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地球

余纳新，笔名衲语禅心，男，同济大学硕士，浙江省网络作协会员。创作了多部长篇小说：长篇悬疑题材小说《暮色乡关》已出版发行，长篇历史题材小说《浙东平倭记》被列为2017年度宁波市文艺创作重点项目，并将于今年年底出版发行;长篇军事题材小说《死士》入选上海电影节原创文学官方推选作品30强。

第一章 死里逃生

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一艘飞船，如同神灵，悄然滑行在无边的宇宙里。

我穿着厚重的太空服，背着氧气瓶，在飞船内随意漂浮，一条长长的太空绳将我牢牢地系在舱壁上，如同婴儿和母体连接的脐带。耳机里，传来如珍珠落盘般的悦耳女声：“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的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我完全沉浸在《雪国》的空寂的意境中。突然，舱门“嘭”地爆开了，一股气流将我“嗖”地一下扯出舱外，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紧紧抓着太空绳，拼命地往舱门挪移。剧烈运动下，背囊里的氧气在急剧减少，凄厉的报警声不断，我艰难地向舱门挪动，就在快接近门口时，舱门突然猛地关闭，在舱门夹挤和飞船拖拽下，太空绳被生生扯断！我猛地撞上飞船外壁，然后瞬间被弹向无边太空。“救命！”我在黑暗虚空绝望地高喊。

“How may I help you？”

“Est ce-que vous avez besoin d'aider？”

“需要我帮助吗？”

听到熟悉的汉语，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模糊视力所及之处，四周一片雪白，光线柔和。一个人形影子正站在我面前，待我视野渐渐清晰，我看清了面前站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美丽少女，她的后背和肩头还有一大片鲜嫩的绿色，犹如一块玻璃种俏色翡翠制作的雕像。让我有几分难堪的是，面前的这个少女，竟然一丝不挂！

“非礼勿视！”我心中默念，連忙闭上眼睛。

“咦，怎么体温突然发生变化？”少女嗓音清澈干净，“你哪里感觉不舒服？”

额头一阵清凉。我反射般地睁开眼睛，只见少女已翩然来到我身边，水晶般的大眼睛，充满不解和疑问。

“这是什么地方？”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这是地球。你现在是在生命救助站。”少女回答道。

“地球！生命救助站！？”我内心禁不住一阵狂喜！地球，我祖先的家园，我终于回来了！

“你是护士？”我问道。

“护士？”少女忽闪着大眼睛，好半天才说道，“哦！就算是吧。您需要什么服务吗？”

我想喝水。”我微弱地说道。

“水？”护士一脸茫然。

“水！”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示意道。

“这个古汉语是什么意思？”护士嘟囔了一下，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突然眼神一亮：“一氧化二氢！对了，你们氢键人需要这种低级物质。等着，我去为你制备。”

护士这一番无厘头的话，让我感到一片茫然。作为高分子化学专业博士，我清楚维系碳基生命体的基本架构是氢键，只有通过氢键，才能维持高分子如蛋白质、核酸的生物功能，而这是生命和智慧的物质基础。作为最大的氢键补给体，水的作用无可替代——如果没有水作为输送介质，碳基生命体就不能及时得到所需的物质和能量。那个护士连“水”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只能说明，“她”不是生命体，更确切地说——“她”是机器人。

难怪她不需要穿衣服！想到这里，我心中坦然了很多。

半个小时后，护士拿了一个瓶子进来。瓶子晶莹透明，发着微微的蓝光。

“喝吧！这是我为你制备的一氧化二氢。”护士将瓶子放在我口边，“让你久等了。为了盛装这种不稳定物质，我还要制备一个二氧化硅容器。”听着护士脱口而出的流利的化学术语和一些难以理解的话，我感到既惊奇又新鲜。

水有一种淡淡涩涩的味道。我尝过这种味道，那是在“蓝月亮”芝山大学化学实验室里的分析级纯水的味道。

喝了水，我有了一些力气，转动眼球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整个房间晶莹剔透，如同一块巨大的水晶，外面是深邃的夜空，我的目光在寻找着，终于我发现了那只展翅欲飞的天鹅——1400年前的光，穿过由繁星组成的银河轻纱，映入了我这位孤独游子的眼眸，在天鹅座展开双翼的翅根下，就是我的家园——蓝月亮。

一时间，我有点恍惚，我究竟是返回故土的游子，还是远离家园的孤儿？

一种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几滴泪珠从我眼角渗出。

护士眼睛一闪：“一氧化二氢怎么从你身体里出来了？”她连忙拿着一个试管，蘸取我的眼泪去化验。

“化验结果如何？”看到护士一脸茫然地回来，我揶揄道。

“成分中99.2%是水，并含有少量氯化钠，还有微量有机物。”护士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对！”我摇摇头。

“还有什么？”护士反问道。

“乡愁。”我回答。

护士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与分析中心联网了，通过对你的渗出物进行液相色谱和质谱分析，里面没有发现‘乡愁这种物质。”

我苦笑了一下，和机器人没办法谈人类情感：“乡愁不是一种物质，乡愁是一种感觉：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条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

“不错！”护士称赞道，“想不到你的内存这么大，连千万年前的诗歌还能记住。”

“千万年！”我心里微微一颤，想不到小时候母亲遥望星空，在我耳边哼唱的儿歌，竟然有这么长久的时间跨度。

忽然，下腹一阵胀痛传来，我想起身上厕所，可稍微一动，一阵锥心的疼痛顿时传遍全身。

“护士，我想小解。”我低声说道。

“什么叫——小解？”护士反问道。

“就是，上厕所，小便。将刚才喝下去的一氧化二氢，再排泄出去，”我尽量解释道，“你们厕所在哪里？你能扶我过去吗？”

护士眼睛盯着我的隐私部位，让我面红耳赤，“原来是膀胱充盈了，等着。”护士边往外走边絮絮叨叨：“你们氢键人真麻烦，又烦琐又肮脏。”

一会儿，她拿来根管子，在我下腹猛地一拧，一阵轻微疼痛后，一股抽力骤然而起。小便随即被抽得干干净净，我顿时感到无比轻松。

“管子要不要拔掉？”我试探着问道。

“不拔掉，只要你膀胱里有异物就会自动吸走。”护士回答道。

“那我的膀胱何时修复？”我胆颤心惊地问道。

“放心。我们已经对你的分子结构进行了全身扫描，你身上的每一个器官，我们都可以无限制造、更换。”护士轻松地说道，“你们氢键人真脆弱。”

“你们氢键人？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就是你们这种需要一氧化二氢的智慧生物。”护士的语气有几分厌恶。

“怎么说我们也算智慧生物，总比冷冰冰的机器人好吧？”尽管我身体虚弱，我还是要捍卫人的尊严。

“我可不是什么机器人。”护士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把漂亮的小嘴一撇，“我是真正的人。”

我用专家的口吻说道：“构成有机体的蛋白质和作为遗传信使的核糖核酸，都是由氢键链接，这是生物化学的一个最基本常识。既然你是人，那你身体里怎么可能没氢键？”

护士的脸沉了下来：“请不要再说这个词汇了！在我们这个共价家园，氢键是极其恶毒的骂人词汇——是弱小、低能、肮脏、卑微和无秩序的代名词。”

“怎么能这么说？”我试图用权威的口气纠正，“生命体的一切生理活动，都来源于氢键，这也是有机体离开水就不能生存的原因。这么一个重要化学名词，怎么成了骂人的词汇呢？”由于语速太快，我禁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可怜的氢键人！”护士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我们早已经将体内的氢键通过生物工程改造，改造成了共价键。”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没有了氢键，那你们体内如何进行生物反应，换句话说，你们如何进行新陈代谢？”

“新—陈—代—谢？”护士一脸茫然。

“也就是吃饭、呼吸、排泄。”我解释道，“就和我刚才那样。”

“那是你们低等氢键人才有这些，君父早已在我们身体里植入了叶绿体，你刚才说的那些对我们都没意义。”

我仿佛是在幻境，和一个仙女对话。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已经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喃喃自语道。

“放心，你死不了！”护士带着几分不屑说，“以现在地球上拥有的分子技术，修理‘氢键人，就如同打印一张图片那么简单。”

护士说得没错。几天后，我做了大手术——也就是护士口中的“修理”。

整个手术是在我完全清醒的条件下进行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护士推着一个手术车进来，手术车上透明的容器里，放着各种各样的新鲜人体器官，甚至，还有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

两个护士将我从水晶床上抬起来，放在一个竖起的架子上，在我口鼻处套上面罩，一种清凉感觉，瞬间从脚底一直升到头顶。

“‘氢键人的所有感觉因子阻隔完毕，可以进行修理。”我清晰地听见一个护士说道。

只见两个护士拿着一个喷枪一样的东西站在我面前，将我的胸腔腹腔划开，然后将心脏、肺脏，还有肝脏、肠胃，就在我眼前一一摘除，再从水晶车上拿出新鲜的内脏一一给我换上，那个样子，不像是给活人做手术，倒像是给机器换零件。

临了，他们还用喷枪将我的烧焦的皮肤和完好皮肤完全割下，再给我换上那件新鲜的人皮，就像给我换了一件衣服。

“受损器官都好了，让他睡上一觉，就完全恢复了。”我听见护士说道。

又是一股甜润的气体进入我的面罩，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二章 激活记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也没有任何不适感觉，我跳下床，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快步走到水晶玻璃前面，外面云蒸雾绕，如同缥缈的仙境。

“你醒了？”突然传来一个饱满的男中音。

我四下环顾，想找到声音来源。

“我们就在你正前方。”说话间，在我前面出现了一个3D全息图像，两个水晶人出现在我面前，正微笑地看着我。

“您好！请问您是？”我问道。

“我是地球管理局调查人员，负责外来人员的调查工作。”其中一个水晶人彬彬有礼地说道，“你是来到地球的客人，我们需要对你此行目的进行调查，请你配合。”

“好的。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我问道。

“什么？”对方对我的问题显得很茫然。

“就是说，我该怎么称呼你？”我补充道。

“你叫我们宫珈好了，我是宫珈ED1984，他是宫珈CN2046。”左边的水晶人介绍道。

“你們？是机器人？”听着对方这稀奇古怪的名字，我问道。

“不是，我们是真正的生物人。”我还没反应过来，宫珈ED1984接着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来自何方？来地球做什么？”

“我一概不知！”我试图回忆，但无论如何努力，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

“这是我们在你昏迷时，从你大脑里下载的脑电波，我们已转换为全息图像，现在放给你看，也许能唤起你的记忆。”宫珈CN2046说道。

周围光线暗了下来。我如同再次身处“朝圣者”号太空飞船，舷窗外，只有寂寥的星光和暗淡的星云。

飞船中央显示屏上，正中间的位置，就是银河系悬臂边缘一个小小的亮点。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小小的亮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红色的乒乓球。奇怪的是，这个红色乒乓球四周好像被一圈褐色的带子缠绕起来，看上去，如同一个倾斜的“卐”字。

难道这就是我们寻找的太阳？我一边喝着富含各类离子和氨基酸的太空水，一边轻轻地拨动着手中的鼠标，搜索着这次旅行的目标，终于，我发现了一个蓝色暗点！太空望远镜的镜头将画面不断拉大，面前的屏幕上，一个淡蓝色的星球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

3D影像闪了一下，再次恢复时，已是红灯闪亮，警报器发出蜂鸣：“飞船偏离轨道，请调整方向。”

悬窗外，一个巨大的行星遮挡了整个视野，上面那个木疙瘩般的标志格外引人瞩目——这是木星！

我轻轻打开手动调节按钮，飞船产生一阵轻微的震动，通过电子监视器可以看到，飞船的等离子发动机喷口喷出一股蓝色的火光。警报消失了，飞船走向了正轨。

在这艘“朝圣者”号飞船控制中心的电脑里，不仅储存了以太阳为参照物的太阳系各大行星的运行轨道，对小行星带里的小行星轨迹也做了精密计算，飞船能准确避开小行星，不需要人工干预。

我站起身来，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起身走到生活区，只要经过小行星带，我就可以唤醒“朝圣者”号上其他乘员，一起投入工作，向地球呼号，通报我们的目的，然后在地球飞船的引导下，着陆地球，完成这次长达数千年的孤寂漫長的太空航行。

就在我打开冰箱准备拿出一罐太空水时，突然警报声大作：有不明飞行物接近飞船，碰撞警报！我一头猛地撞在舱壁上……

3D影像闪动了一下，再次终止，接下来的一幕，就是红灯闪耀，蜂鸣器在疯狂报警：“温度超标，温度超标！”外面，是炙热的火球，“朝圣者”飞船在剧烈抖动，防热复合材料如雪片一样纷纷从舷窗外飘过，半米厚的防热玻璃上面也出现了蜘蛛网般的龟纹，舱内温度越来越高，仪器仪表纷纷爆出火花，整个舱内红灯闪耀，响起尖锐的声音：“立即进入避难舱！立即进入避难舱！”

我绝望地看了一眼还在休眠的一千多个乘员，打开了紧急避难舱的手柄。“嘭”地一下，避难舱将我紧紧地吸了进去，然后舱门被紧紧关闭。

3D影像终止了。眼前，再次出现两个“宫珈人”的画面。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宫珈CN2046问道。

刚才的3D影像，激活了我大脑深处的记忆：“我是‘蓝月亮选拔的太空员，是一名高分子材料化学家，目的是回访地球家园。可惜的是，能证明我身份的材料，以及我们带给地球的礼物，全部消失在太空了。”

“蓝月亮？这是你居住的星球？”

“是的！我们自称是‘月亮人，在我们心中，无论离开地球多远，我们都是她的卫星。”

“很好！我们检查了你的DNA图谱，通过计算矩阵比对，你的DNA序列，与千万年前地球上黄金家族的DNA基本吻合，可以确定，你是地球人的后裔。欢迎回家。”宫珈CN2046说道。

“回家！”没有比这更温馨的话语了，一股暖流从心底泛起，我的眼里又泛起一阵泪花。

“你们是怎么回到地球的呢？茫茫星际旅行，这一定充满了传奇。”宫珈ED1984问道。

“我们还是采用我们离开地球时的宇航机理：在飞船航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引爆一小颗核弹，让光子瞬间冲击加速盘，推动飞船向前。只是我们做了改进，利用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光波，减少了辐射的威胁。我们花了十几个世纪的时间，利用中子脉冲星做导航，在‘朝圣者通往地球的航路上，事先布置了数十万个装置，通过连续爆炸，将‘朝圣者加速到光速的5%，这样我们才能回到地球。”

“你们已经能够制造出反物质？”对方显然对“蓝月亮”的科技发展水平很感兴趣。

“是的。”我回答道，“尽管‘紫太阳的光辐射能力不强，不足以支撑起地球这么庞大的生态圈，所幸的是，‘蓝月亮的土壤、岩石中，富含氚、氘等氢同位素，经过几十代人的努力，我们已经在蓝月亮上建立了庞大的可控核聚变能源体系，这是我们能回访地球的科技和能源基础。”我不无自豪地说道。

“你能在天球上准确标注你所在的‘蓝月亮坐标吗？”对方问道。

眼前，一个3D宇宙全息图像笼罩在我周边。

我伸出手点击着，随着我的手指挥动，3D宇宙全息图像越来越大，呈现更多清晰的细节，“我们位于天鹅座，第……”

当我的手指快要点击“紫太阳系”时，我猛然一惊，停住了手指。

在太空员训练阶段，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一本远古科幻小说——《黑暗森林》，这部小说准确地预言了宇宙规则：在黑暗森林里，盲目暴露自己的位置，会带来毁灭性灾难。

我努力将注意力转移，手指指向天鹅座的尾部，“大致在那里吧，飞船是自动导航，具体方位我记不太清楚了。”

一个红点定格在我手指的地方。从红点拉出一条绿色的光线，随着天球3D全息图像塌方似的迅速缩小，然后停住在一个淡蓝点上。光线上方出现一长串数字：“1137.4584光年”！

“按照你们氢键人的生理寿命，很难超过100地球年，能否告诉我们，你们是如何驾驶着这艘太空飞船，度过这么长的旅行岁月？”

“我们出发前实行的是轮班制，在我们飞船上有两千名乘员，按照约定，我们每人值守一个‘蓝月亮年，其他人进入冷冻休眠，经过几千人的共同努力，我们就有可能重返地球。”

“那么漫长的太空旅行，你们都是一个人值守，难道就不感到孤独？”对方问道。

“不孤独！”我回答道，“在飞船的信息中心，我们有一个地球文明图书馆，里面有地球上的思想家的著作、文学家的作品，还有著名导演执导的影片，这些伟人的思想一路滋养着我们，我们内心充满了对地球文明摇篮的向往，太空旅行异常充实。”

“感谢你们对地球文明的真诚赞扬。”对方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现在你回到了地球，有什么要求吗？”

“我能不能去看看我们祖先的故园？”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

“可以。”对方答应得很爽快。“你想去哪些地方？”

“我想去看看曲阜孔林，看看长城八达岭，看看黄河壶口、长江三峡，还想看埃及金字塔、英国伦敦塔桥、法国巴黎铁塔，看看耶路撒冷哭墙，看看麦加圣殿。”我一口气说道。

“完全可以。”宫珈CN2046爽快地回答道。

第三章 浏览地球

这是一架奇怪的飞行器。从里面往外面看，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完全透明。座位也是一张透明的薄膜，如同聚酯材料做成的。当我小心翼翼坐下去的时候，却发现这张薄膜异常强韧，而且恰如其分地将我的腰臀部完整地包裹起来，让人感觉异常舒适。

陪同我的就是宫珈CN2046和宫珈ED1984。两人贴心地为我系好宽大的安全带，然后就随意地站在我身边。

飞行器拔地而起，迅速上升。我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度牢牢地压在薄膜椅子上，站不起来，又喊不出，全身血液涌向脚底，眼前一片漆黑，心脏猛烈搏动，五脏六腑像是被绳子往下拉扯，感觉痛苦万分。

我受过抗荷载训练，但没想到在地球上观光旅游，竟然会产生如此大的荷载。我只能无助地瘫在薄膜椅子上，没有任何抗载措施。

座椅旁一盏红灯闪耀起来，接着座舱里响起警报声：“乘客心跳过速！乘客心跳过速！！”

飞行器上升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我也从黑视状态恢复过来，眼前，是宫珈ED1984那张几乎透明的脸。

“好些了吗？”宫珈ED1984眼睛里充满关切，“对不起，我忘了你是脆弱的氢键人，让飞船上升速度太快了。”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跳：“人体是由蛋白质构成的，而氨基酸的结合是以氢键相连的，所以人体强度根本不能跟你们机器人相比。”

宫珈ED1984脸上掠过明显不快：“我们不是机器人，我们是真正的人。”

“那请问，按照你们的标准，真正的人和机器人之间有什么区别？”我真的没办法将面前这个全身半透明、肩背为绿色的人形怪物和我印象中的地球人联想到一起。

“难怪你是从遥远星球回归的，不知道地球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了Ⅱ级文明。”宫珈ED1984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提高了音调，“机器人是由金属键构成的，他们是无机物，只是一群被操纵的金属部件。而我们，是由碳原子构成的，是有机物。更科学地说，我们是一堆功能高分子的组合体，是经过分子改良的‘人。”

另一个疑问马上又涌上我的脑际：“高分子材料都是由共价键组成，而生物体内的分子则大量由氢键构成，这是构成生物物质和能量交换的基础。如果没有那柔软的氢键，人体怎么会吐故纳新？如果没有吐故纳新，怎么会有思维？如果没有思维，怎么能学习创新？”

“这很简单。”宫珈ED1984用钻石般清澈的眼睛瞟了我一眼，“我们开发了数百万种芯片，可以将整个人类所有的知识，分门别类植入我们的中枢处理区。可以毫不考张地说，现在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书。”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外面。飞行器是全透明的，没有翅膀，也没有轮子，倒好像是一台电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快速前进。

“我们乘坐的是飞机吗？”我问道。

“飞机？”宫珈ED1984对这个名词似乎感到非常陌生，闪动着眼睛，“原来是一个远古汉语——长着翅膀、靠空气气流运动的交通工具。我们不是飞机，我们只是地球穿梭车。”宫伽ED1984用手四下指着。

经过提醒，我才注意到，在我左右和下面，都有很多光点一闪而过，原来这些也是穿梭车。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萤火虫一般环绕在我身边的光点，突然身体猛地往前一冲，保险带死死拉住了我。穿梭车突然降低了速度，然后就是失重的感覺，穿梭车在快速下降。

“出事故了？”我不无担心地说。

“没有！是到了埃及金字塔。”宫珈ED1984说道。

穿梭车的车门缓缓打开，刚下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我感到如同进入了桑拿间，胸口憋闷，呼吸急促，汗如雨下。

“这就是埃及金字塔。”宫珈ED1984介绍道。

透过蒸汽般的云雾，眼前隐约浮现出一座高大的石头堆砌的金字塔。

我喘着粗气，迈着沉重脚步，一步步走向金字塔，想亲手抚摸一下那一块块凝固着历史记忆的巨石，但这根本办不到：整个金字塔，被一个硕大的透明薄膜包裹着，让人无法接近。

我不死心，绕着那块透明薄膜，试图找到一个入口。在高温高湿环境下，我浑身湿透，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来之时，我已躺在穿梭车的薄膜座椅上，朦胧中，听到有人说话：

“这个氢键人体质更差，看来他所在的星球，科技文明程度也高不到哪里去。”

“那样更好。只要这个氢键人好好配合，‘君父又可以得到一块新领地了。”

我觉得口干舌燥，发出微弱的声音：“水！”

“你醒了？”宫珈ED1984递过一只水晶瓶子，“来之前，‘宫伽AM1690特别关照，你作为氢键人，要补充氢键介质，特意给你准备了两瓶一氧化二氢。”

“谢谢！”我感激地接过水晶瓶子，大口喝了起来。

水有点甜，还有点咸，明显加入了葡萄糖和氯化钠。

补充了水分、糖分和电解质，我感觉好了很多。“谢谢那位护士的关照！能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吗？”

“姓名，什么叫姓名？”宫珈CN2046不解地问道。

“姓名是地球人的传统文化呀！”我解释道，“姓是我们祖先传下来的，名字是父母取的，就像我的名字，龙思根，龙就是我祖上的姓，思根就是我父母为我取的名，意思是不忘我们的根——地球。”

宫珈CN2046和宫珈ED1984使劲眨巴着眼睛，如同计算机在查找硬盘信息，好久，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道：“我们根本听不懂你在讲些什么！”

“你们连父母祖先都不知道！”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那你们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

“我们都是君父创造的！”宫珈CN2046和宫珈ED1984齐声响亮地说道。

“君父？！”我满心疑惑，“他是谁？我能见见他吗？”

“君父会召见你的。”宫珈CN2046说道，“但我们不得不提醒你，以你当下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在地球表面行动，因此，我们想请你取消接下来的旅游项目。”

“地球环境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觉得非常痛心，又觉得难以置信。

“这你要向君父请教。”宫珈ED1984说道，“你还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

我环顾了一下穿梭车，这个面包型透明箱子看上去既没有东西固定，前后左右又找不到推进装置，不禁心生好奇：“这车子是怎么运动的？”

宫珈ED1984眼中闪现出一丝骄傲：“请仔细观察车厢的四角。”

我走过去，隔着透明薄膜，睁大眼睛寻找，这才发现车厢上下是被四根细小的、透明状的绳子固定着。

“这是石墨烯牵引绳，也是君父的恩赐。君父用石墨烯从地面到3万6千米高处的地球上空编织了一张‘雅各布天网：这张网既可以防止外来陨石，还有外敌入侵地球，又是地球上最为便捷的立体交通体系。顺便说一下，你乘坐的那个飞船逃生舱，就是被‘雅各布天网拦阻在3万米高空，如果你直接冲入地球大气层，照你们氢键人的脆弱本质，早就化成了灰烬。”

听闻此言，我不由得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对面前的这个“雅各布”天网更感兴趣：“那么，我们穿梭车的动力来源是什么？是地面发电站吗？要维持这么多穿梭车运行，需要多少能源？”

宫珈ED1984用手往上一指：“答案就在你头顶。”

我抬头望去，头顶上就是我们一直向往的红太阳，但这个光热圆球，似乎没有那么明亮，而是呈现暗红色，四周笼罩着一个倾斜45°的‘卐字图案，让人觉得十分诡异。

“戴森球？”我心里一惊，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我结结巴巴地问道，“请——请告诉我，地球的能量接收器在哪里？”

“请你返回座椅，我们马上带你去。”宫珈CN2046说道。

穿梭车突然加速，像过山车一样，在石墨烯编织成的“雅各布”天网中旋转着、攀升着，越飞越高。

“到了！请下车。”宫珈CN2046说道。

我走出穿梭车，来到一个更大的透明空间，空间里闪动着耀眼的光明，还有许多水晶般的宫珈人在各种我看不明白的机器仪表前忙碌着，往旁边看去，还有无数个这样的璀璨的空间，如同硕大的钻石。眼前的地球是静止的，大气散发着墨蓝色的光晕，但看不清下面的大海和陆地，全被一层浓厚的云雾遮蔽着。

“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地球同步轨道，这些就是太阳‘戴森球转化能量的接收器，然后，通过下面由石墨烯导体组成的‘雅各布天网，将电能输送到地球各个角落，对吧？”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平静地说道。

“君父说得对极了！”宫珈CN2046眼神中充满了崇拜，“每一个回访地球的氢键人都智商超群，这么短时间，你就基本弄明白了‘雅各布天网的工作原理，但还有一点你没完全理解。”

“请告诉我！”我对地球的科技进步，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雅各布天網更是地球的物质运输网络。”宫珈CN2046指着下面螺旋下降的一排排光点说道，“我们所在的地球同步轨道空间站，既是接受太阳‘戴森球转化电能的中转站，也是接受太阳系其它行星重要物资的接收站，同时还是地球向外拓展移民以及侦测太空的宇航基地，是能量、物质和信息交换的统一体。”

“这些，都是君父设计的？“我问道。

“当然！只有君父才会有如此伟大的思维。你会很快见到他，对每一个回访地球的氢键人，君父都会亲自接待。”宫珈CN2046答道。

“我能提最后一个要求吗？”我恳求道。

“请讲！”

“能不能将穿梭车尽量靠近地面？我想近距离全面看看我梦中家园。”我深情地说道。

“当然可以。”满口答应。

穿梭车再次螺旋下降，然后贴着地面快速飞行，一座座壁立万仞的山峰从我脚下簌簌而过，无穷无尽。我熟悉地球地形，但我却不知道这么陡峭绵长的山脉，是在地球的哪个区域。青藏高原？安第斯山脉？正在我胡思乱想中，穿梭车渐渐减速，在一个水晶拱形门前停了下来。

两位宫珈人陪我走进大门。让我在一个晶莹剔透的大厅里等候。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黄色斗篷的人走了出来，两位宫珈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第四章 意外相见

“欢迎回家，远道的客人。”穿着黄色斗篷的人走到我身边，微笑着说道。他的声调有点干涩，但比宫珈人的声音更加真实。他的面容就像隔天的菜叶子，充满皱纹，明显是岁月留下的沧桑。

“请问——您是？”面前这位老者似乎有几分面熟，但我却不知道是在哪里见过。

“这就是我们的君父。”宫珈CN2046既谦卑又自豪地介绍道。

“君父？！”我犹豫地喊道。

“对于重返地球的客人，你不必如此称呼。”君父摆了摆手，“你们可以叫我甑教授。”

“甑教授？”我猛然想起，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原来是挂在“蓝月亮”每个校园的走廊上、教室里的远古科技圣贤头像！

在我印象中，这位甑教授，不仅是一位卓越的高分子材料专家，更是一位极具演说才能的社会活动家，还是社会物理学派的奠基人。他的著作《高熵社会：人类和地球命运的十字架》，精准预言了人口不断增加下的地球，必然走向环境恶化、生态灭绝的崩溃道路，是每个恋恋不舍但又义无反顾离开地球故园游子必备的书籍，也是我们这些“月亮人”心中的圣经。因此，甑教授也和牛顿、爱因斯坦、霍金等科学巨匠一起，被制成挂图、做成雕像，矗立在所有校园，激励无数学子勤奋学习，永攀科学高峰。

“你……认得我！？”甑教授看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既意外，又激动。

“严格来说，我应该算是您的学生。我也是研究高分子科学的学者。老师好！”如同虔诚的佛教徒，看到佛祖栩栩如生地立在自己面前一样，我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按照尊师礼节，深深给甑教授鞠了一躬。

“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我！谢谢你。”甑教授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微颤抖。

“甑教授和物理巨匠霍金是一个时代的人物，如果活着，至少有千万地球年的寿命了。这怎么可能？难道眼前的甑教授是激光全息图像？”我心中暗想，“教授，我能上前和你握握手吗？”

“完全可以。”甑教授微笑着伸出右手。

我赶紧上前，双手牢牢抓住。

甑教授手软软的，但凉冰冰的，没有皮肤的粗糙质感，有一种握着硅胶的滑腻感觉，从对方手指关节的灵巧度和手掌的柔软度感觉，这的确是一只生物手！

“怎么可能？”我恍然在梦中，喃喃自语。

“请坐，我们慢慢聊。”甑教授一眼看出了我的心事，微微一笑。

我紧紧挨着甑教授坐下。站在甑教授身后的宫珈CN2046和宫珈ED1984眼中流露出既羡慕又嫉恨的目光。

“既然你是高分子学者，应该知道当年芝水大学‘炼仙丹事件吧？”甑教授开门见山说道。

“当然知道！‘地球自然科学史是我们博士课程的必修课，也是选拔宇航员的必考科目，这是当时轰动地球的科技丑闻。堂堂的世界名校，竟然玩起了方士炼丹的骗术。”

“那不是骗术，也不是什么仙丹，而是一种高效化学催化剂。只是这项研究太超前了，当时的人类没法理解和接受。”甑教授语气沉重，缓缓说道，“所谓的仙丹，就是通俗的活性‘生物酶。它能在常温常压下，将体内DNA中的氢键固化成稳定的共价键。没有了氢键的不稳定性，就没有了自由基，也就没有了衰老;没有了氢键的脆弱性，自然病菌也无从侵袭，也就没有了疾病困扰，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就实现了长生不老。所以，你在经历了千万年后，还能见到我的真身。”

“原来是这样！”我豁然开朗，理解了之前宫珈人的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行，“‘超越时代的人，不是妖魔就是神仙。这是您留下的名言，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我明显感觉到，甑教授眼中掠过一丝感伤，也闪过一丝感动：“你们从遥远的‘蓝月亮回来，是我们最珍贵的客人，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我们需要地球的帮助，”我激动地说道，“‘蓝月亮”土地贫瘠，表层土壤里的化学元素主要是钙和钛，土壤下面缺乏金属元素，只有巨量的二氧化硅和石墨矿……”到这里，我突然发现，宫珈CN2046和宫珈ED1984，甚至包括甑教授，眼神顿时熠熠生辉。

我继续说道：“而海洋中，没有液态水，只有大量的冰，空气中则充满甲烷气体，最初的地球先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在‘蓝月亮上站住脚。”

“那你们是如何抵御这种严酷的自然环境的？”甑教授关切地问。

“我们最初是利用‘紫太阳的能量，也就是我们星系的那颗中央低温恒星的能量，靠冰来融化水，进一步制取氧气。‘蓝月亮历史记载，我们的祖先们一开始生存下来的人不过百分之一二，但无论怎么困难，祖先们都坚持了下来，经过数万个世纪的进化、发展，我们现在已经能够利用‘蓝月亮土壤里丰富的氘氚元素，发展可控核聚变工艺，整个‘蓝月亮面貌才大为改观。”

此时，宫珈CN2046靠近甑教授耳边，耳语了几句。

“你们已经能制造反物质？”甑教授微微一愣，“你们已经接近Ⅰ级文明了，那我们还能帮助你们什么？”

“我们需要获得有机合成材料再利用和减少二氧化碳排放的先进经验，”我急切地说道，“几个世纪来，我们利用‘蓝月亮上丰富的甲烷，建立了庞大的高分子合成工业，这些高分子材料对改善‘蓝月亮生存环境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日积月累，高分子废物也越来越多，早年通过焚烧处理产生的二氧化碳和二噁英充斥着大气，一些超高分子量的高分子固体废物处理越来越艰难，我们希望从地球上获得启示。”

“这个难题地球也存在过。”甑教授点点头，“我在《高熵社会》一书中就已经指出，这是文明发展过程中必须经受的阵痛。好在我们在一百万年前找到了有效方法，彻底地清除了这些工业文明废物。”

“教授，能传授我们这些技术吗？”我突然觉得，这趟漫长艰险的朝圣之旅，完全行有所值。

“我们是采用高能激光技术，将高分子材料的共价键完全打斷，从分子意义上，对高分子材料进行回收;对于空气中的各种有机污染物，我们则利用早期的‘雅各布天网，制造人工闪电，对地球大气进行清洗。”甑教授回答道，“只是，这需要巨量的能源作为保障。”

“这办不到了！”我顿时从希望的山峰跌到失望的谷底，“纵然‘蓝月亮拥有了可控核聚变技术，但这些能源也只能维持‘蓝月亮文明的正常进展，不可能奢侈到制造高能激光和闪电清除污染的程度。我很羡慕地球，你们能充分地利用恒星能量了。”

“文明的发展，取决了这个群体的学习能力生命长度。”甑教授缓缓说道，“对于你这样的氢键生物来说，生命的限度，不过区区几十年，而这几十年，开始二十年要学习，后来几十年力不从心，真正能为社会创造财富、实现生命价值的，不过三四十年，这其中，还会有很多变故，这也就是地球以前科技长期不能飞速发展的原因。我们现在每天都在创造知识，创造价值，所以，我们的科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进步，”甑教授指着头顶的天空，“你看到了太阳围绕的那圈‘卐字环了吗？那是我们拆解了水星制作的环太阳钙钛矿太阳能电池群，也就是历史上俗称的‘戴维环！数百万年前，我们就已经超越了Ⅰ级文明，正在向Ⅱ级文明迈进。”

“水星拆解了？”我万分惊讶，“那么一来，太阳系的引力平衡不就被完全打破？那对于地球来说，会不会带来生态灾难？”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对我提出疑问了！”甑教授喃喃地说，“当然会打破平衡。没有了水星，地球承受的太阳引力就会更大，轨道更加靠近太阳，受到的光热辐射显著升高，海洋蒸发了，空气中充满了水蒸气。”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从穿梭车上看到的那些高低不平、寸草不生的裸露地貌，不是山脉，而是原来的海底！我心里一阵刺痛，我们一直向往的地球上碧海蓝天、椰风涛声，永远只能存在影像中了。

突然，一道电光照亮我的脑际：“没有了水星，是不是木星的运行轨迹也会受到影响？”

“那是当然！木星轨道离太阳更近，会使行星带产生更强烈的扰动。”甑教授回答道。

我顿时明白过来：“朝圣者”之所以遭遇小行星突然撞击失事，是因为人工“戴维环”造成了太阳系行星系统的紊乱！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弥漫在我的整个胸腔，我觉得极度悲愤和压抑。

“哦，差点忘了，氢键人需要进食补充能量。”甑教授误判了我的表情，“准备筵席，我要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

第五章 别有用心

说是筵席，不过两张水晶桌子，我和甑教授面对面坐着，一只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盘里，摆放着各种我不知道名字的五颜六色的菜肴，但都是糊状，而且冰冷，宛如一盘盘冰淇淋。

唯一我能辨识的，则是水晶杯中的葡萄酒，散发着馥郁的果香。

筵席厅里，除了宫珈CN2046和宫珈ED1984外，还多了几位宫珈人，从她们窈窕曼妙的身材来看，应该是女性宫珈人。

“欢迎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甑教授对我端起水晶杯致意。

我连忙起身，双手端起水晶杯，恭恭敬敬地说道：“甑教授，您是我们‘蓝月亮人心中的上帝，我代表‘蓝月亮全体居民，敬我们心中的‘神'。”

我的话让甑教授非常受用，他端起水晶杯，一饮而尽。

我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宝石色的葡萄酒，在舌尖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和地球上泥土的气息，久久舍不得咽下。

“宫珈CN2046，给客人满上。”甑教授转动着水晶杯，感慨地说道：“這是数百万年酿造的最后一批天然葡萄酒，我一直保存在低温地窖里，今天你是贵客，才舍得拿出来品尝。”

宫珈CN2046将我面前的水晶杯倒满酒，又迅速回到甑教授身后。

“甑教授，让他们坐下一起吃饭吧。”我指着周围的宫珈人说道。

甑教授摆摆手：“他们不需要吃饭，我已经在他们肩背上植入了叶绿体，只要有阳光，他们就能利用空气中大量的水蒸气和二氧化碳，合成维持生理机能的葡萄糖。他们这一代宫珈人比我们幸运啊，不用担心衣食住行，不用担心生老病死，也不需要没日没夜地刻苦学习。”

“既然宫珈人没有生老病死，那地球怎么进行新陈代谢？”我说出了内心的疑问。

“新—陈—代—谢！”甑教授喃喃自语，“好古老的词语！好亲切的词语！我都快忘了这个词语的真实含义了。”

我补充道：“也就是说，如何面对死亡，如何进行生育。”

“这个很简单。”甑教授说道，“我们每隔一段时间，会对全体宫珈人进行智力、体能和忠诚度的测试，对那些机能老化、智力下降，尤其是忠诚度动摇的宫珈人，会强制送到粉碎厂，用激光将其分子化;然后根据消失宫珈人的数量，再通过分子工程，制造出同等的小宫珈人，确保地球人和宫珈人的数量平衡，在远古汉语中，有这么一个专用词汇，叫什么……计划？”

“计划生育。”我说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甑教授显得很兴奋，他眨巴着眼睛，好像在努力回忆，“当年还有一个作家，好像叫什么‘不能说的，为此还写了一篇小说，还获得了什么奖。”

“他叫莫言。获得诺贝尔奖，小说名字叫《蛙》。”在漫长的太空旅行途中，那些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滋养我们孤寂心田的甘露。

“是，是！”甑教授像个孩子般高兴得直搓手，“当年，我也是文学爱好者，很喜欢读小说，只是这么多年，我忙着治理地球，将这些兴趣爱好都忘了。”

“既然宫珈人不需要学习，那地球上还有文学艺术吗？”我反问道。

“当然有！”甑教授自豪地笑了，“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整理出了以前人类所有的文化艺术精品，并将其数字化，做成芯片，植入一些宫珈人的中枢系统，”他用手一指下面几位晶莹剔透的女宫珈人，“她们都是艺术家，可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你们献上一曲‘祝酒歌，欢迎远方的客人。”

“遵命，君父！”几位女宫珈人边舞边唱：

日月似有事，一夜行一周。草木犹须老，人生得无愁。

一饮解百结，再饮破百忧。白发欺贫贱，不入醉人头。

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安得阮步兵，同入醉乡游。

歌声时而清丽明亮，时而悠长婉转，舞姿更是轻快妙曼，但我总觉得少了一份歌唱的气息和舞蹈的灵动，更像是坐在豪华影剧院，看一部精致的3D电影。

甑教授眯缝着眼睛，和着节拍，手指轻轻地敲着水晶桌子，一副陶醉自得的样子。

一曲终了，甑教授满意地看着我：“你也点上一曲，让她们表演如何？”

我知道这是甑教授有意向我展示这些“艺术家”的非凡功力，于是说道：“我想听福斯特的《故乡的亲人》。”

甑教授将手一挥，那副神情，就像影片中的皇帝。

女宫珈人站列两行，齐声引吭高歌：

我的故乡在斯瓦尼河畔，多么遥远。

那里有我最亲爱的人，我心中常想念。

我在故乡田庄尽情游荡，忧郁漫步。

依然想念那旧时的种植园，和家中的人。

满目凄凉，前途茫茫。到处去流浪。

我心中是多么悲伤，如今远远离开故乡……

伴随着四声部悠长哀怨的歌声，我的思绪回到了“蓝月亮”上：面对着发着黯淡红光的“紫太阳”，还有很难生长的农作物，老人们都长叹：“当年地球多好，阳光明媚，碧海蓝天，绿树如茵，牛羊成群。”在我们祖辈眼里，地球就是天堂，就是我们心中的圣地，这也是我历经周折、通过层层选拔，成为两千名重返地球的“朝圣者”的原因。但现在的地球，却令我大失所望：尽管他的文明远超乎我的想象，但多样丰富的环境却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既然大海都已干涸，既然大气充满高温水汽，可以想象，森林、草原，还有耕地，以及丰富的动植物，都化为了化石。更让我痛心的是，丰富多彩的人类社会也解体了，所见之处，都是固化的生命和僵化的社会。

“穿越时空而来的游子，也让我们见识一下‘蓝月亮的艺术文采？”甑教授的话语让我从思绪中惊醒，我才发现早已曲终人散。

“我不会唱歌，就吟诵一首诗吧，题目是《乡愁》”。我站起身来，轻声吟诵：

小时候，乡愁是一幅美丽的图片，我在这头，地球在那头 ;

长大后，乡愁是一本厚厚的书本，我在外头，祖先在里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缕短暂的电波，我在这头，亲人在那头 ;

而现在，乡愁是一条长长的银河，我在这头，“蓝月亮”在那头。

“你从遥远的‘蓝月亮，克服种种苦难回到地球，我们真诚欢迎。”甑教授被我带着哽咽的吟诵打动了，“我会亲自对你的身体进行改造，让你身体里所有的氢键变成共价键，那样，你就和我们一样，长生不老。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让他们在你的神经中枢种下芯片，你就会在一夜间，感受到地球家园这些年来科技天翻地覆的变化，享受人类前所未有的文明成果。”

“不！”我断然拒绝，“我希望自己有思想、有呼吸，甚至有病痛、有伤心、有绝望。”

宫珈CN2046那水晶般的眼里，流露出鄙夷和不屑。

“如果你不愿意留下，你也可以返回‘蓝月亮，我们已经掌握了曲率飞行技术，让宫珈CN2046和宫珈ED1984护送你回去，让他们协助你，用地球上超前数百万年的知识，将荒凉的‘蓝月亮改造成和地球一样的舒适家园;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送给你一些‘仙丹，你可以用来改造‘蓝月亮上面的人，那样，你也能成为君父。”

“有什么条件吗？”我反问道。

甑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作为交换，我们需要在你的脑子里植入芯片，那样，我们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以前人类社会最大的不幸，就是想一套做一套，不像我们，想法都是透明的，可以控制的，所以我们能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

“不！”我再次果断拒绝，此时，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乔治.奥威尔《1984》中描述的那种恐怖景象——不，应该比《1984》中描述得更加恐怖！如果按照甑教授的要求做，那充满生机的“蓝月亮”也会和现在的地球一样，失去思想的自由、行动的自由，甚至，肉体的自由还会消失。我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缠绕在太阳周边那个醒目的“卐”字戴维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油然而生。

“那你能说出你真实想法吗？”甑教授放下水晶杯，淡淡地问道。

“我们想保持作为人的所有属性：我们在‘蓝月亮上费尽心思地制水，是为了保持我们体内的新陈代谢;我们努力制造氧气，是为了保持我们吐故纳新，而新陈代谢和吐故纳新，是我们保持人类生物属性的标志;我们日夜苦读，努力思考探索，那是我们保持人类智慧属性的标志;我们组成家庭，建立社区，创造社会，创造未来，那是我们保持人类社会属性的标志。没有了这些标志，我们还有资格成为‘人吗？”我越说越激动。

“住口，你怎么敢这么和君父说话？”宫珈ED1984怒喝道。

“让他说！”甑教授制止了宫珈ED1984，“我好久没有听到这些话了。让他尽情地说。”

我将堵在心中的话全部倒出：“我们之所以冒着星际超越的极大风险，忍受着长时间太空旅行的极度寂寞，踏上遥遥无期的旅途，回到‘地球，是因为我们怀念作为‘人的日子，我怀念那拥有金银铜铁等金属的日子，哪怕那些金属被做成杀人武器;我怀念那有各种生物的日子，哪怕存在着毒蛇和猛兽;我怀念那有着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思想的人类，纵然也有阴谋家、战争狂和罪犯……我更怀念地球上那充满智慧的艺术和充满灵性的文学，而这些，就是支撑我们在茫茫太空中返回家园的勇气和信念。而现在这种高度‘统一的‘地球，完全不是我们在书本中读到的那种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蔚蓝色的家园……”

“我们高度统一有什么不好！”甑教授明显愠怒了，“你从遥远的星际而来，你一定看到过地球在茫茫宇宙中的模样——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在这粒微尘上，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纷纷表演，他们多么急于互相残杀，他们的仇恨何其强烈。更不用说，人类出于满足衣食住行的需要，对动植物进行肆意砍伐捕杀，他们的贪欲何其庞大。而现在地球，人和人之间没有了傲慢、没有了妒忌、没有了暴怒、没有了懒惰、没有了贪婪、没有了贪食，更没有了色欲。这个没有了‘七宗罪的社会，难道不是我们理想的大同世界？”

“这不是大同世界，而是教授您在《高熵社会》一书中描写的热寂社会！大同社会，是由鲜活的生命、内蕴的心灵和丰富的情感组成的，有人生形态、有社会矛盾、有情感冲突，在这个社会，能看到每个人的灵魂波动和平静，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甜蜜和疼痛，而不是眼前的千篇一律和唯命是从。”我站起身来，指着宫珈ED1984和宫珈CN2046喊道，“在这些宫珈人的芯片里，会有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会有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吗？会有埃德蒙伯克的《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吗？会有穆尼埃的《人权和公民宣言》吗？在他们内存里，连‘新陈代谢都没有！他们所有的，只是服从您这个君父的意愿以及相关的技能！”

我看到宫珈ED1984和宫珈CN2046的眼睛在不停地闪烁，我想，他们此时在芯片中翻江倒海，试图理解我这番话语的意思。

曾教授直直地看著我，一言不发，双手在微微颤抖。

我心头一软，语气平缓了下来：“教授！您一直是我乃至‘蓝月亮每位公民的导师，在您面前，我不该如此大放狂狷之词，但我看到围绕太阳的那个纳粹图案，看到地球完全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看到您刚才君临天下的神情，听到宫珈人对您一口一个的君父，我感到害怕，我害怕我们心中的圣人，是个疯狂的独裁者;我也感到痛心，‘朝圣者跨越银河前来拜访地球，却因为地球改造了太阳系，让我两千名最优秀的同伴血洒太空，我们梦中充满活力的蓝色家园也变成了僵化的共价家园。我不想过这种生活，更不会带你们去‘蓝月亮，毁灭那里的秩序和活力。”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良久，甑教授举起酒杯，将杯中残酒猛地喝下，然后低沉地说道：“我满足你的要求。会为你找一个新家。”

第六章 观赏动物

我的新家，就在地球上的“氢键人展览馆”。

我的住所，是一个用网状石墨烯編制而成的透明房间，我的一切生活，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天吃着那些糊状的人造食品，喝那些寡淡的纯净水，味同嚼蜡。而且，每天上午和下午，我都会被电击着驱赶到一个狭小的展览间，就像动物园的动物一样，供宫伽人观看和抚摸。

最让我感到欣慰又难受的，是新生代的宫珈人排着队来看我们，他们给我带来了地下甘甜的泉水，还有地上长出的瓜果，就像动物园投喂动物一样，将瓜果和泉水通过石墨烯编织的网格，放进我的囚笼。

我会像孩子吮吸到了母亲的乳汁般。终于喝到了地球上的水！贪婪地吃着多汁甘甜的瓜果，饮用那清洌的泉水，感受到其中蕴涵的太阳光热和土地的芬芳，我的这些举动，引起围观的小宫珈们一阵惋惜和鄙夷：

“看看这个氢键人，连从那么肮脏的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都吃！还有地下的一氧二氢化合物，里面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元素，他们都会喝！真是低能、肮脏的氢键人！”

伴随着咒骂，还有难以忍受的“抚摸”。在由严密的共价键组成的宫珈人面前，我脆弱不堪：我全身的上皮组织、结缔组织、肌肉组织和神经组织，在宫珈人锋利的犹如金刚石般的指甲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只要轻轻一划，我就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疼痛难忍。

如同观赏角斗士表演一样，宫珈人在我的痛苦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强大，心满意足地离开，只留下遍体伤痕和浑身血污的我，倒在地上苟延残喘。

但我不会死去。宫珈人的分子合成技术，已经到了可以任意合成DNA和蛋白质的程度，我身上柔软的皮肤、滚烫的心脏、猩红的血液，在宫珈人眼里，不过是一堆堆由脆弱氢键构成的生物功能高分子，他们可以任意合成，肆意更换。

但我愿意忍受着这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这会时时提醒我，我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智慧生命体，卑微、痛苦但骄傲地活着，此时此刻，我想到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缚在奥林匹亚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想到了被虐杀在黑暗诏狱里的杨涟，他们的精神，早已经通过文字、图片、声音和影像，储存在我神经纤维蛋白的氢键里，现在，又随着地球的水、食物和空气，进入骨髓造血细胞DNA的氢键之中，成为我身体不可分离的部分。

我会用我的灵魂和肉体告诉这些宫珈人，真正的地球人，尽管肉体很渺小，但他们的精神却异常强大。因为我们内心都有一个坚定不移的原则：邪恶盛行的唯一条件，是善良者的沉默。我们会螳臂当车，让邪恶的车轮不能肆无忌惮地横行。

只是在晚上，我遥望着星空中那展翅欲飞的“天鹅”，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我很想回到蓝月亮，告诉我的同胞，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自然、自由、自主，甚至自生自灭。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我惊奇地发现，在展览馆，除了我，还有从别的“月亮”前来地球的“朝圣者”，尽管有着不同的血统基因，操着不同的语言，但我们身上都有地球的基因，我们灵魂里，都有自由平等的思想。作为意志最为坚定的太空宇航员，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决不改变生命的尊严，去当所谓的“宫珈人！”

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我们会高声说话，谈论各自“月亮”上的种种奇闻，交换对生命和自由意义的看法，对于我们的这一举动，宫珈人没有制止，反而创造条件，让我们每天晚上可以聚集到一个大厅，面对面地深入探讨和交流，组成了“氢键人沙龙”。当然，我们这些谈话，在宫珈人听来，不过是一群弱者的呓语。

只是每个月有那么一个晚上，这里会来一个特殊的客人——地球的“君父”甑教授，他会坐在我们中间，听我们对他歇斯底里的咒骂，也听我们关于科学、道德和自由的辩论，他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昂着头看着夜空，安静地听着，两只眼睛，闪着光芒，如同两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