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摘要:《西游记》一书缘起于玄奘取经史实,发展自《三藏法师传》,又取材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西游记》中的种种佛教“行为”又与正统佛教思想有很大的差异,尤为在其非正统的,甚至被暴力与强迫裹挟的“皈依”方式上体现明显。
关键词:《西游记》佛教皈依强迫性
一、佛教之皈依
“皈依”一词在《西游记》中共计出现49次,其本身为佛教用语。陈义孝释“皈依”为皈向、依靠、救度之义,丁福保释“皈依”为“身心归向之也”。“皈”字在金文、甲骨文中均未见,本字最早见于唐五代变文,是为翻译佛经所创造的。“皈”本字作“自反”,为回归原始、最初之意。“‘反白者,返求于自我也。于佛家言,‘自謂自我之内心。佛教提倡皈依佛门,其基本精神是‘自力救济。”即是说度脱并非依靠他人,而是靠个人的顿悟。“是故皈依,是于佛教,能人大门”。是否皈依,对佛教信徒意义重大,是信佛者身在佛门内外的分水岭,也是受戒的开始。
释迦牟尼感于世人困于苦难中难以解脱,弁储君尊荣而苦修,终成佛陀。后宣说“苦、集、灭、道”四圣谛,教化阿若懦陈如等最初五比丘,这也是佛教创立来的首次“皈依”:“佛昔于波罗柰,初转四谛轮。”释迦牟尼后四处游化,“不拣僧俗贤愚,不分贵贱贫富,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随机说教”,闻者“无一不被感化”。这里有两个要点:一为“随机”,二为“感化”。“随机”即为对天下众生一视同仁;“感化”即为自我了悟,而这种了悟必须是发自本心、心甘情愿才能达到的。慧能作为禅宗祖师,也提出了“佛是白性作,莫向身外求”“令学道者顿悟菩提,令白本性顿悟”等理论,这也都是在强调皈依及禅修都是发自本心的自我度脱,是外力所不能代替和干涉的。而《西游记》所谓的“皈依”,则往往是碍于外力,被迫为之,显然违背了“皈依”的意旨。
二、《西游记》之皈依
《西游记》中存在着三类主体的“皈依”,即取经队伍、妖魔及民众之皈依。但这三类主体的皈依,都并非为发自本心的自我度脱,而是同于外力的无奈选择,具有明显的强迫性。
一看取经队伍之“皈依”。如来降服行者之时,劝其“趁早皈依”“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顷刻而休”。见悟空无意佛门,遂使神通降下五行山,令其五百年来遭困,“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观音降世寻取经人之时,悟空仍认为是如来将其哄骗在此遭难,但又无力反抗;愿保唐僧西行:一为脱离苦海,二为“功成后白有好处”。悟能因醉酒调戏嫦娥被罚,又错投猪胎,在福陵山吃人度日。观音许其皈依后“自有养身之处”,又能“脱离灾瘴”,悟能方受戒行。悟净因失手打碎玻璃盏,被罚下天界,又受飞剑穿胸之刑,据流沙河以人为食。观音责他“罪上加罪”,又许其皈依后免受飞剑之刑,“功成免罪,复你本职”,事实上是为其指出了仅有的生路。
二看妖魔之“皈依”。熊罴精被观音收服后皈依,做了南海的守山大神。作者评道:“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熊罴精在被降服过程中虽口吐“心愿皈依,只望饶命”“但饶性命,愿皈正果”,但这两次“愿”都是为保命而出的无奈之语,就此判为“野心定”与“顽性收”实为勉强。熊罴精所据洞府临近观音禅院,常听讲佛经,被观音认定“有些道分”,但其袖手禅院回禄之灾,取袈裟为“财动人心”。其或与佛法有些缘分,但并未达到皈依的程度。再看红孩儿,其被降服时求告“若饶性命,愿受戒行”“果饶性命,愿入法门”,句句不离“性命”二字。当观音收起莲花台后,红孩儿又立马拿起长枪,喊道“不受甚戒”,虽又被咒得“攒蹄打滚”,但仍在咒停后起身刺打孙悟空,被观音控制后,明白其“法力微深”“没奈何,才纳头下拜”。罗刹女,牛魔王也同是如此。牛魔王为报妻子之仇,奋力抵抗诸神,在被围困无计逃生之时,才言“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早在行者向如意真仙讨要落胎泉水时,真仙便言牛魔王曾来信称行者害了红孩儿,罗刹女在见到行者时更是“骨都都红生脸上,恶狠狠怒发心头”,称行者欺了红孩儿,可见两人是不愿红孩儿皈依的。大鹏鸟为佛母之子,与如来有亲,虽曾吃尽狮驼国上下民众,如来将他降服也只是让其为护法多加进益。大鹏以不愿吃素为由不肯皈依,如来以让众生“先祭汝口”相对,如此“低声下气”,大鹏仍旧不愿受降,只是苦于难以挣脱,“欲脱难脱,要走怎走!是以没奈何,只得皈依”。碎石无奈,但也“因祸得福”,受人香火,妖精摇身一变,成了世人供奉的“神佛”。
三看民众之“皈依”。风仙郡守只因“一时怒发无知,推倒供桌,泼了素馔”,便被罚全郡三年无雨,以致民不聊生,“十岁女易米三升,五岁男随人带去”,因一人之罪而延祸了全郡百姓。郡守为百姓诚心求雨,在唐僧师徒揭榜后“不嫌他徒弟丑恶,当街心倒身下拜”。行者得知原委后,令其“趁早儿念佛看经,我还替你作为”,甚至“教城里城外大家小户,不论男女人等,都要烧香念佛”后,才求得雨露解救生民性命。这里风仙郡万民的皈依仍旧有着明显的强迫意味。
三、《西游记》“强迫性”皈依方式成因
《西游记》为世代累积型作品,其源头为玄奘取经史实。在《大唐西域记》及《三藏法师传》中,唐僧都是唯一的主角,形象高大正面,文本渗透着浓厚的宗教色彩,神佛僧人劝善皈依的方式都无外乎宣法讲经。到了宋元时期刊发的《大唐取经诗话》,唐僧的形象才有了变化,沾染上了市井气息,以至于公然怂恿行者盗取仙桃。而“强迫型”的皈依方式首次出现在明代杨景贤所著的《西游记杂剧》,观音为令鬼子母皈依,将其孩儿困于法座之下,以此来威胁鬼子母:“兀那妖魔,你若肯皈依我佛天三宝,小僧拜告祖师,收为座下,着你子母团网,不从呵,发你在丰都地府,永不轮回。”随着西游故事的发展,文本的宗教性逐渐淡化,而世俗味益浓,这种变化与佛教的世俗化有着密切的关联。
明清时期商品经济发展,世人追逐物欲享受,甚至于僧人也开始沉溺酒色:“淫坊酒肆,佛皆在焉。”“普度众生”的宗教活动开始明码标价,‘《华严经》一部,钱一万文”。此外,朝廷还大量征召僧人人仕,在“高堂大厦,妻妾朝送暮迎”的诱惑下,众多僧人还俗,导致了僧人在世人心中的地位下降。早在佛教初传时,六朝志怪小说就深受佛教影响。《宣验记》《冥祥记》等作品以宣扬佛法为目的,记载了大量佛法灵验故事。如刘荷未皈依时,“长于军旅;不闻佛法;尚气武;好畋猎”。后暴病暂亡至地狱,观音为其说法,因其“尝闻经法,生欢喜心,今当见受轻报”。虽然刘荷也处性命攸关之境,但其“得还生”的原因是在于“尝闻经法”,复生后愿皈依佛门也是出于对佛法深微的认同。而《西游记》中精怪们虽也感受到了“法力微深”,但明显并非是指佛法,而是屈服于观音或如来本身,更直接地说是屈服于“暴力”。关于收服邪魔的事例在佛经中也有记载,如释迦牟尼涅檗之后,螺髻梵王自恃无人可管,与万众天女娱乐,众小仙前往收服却中咒而灭。释迦牟尼化身秽迹金刚至其处“以金刚不坏之力,微以指之”,梵王旋即“发心至如来所”。神佛在佛经中的形象是至高无上、法力无边的,收服梵王只需轻轻一指,使令皈依也并菲靠暴力手段,而是使其“发心”。
此外,《西游记》作为小说,其主旨并非为宣扬佛法,作者既受佛教影响,又能自由跳脱,随心而言《西游记》中的神佛也好,妖魔也罢,都被赋予了多层含义,具有明显的反讽意味。有后台的妖怪被带走,没后台的被一棒打死,如来为“妖精的外甥”阿傩、迦叶向唐僧索要“人事”等,充满了对现实的讽刺。其次,《西游记》本身的世俗性能够迎合读者喜好。中国人对佛教的态度自古以来都是带有功利性的,统治者利用佛教教化民众、维系社会稳定,民众则通过佛教获得精神慰藉。极乐与净土虽为劳苦大众绘制了光明的彼岸,但民众往往并非想清修以求来世,更多的是为了获得现世利益,解救即时的苦难,即便皈依,也往往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某些目的。正如唐僧三徒的皈依其实都是出自对自身利益的考量,为着脱离即时的苦难,为着功成后的好处。在佛教的传播过程中,民众渐次赋予了神佛各样的职能,这其中就包括斩妖除魔的任务《西游记》中众精怪的皈依,实际上是神佛对妖魔的收服,讲经说法不免枯燥,而精彩细致的神魔斗法过程则更能抓住读者的兴趣,而皈依过程也就自然演化,成了斗法过程,因此难以避免地具有了强迫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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