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充室詞話》輯校(節選)

2019-07-24 01:04陳應群撰趙宏祥輯校
词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平仄

陳應群撰 趙宏祥輯校

《耐充室詞話》約完成於一九二七年前後,共四卷,全文約六萬字。此詞話現僅存中山大學圖書館所藏稿本,關於稿本及陳應群撰述的相關情况,筆者已在《陳應群與〈耐充室詞話〉》(《詞學》第三十九輯)一文予以介紹,此處不贅。

現存《耐充室詞話》稿本爲陳應群手自謄録,完成後又進行大量修改,增删塗乙處甚多,輯校時悉依作者改訂之意處理,以便閲讀。詞話中引用前代詞作、詞話者,因作者誤記誤録,所見異文、衍文、脱文、倒文等,擇通行版本修改,并以校記説明。

耐充室詞話序〔一〕

同社宗子〔二〕以《耐充室詞話》四卷畀余曰;「知公不與人作序,求題簽足矣。庋閣三日,未嘗啟封。暑夕無俚,始復展視。余讀近人詩文集罕終卷者,是書甫觀首列二表,覺其有異恒常,乃於詞學具有心得者。閲十數刻,遂竟四卷。起而歎曰;「數十年來詞章之學微矣,而填詞尤甚。吾少壯所見若李會稽師〔三〕、周東歐前輩、王壬老、譚復堂、張韻梅、陶子珍,皆深於五季兩宋倚聲之學。其次若沈東軒、諸遲鞠、孫彦清、王子常、文小坡,亦皆琬琰成章,桃瓊互報。迄於今日,宿草同悲,而余亦垂垂老矣。詞話爲能群陳君所作,君曩售新聞紙〔四〕,日刊詞話一則,積三年,裒然成帙。近乃薙其繁蕪,存其精粹,誠足以發前賢之秘要,啟後學之津梁。其得力在玉田《詞源》與白石自度腔之旁注。他人讀之不解者,君一一心識之。是《四庫提要》所云;「安知後世無懸解之士,能尋其分寸者乎。」君可謂懸解者矣。詞學自兩宋以後,元人循其塗轍,差少僞謬。蜕崖、蛾術,不愧名家,至明而流波歇矣。升庵膽大,元美氣粗,積三百年,衆作蟬噪,至圖譜盛行,宋賢平仄,幾於無一字不可移换。清初作手,亦有時不盡謹嚴。紅友《詞律》出,痛詆圖譜,一〔五〕以宋詞爲科律。不可謂其無功。特其意在難人於可以出入者,必舍順從拗,此則其根本謬也。紅友於詞學,本未深造,其所謂律者僅辨至去上而止,而陰陽上去入五音,未能縷析。如夢窗之《鶯啼序》

「傍柳繫馬」填者但以四仄了之,其實定須「去上去上」。美成之《瑣窗寒》後闋「小唇秀靨今在否」,定須「上平去入平去上」,方能合轍。自負如紅友,且猶不知,況與淺學家道乎。神悟若陳君〔六〕,庶幾可與言矣。至於其所論列,家家導窽,語語當行。標舉名章俊語,俱足發人興會。視近人《蓮子居詞話》,度越遠矣。

丁卯六月十三日八十二翁樊增祥拜撰

耐充室詞話題辭

西湖夜月,記詩人、影瘦和吟箋。何意清聲雛鳳,翔羽下丹山。眎我樂章盈帙,似明珠、百琲入懷圓。算後村詩話,弁陽笛譜,今昔許追攀。 回首故宫夢冷,剩靈和、楊柳想當年。庾信驚心遲暮,詞筆負春妍。莫問畫樓消息,怕吴霜、又點鬢毛邊。但低徊琴趣,賞音微妙任無絃。

調寄《南浦》 巴園老人卓孝復倚聲

龔心徽跋〔七〕

心徽於倚聲之學,竊有所好。今春,舅氏陳能群先生以所著《耐充室詞話》稿寄置吾父,囑爲刊行,因得從旁取讀,即畢知吾舅爲有心人也。夫詞者詩之餘,導源於三百篇,頻促相宣,長短互用,必求其能協律。然以古今音韻之不同,南北方言之各異,欲其穆耳協心,爲音律之準,按調而和之也,亦綦難矣。舅氏積學既久,謂今之工尺可以上通宫商,著爲《詞調古今合譜》,附於己作之末,俾研究詞學者得有一偶三友之助,倘能細自探繹,庶於此道思過半矣。

庚午夏日女甥龔心徽謹跋於淞西袖海樓

耐充室詞話

閩縣陳應群著

詞本於詩,詩本於樂,樂本於音。學者欲知詞之淵源,非明乎古詩歌不可。《藤花亭曲話》云;「賡歌『都』、『俞』,一字之始也;《風雅》之『祈父』、『肇禋』,二字之始也;『江有沱』、『思無繹』,三字之始也;四、五、六字,所在多有;七字而外,句雖有長〔八〕,皆可讀」。《藥園閑話》云;「《殷靁》之詩曰;『殷其靁,在南山之陽』,此三五言調也。《魚麗》之詩曰;『魚麗於罶,鲿鯊』,此二四言調也。《還》之詩曰;『遭我乎峱之間兮,並驅從兩肩兮。』此六七言調也。《江汜》之詩曰;『不我以,不我以』,此疊句調也。《東山》之詩曰;『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此换韻調也。《行露》之詩曰;『厭浥行露』,其二章曰;『誰謂雀無角』,此换頭調也。」《賭棋山莊詞話》云;「《邶風·山有榛》章,始三字,中四字,終五字。《周頌·昊天有成命》章,始五字,次四字,次六字,次三字。换節移聲,大致已與詞同。」綜上各説,可見詞與詩通。洪承疇對太祖言,以宫調歌《關雎》,「關」字用宫爲起調,至「逑」字收到宫上爲畢曲,韙哉言也。乾隆時命儒臣以工尺譜三百篇,果準其法而推之於詞,則大晟樂府,何必不傳於今日也。

萬紅友《詞律》註釋,僅分平仄四聲而止,若宫調則猶未深究。宋人張叔夏作《詞源》,詳論五音十二律,律吕相生,以及宫調管色諸事,釐析精允,可謂觀止也已。今之人欲讀姜白石歌曲,非先讀叔夏《詞源》,不明其用字紀聲之法。蓋宋人學詞者如史邦卿、吴夢窗、周草窗、王碧山、蔣竹山、張叔夏之徒,皆以白石爲宗者也。兹以白石所用譜字,依叔夏紀聲之法,載之列表如下;

古譜 今譜 紀聲黄鐘 合夷則 下工images/BZ_409_842_2041_897_2094.png大吕 下四images/BZ_409_755_1060_810_1114.png南吕 工太簇 四images/BZ_409_679_1073_713_1102.png無射 下凡images/BZ_409_668_2041_724_2094.png夾鐘 下一images/BZ_409_582_1060_637_1114.png應鐘 凡姑洗 一 黄鐘清聲 六images/BZ_409_512_2045_544_2090.png仲吕 上images/BZ_409_432_1067_464_1107.png太簇清聲 下五images/BZ_409_420_2041_476_2094.png蕤賓 勾images/BZ_409_351_1071_383_1103.png大吕清聲 五images/BZ_409_348_2048_387_2087.png林鐘 尺夾鐘清聲 高五images/BZ_409_281_2045_320_2090.png

《詞源》列古今譜字,與白石集中所載相同。宋代即用工尺等字,按《宋史·樂書》云;「黄鐘用『合』字,太簇用『四』字,夾鐘、姑洗用『一』字,夷則、南吕用『工』字,無射、應鐘用『凡』字,仲吕用『上』字,蕤賓用『勾』字,林鐘用『尺』字,黄鐘清聲用『六』字,大吕、夾鐘清聲用『五』字。」揆之此表,卻無不合。

宋人配用古今譜字,及姜、張紀聲之法,詳載前表,讀者可自一覽了然。獨是歌分詞曲,不必强同。歌詞一字一音,所謂「止如槁木」是也。歌曲者聯合數字,方成節奏,所謂「曲如折」是也。職是之故,宋人用工尺等字配合宫商律吕,有與今人互相岐異之處,將現代所用中西古今譜字列表如下;

中西古今譜字

續表

合兩表言之,前表以「合」字配黄鐘,謂黄鐘爲第一律吕,其餘十一律吕,陰陽相間,依次遞推。夫固不能以「上」字而應黄鐘,目爲首音也。後表前列陽律六位,除「凡」字變音外,黄鐘位居中間,自爲中音。故以上字配黄鐘,後列陰吕六位。除「乙」字變音外,大吕位居中間,亦中音之一,故以「仩」字配大吕。前表推究樂理,以豎説爲主,後表尋繹樂聲,以横説爲主,雖彼此不同,自我觀之,則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前言古今譜字之配用,已列兩表,足供參考。兹更追論聲律。何謂聲?聲生於日,吾人取月令讀之,春爲木,其日甲乙,其音角;夏爲火,其日丙丁,其音徵;中央爲土,其日戊己,其音宫;秋爲金,其日庚辛,其音商;冬爲水,其日壬癸,其音羽。其所不言聲而言音者,聲乃單出之謂,而音則推而比之之謂也。自徵生宫,其聲濁;宫生商,其聲次濁;商生羽,其聲清;羽生角,其聲半清半濁;角生徵,其聲次清。所謂五音相生,即依五行循環之例。《書》曰;「聲依永,律和聲。」夫惟律吕上下三分損益,隔八相生,乃有廣五音而爲七音者,如黄鐘爲宫,從本律數八至林鐘爲徵,林鐘數八至太簇爲商,太簇數八至南宫爲羽,南宫數八至姑洗爲角,姑洗數八至應鐘爲變宫,應鐘數八至蕤賓爲變徵,此七音之説所由起也。準此而論,宫又生徵,徵又生商,商又生羽,羽又生角,角又生變宫,變宫又生變徵,此七音相生之又一例也。蓋音有定數,宫十、商九、角八、徵七、羽六是也。因之律有分寸,如黄鐘九寸,太簇八寸,姑洗七寸有奇,蕤賓六寸有奇,林鐘六寸,南吕五寸有奇,應鐘四寸有奇是也。陽上位生陰下位,三分損一爲二,陰下位生陽上位,三分益一爲四,即陽者二乘三除,陰者四乘三除。例如黄鐘長九寸,以二乘之爲十八寸,再以三除之爲六寸,即得林鐘之長。林鐘長六寸,以四乘之爲二十四寸,再以三除之爲八寸,即得太簇之長。太簇長八寸,以二乘之,爲十六寸,再以三乘除之爲五寸三分之一,即得南吕之長,餘可準此類推,作七音律吕配屬表。

七音律吕配屬

右表各音容量廣狹不一,即音數多寡之比例也。

何謂律?律生於辰。質言之,辰即十二支,本於月令,子丑之分,古以竹管測之。黄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屬於陽者,是名陽律。大吕、夾鐘、仲吕、林鐘、南宫、應鐘屬於陰者,是名陰吕。每一律吕間,各有宫、商、角、徵、羽、變宫、變徵等,演而爲八十四調。《禮運》所謂「五聲、六律、十二管,還相爲宫」是也。但宋人祗用七宫十二調,七宫者何?黄鐘宫、仙吕宫、正宫、高宫、南吕宫、中吕宫、道宫是也。十二調者何?大石調、小石調、般涉調、歇指調、越調、仙吕調、中吕調、正平調、高平調、雙調、黄鐘羽、商調是也。作十二律吕宫調配屬表。右表依叔夏《五音宫調配圖》演之,僅分宫商羽三音,如黄鐘宫爲正宫,黄鐘商爲大石調,黄鐘羽爲般涉調,其餘十一律吕倣此推之,而角徵二音闕焉。

十二律吕宫調配屬表

續表

江鄭堂曰;「今以北曲宫譜,考詞之聲律,十得八九。」然以吾聞之,近來北曲失傳,所謂北曲云者,皆崑腔中之北曲,非明代以前之北曲也。明譜去勾爲九聲,去古已遠,至北曲《九宫譜》,益復凌雜。又曰「叔夏言管色,即今之笛樂色。」配律古今不同,作圖明之。

同是六字,一則配入黄鐘清聲,一則配入林鐘,此則今律比古律爲高之處。推求其故,音位變更,由於高低旋用,各從其便,若僅僅謂黄鐘宜濁,林鐘宜清,失之拘矣。

詞之音譜,已詳前述。兹舉詞之體制言之。何者謂之犯?如宫犯角、商犯羽、羽犯角、角歸宫之類,聲近則不可犯。叔夏曰;「以宫犯宫爲正犯,以宫犯商爲側犯,以宫犯羽爲偏犯,以宫犯角爲旁犯,以角犯宫爲歸宫,周而復始。」此言犯調之義甚晰。白石曰;「道調上字住,雙調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兩調可以相犯。」按雙調爲夾鐘商,道調爲中吕宫,夾鐘本律,用下一上尺工凡合四六五一五,中吕本律,用上尺工凡合四一六五,而皆住聲於上字,所謂所住字同者以此。何者謂之破?破即大曲之謂,其聲流美,以倍六頭管品之。何者謂之法曲?法曲源自唐代,其聲清越,以倍四頭管品之。叔夏曰;「如《望瀛》,如《獻仙音》,皆法曲之謂也。」何者謂之引?引爲小唱,如《太常引》、《青門引》之類。何者謂之近?近則調不甚長,如《祝英臺近》、《好事近》之類。何者謂之令?令與引、近同。如單調有《如夢令》,雙調有《三字令》之類。何者謂之慢?慢乃長調,如《聲聲慢》、《揚州慢》之類。何者謂之序?古之散序有譜無曲,白石曰;「散序‥‥‥‥音雅〔九〕,予不暇盡作,作中序一闋傳世。」即《霓裳中序第一》是也。何者謂之歌頭?歌頭音聲近古,如《水調歌頭》、《六州歌頭》之類,上述各體略舉大較,其詳另見後篇。

詞貴協音,協音由於用韻,吾今乃言用韻之例。有换平韻者,如《月照梨花》、《玉堂春》之類;有换仄韻者,如《摘紅英》、《釵頭鳳》之類;有間兩句换韻,自相爲協者,如《菩薩蠻》、《虞美人》、《減字木蘭花》之類;有兩韻隔叶者,如《酒泉子》、《紗窗恨》之類;有三聲互叶者,如《宫中調美人》、《添字昭君怨》、《西江月》、《少年心》、《鼓笛令》、《戚氏》之類。鄒程村言;「小調换頭,長調多不换頭,間如《小梅花》、《江南春》諸調,凡换韻者,多非正體,不足取法。」今讀賀方回《水調》、《六州》二歌頭,覺不换韻,但用三聲互叶之法,較之東坡《水調》「去」與「宇」叶,「合」與「缺」叶;韓元吉《六州》前後凡五换韻,又不相同,長調换韻蓋例外之作也。又詞句中有用韻者,如《醉太平》、《河傳》、《宴瑶池》等調不一而足。至於毛滂之《惜分飛》,柳耆卿、吴彦高之《木蘭花慢》,無名氏之《鞓紅》,秦少游之《夢揚州》,皆句中用韻,亦足自創一格,是在讀者細心體會耳。倘於用韻處忽略過去,一旦伸紙吟詠,懵然失韻,又何以掩天下人之耳目也。

古今韻學離合遞變,而毛氏《聲音韻統論》則以六條約之,頗得鉤元提要之法,兹特撮録之如下;一曰穿鼻,穿鼻者口中得字之後,其音必更穿鼻而出作收韻也,東、冬、江、陽、庚、青、蒸七韻是也。二曰展輔,展輔者口之兩旁角爲輔,凡字之出口後,必展開兩輔如笑狀作收韻也,支、微、齊、佳、灰五韻是也。三曰斂唇,斂唇者口半啟半閉,聚斂其唇作收韻也,魚、虞、蕭、肴、豪、尤六韻是也。四曰抵齶,抵齶者其字將終時,以舌抵著上齶作收韻也,真、文、元、寒、删、先六韻是也。五曰直喉,直喉者收韻直如本音者也,歌、麻二韻是也。六曰閉口,閉口者卻閉合其口作收韻也,侵、覃、塩、咸四韻是也。凡六條,三十平聲盡之矣,上、去可以類推,而入聲則不在此例。

詞體詞韻,辨之已審,兹更言平仄四聲之用。填詞用韻,上去通用,蓋取三聲互叶之意。馮柳東謂叔夏七調并叶入聲,無用上去者。陳日湖每改上爲平,上入平皆可通,去不可通。楊守齋亦言越調《水龍吟》商調《二郎神》皆合用平入聲韻,古詞俱押去聲,所以轉折怪異,成不祥之音。兹依唐段安節《樂府雜録》五音二十八調,分配平上去入四聲之法,作表如下;

七調四聲配屬

續表

續表

續表

上平聲調爲徵,商角同用,宫逐羽音。

按平上去入四聲,各用一韻,以填七調,所謂隨律押韻是也。徵調用上平聲韻,但商、角亦可用上平之韵,故曰商角同用。宫調用去聲韻,羽調用平聲韻,但去聲之宫亦可葉以平聲之羽,故曰宫逐羽音。

學者知平仄四聲與宫調之配屬,不知某宫調爲某題詞,猶未盡也。兹採張子野、姜白石及近人詞載有宫調者,條分縷析,列表如下;

宫調與類題

續表

續表

續表

續表

徐靈胎曰;字分陰陽,從平聲起。宗字爲陰,宗、總、縱、足皆陰也,戎字爲陽,戎、冘、誦、族皆陽也。余欲以《中原音韻》列四聲之陰陽,每一字皆爲分定,有待未遑。但作曲能别平聲之陰陽也,已屬難事,若併三〔一〇〕聲而分之,則尤艱於措筆,不必字字苛求,然不可以作曲之難,而併字之陰陽亦泯之也。

毛氏《七聲略例》分别字之陰陽較靈胎爲確鑿,學填詞者尤當奉爲圭臬。所謂七聲云者,陰平、陽平、上聲、陰去、陽去、陰入、陽入是也。録其敘次如下;

陰平聲 種 該 箋 腰陽平聲 蓬 陪 全 潮上聲 無 陰 陽陰去聲 貢 玠 霰 鈞陽去聲 鳳 賣 電 廟陰去聲 榖 七 妾 鴨陽入聲 孰 亦 熱 鑞

每部以四字爲準,諧聲尋理,連類可通。其敘例先陰後陽,則襲周德清分平聲陰陽之舊云爾。

詞之分别句讀,以及用平用仄,皆有一定格式,學者舉隅而反,不難洞曉,吾今列表於後再附凡例説明;

填詞平仄凡例

一字句 周晴川《十六字令》之「眠」字,東坡《哨遍》之「嘻」字,平仄不易。二字句 東坡《南鄉子》「颼颼」及「休休」句,少游《滿庭芳》「多情」句,白石《長亭怨》「日暮」句,平仄不易。

三字句 少游《鷓鴣天》之「無一語,對芳樽」,係上一字下二字,平仄不易。放翁《釵頭鳳》之「紅酥手,黄藤酒」,係上二字下一字,平仄不易。他如《長相思》、《滿江紅》、《金縷曲》三字句均可易。

四字句 少游《踏莎行》之「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此爲普通平行,首句第一字平仄可易,次句一、三字平仄可易。賀方回《青玉案》之「一川芳草,滿城風雨」,此爲特别平行,首字平仄可易。劉潛夫《醉太平》之「情高意真,眉長眼青」,此爲拗體平行,平仄不易。吴夢窗《愁春未醒》,「臺最高層」,係上一字下三字,平仄不易。

五字句 普通句法如東坡《南歌子》「山與歌眉斂,波同碧眼流」,第一字平仄可易。拗體如蔣子雲《好事近》「酒病煞如昨」,少游《阮郎歸》「落花無可飛」,拗字以下,平仄不易。上三字下二字,如唐元宗《帝臺春》「又還問鱗鴻,試重尋消息」。又上一字下四字,如張〔一一〕子野《師師令》「拂菱花如水」、「問東風何似」,平仄皆視下四字而定。

六字句 東坡《西江月》「照野彌彌淺〔一二〕浪,横空暖暖微霄」,放翁《江月晃重山》「芳草洲前道路,夕陽樓上闌干」,首句皆仄起仄收,一三五平仄可易,次句皆平起平收,一三平仄可易。柳耆卿《彩雲歸》「夜永怎不思量」,仄起平收,夢窗《畫屏秋色》「燈前無夢到得」,平起仄收,平仄皆視下四字而定。周紫芝《瀟湘夜雨》「似我華顛雪鬢」,白石《百宜嬌》「娉婷人妙飛燕」,此皆拗體句法,拗字以下平仄不易。白石《暗香》「又片片吹盡也」,係上一字下五字,平仄視下五字而定。劉改之《唐多令》「終不似少年遊」,係上三字下三字,平仄不易。

七字句 高憲《梅花引》「須信在〔一三〕家貧也樂」,仄起仄收,一三平仄可易。江藻《小重山》「月下潮生紅蓼汀」,仄起平收,一五平仄可易。少游《鵲橋仙》「兩情若是久常時」,平起平收,一三平仄可易。子野《一斛珠》「生香真色人難學」,平起仄收,一三平仄可易。高深甫《惜分釵》「一〔一四〕見魂驚幾回顧」係拗體句,拗字以下平仄不易。少游《金明池》「雲日淡天低晝永」係上三字下四字,平仄視下四字而定,「過三點兩點細雨」係上一字下六字,平仄視下六字而定,惟《金縷曲》仄起仄收七字句,一三五平仄可易。

八字句 析爲兩句,檢之或作一逗,如耆卿《雨霖鈴》「應是良辰美景虚設」之類。

九字句 檢法同上,如馮偉壽《春雲怨》「試紅鸞小扇,丁香雙結」之類。

十字句 檢法同上,如辛幼安《摸魚兒》「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之類。

十一字句 析爲三句,檢之或作一逗,如程垓《閨怨無悶》「不合更與,滯柳憐花情分甚」之類。

十二字句 檢法同上,如放翁《洞庭春色》「何〔一五〕須更,慕封侯定遠,圖像麒麟」之類。

十三字句 析爲四句,檢之如東坡《水調歌頭》「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不應有恨」之類。

初學詞時,熟識以上平仄格式,似感困難,久之神與古會,句之拗順,音之上去陰陽,俱能明白。每填一詞,妥順圓熟,自然合拍,且可進而增減宋元人之作,自製新聲,孰謂詞之不易究耶?

謝默卿曰;「詞填某調,即專從一人之詞爲定體,逐字逐句照依填入,縱不能四聲俱論,而平仄斷不容舛。重字雖所不禁,亦應斟酌,不得屢見。至於句讀,如六字爲句,有上一下五、上二下四、上三下三、上四下二、上五下一之别,均須遵守。圖譜有可平可仄之説,係指他詞全闋而言〔一六〕。蓋一調十餘詞,平仄各異,以見格非一體,然亦每詞各有一定之平仄,非彼此逐句皆可互易。若一調十餘詞,此句平仄從甲,彼句平仄從乙,則是通首無不可活動之字,必至通篇無一合格之句矣。」

吴子律言;「詞八百二十餘調,二千三百餘體,紅友《詞律》止六百六十餘調,千百八十餘體。」枚如駁之,謂;「余讀竹垞《詞綜》,凡例云;『錢葆芬舍人輯《詞■》計一千調,余所見未經採入者,又百餘。』然則不止八百餘調矣。」俞少卿曰;「詞調失傳,後人製調剙名者亦復不少,如升庵之《落燈風》、《欵殘紅》,元美之《小諾皋》、《怨朱絃》,緯真之《水慢聲》、《裂石清江》,仲茅之《美人歸》,仲醇之《闌干拍》,以及《支機集》之《琅天樂》、《天臺宴》等類,不識比之《樂章》、《大聲》諸集,輒叶律與否?文人偶一爲之可也。」〔一七〕綜而言之,古今詞調不下千餘,自度詞腔取句命名,餘具按譜填寄,不求甚解。楊升庵謂;「《蝶戀花》取梁元帝『翻階蛺〔一八〕蝶戀花情』,《滿庭芳》取吴融『滿庭芳草易黄昏』,《點絳唇》取江淹『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鷓鴣天》取鄭嵎『春遊雞鹿塞,家在鷓鴣天』,《惜餘春》取太白賦意,《浣溪沙》取杜陵詩意,《青玉案》取四愁詩語。」蓋已失之拘泥矣。

屈子騷辭,漢武帝《秋風辭》,辭亦作詞,此近於附會,這無論矣。梁武帝之《江南弄》,沈休文之《六憶》,侯夫人之《詠梅》,與詞類似,然世猶以古樂府目之也。詞始於唐,有檃栝者即取古人之語意而修擇之成爲片段,山谷《瑞鶴仙》係檃栝《醉翁亭記》,東坡《哨遍》係檃栝《歸去來辭》,又《洞仙歌》係檃栝孟蜀主之作,此類名爲檃栝體。

有回文者,其體始於竇婦,用之填詞,尤以《菩薩蠻》、《虞美人》爲宜,一體首尾回還。如邱仲深《菩薩蠻》云;「紗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處空帷冷。香炷細燒檀,沈沈正夜闌。更深方困睡,倦極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處别魂銷。」一體逐句轉换,亦曰「倒句」,如丁藥園《菩薩蠻》云;「下簾低唤郎知也,也知郎唤低簾下。來到莫疑猜,猜疑莫到來。道儂隨處好,好處隨儂道。書寄待何如,如何待寄書。」又一體能以一首回作兩調,極狡獪之伎倆。

有集句者,借人句法,貴無痕跡。或集詞句,或集詩句,或集一人之句,或集多人之句,臨川、草堂已啟其端,竹垞、涵碧尤工斯作。

有聯句者,漢之《柏梁》首爲提倡,唐之韓、孟,播成風氣。若詞人之倡酬,則首韻屬甲,次韻屬乙,再次韻又屬丙,周而復始,二人或二人以上,散見詞集,所在而有。

有短柱格者,見曲之《折桂令》,詞亦有之,一句兩韻,極爲不易作。本《毛詩》「於嗟乎,不承權輿」,「乎」於「輿」叶。

有次韻者,叔夏言東坡和質夫《水龍吟》,起句便讓東坡出一頭地,後片愈出愈奇,壓倒今古。他如山谷和少游《千秋歲》,「海」字難押,至謂;「羞殺人也爺娘海」,可笑之極,近人和韻之作,以迦陵爲最富。

有添字者,王都尉《燭影摇紅》本無前遍,而美成增益之。又《攤破浣溪沙》前後遍均添三字,《搗練子》添四句爲《鷓鴣天》,《西江月》添於《小重山》爲《江月晃重山》,《踏莎行》添於《虞美人》爲《踏莎美人》。湯顯祖有《添字昭君怨》,園茨目爲佳作,録而存之。

有減字者,《一剪梅》截半闋爲《半剪》,又《釵頭鳳》尾減三字爲《摘紅英》,《法駕導引》首減三字爲《憶江南》,《木蘭花慢》本小令,添之則爲《木蘭花慢》,減之則爲《減字木蘭花》,同是一調變化出之。

有疊字者,《西廂記》「整整齊齊,婷婷嬝嬝,姊姊鶯鶯」,疊六個字;易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切切」,疊十四字;喬夢符《天淨沙》云「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全首皆用疊字。

有疊句,《陽關三疊》首句不再唱,每唱一皆一疊聲,是爲疊句之濫觴。另有無名氏《古陽關》云者;「渭城朝雨,一霎挹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九〕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二〇〕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二一〕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只恐怕、西出陽關,眼前無故人。」此乃疊句中曼聲之一種。又《法駕導引》韓夫人云;「朝元路,朝元路」,「路」字是句非叶韻,此又疊句中促拍之一種。《江城梅花引》程正伯云;「睡也睡也,睡不穩」,三用「睡」字,此又承上起下,而句中自爲用疊之一種。

有疊韻者,李白《憶秦娥》「秦娥夢斷秦樓月」,劉禹錫《瀟湘神》「湘水流,湘水流」,「月」字、「流」字皆韻,本毛詩《汾沮洳》章「美無度,美無度」,「度」字是韻,兩句連用。又《如夢令》「如夢,如夢」,《調笑令》「團扇,團扇」,「夢」、「扇」皆韻,乃於句中疊之,此例又如毛詩「採薇,採薇」、「碩鼠,碩鼠」,「薇」字、「鼠」字皆韻之類。

有二字韻者,二字二句,二句二韻,《惜分釵》尾二句是也。

有三字韻者,三字三句,三句三韻,《醉春風》中三句,《釵頭鳳》末三句是也。有轉應者,《調笑令》云「誰復商量管絃。絃管,絃管」,第一句「絃「字是韻,而第二句「絃」字緊緊接上,本《毛詩》「文王曰咨,咨女〔二二〕殷商」,首尾相應,聲調響極。

有一韻兩押者,黄山谷《少年心》云;「抖擻了、百病消磨」,又「温存著、且教推磨」,用二「磨」字。葉少藴《賀新涼》云;「誰採蘋花寄與。但悵望、蘭舟容與」,用二「與」字,本《陌上桑》三「頭」字、二「隅」字。

有一韻通押者,山谷《阮郎歸》全首均押「山」字,《柳稍青》全首均用「難」字,近人仿者則有紅友《賀新涼》,全首均押「否」字。蓮生《聲聲慢》全首均押「聲」字,此等押法,用之小令較爲易辨,且押虚字亦不若押實字之易出色。考其由來,本自《楚辭》「些」字、「兮」字,當名騷體,一曰福唐體,亦曰獨木橋體。

有單調者,小令無前後遍,普通謂之單調。不僅此也,《玉樓春》與《木蘭花》同以木蘭花歌之,即入大石調,《湘月》與《念奴嬌》同以《念奴嬌》歌之,即入太簇商,一名一調亦爲單調。

有雙聲者,絳樹「一聲二曲」,所謂雙聲讀曲是也。詞之同名異調與雙聲同,例如《霓裳》本道調,白石以商調填之,《四犯》一作大石調,白石以雙調填之,至以疊字爲雙聲,是又近人錯誤之處。

有長調前後用四片者,叔夏云;「俗傳序子四片,其拍頗碎。」以例言之,當如《鶯啼序》之用四片也。

有用三片者,如《蘭陵王》、《夜半樂》、《寶鼎現》、《戚氏》、《三臺》皆是。叔夏云;《三臺》慢二拍急三拍。所謂拍者,即今之三眼一板也。

有做腔者,一曰務頭,即詞曲中有揭起其音而宛轉其調者,凡遇此處,須平上去入一串聯用,唱者方葉。

有過腔者,一曰鬲指,白石謂;「能吹竹者,皆能過腔。」《念奴嬌》之過腔即由中管高大石調變而爲雙調者,所謂《念奴嬌》鬲指聲是也

有偷聲者,指吹竹言,所謂「李謩〔二三〕擫笛傍宫墻,偷得新翻數般曲」是也。宋人謂吹笙曰「竊竊」,猶偷也,子野有《偷聲木蘭花》之作。

有自度腔者,詞人能自製調,按之音譜,卻無不合,近作以納蘭容若爲多。

有謡者,謡與咢近,詩曰「或歌或咢」,咢似《擊壤》歌衢,不用絲竹,按五音與喉齶本是相屬,摇唇即有,舉例爲下;宫—喉音,商—齶音,角—舌音,徵—齒音,羽—唇音。有歌者,歌以應節,可用絲竹,如《子夜歌》、《洞仙歌》等類。有吟者,吟因代唱,低聲出之,如《水龍吟》、《塞翁吟》等類。有操者,古之施琴瑟者曰操,如東坡有《醉翁操》之作。

詞家綴字成句,綴句成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兹特分析言之。所謂章法,何也?凡作一詞,頭如何起,尾如何結,中間過片,如何氣脈流貫,須一一斟酌妥善,方始著筆。詞中無論寫情寫景,或情景夾寫,總須意先於筆,筆先於辭,委曲盡致,使人讀之如身處其境,哀感歡樂,隨吾轉移,作長調如是,即作中調、小令,亦莫不如是。所謂句法,何也?粗率語用不得,狂怪語用不得,且詞旨極要高妙,不經人道過纔好。有要緊句,即對仗工緻之處,有襯副句,即寬閑隨意之處,疏疏密密,錯綜相間,夫乃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成爲當行本色之作。所謂字法,何也?雕艷其色,琮琤其響,如古蕃錦,如七寶樓臺,其著手用工處,須於平易中加研錬,撏撦中加修擇,自不淺俗討厭、唐突駭聞,間有用虚字呼唤無滯氣者,是爲襯字,亦不可少。

詩降而騷,騷降而樂府,樂府降而絶句,絶句降而詞,詞降而引子,而南北曲,而崑弋,而兩秦腔,而亂彈。如以學詩爲填詞,則詞詩詞論,何能按拍?如以填詞爲編曲,則曲子相公,豈真輕薄?此詩詞曲之所以不同也。雖然,世人言詞必稱詩餘,而曲則不稱爲詞餘,此又何也?毛稚黄曰;「填詞不得名詩餘,猶曲自名曲,不得名詞餘。又詩有近體,不得名古詩餘,楚騷不得名經餘也。」其意以爲填詞既出,則詩亡,詩亡矣,無所謂詩餘。枚如伸其説曰;「餘者,聲音之餘,非體制之餘也。」詞與詩異體而同音,不得謂之爲詩餘。明甚。李調元曰詞者詩之源,非詩之餘也。此則謂賡歌颺拜,在三百篇以前者,其説獨創。尤悔庵曰;「『小樓昨夜』,《哀江頭》之餘也;『水殿風來』,《清平調》之餘也;『紅藕香殘』,《古别離》之餘也;『將軍白髮』,《從軍行》之餘也;『今宵酒醒』,《子夜》、《懊儂》之餘也;『大江東去』,《鼓角横吹》之餘也。詩以餘亡,亦以餘存。」此説亦謂詩與詞本異體而同音者,亦通。

歐陽文忠詞;「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遥獻南山壽。」此治世之音,安以樂也。岳忠武詞;「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此亂世之音,怨以怒也。李後主詞以「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此亡國之音,哀以思也。《記》曰;「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或成文,謂之音。」又曰;「其哀心〔二四〕感者,其聲噍以殺〔二五〕;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於物而後動。」

靈胎言古人填詞,遇富貴纏綿之事,用黄鐘宫;遇感嘆悲傷之事,用南吕宫,此一定之法也。後世填詞家不明此理,遇富貴纏綿之詩用南吕調,遇感嘆悲傷之事用黄鐘調,使唱者從調,則與事違,從事則與調違,此作詞者之過也。

又言「世傳《儀禮》通傳樂譜,《鹿鳴》之『我有嘉賓』,首章『我』爲蕤(勾),『有』爲林(尺),『嘉』爲應(凡),『賓』爲南(工),次章『我』爲林(尺),『有』爲南(工),『嘉』爲應(凡),『賓』爲黄(合)。諸律旋用,高低互易,從古如此,所以天下有不入調之曲,而無不可唱之曲。」曲之不入調者,字句不準、陰陽不分、平仄失調是也。

叔夏言;「填詞先審題,因題擇調名。」謝枚如亦言;「填詞宜選調,能爲作者增色,如詠物宜《沁園春》,敘事宜《賀新郎》,懷古宜《望海潮》,言情宜《摸魚兒》、《長亭怨》等類,各取其與題相稱,輒覺詞筆溢美,雖難拘一律,然亦倚聲家一巧處也。其他《西江月》、《如夢令》之甜庸,《河傳》、《十六字令》之短促,《江城梅花引》之糾纏,《哨遍》、《鶯啼序》之繁重,倘非興至,當〔二六〕勿强填,以其多拗、多俗、多冗也。然俗調、拗調,涉筆尤須斟酌。」

楊德祖言「虀臼受辛」,於義爲辭,詞與辭本通用。陸文圭引《釋文》云;辭者「意内而〔二七〕言外也。意生言,言生聲,聲生律,律生調,故曲生焉。」枚如駁之;「『意内言外』此説本於《説文》大徐本耳,若小徐本則作『意内音外』〔二八〕。音外者,古之所謂語助,今之所謂虚字也。故經傳於助句之字輒訓曰『詞』。『若』,幾詞也,『於』,嘆詞也。『云』,語已詞也,『其』,問詞之助也,此類多矣。」

寄閑老人(張樞,字斗南,號雲窗,乃叔夏之父〔二九〕)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曾賦《惜花春起早》云;「瑣窗深」,「深」字意不叶,改爲「幽」字,又不叶,再改爲「明」字,歌之始叶。此三字皆平聲,何以有叶不叶之分。「深」字閉口收,「幽」字斂唇收,「明」字穿鼻收,此有收音不同之故。「深」字、「幽」字音長,而「明」字獨音亮,屬陽,音長屬陰,此又陰陽之分。又《瑞鶴仙》填云「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歌者以「撲」字稍不協,遂改爲「守」字,「守」字上聲,撲字入聲,盡人知之。叔夏言「雅詞叶音,雖一字亦不放過」,其淵源遠矣

學南北曲必悟於上去之别,學詞亦然,試取晏幾道《好女兒》讀之,便知其協音之妙,詞云;緑遍西池,梅子青時。儘(上聲)無端,盡(去聲)日東風惡,更(去聲)霏微細雨(去上聲),惱人離恨,滿路春泥。應是行雲歸路,有閑淚、灑相思。想(上聲)旗亭,望(去聲)斷黄昏月,又(去聲)依前誤了(去上聲),紅箋香信,翠袖歡期。紅友注;「前遍『儘』字與后遍『想』字皆上聲,且前遍『盡』字與后遍『望』字皆去聲。又前遍『更』字與后遍『又』字皆去聲,且前遍『細雨』二字與后遍『誤了『二字皆去上聲,細心讀之,覺發調之處無一字出入。」

張子野《惜瓊花》云;汀蘋白,苕水碧,每逢花駐樂。隨處(去聲)歡席,别時携手看春色。螢火而今,飛破(去聲)秋夕。 汴〔三〇〕河流,如帶窄,任身輕〔三一〕似叶。何計(去聲)歸得,斷雲孤鶩青山極。樓上徘徊,無盡(去聲)相憶。此詞紅友採入《詞律》,注云;「『處』字、『破』字、『計』字、『盡』字,四個去聲,正是發調處,用上聲且不可,而圖譜俱作可平,人見此譜,必取其順便可填,不知已受其誤,拗而不覺矣。嗟乎。誰不知此字用平易於用去,乃如三影之才,且九十歲,而必苦苦用此難用之字,何其太不解事而見哂於今人也。」

周美成《夜遊宫》云;葉下斜陽照(去聲)水。卷輕浪、沈沈千里。橋上酸風射(去聲)眸子。立多時,看(去聲)黄昏,燈火市。古屋寒窗底。聽幾片、井桐飛墜。不戀單衾再(去聲)三起。有誰知,爲(去聲)蕭娘,書一紙。紅友註云;「『照』字、『射』字、『再』字俱用去聲,妙甚。如千里、放翁、東塘、夢窗,皆詞家矩鑊,於此數字莫不用去聲。可見讀詞與填詞須熟玩深味,方得其肯綮,不可遇仄填仄,以爲無憾也。『看』字、『爲』字,亦用去聲爲佳,『射眸子』、『再三起』,放翁作去去上,亦不拘,然作去平上者多。」

以上皆言上去用法,學者須知上聲高宜用於低調,去聲低宜用於高調,聲之高低,與調之高低成反比例。詞中用去或去上連用,多是發調之處。

楊升庵曰;「填詞平仄及斷句,皆有定數,而詞人語意〔三二〕所到,時有參差,少遊《水龍吟》前段歇拍句云『紅成陣,飛鴛甃』,换頭落句云『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照〔三三〕人依舊』。以詞意言,『當時皓月』作一句;以詞調拍眼,『但有當時』作一拍,『皓月照〔三四〕』作一拍,『人依舊』作一拍爲〔三五〕是也。又如《水龍吟》首句本是六字,第二句本是七字,陸放翁此調首句云『摩訶池上追遊路』則七字,下云『紅緑參差春晚』卻是六字。又如《瑞鶴仙》『冰輪桂花滿溢』爲句,以『滿』字叶,而以『溢』字帶在下句。别如二句分作三句,三句合作二〔三六〕句者尤多。然句法雖不同,而字數不多少,妙在歌者上下縱横取協爾。」

毛稚黄曰;「東坡《大江東去》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論調『是』字讀斷,論意『邊』讀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論調『了』字屬下句,論意『了』字屬上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我』字亦然。」

耐充室詞話卷一終

〔一〕此序後曾刊於《國藝》第二卷第三期(一九四〇年九月),文字與稿本略有少量不同,輯校依稿本,并以校記説明異同之所在。

〔二〕稿本作「宗子」,《國藝》所刊作「宗子威」。

〔三〕稿本作「李會稽師」,《國藝》所刊無「師」字。

〔四〕稿本「君曩售新聞紙」句,《國藝》所刊此句作「君曩在都門賣文」。

〔五〕《國藝》所刊無此「一」字。

〔六〕稿本作「陳君」,《國藝》所刊作「能群」。

〔七〕此跋書於夾頁之上,今據補。龔跋及其人之考證詳見筆者《陳應群與〈耐充室詞話〉》。(《詞學》第三十九輯)

〔八〕稿本「句雖有長」,梁廷楠《滕亭花曲話》作「句法雖長」。

〔九〕稿本「散序音雅」,即姜夔《霓裳中序第一》序云;「樂天詩云『散序六闋』此特兩闋,未知孰是?然音節閑雅‥‥‥‥」

〔一〇〕稿本作「二」,此則系概括徐大椿《樂府傳聲》之《四聲各有陰陽》章首段。其中作「若併三聲而分之,則尤艱於措筆」,據改。

〔一一〕稿本作「裴」,徑改爲「張」。

〔一二〕稿本作「波」,通作「淺」。據龍榆生《東坡樂府箋》改。

〔一三〕稿本作「人」,通作「在」。據元好問《中州樂府》改。

〔一四〕稿本作「乍」,通作「一」。據饒宗頤、張璋《全明詞》改。

〔一五〕稿本作「便」,通作「何」。據錢仲聯、馬亞中《放翁詞校注》改。

〔一六〕稿本無「而言」。此則系録自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之《謝元淮詞與詞譜》一條。其中作「系指它詞全闋而言」。

〔一七〕稿本「俞少卿曰」至「文人偶一爲之可也」此一段文字,謂出自明人俞彦所言,系循自馮金伯《詞苑萃編》卷九之所録。然此段文字早見於鄒祗謨《遠志齋詞衷》,《詞衷》中未雲此據何人所言,亦不見於輯入俞彦之《爰園詞話》,顯系鄒祗謨自出之論,故「俞少卿曰」實當爲「鄒程村曰」爲是。

〔一八〕稿本作「蝴」,通作「蛺」。據楊慎《詞品》改。

〔一九〕稿本作「進」,通作「盡」。據唐圭璋《全宋詞》改。

〔二〇〕稿本作「更」,通作「莫」。據唐圭璋《全宋詞》改。

〔二一〕稿本作「進」,通作「盡」。據唐圭璋《全宋詞》改。

〔二二〕稿本作「汝」,通作「女」。據孔穎達《毛詩正義》改。

〔二三〕稿本作「摹」,通作「謩」。據元稹《元稹集》改。

〔二四〕稿本作「聲」,通作「心」。據孔穎達《禮記正義》改。

〔二五〕稿本作「散」,通作「殺」。據孔穎達《禮記正義》改。

〔二六〕稿本作「慎」,通作「當」。據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改。

〔二七〕稿本無「而」字,此句引自陸文圭《山中白雲詞序》,據補。

〔二八〕稿本作「意内言外」,小徐本《説文》通作「詞者,音内而言外」。此則引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卷五之「詞非意内言外之意」條。謝氏詞話原即作「意内音外」。關於其中問題,劉榮平已詳有闡説,謂;「宋鈔本小徐《説文》實作『音内言外』,非『意内音外』。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及其續編引證文獻時每多改動原文,有時也憑記憶去組織材料,因此,『意内音外』云云有可能是謝章鋌據小徐本《説文》所作的改動,也有可能是謝章鋌記憶有誤,但也不能排除謝章鋌所看到的小徐《説文》版本確有作「意内音外」的。只是宋本小徐《説文》在《説文》系統中的權威性,似不容置疑。」(劉榮平《詞學闡釋的三條路徑;意内言外、意内音外、音内言外》,《長江學術》二〇一三年第二期)

〔二九〕稿本作「祖」,系陳應群誤記,徑改爲「父」。

〔三〇〕稿本脱「汴」字,據吴熊和、沈松勤《張先集編年校注》補。

〔三一〕稿本作「輕舟」,通作「身輕」。據吴熊和、沈松勤《張先集編年校註》改。

〔三二〕稿本作「意興」,通作「語意」。據楊慎《詞品》改。

〔三三〕〔三四〕稿本作「照」,據徐培均《淮海居士長短句箋注》原詞作「向」,楊慎《詞品》誤録爲「照」,從《詞品》。

〔三五〕稿本脱「爲」字,據楊慎《詞品》補。

〔三六〕稿本作「兩」,通作「二」。據楊慎《詞品》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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