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晶晶
《汉书·礼乐志》中说:“朱明盛长,敷与万物。”“朱明”是夏季的别称之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经历了春日萌发,入夏之后万物蕃息,催生了一系列具有特色的风物习俗,反映了天时地利所激发的古人的生活智慧。
入夏之后,蔬果次第成熟,民间产生了立夏尝新的习俗。清代顾禄《清嘉录》中说:“蔬果鲜鱼诸品,应候迭出,市人担卖,四时不绝于市,而夏初尤盛,号为卖时新。”还记述立夏日要见“三新”,“设樱桃、青梅、稷麦,供神享先”。
明代《酌中志》中不仅提到四月尝樱桃,“以为此岁诸果新味之始”,还说四月二十八那天要“取新麦穗煮熟,剥去芒壳,磨成细条食之,名曰‘稔转,以尝此岁五谷新味之始也”。尝新者还有“驻色酒”,《月令萃编》中说是在酒中混入新李子所榨的汁,供女子在立夏这天饮用,祈愿容颜美好。
《东京梦华录》记述:“都人最重三伏,盖六月中别无时节,往往风亭水榭,峻宇高楼,雪槛冰盘,浮瓜沉李,流杯曲沼,苞鲊新荷,远迩笙歌,通夕而罢。”寥寥几笔即勾勒出我们可以想象的宋式消夏风雅,令人神往。
六月的杭州,巷陌路口、桥门市井卖“芥辣瓜儿、义塘甜瓜、卫州白桃、南京金桃、水鹅梨、金杏、小瑶李子、红菱、沙角儿、药木瓜、水木瓜、冰雪、凉水茘枝膏,皆用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冰雪唯旧宋门外两家最盛,悉用银器……”活色生香,甜咸纷呈,引人垂涎,既有应季瓜果,也有爽口的水饭、鲜香的炙肉和干脯,还有刺激食欲的芥辣瓜儿,专治暑热食欲不振。跃入眼帘的凉、沙、水、晶、冷等字眼,以及用银器盛装的冰雪,散发着丝丝凉意。
暑气弥漫里,一份玲珑“冰雪”,一盏温润汤饮,一箸碧色冷淘,遥想“雪槛冰盘”,取时鲜瓜果盛之以篓筐,试试“浮瓜沉李”,致敬“流杯曲沼”,在方寸的生活空间里,在烦琐的事务中解脱片刻,求得些许放松和风雅,实在是难得的小确幸。
汇聚了各种意味的端午,其风俗节物在宋人范成大的诗中有生动的描写:“李核垂腰祝,粽丝系臂扶羸。节物竞随乡俗,老翁闲伴儿嬉。”五月初五,于新生儿房门上装饰艾虎、蒲剑和五色桃印符,以雄黄涂耳鼻,浴兰汤,在小儿身上系“长命缕”,穿绣有虎镇五毒的肚兜,吃五毒饼,以五毒塑形的“五毒饽饽”送友人,这些节俗都有着浓郁的辟邪意味,皆以应对因天候变化而来的病祟。
五月初五还是欢乐美好的女儿节。在《宛署杂记》中写明代北京自五月初一至初五,小闺女们被打扮得“尽态极妍”,出嫁女子亦各归宁。清人彭蕴章作《幽州土风·吟女儿节》:“红杏单衫花满头,彩扇香囊不离手。”女孩子佩带的香囊,其中填充藿香、薄荷、菖蒲等香草药材,以求驱疫辟邪,或者缠上彩色丝线以应五行和天地、阴阳。
“净君扫浮尘,凉友招清风”,古人将扇子称为“摇风”,又叫“凉友”。扇子材质丰富,有羽扇、蒲扇、绢扇、纸扇、象牙扇、香木扇等;从形状上说,又有团扇、平扇、折扇等。古代的文人墨客将扇子视为“怀袖雅物”,在其上题字作画,令其吸收了文化与艺术养分,既可消暑,又添情趣。扇面还发展成为书画的一个独立门类。
唐人雍裕之《题蒲葵扇》诗云:“倾心曾向日,在手幸摇风。羡尔逢提握,知名自谢公。”同是葵扇,清人袁学澜更乐道夏日村居的轻松:“葵扇摇风绕树行,晚凉新浴葛衣轻。一溪流水凉阴绿,人立平桥话月明。”李白《夏日山中》曰:“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诗仙的潇洒惬意、无拘无束就更令人羡慕了。
元代画家刘贯道的《消夏图》,描绘了古代文人在室内的消夏生活。画中有一个三弯腿、带束腰的四足小几,上面置冰盘,盘中有冰块和时令水果,直接点明消夏主题。文人轻拈拂尘,悠然自得。这里的拂尘略似麈尾。在宋代,拂子既是驱蝇的时令用物,又是增添道气的雅器,与扇子相比,魏晋古意更浓。
瓷枕是消夏的另一种妙物。陶瓷的质地和光润的表面自带清凉,为夏日的休闲带来舒适和趣味。北宋张耒在《谢黄师是惠碧瓷枕》中写:“巩人作枕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说的是河南巩义市巩县窑所產的青瓷类产品,可消炎暑、生凉风、清神醒脑,不愧为盛夏的降温利器。
如今我们在磁州窑所产的瓷枕上还可以读到不少关于夏日的诗词文赋。《夏景》曰:“夏日景偏长,遥天转暑光。如人会消遣,何处不清凉。”还有《枕赋》:“是时也,火炽九天,时惟三伏。开北轩下陈蕃之榻,卧南薰簟春之竹,睡快诗人,凉透仙骨……”陈万里的《陶枕》中还收录了宋枕上的一首题诗:“久夏天难暮,纱橱正午时。忘机堪昼寝,一枕最幽宜。”这些诗句都是古人以瓷枕消暑的最好诠释。
宋人说“浮梁巧烧瓷,颜色比琼玖”,浮梁就是景德镇,而当时它隶属饶州,所出的影青瓷器又名青白瓷,被赞为“饶玉”。诗词中“玉枕”屡屡登场,如北宋苏轼《蝶恋花》:“玉枕冰寒消暑气,碧簟纱橱,向午朦胧睡。”南宋苏庠写《浣溪沙·书虞元翁书》:“水榭风微玉枕凉,牙床角簟藕花香。”一个是朦胧午睡后,享受雨后初凉;一个是远目青嶂,满是“淋浪淡墨水云乡”的清爽舒畅。诗句中的夏日风物除了玉枕,还有碧簟、角簟、纱橱、画扇、水榭和牙床。
至于李清照《醉花阴》中的“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已是“佳节又重阳”,瓷枕在夏日里的消暑功用自然显得不合时宜,加上女词人的际遇,夜半凉意怎可消解?
竹在东方语境里既有哲学和品德方面的意义,又是一种便利的造物素材。山中竹林是纳凉避暑的绝好环境,而夏日器用如竹夫人、竹席、竹帘、竹制的臂搁等,也是文人的爱物,触感光润,清凉舒爽。
“竹夫人”其名活色生香,令人浮想,其实是一款充满智慧和生活气息的竹编器物,今人依然在用。清代方浚师的《蕉轩录》中,对其有明确的解释:“编竹如圆枕,空其中,长三四尺,夏月报以卧,可以清暑,名之曰竹夫人。”在《红楼梦》里,薛宝钗出过一个谜语,谜面“有眼无珠腹内空”说形状,“荷花出来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说使用的时间,暗示其名称,谜底就是“竹夫人”。
唐人陸龟蒙曾写《以竹夹膝寄赠袭美》,描述了一种“竹夹膝”,“截得筼筜冷似龙,翠光横在暑天中”。清人吴城在《咏竹夹膝》诗中,形容竹夹膝“谁截此君空复空,交纹叠翠何玲珑”。这竹夹膝似乎也符合方浚师说的竹夫人之形态。
而关于“竹夫人”的称谓,据说最早出自苏东坡的《送竹几与谢秀才》:“平生长物扰天真,老去归田只此身。留我同行木上坐,赠君无语竹夫人。”有意思的是,北宋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觉得这玩意儿配不上“夫人”之职,在诗中将其称为“青奴”,一时成为趣闻。
时空交错之中的“竹夫人”倩影迷蒙,而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消夏妙物含有古时的文人风流。
频频出现在诗文中的消夏用物还有凉席和帘,引发人们关于清凉意象的联想。帘和凉席,奢华者有玉石、水晶、象牙所制,而更为普及的材料是竹、草、藤和多种纤维织物。席有竹席、苇席、蔺草席等,清凉隔热;帘有竹帘、草帘、苇箔、布帘等,有效减少光热进入室内,同时通气透风。左思《吴都赋》中的“桃笙象簟”都指的是席。刘逵注:“桃笙,桃枝簟也,吴人谓簟为笙。”宋人苏籀《六月不雨至七月中自宽一首》诗中的“桃笙葵扇”,都是夏季用物。清人唐孙华《夏日杂诗》中,“竹榻当牕置,桃笙就地铺”,说的也是竹席。
竹制的家具,譬如桌、椅、床、榻,在夏季更能显出其材质优势。宋人李重元的《忆王孙·夏词》:“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竹方床、凉风、池塘、雨后、荷香,一系列意象让夏日的午休时光闲适又情味悠长。
与竹不相上下的夏日风物是荷。正如竹林幽篁、槐柳浓荫多表现山居,池塘小景往往搭配轩敞的亭台楼阁。渔樵隐逸,荷叶田田,都是纳凉避暑绘画的常见题材。
荷,花、叶、根、茎、籽皆有妙用。荷花、荷叶可泡茶;莲子、莲藕可制成多种美食;茎秆能提取纤维,纺织成舒适的面料;荷叶还可作为包装材料,保鲜、防水、防油,更可化身神奇的碧筒杯,让美酒成为“碧筒饮”。
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有一典故:“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悫三伏之际,每率宾僚避暑于此。取大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上轮菌如象鼻,传吸之,名为碧筒杯。历下学之,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三国魏人郑公悫在三伏天用莲叶盛酒,宴请宾客,酒气有莲香之美。《唐语林》记载唐代宰相李宗闳“暑月以荷为杯”,有正始遗风,传为佳话。
白居易的“疏索柳花碗,寂寥荷叶杯”,戴叔伦的“茶烹松火红,酒吸荷杯绿”,曹邺的“乘兴挈一壶,折荷以为盏”,咏唱的都是荷叶盏,它没有标准的碧筒杯那般精致,只是大而化之地采荷叶为杯。
而赵璘《因话录》中“暑月临水,以荷为杯,满酌密系,持近人口,以筋刺之,不尽,则重饮”,也是以荷叶为杯,劝酒略显豪迈。东坡先生曾赋诗:“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略带苦味的荷叶汁液和酒入口,能够清凉败火,实属消暑良策。北宋欧阳修的《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中,渔家少女拿荷叶当盏,尽享花气酒香。
宋代,荷叶杯被提名为文士清供之一。南宋林洪《山家清供》也对碧筒饮有所记载:“暑月,命客棹荡舟莲中,先以酒入荷叶束之,又包鱼酢他叶内。候舟回,风熏日炽,酒香鱼熟,各取酒及酢作供,真佳适也。”讲述了文人的精致生活。继而读到辛弃疾《鹧鸪天》中的“明画烛,洗金荷,主人起舞客齐歌”,句中的“金荷”,很有可能是以金银制成的酒器—荷叶盏、碧筒杯。
及至元明时期,碧筒饮依然见于消夏诗句中。元人邵亨贞《洲滨见荷花》诗曰:“每爱西湖六月凉,水花风动画船香。碧筒行酒从容醉,红锦游帷次第张。”
清人赵翼《小北门下看荷花》有句:“带得余香晚归去,月明更醉碧筒杯。”明月为美酒佳酿更添令人沉醉的韵致。不仅荷叶,荷花也有类似的用法,得名“解语杯”。陶宗仪的《辍耕录》中曰:“折正开荷花,置小金卮于其中,命歌姬捧以行酒。客就姬取花,左手执枝,右手分开花瓣,以口就饮。其风致又过碧筒远甚。余因名为解语杯。坐客咸曰然。”南宋词人葛立方《卜算子·席间再作》之下阙:“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则是以莲花瓣作酒船,清雅至极,暑气在流霞酒香当中自然不算什么了。
梦回千年,刘禹锡的《刘驸马水亭避暑》中所描写的贵族享受令人心向往之:“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琥珀盏红疑漏酒,水晶帘莹更通风。赐冰满碗沉朱实,法馔盈盘覆碧笼。尽日逍遥避烦暑,再三珍重主人翁。”有竹翠、莲红、水阁、玉簟,还有琥珀盏、水晶帘,以及赐冰、碧笼,怎能不“尽日逍遥”呢?
消夏之器用往往自带清凉,或容易引发有关清净平和的通感,让人在热烈中可求清雅,在躁动里能得安闲。“器”与“用”,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依托于生活,存在于某种情境、场景之中,有旨意,亦有旨趣。习俗配合各种风物器用,反映的正是天时地利所激发的生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