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祎
摘要:《沃特希普荒原》(Watership Down)是一本互文性极其丰富的动物小说。它在每章的引子里,摘录了莎士比亚戏剧、古代神话、历史典故、诗歌以及其他动物小说的片段,在小说和注释中也提到了其他语篇的人物和故事,给小说增添了色彩,拓宽了读者想象的维度。该小说源于作者讲给女儿的故事,它的创作理念可能与增加孩子的互文知识、促进家长与儿童互动有关。儿童读这部小说时,既能被情节吸引住,又能对额外互文意义有选择性理解。
关键词:《沃特希普荒原》互文性儿童动物小说
一、导语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茱莉亚·克里斯蒂娃(Kristeva,1980)提出的,后被罗兰·巴特等学者进一步阐释,确定为文本之问相互交织、意义互补的现象或修辞手法。用当代符号学的视角诠释,互文性属于间接交际。它通常有如下特点:(1)作者假设读者对提及的语篇是熟悉的,但读者也有可能对它们并不了解;(2)两文或多文的在故事结构、情节、寓意或梗概上是相近的或有联系的;(3)显性的互文修辞手法包括提及、概括或引用等;(4)其作用能节省篇幅,丰富语篇的意义和文采;(5冱文关系也可以是隐性的。
互文性的修辞手法能用简短的文字以信息压缩包的形式传达更丰富、更深邃的意义。读者在解渎互文修辞手法时有自由忽略或深入理解。通常忽略互文手法也不大影响理解语篇的大意,也就是说,互文性修辞手法是嵌进语篇中的。倘若去掉了互文性修辞手法,故事的主线和大意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从语言学角度看互文性,它是认知网络的联系,是大脑图式、记忆中的故事与当下语篇的互动。故事有故事的语法,故事语法的成分就是人类经验中最深层次的认知概念、顺序、因果和人类对生、死、爱、恨、战争与和平的反应。互文性使得故事语法成分在不同语境中形成不同的故事,但故事的底层都闪现着与以往相似故事的影子。互文性修辞手法常常在写给成年人的文学作品中出现,而儿童文学通常情节简单,很少使用它,所以探讨儿童文学的显性互文性的并不多。本文将尝试分析儿童小说《沃特希普荒原》的互文性,阐释作者使用互文修辞手法的动机和效果。
二、《沃特希普荒原》的背景与互文性
《沃特希普荒原》是里查德·亚当斯于1972年出版的处女作,出版后获得英国卡内基奖和卫报儿童小说奖,1974年被美国《纽约时报》评选为七本最有意义的书之一,被誉为兔子版的《奥德赛》,评论界称之为自《柳林风声》之后最杰出的动物小说。①尽管这是本儿童小说,但它却倍受文学评论家的关注。这本书是关于动物冒险的故事,它拓展了动物小说的领域,涉及生态、战争武器(如群杀毒气)以及动物的行为科学,等等。它既受到了儿童读者的喜爱,也得到了成年读者的赞誉。
《沃特希普荒原》是描写兔子兄弟榛子和小多子为了躲避人类带来的灾难带领几只公兔离开领地,一路上遇到各种艰难险阻,最终来到沃特希普荒原,开创新领地并寻找母兔的故事。它与人类英雄历险故事有着相似的深层故事结构,即离开故土——经历磨难——拯救家同。《沃特希普荒原》的不寻常之处在于它是源于亚当斯讲给女儿们的故事。作者曾对媒体说:“在车里我讲的这些故事其实是早就经过自己加工、编辑过的,就是为了讲起来上口、动听。晚上我躺在床上时就开始构思第二天要讲给女儿的故事。”②(英国《每日电讯报》)这种创作过程和讲述方法继承了史诗的传统,强调生动、具体,情节紧凑,便于记忆。口头文学虽然忌讳抽象的描述,但叙述的故事不见得简单。这种口头讲述的故事往往引人人胜,且能传达深刻、复杂的思想。口头文学的对话性实际上是互文性的源头。口头讲故事,往往孩子们会问一些问题,讲故事的人就会打比方或提及别的故事中的人或事加以解释。
这本小说在很多叙述层面上包含互文性。小说中一个明显的互文性修辞手法就是在每章的开头都引用其他语篇的一段或两段话作为引子,这个引子不仅预示该章的故事情节走向、结局或寓意,而且镀上了这些语篇所描述世界的光泽。熟悉引语的读者会潜意识地在大脑中联想到读过语篇的情节或意义。另外,小说叙述过程中提及了一些神话传说和历史典故。譬如,故事中间提到了英国民间故事的侠客罗宾汉和美国黑人歌谣中英雄约翰·亨利,还用威灵顿公爵来形容兔子角色。这些互文修辞手法使得这部小说承载了史诗的韵律、戏剧的分量和历史的凝重。这些方面在以往的动物小说中很少出现,而在《沃特希普荒原》中却完美地把它們编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丰满、和谐的整体。通过观察该小说与其他语篇的互文性,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它的多重意义。
三、与莎士比亚作品互文
《沃特希普荒原》有五章的引子选用了一些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内容,以此透露故事的某些含义,预示故事的走向。如第四章《出发》的引子选白《哈姆雷特》中福丁布拉斯召集军队的台同:“哦,先生们,年轻的福丁布拉斯,血气方刚,骁勇善战,在挪威边境各处,啸聚了一群亡命之徒,供给他们粮食,鼓励他们胡作妄为。”③因为榛子是依照小多子的预言来召集弱势兄弟并实施计划的兔子首领,所以引用《哈姆雷特》中的这段话,暗示着榛子像福丁布拉斯,尽管没有明确的目标,但却有年轻兔子的敢闯劲儿。这段《哈姆雷特》台词描写的情节和《沃特希普荒原》的情节有些类似,在《哈姆雷特》中,福丁布拉斯是不太显赫的角色,最后却胜利了,而丹麦的罔王和王子却以悲剧丧生;同样地,在《沃特希普荒原》中榛子和他的伙伴们是弱众,却自由地存活下来,而兔子本营中的首领和上等兔子们却最终遭到了人类的杀害。
小说的第三十八章《雷鸣》的章节引言源自莎士比亚的《恺撒大帝》:“啊!现在,狂风呼啸、巨浪翻腾、波涛汹涌!暴风雨已起,周围都笼罩在险恶中!”④这是该剧的第五幕第一场戏中在战斗前恺撒与布鲁图、奥克塔维厄斯和安东尼对话中的台词。布鲁图悲剧的结局为小说这一章描写兔子雷雨出逃是否能成功制造了紧张的悬念。此外,《沃特希普荒原》中的老兔子窝冬青队长和一只爱开玩笑的叫蓝铃的兔子两个角色的组合会让读者想起莎士比亚《李尔王》中李尔王和那个小丑大臣的组合。冬青队长是同守老传统的旧势力代表,最终也以悲剧收场。这两对角色可以说存在着隐性的互文关系。
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寓意深刻,就连成年人理解也不是很轻松,那引用它们作为一些章节的引子给儿童读,似乎难了些。但亚当斯却大胆尝试把一些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引入小说的引子中,结果证明是成功的。我们不能低估孩子的接受能力,孩子成长过程对名著是有耳濡目染的,只是没有成人理解那么深刻罢了。写给孩子的书加上这样的互文性元素实际上是帮助孩子接近文学经典,为高层次的理解做准备。同时,儿童书加入了这些元素就等于也邀请家长加入了阅读活动,孩子可能会由于这些互文元素与家长产生问答互动。
四、與希腊罗马神话和古文学互文
《沃特希普荒原》真正的动物史诗源头要追溯到希腊罗马神话和古代文学。先知和圣贤是古代文学的主角。小说第一章《告示板》的引子就源于希腊作家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
合唱:除非遇到了一些恐怖的异象,不然,你为何这般喊叫?
女预言家:房子内充溢着死亡和滴血的征兆。
合唱:怎么会那样呢?这不过是祭坛上牺牲的异香。
女预言家:这怪味好像从坟墓中渗出来的。⑤
这是小说的开篇文字,给读者的第一印象不像是儿童小说。“死亡”“滴血”“坟墓”这样的字眼一般会认为让儿童读不下去,但事实证明儿童不但能读,而且产生了好奇心。这个引子别说对孩子,就是对成年人来说也不是都能理解的。如有互文知识的家长,读过这章后会把兔子小多子的预言与预言家卡珊德拉对特洛伊王国衰败的预言直接联系起来。
亚当斯还把兔子的探险旅行比喻成奥德修斯探险之旅:一群流浪哥们儿寻找家园。小说中隐含的《奥德赛》互文性还体现在对原始感情的朴素性的欣赏上。那些兔子却在很多方面具有简单、原始、英勇的特征:“它们的感情不是假的或者是装的。即使是最善良的文明社会的人读报纸时也或多或少地有感情的保留,而这些兔子听故事时却没有丝毫感情的保留和控制,就像亲身经历故事的情景一样。它们好像亲身经历在充满毒气的兔子洞里挣扎,为名叫海绿的躺在沟里可怜的兔子感到愤愤不平。它们以这种方式悼念死者,故事讲完了,它们的心里、血液里、胃里马上就平静下来,重新回到了它们自己的艰难生活中。要是死去的仍然活着该多好啊!但是草还是要吃的,废物还是要排泄的,洞还是要挖的,觉还是要睡的。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长久漂泊之后只身来到一个孤岛,他遇见了仙子卡吕普索,在她身旁熟睡了。当他醒来时,他只想到了妻子珀涅罗珀。”奥德修斯对纯真爱情的坚守,感动了奥林匹斯山的众神。这段直接引语就是在小说第二十二章第一段中直接出现了互文现象。在徐兴2017年翻译的版本中,甚至省略了此处《奥德赛》的互文部分,可能是怕读者读不懂,因为这种情感互文现象常常带有主观诠释的色彩,对中罔儿童来说出现在故事叙述中可能一时难以理解。
明显把兔子与奥德修斯比较的例子是第十三章《友好款待》的引子,它源自丁尼生的诗歌《食莲人》,这首诗捕述了奥德修斯和他的船员来到一块陆地上,看到那里的人吃荷花,身体虚弱得像活在死了似的梦境状态中。榛子和他的朋友也遇到了一个相似的充满疾病和苦难的兔子窝。《奥德赛》是西方捕写个人遭遇较早的著名史诗。《沃特希普荒原》中榛子的遭遇与奥德修斯离家出走所遇到的各种劫难很相似,所以才有兔子般的《奥德赛》之说。
五、与其他故事互文
在《沃特希普荒原》中,英雄艾勒·阿哈莱拉的神话传说使得动物有了历史和文化的渊源。在这块叙述的天地,神奇的事物尽情展示,比如超自然力量的保佑、时间快慢的自南改变以及具有魔法的礼物等。这些都帮助作品营造了一种像原始人类文化的氛围,它们能使读者开始把兔子作为像人一样的群体来接受。艾勒·阿哈莱拉是最早的、诡计多端的兔子和兔群的首领。事实上,作者亚当斯在《沃特希普荒原》曾指出艾勒·阿哈莱拉很像美国南方黑人故事大王雷默斯大叔所讲述的那个调皮的贝尔兔子大哥。亚当斯这样写,就好像艾勒·阿哈莱拉是有据可考的最早的兔子形象。另外,亚当斯用雷默斯大叔的话作为小说第七章的引子。贝尔兔子大哥的形象来自于美国南部口头传统故事中,在很多有关贝尔兔子大哥的故事中,动物都是拟人化的,它们穿着衣服,睡在床上,吃饭使用餐具,等等。在《沃特希普荒原》中兔子也同样是拟人化的,而且艾勒·阿哈莱拉比榛子和其他兔子更加拟人化。口头故事的互文性要基于口头文学本身的广泛流传性。
其他动物故事在《沃特希普荒原》中也有引用。亚当斯曾简略地提及了贝尔兔子大哥,甚至在第三十三章《大河》的引言中还引用了《柳林风声》的话。尽管没有直接提到毕翠克丝·波特的《彼得兔子的故事》,但是艾弗拉法兔子群的首领止血草将军的故事很像彼得兔子故事:尽管彼得父亲被农夫枪杀了,警示了兔子,可他母亲还继续住在农夫附近,抚养着他和他的姐妹,生活倒也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而止伤草将军的经历却更现实、更残酷,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死于农夫和猎兽的魔爪下。这种隐含的互文关系既有联系又有延伸。
六、结语
《沃特希普荒原》不仅溯源,而且前瞻。它承载着传统故事的原始力量,把当代生态学和政治学的问题也编织在其中,并试图在动物寓言故事的简练性和互文引用的复杂性之问找到平衡。莎士比亚作品、古代神话、历史典故、诗歌以及其他动物小说的片段都给这本小说增添了色彩,拓宽了读者想象的空间。古今、奇幻、人与具有人性的动物在时间经纬的舞台上共同呈现。因为以上这些互文的内容都在叙述的旁白、注脚和章节引子中出现,儿童读者愿意读就读,不愿意读就跳过去不读。即使不读这些,读者仍然还能欣赏故事的主线。这种像手风琴结构一样互文性丰富的小说,将互文的语篇夹在故事的主线中,时显时隐,可伸可缩。同时,各个年龄段的读者可根据各自的认知水平获取所需的内容,又不失故事的完整性。这样的修辞手法本身就像故事中的叛逆多变的调皮鬼兔子一样。
一本儿童小说放入这么多互文成分能不能得到儿童读者的认可呢?这本书五千万册的销量说明答案是肯定的。只要故事的主线是吸引读者的,互文成分只起辅助作用,根本不会影响孩子去读,事实上,还问接地为故事的情节增加了一些新奇、耐人寻味的内容。一部优秀的动物小说应该继承一些动物史诗、动物寓言和当代文学的元素。不能因为儿童不太理解历史和经典,就排除这些文学元素的精华。相反,引用这些传统优秀的作品,能让儿童读后初步领悟一些东西,并能使他们对经典文学作品产生好奇。这部小说可以直白地去读,也可以像读寓言那样去挖掘其寓意。故事的意义既可以像儿童理解的那样去理解,也可以用成人的视角像理解寓言那样去理解。这种互文修辞手法也许是儿童文学创作中值得借鉴的。
①源于查理斯·亚当斯:《兔子共和国》,徐兴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封面勒口处的介绍和封底。
②④⑤源于英同《每日电讯报》2014年11月8日对作家的采访报道。
③ 源于查理斯·亚当斯:《兔子共和国》,徐兴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页。
参考文献
[1] Adams.Richard(1972) Watership Down. London:RexCollings
[2] Kristeva,Julia(1980) Desire in Language: A SemioticApproach to Literature and Art [M].transl.T. Gora.New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