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建
(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旅游管理系 北京 100083)
达尔文的进化论是从古至今学者所提出的最具说服力且影响最广的科学理论之一。这个理论改变了人们关于自身和世界的设想。美国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论及达尔文的进化论时认为,达尔文的基本思想犹如一种能侵蚀一切、渗透一切、什么都无法阻挡的“宇宙之酸”。这种万能“宇宙之酸”浸入每一种传统的概念之后,便会留下一种革命性的世界观。丹尼特认为,在达尔文提出进化论150年后,进化论的知识已经浸入了其他所有的学科,几乎没有一个科学领域未受到达尔文“酸”的渗透,都无法摆脱达尔文“危险的”理论的侵蚀作用(克里斯·布斯克斯,2009)。
进化论的基本假设有两条:有机体(自然及其一切部分)是在进化过程中由于自然选择的作用而历史地形成的;历史地形成的有机体的一切方面,都对维持有机体的存在具有积极意义。换一种说法就是,由于基因突变产生了不同的个体,经过自然的选择作用,适应环境的被保留,不适应的被淘汰。因而,在并非绝对的意义上(因为进化并未结束),现今的物种都是适应进化历史的产物,其生物形态、结构和生理功能都是与环境相适应的。
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进化心理学是当代西方心理学的一种新的研究取向。它试图用进化论的基本原理和现代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系统地解释人类心理的本质、起源、结构、功能、表征及其理论与应用。进化心理学认为,人是由生理和心理两部分构成的有机整体,人的生理和心理机制都受进化规律制约,几百万年的进化历程必然会在人类的心理上留下一些痕迹,因而没有理由认为心理不受进化规律的影响。心理是人类在解决生存和繁殖问题的过程中演化形成的,所以心理学的研究应受进化论的指导。
这种由进化论所引发的最深层的心理学理论研究动机,是试图考察心理实在的历史演进过程,即追溯心理实在是如何在进化过程中形成与发展的,并在此基础上理解心理实在对有机体实在的意义。这种研究的目的是揭示有机体的身体结构和心理活动形态,在其进化历史的每一阶段上所发生的变化以及这两种变化之间的对应关系,进而揭示心理实在与有机体实在之间的历史同一性,为心理实在作为有机体实在的机能表现这一理论信念提供具体的科学论证,同时否定关于心灵实体存在的哲学信念及其对心理学的影响(许波,2004)。
目前对于什么是休闲及休闲的本质、概念和内涵,已有多位学者从不同的学科视角和理论视角进行了积极探索(马惠娣,1998/2001;刘海春,2009;陆丽琼,2013;路强,2017),但尚未形成共识。对其理解的纷繁多样,正如格拉顿(Gratton)所说,仅是关于休闲的定义就足以写一本专著(卿前龙,2006)。在这些研究成果中,就笔者所见,尚未见到达尔文“宇宙之酸”及建立于其上的进化心理学对休闲领域研究的浸入和渗透。本文拟从进化论和进化心理学的角度审视休闲的本质及其内在涵义。本文所讨论的休闲概念,基本是在社会学的意义上,即把休闲看作一种时间的利用方式,是个人在闲暇时间里所从事的各种非工作性活动,是一种社会普遍存在的、正常的人类行为,是一种社会建构和发展人的个性的场所(卿前龙,2006)。
人类这个物种,在其历史的99%以上的时间里,也就是直到约1万年前的农业革命发生之前,其生活方式都是狩猎采集模式,这和猩猩或其他杂食性动物极为相似。这种生活方式,进行了约500万年之久,若以20年为一代计算则相当于25万代(保罗·R·埃力克,2014)。在这几百万年狩猎采集社会的时间里,进化形成了人类的身体形态、结构(器官)及其机能。与这种狩猎采集生活不相适应的部分肌体和机能都是进化过程中的累赘,因而在这25万代、400万至500万年的大浪淘沙历程中都被淘汰掉了。换句话说,在狩猎采集社会中形成的智人——现代意义上的解剖人,身体的各个器官、机能在狩猎采集社会中都是处于持续使用状态的,因而人类身体的各个部分也都是适应使用状态的。一个智人越是能充分地使用自己的身体结构和机能,越具有生存优势。
在这个漫长的时段里,只有男女分工,没有社会分工。因而不论男女,都是一个多样化的劳动者。对野兽的搏击和围猎、对果实的采集和掘取几乎全靠自己的身体机能。因而原始社会中人类生存完全依靠自己的身体,是一个“肢体劳动求生时代”(张润泉,2016),也是身体的机能几乎全部得到运用的时代。此外,狩猎采集社会中,在服务于狩猎和采集这个大目标之下,可以说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个人是自己的主人,时间是自己的时间,行为完全凭个人意愿。这也是形成人类心理的因素之一(如自由),因为“在人类进化过程中,过去不仅在人类的身体和生存策略方面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同样也在人的心理和相互作用策略方面留下了印记”(许波,2004)。
总之,我们的狩猎采集者祖先在大地上流浪的这数百万年,是人类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一个阶段,由于基因演化是以世代时间而非时钟时间进行的,这个阶段的生活在人类的天性上留下了重要的印记(保罗· R ·埃力克,2014)。人类重要的身体形态、结构乃至一切重要的精神机能都是在这个时期发展起来的。
始于1万年前的农业革命,使人类结束了游移不定的狩猎采集生活(当然这种变化是渐渐地发生的),开始了定居生活。与祖先狩猎采集的长久历史相比较,人类后裔开始采用农耕的生活方式,不过始于400代之前(保罗· R ·埃力克,2014)。
在游牧社会和农业社会早期,狩猎采集社会所形成的人的结构和机能仍然处于比较广泛的使用状态。因为在游牧社会和早期农耕社会,人类生存主要依靠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这个时期的劳动工具虽然有了发展,但都比较简单,而且工具的使用主要还是直接诉诸人的手脚。因而游牧社会和早期农耕社会是一个“肢体劳动求生”与“工具劳动求生”并存的时代(张润泉,2016)。这个时期与狩猎采集社会相比,除了远距离迁移所需要的腿及其机能和适应经常变化的景观的视觉和相关机能处于抑制状态——这成了旅游兴起的原因(马宝建,2018),其他绝大部分机能仍然处于使用状态。在这种生活方式中,生产者、消费者是合一的,生产和生活主要还是以家庭为单位来完成,如获取、生产和加工以及储存食物,制作御寒遮蔽衣物,建造和维护居所,制作和维修生产用具、生活用具,抚育幼儿,取水劈柴、伐木取暖,照料和放牧牲畜,兴修和维护水利、灌溉,以及宗教和文化活动,这些仍然主要靠自身的不同肢体部分来完成,因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多样化的劳动者。一个人劳动内容的变换,对于暂时不用的肌体和机能来说是一种交替的放松和休息,对于后一种劳动所使用的肌体和机能也是一种锻炼和焕发(现代的非竞技性的体育运动爱好其实就是对于初民社会劳动的一种补偿)。
游牧和农耕使部分人类免于在自然环境中挣扎觅食,密集农业的产量逐渐过剩,使一些人能转往其他职业,或是占用其他人的过剩物资,也因此出现了劳动分工。但总体来说,游牧社会和农业社会的分工对人体结构和机能的荒废和闲置并不明显。因为虽然有了社会分工,但一方面这只是一小部分人的事,另一方面这些最初的职业人,虽然有了一定的劳动分工,但分工并不严格,由于技术的不发达,除了自己的分工工作之外,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也仍然需靠自己动手、动脚、动脑来解决。如一个铁匠,除了从事铁的冶炼和锻造的劳动以外,还要从事很多其他方面的劳动。因而在这个阶段,衣食住行等诸多劳动和行为都是需要人身体的多个器官和机能的参与才能完成,身体的大部分结构和机能仍然处于使用之中。
同时,游牧和农业生产的季节性决定了生产生活的多样性,因而人体的结构和机能基本上还是能得到比较全面的使用的。此外,除了多样化的生活和生产外,游牧和农业社会的另一个特点是这两种社会与自然还是密切接触的,这种接触是适应人类自狩猎采集社会以来所形成的天性的。
近几百年开始的工业社会,虽然不过只有12代左右的历史(保罗· R ·埃力克,2014),但却使人类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在一些发达工业化国家。这种深刻的变化主要表现在3个方面:
首先,机器取代了相当多的人体活动和机能,使人类进入“机器劳动求生时代”(张润泉,2016)。尤其是后工业社会,人成为庞大机器生产链条上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是作为机器的一个零件去完成生产,人的生产存在是碎片化的。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人成为了现代技术所带来的“进步强制”洪流中的一个“持存物”(bestand)(余在海,2009)。
其次,现代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极其琐细的分工,使得拧螺丝的工作者一生的工作时间可能都在拧螺丝;程序员一整天的工作时间都是坐在椅子上面对电脑;打字员在工作中,则主要是手、眼的机能得到了使用。现代人只有相当小的一部分结构和机能在工作中得到了使用甚至是过度使用,而其他大部分结构和机能处于闲置或荒废状态,使人成为“单向度的人”、机器零件化的人,在结构(器官)使用的意义上,人不再是一个完人,因而造成了一部分机能过“劳”,另一部分机能过“闲”,处于废弃不用的状态。
再次,城市化的发展以及技术的发达,减少了人类与自然密切接触的机会。恒温的空调房间、汽车、钢筋混凝土构造的城市森林,使人类越来越多地与非生命体打交道,远离自然或与自然隔绝。
上述3方面的因素,使得人类曾经适应环境的各项结构和机能不再适应当前环境,又因进化过程发展得非常缓慢,往往需要历经数千代,当前自然选择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我们久经进化考验的身体结构。在此意义上,现代人类其实是先前环境的设计产物,人的身体构造和心理心智是更适应漫长的狩猎采集时代生活的。换句话说,我们拥有石器时代的身体和大脑,但却生活在现代社会中(D · M ·巴斯,2007)。迥异于狩猎采集社会的现代生产生活方式导致人类身体的结构和机能与环境已不再相互协调,比如近视的产生,就是因为在狩猎采集社会进化形成的眼睛结构和机能不适应现代社会的使用方式。这既造成了生理不适,也造成了心理不适(当然,这种不适可能是无意识的),因而会感觉“难受”和“不舒服”,或者“痛苦”和“厌倦”,于是需要以“休闲”的形式予以补偿。
总之,随着人从简单的猎人及捡拾食物者成长为工业经济与城市文明中的一员,在过去的1万年里,社会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时期,从历史角度看,对于人类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但若是以进化时间表来衡量,其实是毫不重要的。1万年的时间,不足以深刻改变人体与精神的适应状态。在我们的现代大脑里,居住的是“石器时代的精神”(克里斯·布斯克斯,2009)。我们现在居住在城市中,生活在错综复杂的社会里,但这只有几千年的历史,若要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行为、感情以及爱好,这么短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的头脑,尚未离开史前时期的发育阶段。这种与生俱来的行为方式、天生的偏好,并非说放弃就能放弃得了的(克里斯·布斯克斯,2009)。
裹挟进工业化生产与生活中的人们,作为人类社会整体,在工作中使用的都是自己身体的一小部分结构和机能。对于工业化的农业生产者来说,他们使用的也只是一小部分结构和机能(当然现代社会也有大部分结构和机能都需要使用的职业和工作)。但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是其全部结构和机能潜力都得到发挥和创造性使用的人,因而积极的休闲肩负着塑造完整的人和实现人的创造潜力的重任。对于在工业社会中生活和工作的人来说,恰当的休闲就是提供这方面的满足。
上述讨论对于休闲理论研究和实践的启示有如下4个方面:
(1)关于休闲的理论研究。进化视角下的休闲说,可以从理论和逻辑上使目前主要的关于休闲的学说得以自洽地解释和统一,如社会学家所主张的休闲是个人在闲暇时间里所从事的各种非工作性活动、心理学家主张的休闲是一种愉悦的心理体验、哲学领域的学者们所主张的休闲是一种自由的生存状态或休闲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或方式等(路强,2017)。进化论的休闲观对社会学家的休闲说给予了现代人为什么需要休闲的解释,对心理学家的休闲观给予了休闲中得到快乐的人性根源何在的答案,对哲学家的休闲观给予了“个体发生上是先验的,群体发生上是后验”的纵向阐明。同时也揭示了关于休闲的这3种学说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一种活动、一种体验、一种自由生存状态不过是一个进化形成的三位一体。
此外,本文还可以依据逻辑推理得出,在工作和生活中,越能使各方面机能和心智(精神)得到广泛使用的人,其工作体验和生活满意度越高(即使经济收入比较低),如需要多方面体力和智力参与或交替参与(如手、脚、视、听、嗅、感觉、思考等)的工作。反之,工作中使用的身体机能和心智越是单调的人,其工作体验越是不佳,如从事打字员之类工作的人,其需要休闲活动来补偿的欲望也会愈加强烈。
(2)什么是休闲。从本文的视角来看,休闲的本质就是换一种生活或活动,就是让过劳的那部分身体、机能和心智得到休息,让过闲的那部分身体机能得到使用。因而积极的休闲不是无所事事,也不是绝对的“闲”,而是做与其平常必须做的不同的事情。把休闲理解成什么都不做,认为休闲就是闲着没事,就是消费玩乐,在进化论的意义上,只是一种消极的休闲,甚至可以说是对休闲真谛的误解,是对生命真谛的误解。此外,休闲也因人而异,同样的活动和行为,对从事不同工作的人来说,其意义和作用可能是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对于纯粹的脑力劳动者来说,可能体力劳动或运动就是休闲,劳作和耕耘等活动可能比桑拿和按摩带给他/她们更多的深层愉悦和幸福感,可能是“累并快乐着”。正如对于爱因斯坦来说,拉小提琴就是休闲,对于帕格尼尼来说,“向右看”的活动可能就是休闲。反之,对于体力劳动者来说,“倚木而息”或下棋读书可能就是休闲。总之,从进化论的角度,休闲就是让人类由于过细分工导致的过劳的结构和机能得到休息,使人类曾经频繁使用而现今处于荒废状态的结构、机能和心智得到有效的、创造性的使用和锻炼,这才是休闲的本真含义。因而在休闲管理中,应为不同劳动分工的人提供不同的“休闲”,要因人而异地提供针对性的使人各项结构和机能得到创造性使用的机会。
(3)休闲的“轻”与“重”的问题,或者说休闲对于生活和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较难说清楚的问题)。人们通常会认为休闲是一件很轻松、很享受的事情,但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生命中有不可承受之重,生命中也有不可承受之轻”。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在人类漫长的进化旅途中,饥寒苦辛、筚路蓝缕恰恰是人类生活的常态,因而人类的身体、精神都是适应这种状态的,而完全的轻松、长期的过度安逸所导致的有效刺激的缺乏,可能会带来不适,如虚幻感、厌倦以及精神疾病等。因而具有一定“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特点的休闲活动,可能比一味追求轻松的休闲生活而带来的轻幻感更符合人之本性,可能更使人体会到生命的真谛和意义,可能使生命更具深度和厚度,从而更能给人带来实在感和脚踏实地感。对于远离自然、在“蜜罐”与虚拟技术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理解和感悟人与自然的关系,如食物并非来自超市和厨房,热量也并非“来自火炉”,可能更具深远的意义。因为“做一个幸福的人”也许与“挑水劈柴喂马”存在着必然的进化关联。
此外,旅游和休闲的管理者也应为旅游者和休闲者提供感受和体验气候与环境变化的机会,因为人体在进化历程中形成了对气候与环境的温度变化的适应,但空调等技术改变了这种变化,从而会导致不适应感,即由于有效刺激缺乏所带来的生理不适和心理厌倦,因而休闲要提供有效的、适当的环境刺激,而不应一味地强调舒适与方便。
(4)对于休闲的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来说,要研究和思考我国居民(尤其是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区域的居民)在生活水平走向小康、走向富裕之后如何安排闲暇时间。当没有一种积极的、体现创造性的休闲观和休闲机会提供给人们的时候,富裕起来的人们可能会走向消费主义(马宝建,1998)。这种生活方式和追求会以破坏环境、破坏生态的形式表现出来,包括会以生态掠夺的方式对其他不发达地区造成生态环境影响,如消费野生动物制品、稀有木质家具等。因而,如何避免使富裕与有闲的人们走向吃喝玩乐性的物质浪费但不能带来幸福感的生活(艾伦·杜宁,1997),如何提供基于人性需要的创造性的休闲方式,如何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实现自身价值,这是迫切需要休闲研究者和决策者思考的问题。
总之,随着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机器劳动进一步取代人的劳动,随着互联网办公和虚拟技术时代的来临,有闲时间进一步增加,人类必将面临随进化而来的人类天性和机能的进一步荒废和闲置,如汽车、飞机等减少了人行走的机会,借助于空调等现代技术的生活方式也大大减少了人类对于风霜雨雪、饥寒苦辛的感知和体验。从进化的角度来看,所有这一切,恰恰是人类曾经适应和习惯的刺激以及生活方式的必要组成部分,从进化时间上来看,会因突然的改变而产生身体和精神的不适(用叔本华的话来说就是痛苦的减少会带来厌倦,而厌倦同样会使人不幸福),休闲的前瞻研究应为这一时代的到来作出理论和实践上的准备和应对,这是休闲领域的研究者、决策者和管理者的责任和使命,且任重道远。
(致谢:诚挚感谢外审专家的宝贵意见和建议,感谢于浩蕊同学关于休闲的课堂报告所引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