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灵雯
摘要:20世纪40年代袁可嘉提出的“新诗现代化”为中国现代诗确立了“新传统”,将新诗运动推向了“中国式的现代主义”的新高潮。袁可嘉的诗作用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多抒写战时中国社会与人民的苦难生存境遇与心理状态,充满了不落窠臼的现代气质。同时,其部分诗作更是突破了传统古典诗的单纯性,体现了高度的“现代性”,无限接近于袁可嘉所追求的拥有“最大量意识活动”的“民主的诗”,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
关键词:袁可嘉;现代诗;新诗现代化;中国式的现代主义;现代性
袁可嘉首先是一个文学理论家,然后是翻译家,其次才是诗人。纯粹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看,他可能是九叶诗人被关注得最少的一个,他也是九叶诗人里面唯一没有出过个人诗集的,收录其作品最多的《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共收录31首,其中正式发表的仅有6首。
袁可嘉“中国式的现代主义”的新追求
袁可嘉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新诗现代化”理论。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提出的“新诗现代化”并不同于我们传统意义上所说的那种西方的“现代主义”的现代化,而是“用现代主义的艺术技巧来表现中国的现实生活”。“新诗现代化”提出了新诗发展的“新传统”,即“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其中,对“现实”要素的强调使得袁可嘉们与早期现代派诗人区别开来。抗战带来的时代大变化和抗战后国内的社会冲突、民主浪潮的蓬勃发展,极大影响了当时的袁可嘉及九叶诗人的诗歌立场。面临民族危机、国破家亡的威胁,有志青年纷纷投入抗战救亡运动中,现实主义文学成为时代主旋律。袁可嘉们对“现实”的重视是时代大背景下的自觉选择,他们的作品比起30年代的现代诗派来看,现实内容大大增加、强化,体现了积极入世的精神,而积极入世的精神正是对西方象征主义、现代主义消极厌世、逃避社会的人生观和“精神上的无政府状态”的否定,同时也是对30年代以戴望舒、卞之琳诗歌为代表的现代派诗歌现实内容弱化倾向的超越。但同时,他们也看到了抗战以来过于侧重“诗的意识形态化”的弊端,诗歌沦为政治的传声筒,诗歌的“政治感伤性”日益扩大加深传染,“有形无形地构成一个纯粹以所表达的政治观念本身来决定诗歌作品价值高低的标准”,颠倒了诗歌的艺术价值。袁可嘉对诗人缺乏自我表现、缺乏诗艺诗质的提升的诗坛积病是不满的。他认为文学与政治是平行关系,“人民的文学”不应该企图吞没“人的文学”,更强调“人的文学”的价值。袁可嘉对文学价值的观照是清澈见底的,在一个极容易被时代的口号呼聲淹没个人理性与思考的环境下,袁可嘉的诗歌理论与其指导下的诗歌创作保持了难得的清醒和深刻。
在20世纪40年代倡导“诗的贵族化”的现代主义诗歌与鼓吹“诗的意识形态化”的现实主义诗歌两两对立、互不相容的夹击下,袁可嘉和九叶诗人们选择了一条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道路,他们认同诗歌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但这个现实生活不仅限于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重大题材,也包括了生活在具体现实中的人们的思想情感。他们也不满足于表面现象的描绘,而更要写出时代的精神和本质来,同时也要力求个人情感与人民情感的沟通。在诗歌的艺术上,他们继续吸收发扬了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西方现代诗歌的手法,重视形象思维的力量,探索新的创作手段和艺术风格。但由于他们对现实生活的注意,他们的诗歌创作往往不局限于个人小天地,尤其反对颓废倾向,所以并没有西方现代主义诗人常有的那种唯美主义、自我中心主义与虚无主义情调,而是正视社会现实,抒写真情实感,强调艺术的独创精神与风格的新颖鲜活。故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提出的“新传统”仍强调了“象征”“玄学”两个要素,“象征表现于暗示、含蓄,玄学则表现于敏感多思、感情和意志的强烈结合及机智的不时流露”,从诗艺和诗境上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袁可嘉的现代新诗创作是其“新诗现代化”理论的较为成功的实践,被袁可嘉研究专家廖四平誉为“中国现代诗歌发展史上最为成功的按照一种诗论创作出来的诗歌”。如1947年发表的《冬夜》《进城》、1948年发表的《上海》《南京》等诗作,就是对解放前京沪一带国民党统治区的黑暗无望的社会生活入木三分的刻画。袁可嘉的这类诗作直面腐朽黑暗的社会现实,用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力透纸背地揭露了国民党政府丑恶贪婪的嘴脸,同时也侧面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故袁可嘉40年代的诗歌创作在密切关注社会现实的同时,仍然保持着较高的现代诗歌艺术水准。
袁可嘉的现代气质与现代性
纵观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历史,40年代的“中国式现代主义”可以说是诗歌现代性较为薄弱的一环。这与当时时空条件的特殊性不无关联,在启蒙话语与革命话语的双重冲击下,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与西方现代文明思潮的交融碰撞,造就了40年代现代诗歌的复杂性与综合性。袁可嘉的诗歌理论及诗歌创作始终是在两者的拉扯和分裂当中调和、通融,为现代诗歌的发展进步寻求得一席生存之地,构建既符合时代旋律又坚守文学艺术特性的自成一派的艺术风格与审美品性。同样是关注现实、关注个人的现实主义内容,袁可嘉的诗作却保留了不落窠臼的现代气质,这种现代气质所具备的“现代性”,首先还是直接表现在其对欧美现代主义诗歌创作手法的吸收和运用上。
从总的艺术方法来看,现代派采用表现法,而非白描法。这里所谓“表现法”是指现代派作家主要是用歪曲客观事物的方法来曲折地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不像浪漫主义者那样描写客观事物或直抒自己的胸臆,更不像现实主义者那样忠实于客观世界的细致刻画。从《冬夜》和《上海》两首诗歌中,就能看出袁可嘉是一个极具天赋也极具诗歌才能的诗人。但实事求是地说,这类“中国式的现代主义”的诗歌,仍是未跳脱出传统诗指向单纯的藩篱之中,即并非袁可嘉所最终追求的“民主的诗”。虽然诗作中的确抒写了现代社会中现代人的处境,内部也充满了紧张感、富有张力,可以看见大量现代式的意象的密集缩影,充满了现代主义的喧嚣之感,但其诗歌指向却是单纯的、意义是一维的、感情是确定的。只能说,袁可嘉这类诗作有中国独立的现代主义的层次感,但没有西方现代主义的生存处境。它以现代主义的手法来写苦难的中国社会与人民群众的处境,基于中国现代文明的复杂体验,基于时代造就的生存环境的复杂体验,而并非真正的现代主义的关于人的生存经验的复杂性的展现。
袁可嘉这一类现代诗只能说是充满了现代气质的诗歌,而非真正意义上充满了现代性的诗歌。真正的西方式的现代主义诗歌是以丰富的多义性、不确定性,来表现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复杂的生存处境与心理状态。
袁可嘉指出,现代派在思想方面的特征是“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危机意识、变革意识,特别是在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和人与自我四种基本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形脱节,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现代主义的诗歌展示外部世界,是提供一种最大含量的情形,以表现内心的主观感受。其张力是存在于思想与思想的拉扯、情感与情绪的碰撞、内部与外部的紧张、内容与意义的延伸,追求“最大量意识活动”的综合,这样的诗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即袁可嘉所追求“辩证的(作曲线行进),包含的(包含可能溶入诗中的种种经验),戏剧的(从矛盾到和谐),复杂的(因此有时也就晦涩的),创造的(‘诗是象征的行为),有机的,现代的”现代化的诗。
而袁可嘉的《名字》可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它提供一种情形、一种境遇,用现代主义的手法,抒写诗人内心似可把捉而无处把捉的复杂情绪,千百般滋味在有限的诗歌场景中无限地延展,给人难以名状的综合感受,言有尽而意无穷,挑战了传统诗歌的确定性和单纯性。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的“现代”与二三十年代李金发、戴望舒、卞之琳注重个人内心抒写的“现代”不同,也与西方现代主义走向消极、个人中心、虚妄的倾向相背。他所追求的“现代”内涵是面对当下的社会生活的实际形态,不粉饰、不回避、直面问题、解决问题,正视现代人处境与心理状态的复杂化,呈现复杂、包容复杂,不是将“现代”引向消极、虚无,也不是将诗歌引向个人、引向晦涩。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启蒙话语和抗战时期革命话语的双重浸染下成长起来的青年知识分子,面对山河破碎、国家危难的现实苦难,他们骨子里拥有不灭的民族精神气质使他们无法独善其身、袖手旁观,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去粗取精和正确认识,与对西方先进文明思想和科学技术的渴求、向往与吸纳,造就了西方现代主义在40年代中国的独特面貌。袁可嘉的“中国式的现代主义”所拥有的现代气质与现代性是更加丰富与深刻的,一方面,是诗歌艺术手法的现代化,另一方面则是追求包含的“最大量意识活动”的诗歌戏剧效果,最终接近现代化的“民主的诗”的文化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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