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
1
我妈推开房门说:“外面有人找你。”
“谁?”我正在上网,回了下头。
“302的租客。”
“什么事?”
“他说,有点事情想叫你帮忙。”
我怔忪片刻,站了起来,走出书房,斜穿过客厅,往楼梯走去。我妈说的外面,当然不是指整栋楼的外面,而是五楼上来的防盗门的外面,下面还有一道防盗门,但过了上面这一道,才算是房东拥有的独立空间。
过程说得有点复杂,其实顷刻便到。我拉开防盗門,便和他迎面相对了。准确地说,也不是迎面,我比他高两档台阶,稍微有点落差。
“房东,你好!”302的租客说。他身后的楼道灯亮着,脸有点黑黢黢的。
“你好!找我什么事?”我记起来,他叫邵波,临安人,开店的,年纪好像和我差不多,和女朋友住在一起,租进来也有一年多了吧,反正在我接手之前。我碰了下墙上的感应开关,头顶上的灯亮了,看到一张微笑的脸。
“哦,是这样,我有件事情……”他搓着手,欲言又止。
“要不要上来坐坐?”我做了个手势,面带微笑。
“哦,不用了,就在这里说几句吧……是这样的,房东,我想叫你帮点忙。”邵波说,表情有些羞赧,可能这个词也不尽准确,反正就是那种有求于人又不太好开口的表情。
我不说话,心里想:帮什么呢?房租拖欠一下?提前退房?
然后,他又说:“前天我在富达公司看到你了。”
“哦,你当时也在富达公司?”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是的,我刚好在。”他一边说,一边从衬衫胸兜里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心想我妈只知道他是开店的,那真是小瞧他了,因为名片上赫然印着“众安科技”四个大字和一些小字,以及他的姓名和总经理头衔。当然我这样说也有点儿闹着玩,因为名字气派不等于公司就大。
“你去跑业务?”我拿着名片问。
“不是的,它已经是我的客户了,我是去要钱的……我在财务室里,看到你和财务老总一起往大门口走去。”
“哦,是的,我在老总那边坐了会儿,然后告辞了,财务副总陪我走出来。”
“后来我问了一下,他们说你是银行的,他们找你办事。”
“是的,那天我去拿资料。”那天上午我是九点半左右到的,十点光景就离开了,因为还要去下一家,谢绝了老总请吃中饭的邀约。
“所以,我想叫你帮点忙。”绕了半圈,邵波又回到正题上来了,脸上又现出那种表情。
“说吧,什么忙?”
“嗯,是这样,他们欠我几万块钱,快一年了,一直不肯给……所以想叫你帮忙。你和他们老总说一下,应该就能搞定的。”
我沉吟着,一会儿说:“嗯,邵波,我和他们呢也不是太熟,这样吧,这事儿我先问问,了解清楚了再答复你,好吗?”我说的是实话,富达公司我确实还不太熟,前一阵他们找上门来要办业务,随后就去实地考察了一下,那天是第二次去。还有,几万块钱欠了一年,总有什么原因吧,虽然富达公司财务紧张,但也不至于如此吧。我可不能贸然答应。说实话,这种事情最好推掉,但他是我房客,直接拒绝似乎又不太好吧。
他点着头说好好,那先谢谢了!然后矮身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只棱角分明的黑色塑料袋,说:“房东,这条烟你拿着,钱要回来,我再谢你!”
“不要不要,烟拿回去!你这样我干脆就拒绝了!”其实,看形状我就猜到是香烟,硬中华还是软中华?不过,刚才没低头,就没注意到。
他有些尴尬,须臾又笑道:“那好吧,钱收回来我再表心意!”
他转身往下了。我关上门,上楼。我妈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联播已经结束,她爱看的连续剧还没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她没吱声,应该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电视机音量不高嘛。我回书房去,今天有点累,不想出门了。
三天后的中午,我午休结束,上班还没开始那会儿,接到了邵波的电话。还是谈那个事儿。我说,还没联系,事情不够了解,不好开口啊,做生意你应该有合同吧,怕什么呢。于是他先支支吾吾,后来大概也无所保留了吧,跟我说了事情的原委。果然是合同有纠纷,导致结不到钱。去年富达公司搬入园区,他去联系了业务,拿到了整个厂区的监控工程,设备加上施工,一共八万多将近九万块钱,但是用的监控探头,不是他们要求的品牌,而是稍微差一点的,其实也不是他本意,而是那天安装工人拿错了,装好了才发现,他感到不好意思,但也没主动说,想反正效果差不多,无非那个牌子响亮一点,价格相差也不多。不想,去结款时,被对方发现了,于是就说他是故意的,要全拆了重装,这样他损失就大了,所以就重新报价又给了很大折扣。对方开始也说算了,没想,后来再去结款,还是不给,又旧事重提,反正就是故意拖欠的意思了,当然可能也有资金紧张的原因,说你去告好了,不怕打官司。
歇了歇,他又说:“拖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我已经没有利润了。”
我说:“那是你的不对了,他们拖也有道理。”
他说是是,自己违约在先,打官司也很麻烦,所以要叫我帮忙。“后来算的金额,一共是73200块,钱结回来,我给你5个点的提成!”他说。
我连说不要不要,搁了电话。5个点,三千多块钱,说真的,我不是很看重。主要是事情麻烦,好办的话,帮一下也可以。
2
这个事情,帮还是不帮,我偶尔也在考虑。但帮吧,也得看时机。
过了两天,周日,上午九点来钟,我还赖在床上,邵波的电话又打来了:“房东,今天休息?”
我说是啊。
“我老婆有话跟你说。”
我感到奇怪了,他老婆想和我说什么话?脑袋一下子变得清醒。他老婆,也许法律意义上,还不能叫老婆吧,但已经同居很久,也差不多。他老婆,我当然面熟,一个本地女子,老家在万市那边,其实就在临安的隔壁,年纪比他小一点,姓李,样子不错。
“那,我手机给她了。”
我还在揣摩,耳朵边就响起了清脆的女子的声音,“房东,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实事求是回答我,好不好?”
我更加莫名其妙,说可以,你问吧。
“你今年几岁?”
“虚岁33。”
“那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到底有没有?”
“绝对没有!”
“哦,还有,你什么学历?”
“大学毕业。”
“是本科吗?”
“是的。”
“那好,我给你做个介绍!女孩子很漂亮的,26岁,也是本科毕业,工作也很好,你感不感兴趣?”
我愣了愣,心里有些骚动,说:“关键是她感不感兴趣!”
“这个我不敢打包票,但是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个面,接下来就看缘分了。”
我说好的。然后约定,下午三点钟到他们公司。
起床后,我翻了一下登记本,找到302的信息,邵波果然比我小两岁,他老婆,比他小三岁,28,叫李艳。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有点兴奋,有种隐隐的期待。老实呆在家里,写了一篇小文章,千把字的散文,是当地报纸的约稿。说来惭愧,我大学念的是工科,工作先后在工厂和银行,命运使诈,不知不觉中竟成了一个文学爱好者,偶尔写点文章,用笔名发表。
下午我准时赴约。邵波的公司就在体育场路上,从我家过去,基本上走直线,才四五百米。一会儿我就到了。到了一看,公司确实就是一个店,就一间门面,大约三十平方,后面还有个不大的储藏室。大门上方做了广告牌,“众安科技”四个大字十分醒目。下面一行小字,标明经营项目:办公用品、电脑耗材、监控器材、网络安装。里面有些乱,放满了东西。门前停着一辆车子,银灰色的起亚,感觉有些眼熟。公司里,只有他们夫妻俩。我了解了一下,邵波说手下有一名业务员,出去跑业务了。
我们在一张小方桌旁边坐下来。先聊了一会儿他们的生意。生意不好做,同行不少,利润太薄。接着又聊了会儿我的工作。后来我看了看时间,过去二十分钟了。我说,她会不会不来了?李艳笑道,会来的。我又问,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因为她是我表妹,李艳说。然后又说,是亲表妹,姨妈的女儿,姨妈年轻时很漂亮,嫁到了城里。说完她站起来,稍微走开一点,给她表妹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我,家里有点事,快出发了。我想,迟到是女孩子的特权。接着,我们就谈起了富达公司,是我主动的,因为我觉得不谈这个似乎就不太好意思,当然我是从自己业务的角度切入的。富达公司专门生产高档家具,因为国内原材料匮乏,加之价格又高,前段时间和巴西商家联系上了,打算进口原料。因为供应商要求开具银行信用证,所以他们才找上了我。我已经申报了授信,50万美元额度,批下来就可以开证,这一单是二十万美元左右。我讲完,邵波笑着说,企业嘛离不开银行的。也没说那个事,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四十分钟后,女主角才姗姗来到。打的过来的。她在门口一下车,我的心跳就加速了,鹅蛋脸,长发头,白裙子,白运动鞋,身高160以上,身材窈窕。走近了,又发现她明目皓齿,皮肤呈麦色,一边脸上有个酒窝,有点像我中学时代的梦中情人,唯头发不同,梦中情人是黑色短发,她是淡淡的栗色卷发。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了。
果然,她叫表姐表姐夫。那神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睃了我一眼,脸色微红。我已燥热不安,但尽量镇静。
李艳说:“来,你们互相介绍一下。”她拉过来一把椅子,让她表妹在我旁边坐下。
我们就互相介绍了,我告诉她我在建行,她说自己在xx单位。那是一家事业单位,对于女孩子来说,确实是蛮不错的职业。
介绍完了,我发现又有点无话可说了,不是我口才不好,主要是太拘谨。幸好邵波来救场。他说了那天在富达公司看到我的事儿,意思就是我受到人家尊重吧,然后又说我这个房东怎么好。反正就是被人吹捧吧,但我心里也挺开心的。接着,因为我的提问,他讲起了他的工作史和恋爱史。他高中毕业就工作了,和李艳在同一家厂里打过工,就在万市那边。后来替人跑业务做生意,然后自个儿开公司。算起来他们谈恋爱已经七年了,中间分开过两年,但有情人终成眷属。我问他们结婚了没有。邵波说,还没呢,想结婚之前先买房子,本来去年就打算买了,好几个楼盘都去看过,但犹豫了一下,房价噌噌涨了,钱不够了,就只好再等等了。李艳白了他一眼,嗔道:都怪你,犹豫不决!嘴上责怪,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说真的,我心里略微有一些羡慕。其实李艳也挺漂亮的,虽然没她表妹夺目,当然邵波长相也不差,浓眉大眼的,而且为人勤奋,这一对也是蛮般配的。沉默了一下,我说,买房子还是得早买,因为货币贬值,房价长远看总是上涨的。顿了顿,又说,我几年前买了一套,现在涨上去不少了。那是真的,一个城郊的楼盘,当时和好几个同事一起买的,开发商在我们这里有贷款,给了员工折扣价,130平方,去年交了房,但还没去装修,二十五年按揭在付。我说完,邵波不响,李艳说,你有一栋房子了,还去买房,真是有钱!我突然感觉到不安,实在不应该讲这事。略微有些冷场。我渐渐意兴阑珊,主要是因为,身边的女孩子不是很主动,她一直在听,几乎没插话。
大约到四点半,她站起来,说:“表姐,我要回去了。”
邵波说:“急什么,一起吃饭呀。”
她再次说要回去了。
我就说,那我也走吧。
于是李艳说:“那你们电话互留一下。”
我拿出手机,微笑着对她说:“你报一下,我打给你。”
她愣了愣,報了,我就拨下那串号码。随即她包里发出铃声。她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摁掉了。
我说:“名字呢?否则我怎么存?”
“姚梦婷,”她说。
求证了一下,我把名字存下,然后告诉她我的名字。
她向我们挥挥手,往门口走去。李艳连忙站起来,说我送你。很快她们开着那辆起亚走了。
邵波笑了笑,冲我问:“感觉怎么样?”
“好,”我说。
“给你们牵线了,接下来自己联系。”
“可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应该没有的,李艳问过。”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没人追呢?”
“她表妹很有上进心的,工作后马上考编,没心思谈恋爱……还有她姨夫是老师,家教挺严的。”
哦,我说。心里有点踏实了。然后和邵波道了别,走回家去。我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云里雾里,因为我又不可遏制地恋爱了,我对她已然是一见钟情,她对我我则一无所知。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左右,我给她发短信:在干吗?没回。我郁郁地上班。一直到快吃中饭了,才回過来:忙着呢。晚上,六点多,我又给她发了条短信:在家吗?没回。整晚过去都没回。我完全泄气了,心想,没戏的!幸好,我也没太投入,要不然又要品尝一番失恋的滋味。
第三天下午,邵波打来电话了,问我,联系过了没有?我实话实说。他说,我老婆说,她表妹对你印象不错的,你就大胆一点吧!于是我又鼓起了勇气。
第四天,也就是周三,下午三点来钟,我给她发短信:晚上有空吗?
一会儿回过来:怎么说?
我又发:想请你出来坐坐。
又过了大约一分钟,回复道:建议具体一点。
我暗喜,发过去:喝茶还是咖啡?
很快回过来:喝茶好了,咖啡睡不着。
我发:好。
七点半左右,我们在南门街碰了头。那里有一排茶楼,门面都是狭窄的,但尚不失茶楼本色,其它大部分实则成了自助餐厅。我们进了一家,找了个小包厢落座,点了两杯绿茶,一盘瓜子,几碟水果。虽然盛夏已经过去,天气依然有些闷热,包厢里开了空调。今天她穿了一套墨绿的长裙,配着中跟凉鞋,气质有些雍容不凡。
先聊了一会儿工作。她吃了一片西瓜,看着我,淡然笑着说:“其实,你们单位有我的同学。”
“谁?”我忙问。
她却不肯说。我心里揣摩着,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同事挺多的,也许是男同事,也有几个,靠猜实在徒劳。我有一些紧张,谁知道人家会怎么说我呢。
她说:“人家说你,工作能力蛮强的,而且领导也很器重你。”
我笑笑,如释重负。
她又说:“还说你喜欢写写文章,经常在报纸上发表的。”
我霎地脸红了,说:“这个也被你知道了?”看来那人对我了解颇多。
“是啊,笔名叫什么来着?”她继续浅笑着,不断地抛出包袱。
“马克。”我的脸灼热。
“对对,马克……为什么起这个名?有点怪。”
“那你说麦家为什么叫麦家?”麦家虽然成名于成都,但祖籍却是我们这里,因为电视剧《暗算》热播,在故乡名气很大。
吃了一颗葡萄,她继续说:“我还特地翻了这几天的报纸,居然昨天就有一篇。”
就是周日写的那篇。其实,我还发表过几篇小说,那种中短篇,微不足道,所以就没说。
“写得真不错!反正我是写不出来的,不过我喜欢看。”她说。
“那以后有发表的,我告诉你。”我看着她说。
“好好,我一定拜读!”
聊到九点半,她说该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我们出来,先往江边走,这个当年郁达夫乘船远行的码头,如今只是一个景观,一个抽象的名词。码头边的空地上,见缝插针放满了小茶桌,茶客们在享受安逸的生活。皓月当空,银辉洒在江面上,铺砌了一条通往天堂的路。杨柳依依,微风拂面。走过郁达夫铜像,她说还是打的回去吧,于是我们走向大马路。我招呼车子,同乘而往,把她送到迎宾苑。在小区门口,我说送你进去,她说不用了。我想,也别太勉强,就挥手道别,让司机往我家方向开。到恩波广场,我却下车了,沿着江边走回去。我心情激动,需要慢慢平复。
我忽然想到,今年元旦,小唐给我解签,不是说过我可能很快就会有姻缘吗,难不成果然来了?小唐搬出我们家,差不多四五个月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啊,谢谢他为我指点迷津,虽然命运是天定的。啊,我原以为只是我一厢情愿,现在看来未尝不会是两情相悦。啊,我真是感到幸福!
3
我想,也不能联系太频繁,欲速则不达,基本上是隔天联系一下,发条短信,而她也很快回复。双休日她说有事,我也就没约。下一个周二,我又在报纸上发了篇小散文,拿到报纸第一时间就告诉她了。一会儿她回复短信:欣赏了,很不错。我心里乐滋滋的。
邵波那个事情,我当然放在心上。如果成了,我不得叫表姐表姐夫了么。但富达公司的业务还没做好,不宜开口。周四,信用证授信批下来了,我当即打电话给财务经理。他热诚地表示感谢。然后我就把那事儿说了,我把李艳说成是我家亲戚(这不正是我希望的么),然后又说:“张总,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反正钱不多,也拖这么久了,还是付了吧。”
他有些为难,说,不付是老板说的,叫我和老板沟通。
我马上打给老板,聊了一阵,包括以后贷款的承诺。老板发了几句牢骚,指责邵波做生意不地道,然后说,既然是何经理的亲戚,那我就叫财务安排一下,下个月底付了吧。我连说谢谢。下个月底,最多也就是四十来天后。
然后我打给邵波。
他也连说谢谢。顿了顿,又问:“房东,你和她表妹的事情,有没有进展?”
我说在联系。
“有希望吗?”
“希望有希望。”我笑道。
“只要她没男朋友,你就死追好了,一般都会成的。”他也笑道。
第二天,富达公司财务老总来办事儿了,按照信用证业务的要求,在指定账户存进10%的保证金,然后我们银行就给巴西的供应商开出一份19万多美元的信用证,也就是银行对这笔业务做了担保,供应商可以大胆发货,货抵中国,单据齐全,我们即刻付款。
4
到了周五,我想,该和梦婷见见面了吧。下午给她发短信,她说晚上和同学有饭局,明天白天家里有事,也没工夫,晚上看。我说好,那就明晚一起走走。她说明天再联系吧。
周六下午,我再联系她。她说晚上也有事儿,要不明天吧。我也不好问是什么事儿。在家吃好晚饭,有些无聊,有些沉闷,上了一会儿网。八点左右,一个客户打电话给我,说在国贸唱歌,问我去不去,我爽快地答应了。国贸就在我们家附近,走过去几分钟。客户是造纸老板,在我们这里有贷款。去了看到一大拨人,男的有七八个,女的也差不多,当然都是小姐。男人中有好几位熟人,是他们公司的骨干,不熟悉的那几位是远方来的客户。我就喝酒、唱歌,和小姐玩骰子,忘掉了苦闷。到十点多,我说要回去了,终究也不是太有劲儿。还有,莫名地心里有些不踏实。
我往江边走去。直接回去很近,但我想多走一走。夜深了,江边人少了,稀稀落落有人走过。月光疏朗,几颗星子熠熠闪耀,江水静静流淌。我想走到恩波广场再折回。中间就有我们银行,它的前面是一个亲水平台。走到平台上,看到寥寥几条人影,宛若夜这场戏里的道具,有些虚幻神秘。我倚着栏杆,往下面看,下面有一个更窄的亲水平台,十来只乌篷小船成扇形停泊。我看到了两条人影,手拉着手,脸朝着江面,站在灯光幽暗处。我也走了下去,走过一条条小渔船,打算从另一头上去。突然,我感觉那个女人的背影有点眼熟,白色的裙子,白色的运动鞋,还有发型和体态。我的心跳猛然加速,咳嗽了一声,他们同时回过头来。我感到天塌了。就是姚梦婷!她也是满脸惊讶,迅速放开了手。
她说:“咦,怎么是你?”
“我还奇怪,怎么是你呢?”我强作镇定。
“你、你这么晚出来干什么?”她的脸应该通红了,但灯光暗,看不真切。
“我和朋友唱歌,然后刚出来,想回去了。你们呢?”
“聊聊天。”
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那个男的。应该比我年轻一点,客观地说,也比我帅一点,至少个子比我高。他表情严肃,也在用警觉的眼神打量我。
我说:“那我走了。你们接着聊。”
她不说话。
我果决地回头,登上台阶,穿过平台,直接回家了,心里充满了苦涩和愤怒。这愤怒之火,也烧向邵波,他只是在利用我!而我原先以为,是互惠,建立在一种可以接受的准则上。我甚至想,明天就和富达公司打招呼,不要付钱给他们!
但周日上午,我给李艳打电话了(登记本上有号码),我还是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直截了当地说:“你表妹有男朋友的!”
她说:“不可能!”
“我都看到了,昨天晚上!”我简单说了下经过。
“那我再问问。但你说的这个,我确实不知道!我姨妈姨夫也都说没有。”她口气不那么坚决了。
下午,等来了她的答复,说直接問表妹了,是有个男的在接触,快两个月了,是同学介绍的,在乡镇工作,29岁,家里条件也不错,父亲办个小厂,街上房子也买了,但表妹不是很喜欢。昨天是那个男的约了她,牵手也是男的主动的。李艳把打听到的都告诉我了,好像是为了补偿。
我说:“那什么意思?关系还不确定?”
她说:“是的。哪个漂亮姑娘没几个追求者?她能和你出来,就说明那边还不确定……你喜欢,还是有希望的。听她的意思,好像对你更有好感。”
我说谢谢,搁了电话。
5
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整整三天,备受折磨。那天连我妈都看出来了,说,你脸色这么差,怎么回事?我说没什么,工作忙。她盯着我,说,谈恋爱,不好不投入,也不好太投入。我含糊地应了声,赶紧躲开了。到周三下午,我实在忍不住了,愣怔了一阵,给她发了条短信:在忙吗?
很快收到回复:不忙。
我说:晚上出来走走?
她说:不想出来,没心情。
我说:想和你好好聊聊,否则我受不了!
过了会儿,她发过来:那七点钟联系。
晚上,我们去了她家旁边的镬子山公园。本来想去江边的,但那个事后我不想去了。镬子山公园就是一座山,山脚都已造满了房子,山上也有一些建筑,主要是气象台。我曾经上来过一两趟。沿着甬道,我们很快上到山顶附近的一个平台,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其实这山很矮,虽然面积不小。
寥寥几个人影,四周静悄悄。透过疏阔的树林,看见镰刀般的月亮,在乌云的边缘游走。今天她穿了衬衫,下面是牛仔裤,倒是合适爬山呢。
坐下来后,一阵缄默。我先开口:“最近好吗?”话说出口,心里想想,和上次见到,似乎还真是隔了很久的样子。
她说:“不好!”
我说:“那天我问了你表姐,她告诉我一些事情。”
沉默。一会儿她说:“我很烦,真的。”
我说:“你有两个追求者,怎么会烦呢?奇货可居,应该高兴才对。”我说了句笑话,可自己也知道没有一点儿可笑的成分,至少在这种场合。
她一愣,说:“把我当什么了!”抬手给了我一拳。我们坐的位置,让她刚好能伸手打到。“真的很烦的,你知不知道?”她又说。
这一拳,打得我却很舒服。可是脑子里出现他们牵手的画面,心里又耿耿了。
我说:“其实想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是很正常的。”
“正常你为什么不理我?”她脸侧向我。
“我怕麻烦。”我看着前面的一棵松树。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应该好好表现自己,和人家公平竞争。”
“对对,竞争上岗。”我笑了一下,没笑声,有表情。
这回她没捶我。冷场片刻,她叹了一口气,发出千回百折的“唉”的一声。
我说:“为什么叹气?”
她说:“因为你的出现。”
我说:“我出现怎么啦,只不过是个备胎而已。”
她说:“你很有才华,但是年纪有点大;他呢,样子还不错,但是脾气不好,也不太有上进心。”
“那怎么办?你得好好选择了。”我说。我想,原以为是两情相悦,却不料搞成了三角恋爱。我一个优点加一个缺点,他一个优点加两个缺点,第一回合我领先?然而,他的优点很关键,可以加分。我想,她姓姚还真是姓对了,这不,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
她又叹了口气,千娇百媚的,说:“因为要选择,才烦恼。”
我说:“我怕竞争不过他。”
“给自己点信心好不好?”她说。
“好,那我就有点信心吧。”
她又说:“其实,他家里条件也不错的。”
唉,我暗暗叹了口气,这下他有两个优点了,打平。我默默地盘桓,其实这一条我也勉强沾边吧,特别是她的话里有个“也”字,从语法上可以这样理解。
“给我点时间,好吗?”她看着我说。
我也看着她,说:“好啊……我怕什么,反正都这么大了,也耽误不了。”
她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收敛起,好像她的笑声是一群恐怖分子,不能轻易暴露。接下来,她谈了一阵那个男的,是高中同学介绍的,认识两个来月了,比她大三岁,在乡镇上班(具体哪个乡镇不肯透露),家里办个小厂,一起吃过一次饭,喝过一回茶,散过两次步,包括被我碰见的那次,反正比我接触多点,他想上她家,她没同意,所以父母不知道。
说完了两个人陷入沉默。我试着去理解她,那就是设身处地,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我觉得事情是挺烦的!我想竞争就竞争吧,大不了失败,但不能被自己打败,好像海明威就这样说过吧。我想生而为人,不就是从竞争中产生的吗,亿万颗精子,只有你得到机会,所以竞争有什么可怕的!一会儿她说想回去了,于是我们起身。顺着坡路下来,走过几档高台阶的时候,我牵住了她的手。然后我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啊,可能那天我反应过度了。
分手时,她看着我,说:“那就说定了,给我一个月时间认真考虑吧。你好好表现!”
我说一定!默默地对着残月起誓。
6
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我都只发了条问候短信,她也很快回复。周六我参加文联的活动,就没联系。周日上午,躺在床上,给她发短信:起床了吗?她很快回过来:早起了,要和我妈出去。下午,我也出门逛了会儿,四点多回家来,快走到家门口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问:“你是何文涛?”
“是的。你是谁?”我站下来接听。
“我是姚梦婷的男朋友!”声音有点浑厚。
我一惊,脑子空白了几秒钟,然后说:“你也太自信了吧。”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电话?唉,小地方,真要打听一个人还是容易的。
他说:“你别插进来了,这样不道德!”
我说:“她现在还有选择权。”
他说:“反正,我得不到的话,你也别想得到!”浑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凶狠。
可我也不是吓大的,就说:“我们为什么不能绅士一点,公平竞争呢?”
他说:“你和别人做生意,利用银行的职位!”
“你胡说什么!”我连忙反驳。
他说:“我知道了!如果你还追求她的话,我就到你们银行去告发你!”
我气愤不已,摁掉了电话。我愣着,然后就体会到了内心的害怕,虽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怎么说得清呢?这会影响我的前程!去年就有个下面支行的行长,因为和客户做业务,被单位开除了。而那个事情,他怎么知道的?也许是梦婷无意中透露的,又或者是从别的渠道,比如富達公司的人?唉,谁知道呢,但已经不重要了。
然后,我就不再和她联系了。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她发短息给我:在干吗?
我也不理。然后就没了音信。
然后有一天,邵波又来敲门了,他说:“房东,钱拿到了,谢谢你!”
我说,那就好。
“这里是三千块,我答应了给你的。”他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我。
“不要不要!帮忙可以,收钱不行!”我坚决拒接。
他有些尴尬,愣了愣,手缩回了,说:“被他们抹掉了零头,三千多,付了一个整数。”似乎这样一说,他就心安了些。
我以为他会说到梦婷的,但没说,再次谢了就下去了。
来年春天,他们搬走了。搬家那天,邵波告诉我,买了套二手房,打算结婚了。我表示了祝贺。而其时,我也恋爱了。
他们往车上搬东西。李艳经过我身边时,我问:“哎,你表妹现在怎么样?”
她说好啊。
“还是那个男朋友?”
“不是的,是个医生。可能下半年也要结婚了。”李艳一笑说。我感觉她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我沉默。她又说:“你女朋友很漂亮的。”
“是吗,她们是不同的类型。”我说。
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被她好几次责怪。”然后,也没解释,匆匆搬完东西,开着车走了。
我琢磨着那句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能也是永远想不明白的。
而时至今日,我居然没有再见过她,虽然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小城。但我知道她在,为人妻,为人母,那种气息,我似乎偶尔能够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