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结庐的真相(中)
在千年之下回忆发生于北宋大中祥符四年的那场轰轰烈烈的闹剧,依然感觉水平远不如大泽乡的下层知识分子兼民工吴广,甚至比后来梁山泊的强盗头子宋江还要低上一个档次。从效果方面来说,无论鱼腹中发现的天书也好,石碣村里天降的石碑也好,至少最初都如愿以偿,起到了预定中的鼓舞人心的作用。惟有宋真宗玩的那次是个失败的作品,一开始就受人怀疑和诘难。尽管如此,他依然不肯放弃,为了保证这次暧昧而可疑的、远非今人所谓好大喜功的盛典能顺利进行,事先他甚至在开封的皇宫里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秘密排练,然后于当年二月的某个早晨如同空降,突然出现在一个叫宝鼎县奉只宫的地方,“庚申百官宿祀所。是夜一鼓,扶侍使奉天书升玉辂,先至脽上。二鼓帝乘金辂法驾诣坛,夹路设燎火,盘道回曲,周以黄麾仗。翼日帝服衮冕登坛祀后土地只,备三献,奉天书于神坐之左次。”(《宋史》志卷五十七)至于这地方究竟是在哪里,从京城出发至目的地具体行程路线如何,还有宫是原先就有的或为迎驾新盖,尤其奉只是否为奉化的误笔,一概不明。不过从册文内容来看:“虔遵时迈,已建天封。肃然鄈上,对越坤元。式祈年丰,楙昭政本。介祉无疆,敢忘只畏。”《辽史礼志》没有收录他兄弟耶律隆绪的祭地册文看来是个遗憾,因此无法比较两人文学水平的高下,但他既然“还奉只宫,钧容乐、太常鼓吹始振作。是日诏改奉只曰太宁宫”,《大宁之曲》的歌词在《金史》里倒还能找到,叫做“于皇神宫,有严惟清。吉蠲孝祀,惟神之宁。对越在天,綏我思诚。”这个于就是于越的于,这个越也是于越的越,不知是否即以他的文字为基础改写。至少后来编《辽史》《金史》《宋史》的是同一伙人,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此外以“只”名地,也不像宋廷制度而更接近彼国习俗,比如以有“太祖天皇帝、应天地皇后银像在焉”的显陵长宁宫下属奉先县为例,就有耶里只,浑只、夺罗果只,拿葛只,合里只,牒得只、浑得移邻稍瓦只,合四卑腊因铁里卑稍只等属邑,文字水平相当高明,技法方面跟《楚辞大招》那著名的几十个只亦有一比。因此,如果让宋辽两国皇帝同台表演《诗经》朗诵,辽主耶律先生想必会选择《诗秦风》的“南山有栲,北山有杻。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乐只君子,德音是茂。”宋主赵恒先生想必也会选择《诗鄘风》的“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评委一郑玄的评审意见是:“戊之言茂也。”(《礼记月令注》)评委二班固的评审意见是:“蘖茂,于戊(于越)是也。”(《七修类稿》卷六干支条引)评委三邓文原提醒观众注意:“封泰山,禅会稽。”(《巴西文集》帝禹庙碑)评委四朱熹又从专业角度及时给“茂”字注上古音:“叶莫口反。”(《诗经集注》)则音当为“侯”。然后由总评委屈原出来宣读颁奖辞:“魂乎归徕!国家为只。雄雄赫赫,天德明只。”想象中应该是很好玩的事情。
此外让人感兴趣的是他那别具一格的行头,即主演这部历史剧时卖萌的扮相:《宋史卷一百四礼七吉礼七封禅》说他“服通天冠,绛纱袍,乘辇谒后土庙”,俨然与《辽史卷五十六仪卫志二》“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的礼仪标准完全相同,或者说不敢违反彼国对国家元首出席封禅活动所作的特殊的服饰要求。如果不是相信世界早已实现大同,只能说是一不小心撞见鬼了。他兄弟管辖的江山喜欢认东汉刘氏做祖宗,要玩这种道士风度,“通天绛袍为朝服”(引见同上),完全可以理解。你一个大宋皇帝,敢拿所谓宋学跟汉学叫板的人,封禅国祭,居然敌国服色,让人怀疑开封城里的龙椅到底是一条军棍打出来的,还是一纸降书买回来的。虽说领导人穿西服出国是民族开放和自信的表现,但如果有一天特朗普一身特大号中山装出现在北京天坛,相信国人的普遍反应肯定不是总统先生热爱中华文化,而是美国鬼子可能不行了。因此,《辽史》卷七十一后妃萧绰传所记“景宗崩(982),尊为皇太后,摄国政。委于越休哥以南边事(休哥疑太宗小名)。”又同书卷十四圣宗统和十六年(998)条下所记“十二月丙戌朔,宋国王休哥薨,辍朝五日。进封皇弟恒(真宗名)王;隆庆为梁国王,南京留守。”又同书卷五十三礼志六嘉仪下:“天庆元年(1111,当宋徽宗政和元年)天雨谷,谢宣谕后,赵王进酒,教坊动乐,臣僚酒一行。礼毕奏事。”看了绝对可以颠覆你的三观,如果相信所记属实,这辈子算是白混了。如果不相信,又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在那里。再说前面两人可不是等闲人物,一个是彼国权势倾天的国母、跟他在澶州拜把子的金圣宗的老娘,一个即金圣宗自己。唯一可行的办法,看来就是学他那样向后土大神虔诚祈祷,希望能告诉我们这是史官一不小心写错了,而非历史真相原本如此。至于那个连《宋史地理志》里也找不到的奇葩的金鼎县,虽说让人纳闷,但如此轰轰烈烈的全国性运动,就是有人藏着捂着打死他也不肯说,也难保利益集团以外的人尤其后人都能口风一致,比如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就有关于金鼎湖的记载,“贡湖、游湖、胥湖、梅梁湖、金鼎湖为五湖。梅梁湖在西洞庭山之东北,相传孙吴时进梅梁至此,沉于水。金鼎湖在梅梁湖西,相传吴王尝沉金鼎于此。”《四明它山水利图览》梅梁条:“梅梁在堰江沙中,其大逾抱,半没沙中不知其短长。横枕堰址,潮过则见其脊,俨然如龙卧江沙中,数百年不朽。”则所谓金鼎县为金鼎湖之伪,大致可以确定。而袁褧《枫窗小牍》更是毫不留情,把他当年效仿周公(清华简《耆夜》作弔旦)“亲封玉册,置于石匮,将作监封固之”的宋版《尚书金滕》也弄到了手,并公诸天下,为这部国产或邦产历史巨片添上一个精彩得让人大掉眼球的结局(文中注释系本文作者所加,仅供参考)
真宗皇帝祀汾(祭后土封禅,大中祥符四年二月),而还(环)驾(夏驾湖之驾,日湖别名,环湖而行也)过伊关(“伊”古同“是”,堤也,关即堰口),亲洒宸翰,为铭勒石,文不加点,群臣皆呼万岁。其文曰:
夫结而为山,融而为谷。(结:髻。融:明也。《左传》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孔疏:融是大明。)
设险阻于地理,资手距于国都。(手距谓堰口南北之堤如两手合抱,林逋《三君帖》:“彼珍重者,果为两手所揞矣。”揞同绀,禁也。封禅即开禁。)
足以表坤载之无疆,示神州之大壮者也。(载:椉,乘之古文,帽子拿掉就是古代首位昏君桀,封禅正主。大壮:易卦名,以“大壮利贞”自慰或为自己打气。)
矧复洪源南导,高岸中分(洪源:沙水,详它山志。高岸:大浃口,阿育王寺在南岸。)
夏禹浚川,初通关塞;周成相宅,肇建王城;(周成:周成王,名诵,自称诵小子,实为甬之伪。)
风雨所交,形势斯在。(风伯雨师,助蚩尤战黄帝者,详山海经。)
灵葩珍木,接畛而扬芬;盘石槛泉,奔流而激响。(灵葩:灵芝,亦名紫芝,四明特产。槛泉:水底梅梁,俗称千年铁门槛。)
宝塔千尺,苍崖万寻。(典型明州特色,免费广告词)
秘等觉之真身,刻大雄之尊像。(阿育王,弥勒佛。《宝庆四明志》阿育王寺:寺有释迦如来真身舍利塔,内有一角金钟,舍利在焉。《延祐四明志》:岳林禅寺:宋大中祥符间重建曰大中崇福,乃弥勒示现之处。)
岂独胜游之是属,故亦景贶之潜符。(“符”隐“父”,潜父谓僵尸,即《山海经》贰负也。)
躬荐两圭;祝汾阴而祈民福;(两圭:两封。上封下禅,二梅梁也。汾阴:堰口为分水枢纽,南大溪,北小溪。水阴为南,大溪也,俗称奉化江。)
言旋六辔,临雒宅而观土风。(辔:季連之連的古文,见清华简楚居。雒:洛之别书,汉人杰作,因《山海经》惊现于世,避讳也,经云:“爰有淫水,其清洛洛。”内多有关舜与二妃于此洗鸳鸯浴的描写。)
既周览于名区,乃刊文于真铭,曰:
高阙巍峨,群山迤逦。(高阙:堰口,即上云高岸中分处。迤逦者,大堤,俗称連山。)
乃固王域,是通伊水。(王域:王城,故周人氐辟,亦名穿山,或称鬼都。伊水:清溪,慈溪小溪。溪分自堰口,古名伊阙)
形胜居多,英灵萃止。(英灵:三王,古公王季文王。《真诰》阐幽微第一:酆都六大天宫,武王发为鬼官北斗君,文王为西明公领北帝师,邵公奭为南明公,禹子夏后启为东明公,此四人又别称四明公。陶宏景云:“酆都唯有六宫,而周文王父子顿处其三,明周德之崇(祟)深矣。”)
螺髻偏摩,雁塔高峙。(偏,徧之讹。徧:《广韵》:周也。《说文》作帀,又释帀字:周也。摩:《扬子方言》:灭也。周大姒,文王母身份可证,灭于此也。又《正韻》:帀,作答切,音浃。大小浃之浃也。)
奠玉河滨,回舆山趾(奠玉:古封禅祭式。清华简金榺:“周公乃为三壇,同(洞)墠为一壇,于南方周公立,女秉璧旹(古文时,博雅:伺也)珪。”珪即玉也,所谓筑土为壇,除地为墠,大致如此。山址:四明东足。)
鸣跸再临,贞氓斯纪。(禁祀母之意。鸣跸:呜妣,哭母也。贞氓:卜亡也,佛罗髻发主人。斯,说文:“析也。诗曰:斧以斯之。”)
当宋真宗于封禅的路上心血来潮,亲洒宸翰,兴致勃勃写他的封禅铭文时,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另一个人也在伏案挥笔,不过可没他那样的好兴致,文体也是诗歌而非骈文,这个人就是我们尊敬的国家道德典范林逋先生。事实上他最初隐居的地方就在这里,湖中的小小土山,周边是个除夏洪暴发时可能有点水、平时几乎干涸的池塘,让人不敢相信就是上古著名的爰陂和日湖,《尚书舜篇》开头的“日若稽古帝舜”,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日湖右边会稽鼓山大舜”,或“中国江南会稽鼓山大舜”的意思。这只鼓既是《诗经緜》里象征周家政权的那只,也是《会稽记》“雷门上有大鼓,围二丈八尺,声闻洛阳。孙恩之乱军入,斫破,有双白鹤飞出”的那只,而这个只字当然更是地只的只。加水成汩,又为屈原英魂所聚,等着粉丝们每年端午给他带来粽子的地方,他喜欢吃这玩意,还是自己托梦给南朝的湖州人吴均才知道,因此本省所产至今尚驰名全国,差不多每个高速服务区都能买到;虽因史官误导,剪裁古史,颠倒黑白,当地人民不闻韶乐或鼓声久矣,幸有《清华简楚居》出土,告诉我们“季连初降于隗山,氐于空穷。前出于桥山,宅诸爰陂”,让原先被遮蔽的历史获得一定程度的澄清,因古文奉化的“化”字作“(亻隗)”,氐为周都氐辟,别作祇,也即地只的“只”,空穷即为雪窦,而桥山就是以梅梁为桥的它山堰也。《乾道四明图经》称北宋时湖名清澜池,山号镇明岭或内案山,“上有佛亭,皇朝天禧中太守李夷庚能地理之学,以州无案(祭)山,故直州之南累土,为阜高丈(大),名曰镇明岭。此盖夷庚因其旧而增之耳,非刱为也。其后往来(祭),惮于登陟(此证“丈”为“大”之讹或伪),日削月夷,特(祭)土坡于其侧耳。”反复强调山因增土而成,正是积土封禅之本义,所谓意在言外或锣鼓听音,此之谓也。佛亭二字语义含糊,但凭直觉就知道应该是天封院,这要感谢前面真宗“虔遵时迈,已建天封”的启发,考《宝庆四明志》卷第十一叙祠:“鄞县南一里半,旧号天封塔院,汉乾佑五年(后汉952)建,皇朝大中祥符三年改赐今额,寺有僧伽塔”,说的就是它了。《宋史》说的“少孤力学”也好,《郡斋读书志》说的“少刻志为学”也好,应该就在这池边的小山或树顶鹊巢愿力祥瑞拂熙之下。虽距作为闹市区的大堤不远,但以历代禁祀,加上泥泞不堪,带来的好处是相对比较安静。让时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这一联,除寓意玄妙,周边环境如何亦能分辨个大概。
然而,澶渊革命一声炮响,给宋国送来了封禅主义。可以想象皇帝的辚辚车马突然杀到这里后对他产生的惊扰,更重要的是精神意义上的压迫,因他的精神主宰是梅花,这两个字里实际上隐藏着古代最惨痛的一段历史,梅实祭母之隐辞,花同奉化之化字。当年太姒战败被髠发刖足,以有身孕暂缓处死,缚于山上木,受苦受难,坚贞不屈,孩子生下后沈于沼池而死,化身为肥,繁殖庄稼,此亦龚定盦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之本义也。她深爱的情人却自宫示悔,称弗求饶,是个软旦(今作蛋),为后世所不耻。“弗”即吴语“不敢了”的意思,后世汉奸大多盛产于吴地,当亦不为无因。而封禅即祭旦,冒天下之大讳,启历代之禁封也。不过对他来说,即使对朝廷改祭一事深怀不满,但因主事者如王旦、陈尧叟、王钦若等都是相熟朋友,内心的焦虑和痛苦也只能通过委婉的方式表现。之所以学会写诗,大约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考诗集首篇就是与中央封禅领导小组副组长陈尧叟唱和的,另如《病中二首之二》之“长卿病渴应难奈,玄晏清赢已不禁”,《寄解州李学士》之“闻演丝纶征诏近,相如文学动天聪”,用的也都是封禅的本典。请记住这个重要的时间概念吧,即北宋大中祥符四年公元一○一一年,皇帝封禅之日,正好是《宋史全文》所记他二十年隐居生涯的结束之时,其间的因果关系相当明确。天底下比这更巧的事或许还有,但这确实也已经是够巧的了。由于它的重要性,让我们再次来一起重温原文,尽管此书出于四库馆臣之手,杭州和孤山两块招牌少不了还是要抬出来的,但在已基本梳理清楚的事实真相面前,只能是自露其丑而已,其文云:“壬子大中祥符五年(1012)六月癸丑,钱塘人林逋,性恬淡好古,不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转运使陈尧叟以其名闻。庚申,诏赐粟帛,长吏岁时劳问。”以封禅之年祥符四年(1011)计,上溯二十年为太宗淳化三年(992),以陈尧叟推荐之年祥符五年(1002)计,上溯二十年为太宗淳化四年(993)。比较合理的推测应该是闹剧上演当年,原本安静的隐居之所成为喧嚣的国祭所在地后,他就悄悄离开了那里。不仅拒绝参与演出,连观众也不想做,行前以诗明志,题为《孤山隐(移)居书壁》,诗云:“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董其昌林和靖诗意图作三竺)溪流上,独树为桥小(卜)结庐。”全诗明白如话,连中学生都看得懂,万历版《林逋诗集》的编者就更不用说了,王阳明门人黄绾在序言里写道:“予尝读西湖处士林逋诗曰:(诗同上)。志肥幽遁,以孤山为不足隐乎?”但明明是移居,现在却被改成隐居;明明是三竺,现在却被改成天竺;明明是卜结庐,现在却被改成小结庐。尤其是后三字,連文义都不通,好象一千年前就是小康社会,政府就有廉价小套公房出租似的,真是对他诗才的莫大亵渎,却也未见研究者们吭过一声。可杭州古代的历史学家对他感情再深,有这个“独木为桥”即它山梅梁在,到头来还是白辛苦一场。
新的寄身之所是个我们已经相当熟悉的地方,即前述梅梁下的地道,或称穿山,或称梁弄,更早时候号曰氐辟王邦王家(清华简皇门),后来有个新玩法又叫潮音洞,实际上是同一个区域。而他的移居说起来更简单,从地表到地下,相当于自原先的顶楼搬到了下面的车库,不过稍有点斜度和纵深感而已。《乾道四明图经》卷二在记当地最著名的甬江时笔法奇特,称“在县东一里,实海口也,而有大浃小浃之名,盖随地而异也。乘潮往来,南入于奉化界,东入于定海昌国,西入慈溪。”记述大抵属实,跟郦道元笔下的浙江到了余姚以后“爰有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潜达旁通,幽岫窈窕”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使与新挖出来的北大汉简《妄稽》“谨筑高甬,重门设巨。去水九里,屋上涂傅。勇士五伓(疑为佽飞之佽),巧能近御。地室五达,莫智知其处”相比,也不遑多让。就是没强调这个“随”字的特殊意义,当然此为古人的惯用文法,不必苛求,拿他自己的作品来说,《僧有示西湖墨本者,就孤山左侧林萝秘邃间状(伏)出衡茅之所,且题云林山人隐居,谨书二韵承之》“泉石年来偶结庐,冷挨松雪瞰西湖。高僧好事仍多艺,已共孤山画入图。”除了告诉人家他已不住在那里,这个“隧”字同样也要写作“邃”的。但他真正的杰作《深居杂兴六首》和《杂兴四首》等就是在这洞里写出来的,可见欧阳修评论好友梅圣俞“诗穷而后工”这一定论,用在他身上同样也相当合适。前者如“上书可有三千牍,下笔曾无一百函。间卷孤怀背尘世,独营幽事傍云岩。僧分乳食来阴洞,鹤触茶薪落蠧杉。末似周颙少贞胜,北山应免略相衔。”后者如“散帙挥毫总不忺,病怀愁绪坐相兼。苔痕作意生秋壁,树影无端上古帘。一壑等闲甘汨汨,五门平昔避炎炎。惟应数刻清凉梦,时曲颜肱兴未厌。”诗艺固然出神入化,但从内容方面看,寄身阴洞,自号深居,四壁生苔,坐愁终日,显然并非他喜欢的生活环境,只是迫于无奈,权作寄身罢了。本来他在山植有杨梅,按公开承认他是奉化人的《西湖新志》所载:“和靖种梅三百六十余树,花既可观,实亦可售,每售梅实一树,以供一日之需。”现在地方被政府征用,居所潮湿阴暗不说,连衣食来源也成了问题。这样,诗集里那些影响他清高形象的叹苦嗟穷之作如《寄呈张元礼兄)所谓“君栖枳棘官将满,我住蓬篙道正穷”,《寄耏门梁进士》所谓“退隐无山进乏媒,杜门芳草与苍苔。贫为吾道应关命,达似他途亦是才”等,也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好在刚为皇帝写了马屁文章《朝觐坛颂》和《封禅圣制颂》的陈某甚得圣上欢心,新升宰相,说话管用,因此很快就有诏赐粟帛,赐号和靖处士之举。
但从后来的事实看,一纸虚衔和几个芋头,实际上没让他能顶上多久,最后還是改变初志出来混了,具体职务就是前面说的国家教育官员。要使这样一个情怀高洁、意志坚定的人向世俗妥协,想象中应该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或许是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或许为家庭和子女(或按正史所谓侄孙)前途考虑,或许背后有更深刻的因素,只是我们目前还不清楚罢了,像《焦氏易林明夷》说的“作室山根,人以为安。一夕崩颠,破我壶飱”这样的意外事件,既然祖辈当年没法成功避免,也难保不会在他身上重演。同时代的刘筠显然深知底细,看到他的新居就在天母化身为肥的沼池边不远,应该就是王随分俸资助,王旦清谈终日,梅尧臣雪中访他的“宁海西湖之上”那所,言下不无讥诮,有《题林处士肥上新屋壁》诗云:“久厌候靖静室来,卜居邻近钓鱼台。旧山鹤怨无钱买,新竹僧同借宅栽。斗酒谁从杨子学,扁舟空访戴逵回。抽毫有污东阳望,但惜明时老涧才。”稍后毛泽民更是过份,透露他的行政级别是五品,称“雪月共高寒,求多意未阑。林逋五品服,宋璟九还丹。老友松筠健,贤宗鼎鼐酸。任渠蜂蝶闹,难作武陵看。”前者说明他虽已破处,坚持母祭而非父祭的精神信仰未有改变,这也是许多人继续喜欢他的原因,而旁边有僧寺,应该就是雪窦,与梅尧臣笔下的描写相符。后者颔联用宋广平事,昔玄宗称“卖直以取名”者也,相当的不友好,结尾嘲笑之意亦很明显,与其好友苏轼《书林逋诗卷后》“平生高洁已难继”的立论相同。但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痛,自己当官当得开心,狭妓飞觞,朝云暮雨,就不许人家也有口饭吃。还有那个叫许洞的更可恶,居然写诗诬蔑他是“寺里啜斋饥老鼠,林间咳嗽病猕猴。豪民送物鹅伸颈,好客临门鳖缩头”,自己却跑到真宗封禅的路上去送外卖。总之,此后我们尊敬的隐士先生就这样成了有争议的人物,于诏书与道经一色,鸾旗和经幡齐飞中苦苦和靖,坚持了大约有近十年(以天禧三年迁新居计),在诗集里留下占到总量三分之二的官场应酬之作。后来感觉实在受不了,加上侄儿李宥也考中了进士,经济上不仅已能自理,或许还能帮助他了,于是在一个寒冬的傍晚,把十年前搬家时写的那首所谓绝世名作留下后,使用道家的蝉蜕法自动离职溜之大吉。这一天,正史告诉我们是天圣六年十二月丁卯。三百年后他的棺材被杭州人民深恶痛绝的江南释教都总统杨某挖出来,《尧山堂外纪》记曰:“元僧杨琏真伽发其墓,惟端砚一枚,玉簪一枝。”砚隐池,沼池也;簪隐发,髻发也;以物代言,自证心迹,其精神之坚贞或政治立场之顽固可昭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