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器乐在人们心中存在普遍的刻板印象。尽管它被誉为民族文化瑰宝,并通过不同层次的音乐教育扩大普及,大众对民乐的认知、欣赏和消费却始终处于浅层。中国民乐从传统生态向专业音乐的转型始于20世纪初。近代知识分子对民族器乐的关注和探索,促它向着现代化的方向迈开步伐。在经历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突飞猛进的现代化发展之后,民族器乐的创作模式和音响形象渐成定势,并在此后的模仿实践中不断强化。多年以来,中国民族器乐发展的难度甚于其他音乐类型,面对着流行音乐与西方古典音乐的双重挑战。尽管如此,我们却惊喜地发现,对于民族器乐的开拓和革新保藏在一群专业师生的心头和指间,并以前所未有的锐度和势头将民族音乐推向新的高度。2019年6月14日晚,中央音乐学院“圣风”室内乐团举办专场音乐会,将十首当代民族器乐合奏作品献给满场观众。它不仅展示了一支青年乐团在多年表演实践中取得的长足进步,更让人们看到了新时代中国民族器乐开拓创新的实质成果。时光荏苒,自2013年“圣风“室内乐团首次在中央音乐学院举办专场音乐会,已经过去6年。然而,这支由音乐学院民乐系师生组成的乐团,却因历年频繁而优质的表演与竞赛活动赢得业内广泛赞誉。如今,”圣风“室内乐团再度站在学院的舞台之上,用别开生面的民族新声唤起大众对民乐未来的关注和思考。
当晚音乐会的第一支曲目是李滨扬于2013年创作的《花鼓》。作曲家在演奏前的介绍中谈到,此曲并非对民间乐种的模仿,而是借了“花鼓”音乐洒脱、欢快的气质表现百姓的乐观与幽默。这是渗透在文化血脉中的DNA,也是民族器乐拥有的精神传统。全曲采用回旋曲式的五部结构。三个快板段以胡琴与阮咸交织描述农人之间的日常谈笑。两个间插部分则用抒情的笔调(同《彝族舞曲》中段相似)表现温存与亲和。全曲的紧迫性由排鼓烘托,欢悦间流露出奋进的意志与张力。民众真诚、勤劳的的品质成为作品表现的核心,巧妙脱离了传统曲种的形式局限。
第二曲《海洋的回声》(2013年)由李博创作,记述着作者对大海的观感和体验。全曲开端以惆怅的音调呈现个体行于海天之间的思索。它似母体般孕育出生命,又在短暂、狭窄的时空中看顾着从生至死的过程。正因了海洋映现的宝贵人生,作曲家在全曲设计了少年、中年和老年同大海的三次相遇,将海洋多样的形貌同人生际遇的变迁融为一体。欢乐的游戏、强烈的追索与恬静的回望让听众在音乐的标尺上找寻属于自己的刻度。它或比附德彪西的《大海》,却又将创作的指针指向自我。在此曲中,大海不是音乐表现的对象,而成了个体心境的象征,宏阔而包容一切。
第三曲《雪江归棹》(2013年)由贾国平创作。全曲以宋徽宗赵佶的同名画作为灵感之源,分为“水天一色”“群山皎洁”“鼓棹中流”“落叶萧疏”“片帆天际”五部分,各节标题皆出自宰相蔡京的题记。作曲家用细腻的笔法“描画”出烟雨微蒙的水岸与群山,静谧的晨曦中点缀着几许水鸟的微鸣。频繁摇曳的音响使整个场景变得活跃,几张帆影沿江而下,带来满满的希望与欢悦。简约主义的声部铺陈映现出水岸市井的喧嚣,却又迅捷地随波而去。渐暗的音调复归单色,只留下船桨翻起的盈盈水波飘散在暮色里。
第四曲李尧的《时光的弧线》(2018年)同前曲《海洋的回声》在立意上存在相似之处。全曲对抒情、谐谑与激情的三段回忆点明了自身的结构关系。作品以胡琴领奏作为开端,旋律间透露出流行音乐的影响,快板段则在大阮与打击乐的推动下一路奔行,最终汇成激越的洪流。乐曲展示了时间流淌的单一向度,并将音响的旅程止于激情爆发的一刻。这或许正是青年未曾识秋的真实写照,用惊天的才情划出炫目的电弧与锋芒。
第五曲《远山的献诗》(2019年)由田田所作。风铃与大鼓在乐起之初拉宽视野,静谧与宏阔相得益彰,弦乐彼此缠绕的复合旋律恰如凝于心际的幽思,随着低吟的山风飘散而去,山寺的钟声与阴晦的峰峦为生命提供了明暗两极的选择,行者凭借苦难的经历却不会迷失方向,步履蹒跚地迎向遥远的光明。
专场音乐会下半场以刘畅创作的《宕泉》(2019年)起始。全曲以敦煌石窟为灵感之源,并借石窟以南“宕泉”之名构成山水融通的音乐意象。作曲家对塔吉克族民间乐调的采用来自天马行空的奇想。它迎合大众对丝路古道的主观想象,将喜乐欢腾的节日场面诠释得通俗易懂。乐曲中段的抒情慢板以流行化的音调迂回萦绕,令远行异地的观光客心驰神往。急促的快板将乐曲推至高潮,又在顶端重现大漠荒园带给人的几许惆怅。
周娟的《风行者》作为下半场的第二曲,是个人对西北风沙的人文体会。她将北风的粗犷与强劲比拟坚毅的性格和流浪气质,借风沙之韵追忆故乡与过往。作为全场音乐会体量最大的曲目,整首作品配器考究、音响营建细密、深刻。特别是对劲风的描述巧妙应用不同弦乐器的颤音与半音进行,加之大鼓闷顿的轰鸣,将戈壁风沙的特点与风骨完美塑造。弦乐遒劲的旋律被裹挟在沙尘之中,令风中万象尽皆呈现。
第三曲《雪霁》由李陆源所作。全曲以诗人顾城的《雪人》为灵感,开端由弦乐奏出的清音彰显质朴、单纯的特色。旋律则以双二度连音内加跳进的方式带来斗折的内在张力。乐曲快板段跳动的音流依旧以顿挫的四音组合作为基本因素,火爆的节奏与飞旋的半音相配,热烈中夹带着些许诡异。顾城在诗中展示了如《冬之旅》般的悲剧情调,纯真的爱情在隆冬雪藏,却在暖春融化消散。这种错位的意象成为全曲描摹的基点,由至纯中透出深刻的悲剧感。
李博禅的《鹰图腾》以狂野、刚烈的音响直逼观众的视界。它将蒙古音调的壮丽与豪气大幅扩充,展现雄鹰翱翔九天、俯瞰沃野的气魄。简短的抒情间奏将草原的美善与亲和稍有显露,遂又迅速融入激越奔腾的洪流之中。全曲宣誓的力量不仅来自天高海阔、鹰击长空的传统意象,更来自当代人对传统的解析和重塑。
整场音乐会的终曲是2012年常平为乐团创作的《圣风》。此曲不仅助“圣风”获得CCTV民乐大赛传统民乐组合的最高奖,更成为乐团冠名的源头。作为对作曲家和团员贡献的隆重纪念,“圣风”乐团重演此曲,寓意全团才艺永续,蒸蒸日上。全曲以微弱的音量发端,迅速演化为胡琴铿锵有力的拟声呼号。随后策马奔驰的急板段落成为弦乐炫技的集中展示,也将整场音乐会带入最后的高潮。干净利索的煞尾令全场爆棚,凸显艺术家们点到即止的智慧与潇洒。
“圣风”室内乐团当晚的卓越表现令人难忘。这首先归功于乐团师生半年多来的精心准备和刻苦训练。面对极具挑战的个人技巧和群体合作,乐团成员于舞台上的每一分呈献,都令人联想到背后艰巨的付出。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群热爱音乐、热爱手中乐器的专业演奏者。他们多年的专业学习培养了对新音响的敏感,对复杂乐汇的理解。作为新世纪前后诞生的一代,他们身上不带固化的表演程式和身份判定,而把民乐作为一种精英文化加以探索和学习。这使得学生在专业导师的指引下迅速提升,成长为令人满怀期待的乐坛新秀。精湛的演奏技艺与高贵的音乐品位将令他们成为民乐创新的先锋,更有助于民乐深厚的人文底蕴在当代的传承与增长。遥想刘天华于1917年方从周少梅学习二胡演奏,1922年已受聘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国乐导师。今日民乐学子若怀抱远大志向,未来成就岂可限量?然而,要想比肩百年以来民乐领域的一众杰出人物,后学者更需在文化高度繁荣的当今世界执着演艺、深悟思想、拓宽眼界。从创作领域观察,中国作曲家针对民族器乐的创作在过去几十年中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现当代作品从不同侧面改变着民乐的传统面貌,开辟出全新的表现空间。中国传统的民乐文化离不开文人群体的采集、传承与开拓。知识分子对于情感、风物、诗文、世态的体悟成为民族文化品质提升的前提,也为艺术创新提供了绵延不绝的灵感之泉。今日专业作曲家与表演家的紧密联合,正是民族器乐走向未来的理想保证。本次“圣风”室内乐专场音乐会就为这种联合的价值与优势提供了最好证明。置身精致、新颖的音响场域之中,人人都能感到民族器乐绽放出的时代风采和新意真情。
让我们暂且放下曲高和寡的精神负擔!任何尖端的科学与思想都无法求得迅速普及与广泛理解。行至今日的音乐同样有它“高精尖”的顶冠与前沿。中国民族器乐的开拓发展是对既有传统的革新与挑战,就更加有赖当代专业音乐精英的钻研奋斗。怀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与激情、观察与醒思,新时代的音乐家们正为民族器乐的未来呈献新作,缔造更加精致、宏阔的音声景观。或许,“圣风”乐团同她演奏的作品也会成为日后的民乐经典,成就另一番《金蛇狂舞》与《烛影摇红》?节目单上“来日可期“的封签,已将答案一语道明。
刘小龙 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