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彩云
“幻象”(Fancy)一词自弗洛伊德发展而来,弗洛伊德(Freud)认为:“幻象不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或者虚构的存在,而是一种心理现实或者心理真实。”[1]拉康通过镜像阶段和妄想症研究扩大了幻象的内涵,而齐泽克将幻象概念进行进一步深化,把幻象放入拉康的想象界、实在界和符号界进行考察,幻象是和主体联系在一起的。齐泽克(Slavoj Zizek)认为:“在想象界,幻象基本上是一种实在界的直接显现;在符号界,幻象是结构现实和抚平现实对抗的结构和机制;在实在界看来,幻象则是欲望的结构性原因,是横亘在‘现实感'与实在界‘原质’之间的屏幕。”[2]王啸坤执导的电影处女作《有完没完》,将主人公老范穿越到一个中介场所,讲述了生于愚人节的老范,在生日这天生活陷入循环,经历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最后自救成功的故事。在快节奏生活和高压的现实中,通过穿越的奇幻形式透过主体内心被遮蔽的现实和创伤,直击真实世界而获得大众青睐。
齐泽克认为:“就基本层面而言,意识形态不是掩饰事物的真实状态的幻觉,而是构建我们的社会现实的(无意识)幻象。”[3]《有完没完》里老范(范伟 饰)凭借在彩票店人生导师小新(林更新 饰)的几次指点后,一步步完成了自己超意识形态的幻象。影片对幻象这一架构的编织有双重选择,既构建了老范在幻象空间中的现实遭遇,又构建了老范在遭遇创伤后的多次心理选择,从而给自身和观众更大的幻象空间。第一重幻象是老范在现实中遭遇的创伤,也是老范过“同一天”魔咒的不同生活方式。在愚人节这天,老范工作中因弄丢顾客的包裹遭老板索赔,被彩票店老板嘲笑,得罪直播博主被整蛊,因迟送客户情书导致客户欲跳楼,在儿子的班主任戚老师(贾静雯 饰)面前吹牛却沦为全班笑柄,路遇小痞子仗势欺人欲打抱不平,无奈势单力薄只能临阵退缩。在众多创伤性现实的遭遇后,老范对生活充满绝望和无奈,于是选择通过买彩票来完成幻象中幸福生活,有一种完整的现实意义。片中包涵多重幻象:第一重幻象是老范这个普通社会形象的直接展现,老范日常体验的社会现实逼迫其选择逃避现实,构建幻象空间;第二重幻象是没有经过编织的幻象对社会现实的调节,直接满足了主体在符号界结构现实和抚平现实对抗的结构和机制。老范快递员的性格形象,与其在幻象中表现出来的敢于和上司作对、拯救他人性命、见义勇为,并获得戚老师的芳心等日常现实有些不符。但是如果老范的普通身份没有这种实在界对符号界的入侵,老范可能通过一次买彩票失利后会面对日常现实,片中将老范的幻象进行符号化,老范在得知自己可以重复过同一天的时候,他可以选择弥补遗憾,改变事件的发展走向。例如在幻象空间中多次确认和强调自己是否向老板(范湉湉 饰)提辞职,尤其在过生日这一事件上,第一次做儿子喜欢吃的菜,第二次选择和一帮朋友过生日忽略儿子。第三次弥补自己情感上的遗憾,开始找女朋友,在和戚老师的相处过程中,前后几天不同程度上弥补自己对芭蕾舞知识方面的空白,从而编织了和戚老师有共同爱好的情节。老范在对前一事件不满后进行第二次、第三次重置,直至达到自己较为满意的状态。由此可以看出,幻象是修正老范的日常生活的一道屏障,当日常经验和幻象不一致时,幻象能够在日常经验和实在界深处的不可能性之间保持平衡,从而在超意识形态的幻象中满足两个层面的需求。
在拉康著名的幻象公式$◇a中,“概念性的界定名词‘幻象’实际上被判断为一个动词,即幻象就是对对象a 的欲望。幻象是一个关于‘我’和他人的关系的场域,无论这个关系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人与人在幻象之中终归被拉到一起。”[4]从拉康的幻象公式可以看出,将不同知识结构、不同背景和生活经验的个体捏合在一起的粘合剂是欲望,是实现自我理想的一个中介。主体在拥有原初欲望的诉求中,一部分进入符号界,一部分被排斥并进行阉割,主体性逐步被压抑而边缘化。《有完没完》里老范不断完成的实则是他人的欲望,自身的主体性被符号界拒斥压抑,透过一种自我理想直击实在界的真实面目。
“幻象是分裂的主体对对象a的欲望,对象a形成了欲望的对象——原因,其次,幻象中的欲望不是主体自己的欲望。”[5]弗洛伊德的小女儿吃草莓蛋糕的案例:小女孩注意到父母对她吃蛋糕的场景感到开心。我们从小女孩是如何得知自己欲望着这块蛋糕的角度来看,她是根据其父母的欲望而构建出来的这一幻象,她重视的是与父母的欲望互动。欲望隐含着两个不同的诉求,一是怎样得到,二是为什么想要得到,幻象讨论的是与欲望相关的第二个诉求。如老范被左邻右舍看不起、被老板责骂、被儿子的同学嘲笑,被直播博主和小痞子欺侮,老范开始根据社会群体中别人对自己的反应构建自己的欲望,即分裂的主体对对象a 的欲望。因此在意识到自己循环过着同一天,也就意味着每天有5000元消费的时候:请大厨到家里做饭,叫朋友到家里吃饭,并扮有钱人去儿子学校,试图得到学校老师和同学对父子俩的刮目相看和重新认知,但却被戚老师批评不真实,终又被儿子的同学取笑。为了满足戚老师希望的真实,根据戚老师的欲望开始出入高级会所尝试过真实的有钱人生活,终又被耍。老范欲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大部分原因是他人的欲望建构,有自左邻右舍的评价、儿子同学的嘲笑、戚老师批评等,这时欲望本身也被异化了。在老范看来,尝试有钱人的生活最初目的并不是为了满足基本生活需求,而是提高消费水平意味着能更大程度上获得的超出真正价值之外的父子俩社会地位的提高。在这过程中,永远是假定他者存在,同时,这种建立在幻象之上的他人认同欲望也永远无法真正完成,因为欲望是中心是对象a,是那核心的不可能性。因此幻象是作为他者欲望的一道屏障,老范也永远无法满足他人的欲望构建。
幻象作为叙事的一种原初形式(齐泽克语),“从功能来看,幻象/叙事是为了遮蔽创伤性内核、缝补符号世界的不一致性;从其特质来看,作为叙事的幻象,既非主观,也非客观;从文学艺术角度来看,叙事所展示的正是主体无法实施的幻象。”[6]在这其中,主体就如恋爱中的情侣一样,经常会面临凝视或幻象一些场景,但是从时间上来讲不可能的凝视。在主体身上被一直压抑的东西,幻象会通过叙事的形式将其表现出来并进行下去,因此,叙事在这种程度上就是一种隐藏的幻象。
《有完没完》中的老范在现实生活中受尽欺压,他会设想自己变成富翁的场景,幻想自己买彩票中奖,可以在上司面前辞职、在儿子的同学和戚老师面前有面子,这是老范的凝视。老范的儿子范迪(刘俊昊 饰)也通过漫画的形式幻象父亲的有样,范迪被同学看不起,表面上一次次容忍同学,但是内心对父亲的爱是被压抑了的,他会设想如果父亲有样,老师同学对自己的看法是否会有所改变?在同类奇幻喜剧电影《28岁未成年》中,女主凉夏(倪妮 饰)因为身陷情感危机无法自拔,因此在凉夏的内心深处也会设想,自己如果回到17岁会怎样?凉夏也有对自己的凝视。在老范的内心深处压抑着成为富翁、再找女朋友、想关心儿子却又不知采取什么方式的设想,在凉夏的内心深处压抑着17岁的自己是否会选择因为爱情迷失自我的设想。因为压抑存在,因此在符号界所显现的一切看起来支离破碎,但是叙事的功能就是将这些残片重新组合起来,并赋予逻辑,目的是遮蔽某些原初的创伤性内核。老范在现实中遭遇种种创伤,凉夏在现实中遭遇情感创伤,以叙事的形式在幻象中实现,从而抚平主体的创伤,完成一种自我理想的建设。
拉康用法语plus-de-jouir来表述剩余快感,“拉康的剩余快感是以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概念为模型创造出来的。由于资本主义特有的悖论,给剩余快感下了定义:它并非仅仅将自身置于某些“正常”的基本快感之中的剩余,因为快感同样只呈现在这种剩余之中,因为它是一种构成性的“多余”,如果我们减去剩余,那么我们就会失去快感。”[7]学者赵淳在《齐泽克精神分析学文论》中认为,剩余快感来自快感的反面,即痛苦。
剩余快感的驱力实则是主体在理性生活状态下被拆解的复杂社会的痛苦,“而这一切,都基于现代理性把快感变成一种可疑的东西,把快感置于一个被拆解、被研究、被知识化的处境中,使之成为不快乐,变成违背人的本性的黑暗世界,变成与社会为敌的一个生理装置。”[7]剩余快感是违背人性的区别化,如老范在被老板压榨、被小痞子欺压,老范的儿子范迪被同学嘲笑是一种现实秩序下的常态,在老范看来的这些违背人性的鄙视,社会阶层的差异导致自己痛苦,这个时候老范和范迪已经是在接受创伤事实的基础上的盈余,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快感了。就如奇幻喜剧《28岁未成年》里的凉夏是在接受了男友抛弃自己的事实上开始寻求改变;又如《美好的意外》中的律师李雨燃(桂纶镁 饰)的律师身份换作家庭主妇时,她痛苦地接受了富家子弟伟毅对女儿星星的强奸未遂事实,在此痛苦基础上产生的剩余快感。痛苦的意义在于符号世界中像老范、范迪、凉夏、李雨燃等被异化的主体,在剩余快感(痛苦)的驱力下回归到自己最真实的心理。老范开始接受事实,努力工作,成为众人眼中的英雄。凉夏通过17岁的心智幻象找回自己,李雨燃在历经不同身份后还给受害者公道。幻象之外的现实是痛苦的驱力,主体在幻象的过程中也完成自我完形。
幻象是将符号界和实在界隔开的一道屏障,穿越幻象无法获得想象中的快感。一方面,“齐泽克认为,幻象这个场景可以填补大他者、符号秩序中的空白,隐藏大他者的非一致性,遮蔽大他者中创伤性的不可能性和空隙,构建我们具有形式连贯性的现实,决定我们现实生活中的行为模式。”[8]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接受事实并穿越幻象,就像在奇幻喜剧中的穿越到一个主体的幻象场所一样,是为满足主体内心的理想状态。通过穿越幻象窥见真实世界的面目,与快感并不等同。老范多次穿越幻象,满足自己的理想状态。但是也意识到日常现实的存在,始终无法过渡到下一天,而且幻象伴随的现实似乎也带来了痛苦。儿子和自己日渐疏远,儿子依旧遭同学嘲笑,和戚老师关系也始终无法在现实中进一步发展。老范开始意识到现实的存在,也走出了循环的怪圈。另一方面,幻象也反映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对抗”,老范作为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社会群体,与小痞子、领导等在社会秩序中产生对抗,但是通过这种幻象的建构,似乎遮蔽了这种对抗和分裂。穿越幻象,就是要认识到老范所代表的群体并不是造成社会分裂的原因,而是社会自身的因素。我们所谈论的所谓真正的“幸福”不过是启蒙理性磨灭人性的“理想”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