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晚年诗歌之“奇”与“中和”

2019-07-25 04:41杨慧莹
北方文学 2019年18期
关键词:穆旦中和

杨慧莹

摘要:穆旦晚年以诗篇之“奇”展现其“中和”之道,并在“中和”之内暗含着“奇”之张力,“奇”中也浸透着“中和”之感,二者密不可分,共同铸就了穆旦晚年诗篇的独特艺术价值。穆旦晚年诗歌既是“生着翅膀的猪”,也是堕入凡尘的花,在漂流与折返中,保持方舟的平衡。

关键词:穆旦;晚年诗歌;奇;中和

穆旦在晚年时期与年轻诗歌爱好者郭保卫的通信中曾多次提及关于诗歌之“奇”的重要性,其意在于说明诗歌创作需避免重复,更不可人云亦云。“奇”在穆旦诗歌的意象构成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并且,在穆旦所阐述的关于诗歌创作的具体方法中,对于“奇”的内涵也有着多次解释,例如,作诗不可“人云亦云,重复呆板”;“诗应该写出发现底惊异”[1],并且说明:“你对生活有特别的发现,这发现使你大吃一惊,(因为不同于一般流行的看法,或出乎自己过去的意料之外)”[2]总之,其从根本上强调的是优秀的诗歌创作需有真情实感,不可落入俗套,即需写别人没有写过的东西,诗作内容需“无标语或口号”,并避免生搬硬套,以保持诗歌生命的鲜活血液。本文就穆旦晚年诗歌中“奇”的表现,探讨“奇”与“中和”之道。

一、穆旦诗歌之“奇”的两种表现方式

对于穆旦认为诗歌需“奇”的理解,可以从两方面进行探讨,首先,对创作主体而言,“奇”是一种陌生化的反应,体现了诗人敏锐的感知能力,例如,穆旦晚年对于“生命的突泉”的描述:“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冥想(其二)》)穆旦将“生命”重新感知,以新鲜的活力使“生命”重新涌动,如同在虚化的背景中将关键点聚焦,重新发现其光泽,并提取其精华进行凝炼,达至“不落窠臼”的效果,这类似于俄国形式主义对“陌生化”的阐释。由于创作主体的观察方式的改变,使得已经陈旧的事物在诗人的观察中重新焕发活力,这种新的感觉方式与观察视角使得观察对象获得“重生”。

穆旦曾言他在阅读古典诗歌之时,感觉不到新意,这是因为古典诗歌中的意象被利用的太过频繁,因此,穆旦将目光深入外国诗中,去寻找新鲜的血液。这便可以引起我们的深思,诗歌如何才能获得其“奇”的最佳效果。在中国诗歌传统中,对于“奇”的解读颇具研究价值,若从创新的视角而言,钟嵘的《诗品》有云:“启昔秀于未挣”,这是从创新层面来对“奇”进行解读,使作品中的情思不落于窠臼。宋朝时期,轰动一时的江西诗派曾提倡:“夺胎换骨”、“点石成金”的妙用,其本意是为诗歌注入新的活力,但随后的发展却事与愿违,沦落于“苦吟”的狭隘之境,诗意的流失,日益趋于造辞炼句的窠臼。因此,诗歌中流动的情思、鲜活的意象是注入诗歌生命的新鲜血液,那些“别才别趣”的新意,“生气远出,不着石灰”的灵动是优秀诗篇中的精华所在。

“奇”的另一种表现,是与主流典范相悖的风格,打破原有的僵化模式,从而为诗歌创作注入新的源泉,例如,唐代被誉为“诗鬼”的诗人李贺,以其诗风“瑰诡奇谲”而为后世称赞,其诗《李凭箜篌引》,全诗景色绮丽,触人心弦,诗中言:“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此种“奇”是源于细致的观察而产生的奇感,甚至与日常的审美经验相分离,如“以丑为美”的审美方式,则是出于对某种事物的再次认知与发现,使诗人在获得“惊异”后,产生的深思。法国象征诗派的代表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闻一多著名的《死水》,便是与日常审美经验相悖的叛逆表现,与当时常规的诗歌创作相比,产生迥然不同的“惊艳”。此种打破固定思维模式,重新发现新意之“奇”,在穆旦一生的诗作中皆有体现,如其早年的《野兽》、《蛇的诱惑》、《春》、《赞美》等作品,这也是穆旦翻译外国诗歌,从而试图打破国内诗歌固化倾向的目的所在。总而言是,相比于穆旦的晚年创作,在其早期诗歌创作中,其对于“奇”的表现多以崇高之美的姿态进行描绘,或以奇幻世界的丰富画卷而求得异彩,或以朦胧不明的意象描绘出奇特的梦幻。

二、穆旦晚年诗歌的“中和”之“奇”

在穆旦晚年的詩歌创作中,“奇”的表现则愈加深沉成熟,多以深刻的笔法带入,却以淡然的姿态写出,其中感情张弛有度,松紧自如,足以见其诗作功底与思想的稳健,并试图将“奇”渐渐融入日常生活的视野,使无形的生命变得具体可感,在“中和”之道中展现“奇”的平淡与自然。这与穆旦晚年的人生境界与深沉思想相互呼应。

穆旦晚期诗歌中的“奇”大致表现为两种,一种是有着“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的“奇”,这种“奇”充满着想象的空间,同时起到“托意于象,以象会意”的效用,“奇”中有作者主观的“意”,也有客观的“象”,在相互融合后,形成的别具新意的诗篇,例如,《神的变形》就属于这一类。另一类“奇”,是平淡中见其意,颇有“繁华落尽见真淳”之意,仅仅是日常生活中平凡场景,或者反复运用的意象,但能却给读者给震惊,并产生思想上的共鸣。例如,在穆旦晚年诗歌中,其对生活中的小人物更加关注,以及对身边的小情小景的触动与震撼,其诗《停电之后》可以看出穆旦对于“小小的蜡烛”的赞颂,这首诗以现实生活为题材,以真实的景象展开描写:在某个停电的夜晚,“小小的蜡烛”以其微弱的光芒携来了光明,然“我”在蜡烛的光芒中却“对太阳加倍的地憧憬”,直到“蜡炬成灰泪始干”之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一夜间,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于是我激动地把它拿开,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墓”。这首诗在语言运用与情感抒发上不加点缀,直抒胸臆,平淡而充实,从中可以看出穆旦以小写大,以淡写浓的艺术手法。如穆旦所说:“在一般小人物中,大概共感是很容易的,从小人物的观点看事物,大概结论差不多。小人物不自高自大,目光平凡,不愿对事物吹嘘和美化,其结果自然是贬多于褒。这就是‘小人物之歌了。”[3]《停电之后》是关于“小人物”却创造着“奇迹”的故事,平凡之中的伟大,平静之中的动容,本应是崇高创造辉煌,但在晚年穆旦的笔下却描绘出别样的情境:平凡孕育着崇高,执着守护着希望。从而使人惊叹,除去轰轰烈烈的壮举,普普通通的生活也是灵感的来源,诗篇中的“奇”不是秀美多姿的色调,也不是翡翠明珠的高雅,而是源于真诚的心意与真挚的情感的撞击,在“中和”之中展现最为真诚之“奇”。在中华优秀诗篇也有采取类似的抒写方式,如“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回乡偶书二首·其一》);“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赠卫八处士》)等,皆以平常之景,触及人心,惊起生命的震撼与情感的冲击。同时,穆旦晚年诗歌中对“奇”之描绘通俗易懂,穆旦在将“奇”纳入普通生活之时,使常态的生活变换出“奇”的光泽,如《冥想》所言:“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冥想《其一)》;“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冥想《其二)》”。在对穆旦的“普通的生活”的理解上,段从学先生指出:“‘忽然面对着坟墓',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来看,这‘普通的生活',却意外地改变了它的日常形象,变成了诗人唯一的真实性存在。”同时,“诗人意识到了现在时态的‘普通的生活'的留恋和感激,从而打通了消解个人与世界之间的对抗性关系,走向个人与生活和解的可能。”[4]

“在现实生活中,神秘并不隐藏在背景中,恰恰相反,它直瞪瞪的看着你,正因为它显而易见,我们才视而不见,日常生活才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侦探小说,艺术是一面镜子,只是有时会动的快起来,像手表一样。”[5]在奇幻与平凡的相互转换中,日常的普通生活也被映照上“奇”的光亮,使得诗歌中的平凡情境深入人心,这不但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与震撼感,同时,可以使诗篇所表达的情致深入浅出,更容易为被读者所理解。总之,在探究穆旦晚年诗歌之“奇”的背后,是思维方式与感觉方式的变化,也融入了穆旦思想深度的源流,更是其睿智人生的高度体现:倔强中的深沉,素朴中的聪颖,顿悟后的超然。当然,这也是穆旦对于现实社会的适度关照,平凡中的“奇”可以扩展诗作的境界与格调,在细小中孕育充实,这就是穆旦希望读者可以获得的新的东西——发现“奇”的奥秘,改变现有的固定思维常态。从而打破“常识”的规则制约,提高读者的鉴赏水平,使中国“新诗”可以获得更好的发展,也促进诗作境界的进一步升华。

三、诗歌之“奇”与“度”

综上所述,“奇”对突破旧思维,革新诗歌传统,促进思维的活跃等方面皆有重要作用。穆旦在诗歌创作中对“奇”的效果的把握有着相对平衡的“度”,若仅为奇而“奇”,标新立异,则会仅有其形式而无其内质,若仅追求语言形式上的“奇”,便会“过犹不及”,落入空乏的辞藻堆砌,甚至让人无从解读。例如,中国三十年的象征诗派,其为突破旧有形式,而过度追求不为人理解的“奇”,从而忽视了语言的社会性,更轻视了诗歌的审美功能,虽然象征诗派的诞生有其特定的时代环境,更不能否定其产生的积极因素,但这终究是经不住细致的推敲,更经不起时光的打磨。因此,“文质彬彬”的内容与技巧相对平衡的诗歌时代,是可遇不可求的,朱光潜先生在关于技艺与规范的问题探讨中曾言:“每一种艺术都有一种媒介,都有一个规范,驾驭媒介和迁就规范在起始时都有若干困难”其又说“艺术使人留恋的”是“由限制中争得的自由,由规范中溢出的生气”[6]的确,真正的艺术在于“超其象外,得其环中”,所谓,“言之不足,行将远矣”,在形式的规范中求得情感的更多自由,然而,达到此平衡状态并非易事,如在中华诗歌发展的传统中,汉大赋铺张扬厉,文采飞扬,但其过于繁复的修饰,却导致欲讽反赞的效果,扬雄则称其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而魏晋玄学则以“言理主义”为中心,忽视诗歌美感体验,沦至“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弊端;南北朝时期,诗歌又偏于绮丽艳情,有其色而无其质,颇近宫体诗,靡靡之音颇多,格调不高;后至大唐,其兴象玲珑剔透,风骨独领风骚,技巧与内容双管齐下,力达“尽善尽美”之境。众多的历史文化经验启示我们,需以思想的魅力加入诗篇,才能延展其内容的边界,而非仅仅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感官震撼。

总之,穆旦在晚年诗歌中所展现的“奇”,是思想与形式、新意与平淡相结合的“奇”,是在平凡中所体现的“奇”,使诗歌更具有“中和”的力度与人生的高度,所谓,“创造永不会是复演,欣赏也永不会是复演。真正的诗的境界是无限的,永远新鲜的”[7]这便是穆旦晚年诗歌中蓬勃生命的律动之音。

参考文献:

[1][2][3]穆旦.穆旦诗文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6.

[4]段从学.穆旦的精神结构与现代性問题[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9:166.

[5](美国)乔伊斯.欧茨 俞其歆译 卡夫卡的天堂[J].外国文艺,1980,02.

[6][7]朱光潜.诗论[M].长沙:岳麓书社,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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