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4日晚,上海交响乐团演艺厅前,观众纷至,贾达群教授的“智性弦音 诗韵情怀:弦乐四重奏作品专场音乐会”上演。从第一部弦乐四重奏《源祭》(1988)到最新创作的《终南山怀远》(2018),作曲家似乎小心翼翼地延续着弦乐四重奏的“火种”。跨越了三十年,终于燃烧,顿时,烟火袅袅,令人欣喜!音乐会后笔者萌发了与贾达群教授进一步随意畅谈的想法,思及他恰逢招生和答辩季,我们的交流便在他的工作坊内简短进行。本文与其说是一篇音乐会述评,倒不妨说是一篇关于“先锋”与“传统”,“退回”与“超越”,“观念”与“实践”,“历史经验”与“生命终极意义”等话题的思考。
一、从《源祭》到《云起》
如果说在创作第一弦乐四重奏《源祭》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全面学习和实践西方先锋派作曲技术的贾达群的话,那么在时隔近三十年后,当他重拾弦乐四重奏体裁并完成第二弦乐四重奏《云起》(2016)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了的贾达群。
《云起》中最具特色的,是作曲家将繁復的差异性变化构成了一种聚集丰富差异性且顺畅圆润的音乐语言。在音乐创作中常出现的问题是,过多的变化会导致整体的失控,但贾达群显然找到了一套控制整体的方式。譬如,序列核心材料如线索般的贯穿,使之具有结构意义。无论这些线索是音高组织、节奏型的,还是音色、速率、织体的,它们几乎笼盖了作品的各个层面。又如,核心材料“造型”在基本内核上的高度一致性。《云起》一开始,第一小提琴奏出的两组四音音列,以相差小二度的五声音阶关系并置,这种十二音的音高结构方式在整部作品中到处可见。它们有时以横向的方式出现在旋律线条中,有时以纵向的方式并置于不同的声部间。它们跟随着时间不停地穿梭,渗透于变化丰富的音乐流动中。再如,感性体验与理性思维、调性因素与序列音乐、音级集合的并存共济、疏密得宜。云层山水在变换的流动速率、音色织体、图层作曲法、多重结构等手法的包裹下,营造出了变幻无穷的多样姿态。云层的中心与边界、内与外、高与低,实与虚,行动与静止、轻与重、流通与中断,从暗到明或从明到暗,给人无限想象。但我们似乎感觉不到技术的堆砌,云层“万象”的营造自然、顺畅,技术已然融化在音乐之中。“人怎样想,就怎么做,形随意转,意随心转”,这恰恰体现了东方艺术的精髓。①
最具诗意的,当属“云之歌”“山之歌”与“流水之歌”。在《云起》充满先锋意识的艺术探索中,我们仍能找到一份浪漫诗意的感动。第一乐章首段,大提琴和小提琴声部交替奏出的“云之歌”,温暖动人,令人印象深刻。但很快平静的云层突然转折,进入了中部,四音音列隐匿于各个声部。伴随着四音音列的不断变化、发展、扩充或缩紧,云层仿佛在远与近、大与小、密与梳、动态与静谧、显现与隐遁上不断发生着变化。第二乐章的“山之歌”显得闲适,与一般的诗情画意的声音不一样,这一旋律自然,本质,深刻。如果说当代音乐的“智性写作”是以形而上思考的深度、现实经验的拓展和想象力的飞扬来展现作曲家自身的音乐品格与审美趣味的话,那么在这些片段中,贾达群的智性叙事除了以复杂、深邃为内在支撑的“智性写作”外,还氤氲着一份诗意的情致。我以为,每位作曲家,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识到,其实都是在“进进退退”中探索前进的方向,这种“进进退退”便是时而“先锋”,时而“传统”,时而“超越”,时而“退回”……
最有妙趣的,是音色织体的写法。当材料A先后隐没在两个不同的声部内时,材料B已悄然探出了头,而当材料A尚未完全消隐时,材料C又渗入材料B的“腹中”……如此密密衔接,此起彼伏,层叠深邃,让人感叹“内蕴”如此丰沛。听《云起》时,你会觉得那不是贾达群在写音乐,是音乐在写音乐,是以一个音乐材料为“道”,不断地往后生长、繁衍,于是音乐语言便在自我分裂中,颇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味。这种写法似乎成为作曲家创作这部作品的重心,各种材料被编织成一种世界的可能性,暗示着一个个云层世界内包含着各种不可预料的突发事件。他实验性地在作品中不断编织着复杂的结构,一种又一种的变化制造差异,一个又一个局部构成整体,循环繁复。这种“链式”音色织体写法让《漂浮的云》《山之声》和《流水情思》三个乐章一气呵成,但它们所带来的演奏难度,已经远远超越了其学生时代完成的第一弦乐四重奏。恐怕演奏者都会感叹其密接之复杂,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在那一片“云海”中……
在《云起》中,贾达群汲取了一切与他的艺术个性相投合的技巧、语言和观念,并有着清晰的美学主张和表现诉求。他诚挚地忠实于内心的呼唤和对大自然的细致体察,摆脱了技术的桎梏,将丰富的情绪感受、真挚酣畅的表现、高超的技术融会贯通,意境、意念、意象溶化在他的音乐语言中,透悟出来、折射出来。30年,让我们看到一个不一样了的贾达群。
二、从《巴蜀随想》到《终南山怀远》
如果说乐队版的《巴蜀随想》“剔骨去肉”改编成弦乐四重奏版本后,我们更多听到的是凝练和精致的话,那么加上低男中音吟唱的长达40分钟的第三弦乐四重奏《终南山怀远》则让我们看到丰厚和深远。在这部作品中,多重的对话、呼应给人无限思索。这里,我们又看到了贾达群的另一个“艺术侧影”。
两种语言的对话:据贾达群自己介绍,《终南山怀远》中两个重要的音调材料,一个基于陕西话的“终南山”音调(a-c-ba),一个基于普通话的“终南山”音调(e-c-d)。选择陕西方言,显然与终南山所在地有关。语言语调,特别是方言在其音乐材料中总是有着很重要的作用。作曲家有意选择这两种语言作为作品的材料基点,事实上也从侧面反映了创作者所认同的一种观念——语言承载的是民族品性和历史积淀,音乐也是一种语言,它们都是文化的组成部分。在这里,陕西话与普通话、方言语言与音乐语言构成种种对话……它们都是语言,都是文化传播的使者。
五声调式与半音游移的对置:正是受到方言和地方戏曲尤其是川剧的影响,在贾达群的很多作品中,总能听到五声调式或半音游移的五声调式(与前者构成小二度关系)的旋律与和声的写作方式。这种处理方式也是从地方语调和民间音乐,特别是戏曲音乐中抽取出来的。这种不同于西方十二平均律的调性游移在他的作品中到处可见,如《源祭》《蜀韵》《云起》《漠墨图》等。这种半音化对置的五声性音高集合已经成为贾达群音乐语言的一种特有风格。
弦乐音声对管弦交响的刻画:在《终南山怀远》这部作品里,除了对弦乐四重奏这一经典体裁的突破外(加入低男中音的声乐,且分量十足),其器乐部分的写法完全是交响乐队立体化写作的缩影。作曲家纯熟地运用弦乐器的各种演奏法与各种音区、力度的对比,精致地编创各种织体形态,营造了雄浑苍茫、烟雨缥缈、青山绿水、秋夜峰影、峻岭马道、田园农舍、山巅云海等一幅幅终南山壮阔幽深、多姿多彩的音画。作品音响丰富、音色多变,弦乐四重奏与低男中音音色的创意性结合,真可谓相得益彰,精彩纷呈,充分地表达了作品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美学追求。只有对大自然充满敬畏,观察细微,并移情此中的艺术家才能在其艺术作品中有如此丰满、酣畅的表现。
诗人情怀与当代体验的对话:《终南山怀远》以王维好友裴迪的“南山之问”开始,而后以王维的八首诗作《终南山》《淇上送赵仙舟》《杂诗三首》《山居秋暝》《陇西行》《叹白发》《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为叙事线索,展开了一连串关于山水、友情、思乡、山水、志向、透悟、归隐、出世的诗性抒发。
以我的体悟,作曲家选择什么样的诗词,便是一种自觉的立场,昭示着一种世界观与生活态度。这里的诗词是一条叙事的线索,循它而去,看去,思去,其背后,隐带出一个宏大的叙事。从“辋水去悠悠,南山复何在?”到“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彼一時与此一时,诗人情怀与当下境况,文人经验与当代体验合为一契,诗词连缀背后的意味却早已变得更为悠远、深阔。
……
多重并置、对话让弦乐四重奏这一体裁变得更加丰满、厚重,向我们展现了作曲家对“观念”与“实践”之间的对应关系、“历史经验”与“生命终极意义”等问题的思索,渗透其中的是作曲家极具艺术个性的思维方式与审美理想。
九十多分钟的四重奏结集,30年的时间跨度,这场音乐会既是作曲家个人音乐创作轨迹的再现,更是他身处当代音乐思潮中的一个感悟、一份追求,一种艺术状态。在智性弦音的“诗性光芒”照耀下,我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贾达群,而这恰恰成就了不一般的贾达群!他不停地智性书写,不倦地“行旅”,向着音乐的边缘、文化的交汇处,向着世界的深处和尽头,向着心中的那个完美的“庙堂”,一路穿过“云层”,越过“终南山”。
① 贾达群《结构诗学——关于音乐结构若干问题的讨论》,上海音
乐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王旭青 博士,杭州师范大学艺术教育研究院教授
(特约编辑 李诗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