石棺群的年代

关于沙湾石棺群之年代,遍览群棺,找不到具体年代的记录。

那么,可否从石棺画中寻找到蛛丝马迹,用以证实其年代的印痕呢?

在一座具有蒙古人特征的石棺上有戳纹印记(見图12),戳纹为六个菱形,呈连续性排列,位于该石棺“片瓦”之右侧。此种几何图案组成的戳纹印记,笔者曾在内蒙古博物院的基本陈列中看到过相似的图案。再者,相关的蒙古族文物,《呼伦贝尔民族考古大系——新巴尔虎左旗卷》一书“辽代陶器”章节中有此类似戳纹陶器片数枚,其图片说明是:“腹部有刻划的双凹弦纹和三角纹”。

通过仔细勘查,还在石棺上发现一个显示出文化特征上的重要细节,即墓主年代稍晚者,还刻有“M”字母(见图13),而早期的石棺则有戳纹而无此字母标识。

蒙文甚难描摹,早期流寓在此的元军,多为汉人,他们不识蒙文,但亦不会标识“M”,“蒙古”一词最早出现在印尼的古碑中,应为荷兰文“Mongoli”,概在明末始出现。1512年,一心想垄断香料贸易的葡萄牙人来到这里,1607年荷兰人在望加锡(KotaMakassar,为印度尼西亚南苏拉威西省的首府,亦是苏拉威西岛上最大的城市)建起殖民点,嗣后荷兰的势力在岛内逐渐扩展。这座刻有大写“M”字母的石棺,墓主落葬年代应在16世纪初。

结  语

综合以上的踏勘和考证,发现有三:

其一,诸多石棺上反复出现了龙图腾,以及太阳和莲花图案。

其二,生活在米那哈撒地区之特殊族群,无论从姓氏抑或语言上分析,都带有元人的诸多历史遗痕。

其三,一些刻有“M”字母标识的石棺,为荷兰文对“蒙古”名词之缩略,其落葬年代应在荷据苏拉威西岛之后,即17世纪晚期。

至元三十年(1293年)夏,印尼北苏拉威西省米那哈撒地区曾经生活着一支元朝水军残部,他们娶土女为妻,结缡生子,繁衍后代,死后被族人葬于石棺(棺内亦间有其土著妻妾和子女)。石棺已知总数144座,俱朝向北方,其寓意先人来自北方的中国,棺上雕刻龙图腾或太阳等图腾,带有显著的传统中原文化特征,所雕刻之人像,亦具有“面横阔,颧骨高,鼻稍平”等时代特征。

作者单位:上海海事大学郑和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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