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宏
罗家书生舞文弄墨五百余年,不过以文为余乐,抒抒胸臆,发发牢骚而已。真正刻意经营文学,并弘扬了新文学精神的还是现代的罗暟岚。他是罗家第十八代正字辈传人,本名叫罗正晫,字暟岚。后来应聘南开大学教授时,聘书上写的是罗暟岚,遂以字为名,沿袭下来。
我认为罗暟岚是新文学史上的名家。他具有新文学名家的典型职业特色,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兼备,且与新文学名家们有密切的文友关系。罗暟岚的密友、现代文坛大家罗念生、柳无忌对他的推崇自不用说,罗暟岚研究专家叶雪芬教授也认为:罗暟岚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有相当地位的,至少是乡土作家的代表之一。但也要承认,比起罗暟岚的亲密文友朱湘、柳无忌、罗念生、沈从文,还有朱自清、闻一多等,他知名度要逊色许多,这就要归结为他坎坷而尴尬的人生了。
1906年,湖南遭遇大灾,饿殍遍野。该年还有两件大事:蹈海自杀的留日学子陈天华被隆重地归葬岳麓山;同盟会联络会党发动了萍浏醴起义,遭到四省官兵的镇压。可以说,这是风雨飘摇的动荡之年。
罗暟岚就在这一年来到人世。
不过,殷富的家境使他和动荡社会风云保持距离,正是这种距离在很大程度上暗示了他以后的人生取向。他叛逆而不激进,从而与罗家那些热衷于政治作为,投身于国民党或者共产党的新青年子弟们显现差异。
家乘显示,其祖父叫罗世荣,父亲叫罗芝生,以粮商身份知名于湘潭。母亲李秀云生了十二个儿女,罗暟岚是长子。他四岁开蒙读私塾,但不知为何,他对“四书”、“五经”了无兴趣,却痴迷于坊间说书人讲《说唐》、《说岳》的故事。稍长,又开始向父亲粮铺的伙计借阅《封神榜》、《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的闲书看,看得如醉如痴……
这与时代和家族背景有关。一是清王朝已经废止了科举,读圣贤书不能学而优则仕,人们也就当破鞋而弃之——中国人是很现实的。二是罗暟岚出身于商家,更膜拜赵公元帅而不是孔夫子,这也给他很大的自由空间。更重要的是,这时已是清末,旧思想的禁锢已经力不从心,以个性舒展为标志的新青年就以各自的方式悄然成长起来。在这个意义上,罗暟岚是幸运的。
十二岁,在父亲要求下,罗暟岚考入湘潭县立楚山乙种商业学校——应该是为继承家业作准备。但罗暟岚虽然数学好,却更喜欢作文,其文章经常张贴于学校的墙报上,这就和同学黎烈文有关了。黎烈文是个文学才子,先祖黎福畴娶了罗家翰林罗修源的孙女,所以还有远亲关系。在黎烈文影响下,罗暟岚迷上了文学。后来黎烈文主编的《申报》的《自由谈》副刊成为鲁迅、茅盾等左翼作家的阵地,他也给了罗暟岚很多提携。他的许多文章便发表于《自由谈》。
十五岁那年,罗暟岚进入教会学校益智高小就读,打下了较好的外文基础。半年后,年满十六岁的他考入湘潭人胡元倓创办于长沙的私立明德中学。该校曾是湖南革命家的摇篮,一度革命家和新潮人物荟萃。毛泽东评价说,明德是继湖南时务学堂而兴的最为开明之校,“时务以短促的寿命,却养成了若干勇敢有为的青年”,“明德继起,校旨相同”。罗暟岚在这里受到了新思潮熏陶,《新青年》、《湘江评论》成为他的案头读物。有趣的是,黎氏家族的另外一位文学才子黎锦明又与他同学,交往很多,也是以诗词歌赋为媒。后来两人都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以乡土写作而知名的作家。
在明德期间,罗暟岚开始了写作生涯,写下了多篇反抗传统家庭束缚、追求自由婚姻的白话小说,刊载于《湖南通俗报》、《大公报》等报刊。有研究者还发现,此期间罗暟岚也与毛泽东相识,对这位当时湖南学生运动的领袖十分崇拜。罗暟岚的两位同龄族侄罗学瓒和罗哲都是新民学会的骨干会员。意味深长的是,他并没有像他两位族侄,追随毛泽东走上革命道路。
1922年秋,十七岁的罗暟岚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行,考上了清华留美预备学校,这是他人生腾飞性的一步。望子成龙的父亲很是兴奋,父亲对他的要求是学法律,这是时代潮流。大概也和几位族兄的榜样有关,族兄罗正纬此时已在北平任国会议员,主管某法制专委会事务,和梁启超辩论正欢;罗正谊从北京法政大学毕业,担任了法官;罗正琼(端生)也是法律科班毕业。
有趣的是,罗暟岚考试的数学成绩特别突出,被教务主任、著名数学家郑桐逊看中,安排到了算学系就读,还承诺推荐他投考美国顶级的数学名校。郑桐逊是中国数学界的泰斗人物,著名弟子有周培源、陈省身等,后来陈省身还成了他女婿,罗暟岚要是能在郑师门下发展,说不定罗家子弟中会有一位数学大家。不过冥冥天意仿佛已经做好了安排,六年的清华岁月,罗暟岚却以新文学家的身份走进了现代文学史。
清华是孕育新文学家的重要摇篮。
1920年,清华文学社成立(初名小说研究会),加入的成员先后有学生梁实秋、顾一樵(毓琇)、瞿恒(毅夫)、张忠绂、李迪俊(涤镜)、吴文藻、吴锦铨、闻一多、谢文炳、朱湘(子沅)、孙大雨(子潜)、饶孟侃(子寓)、何一公(鸿烈)、杨世恩(子惠)、毕树棠、柳无忌、罗暟岚、罗念生、水天同、陈麟瑞、李健吾、汪梧封、李唯建、曹葆华等;教师有王文显、杨振声、张彭春、朱自清、俞平伯等。此外还有吴宓等教师的热情支持。这些成员中,许多都是现代文学史上声名显赫的大家。不难想见,那时的清华校园洋溢着新文学的浓郁氛围,因为新文学的主调就是自由。不说文学青年罗暟岚被感召,就说他的数学老师郑桐逊,也是文史造诣深厚的大家,后来一度离开清华,在上海震旦大学主讲古典诗词,还著有《吴梅村诗笺释》、《宋词简评》。
罗暟岚是留美预备生,外语是主课,教他外语翻译课的就是吴宓。一次考试,吴宓出的试题是翻译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水仙》。罗暟岚知道吴宓不喜欢新诗,就用五言旧体诗翻译了《水仙》,吴宓果然大加赞赏,罗暟岚也很得意,又選修了吴宓“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课,师生情谊更加密切,后来罗写出了长篇小说《苦果》,吴宓亲自审读,还到处张罗给他出版。也许正是和吴宓的这份师生情,影响罗暟岚走上了文学道路。他留美专攻外国文学,回国后应聘南开大学教授,以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研究专家而著称。
但是,在文学上引导罗暟岚最多的还是诗人朱湘。
朱湘是中国现代诗坛上最杰出的诗人之一,鲁迅称之为“中国的济慈”,史家公认他与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齐名。朱湘从湘西的绵绵大山走出,沿着屈原涉江的沅水走向中国诗坛。也许是生命足迹中有屈原的深深烙印,他为人孤傲偏执、真率奔放而充满自由灵气,最终的归宿也和屈原一样,沉江自杀,时年不满三十岁。
不自由,毋宁死,这就是朱湘的生命信念和诗魂。罗暟岚正是被这样的人格姿态所感召。他在《朱湘》一文中写道:
我和朱湘同在一个学校读过书,他的班次比我高,很少有机会和他谈话,但在那学校的周刊上,常读到他发表的诗。后来他快毕业了,因为不愿意上许多无意味的功课,旷课逾了定章——被学校开除,但他绝不反顾,毅然便走了。
……1926年他在北京,常来学校找念生,我和念生恰同房住,因此常和他见面,谈话的机会也渐多。他知道我在写小说,常从城里带小说给我看。有一次带了一部《春明外史》给我看,说:“暟岚,这是一部旧式章回小说,但里面有几段描写颇不错,值得一看。”朱湘对于旁人是很不喜欢敷衍和应酬的,因此不少人说他孤傲,但他对于一个他所认为同道者却非常诚恳,愿牺牲一切来帮助这人。
罗念生回忆朱湘与罗暟岚的交往说:“朱湘对他十分器重,认为他天生只能写小说,只好写小说。”朱湘甚至逼着罗暟岚写小说。那时沈从文已经初露头角,朱湘就拉着沈从文来见罗暟岚,还要沈从文帮罗暟岚推荐文稿,其实沈从文当时也不过是文坛新秀而已。正是在朱湘影响下,罗暟岚和罗念生都加入了清华文学社,拼命读书,拼命写作,成为文学社的活跃分子。1926年暑假,罗暟岚回家探亲,因北伐战争打响,南北交通阻塞,湖南更是战火纷飞。罗暟岚无法归校,加上家里逼他成婚,他不乐意,苦闷万分,甚至想自杀;朱湘便去信要罗暟岚好好待在家里,观察体验战乱生活,说:“大变动时期,小说的材料多,正好着手写。千万不要消极,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罗暟岚在家乡待了一年,写了多篇小说寄给朱湘,其中一篇《来客》,朱湘托沈从文推荐到《现代评论》发表了。长篇小说《苦果》也是在此期间酝酿的。罗暟岚说:“是朱湘救我于绝境,使我后来有勇气走上文学的道路。”还说:“引导我对文学发生兴趣,最后使我下决心学文学的是朱湘。我和念生、无忌、林率几人,都是跟着他走上这条路的。”有趣的是,罗念生和罗暟岚都是学数学出身。朱湘感召力之大可见一斑。
也就是滞留在家的一年里,罗暟岚结婚了。这显然是一次无奈妥协,但他很少对外人提及这方面的隐秘,其实,这也是那个年代新青年普遍的隐痛,新文学勃兴的奥秘就在此——对个性束缚的抗拒和挣扎,对自主决定命运的向往和追求,催生了新文学。一句话,新文学的精神就是自由。
1927年秋,战火平息,罗暟岚回到清华,朱湘和柳无忌已经赴美留学去了。罗暟岚要补修一年多的课才能成行。在此期间,他和朱湘保持着频繁通信,他也决定赴美和朱湘、柳无忌等文友一起攻读文学。这段时间,朱湘的来信对他有很大的鞭策:“为了祖国过去的光荣,拼命写!”罗暟岚果然拼命写了,几乎每月都有小说发表,还出版了小说集《招姐》、《六月里的杜鹃》。可以说,罗暟岚的大部分小说作品都是在清华期间发表的,这都和朱湘的激励分不开。
还有两件事值得一说,一是他完成了长篇小说《苦果》,吴宓和毕树棠给他审阅了文稿,朱自清题写了书名,俞平伯作了序,由李健吾推荐到其兄开设的书店出版,后来因为书店倒闭而作罢。这些赫赫有名的师友出面,不仅体现了友情,还体现了对罗暟岚创作的肯定。还有一件事是他将自己的小说《中山装》寄给鲁迅。鲁迅也对他的小说给予了肯定,回信说:“来稿是写得好的,我很佩服那辛辣之处,但仍由北新书局寄还了;因为近来《语丝》比北京时还要碰壁,登上去便印不出来,寄不出去也。”鲁迅的退稿不是敷衍,罗暟岚的《中山装》确实尖锐地讽刺了那些道貌岸然而又腹中空空、猥琐不堪的政治投机者,比鲁迅的讽刺更为直露,当局者是很难堪的。所以鲁迅也不敢登。
清华岁月的罗暟岚已经是崭露头角的新文家了。研究者叶雪芬教授这样评价:“如果说,二十年代‘清华文学社的代表诗人是闻一多和朱湘,代表散文作家是朱自清和俞平伯,代表戏剧作家是何一公和李健吾,代表小说作家则首推罗暟岚。罗念生先生甚至认为罗暟岚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五四以后第一批有成就的小说作家之一。”
1929年夏秋之际,罗暟岚告别了就读六年的清华赴美留学。这一年,一位叫吴组缃的新生进入了清华,后来也成为新文学的著名作家,他的同学还有林庚、李长之、季羡林,都是文学才子,号称“清华四剑客”。据吴组缃说,他们在清华就读时,经常吟诵学长罗暟岚一首关于清华的诗《清华,呵,我那舍不得的情人》:
我爱清晨微雨里的西山,
是含羞的处女蒙着轻纨,
她面对东方在悄悄地沐浴,
生怕水声惊醒了人间,
清华,呵,我那舍不得的情人!
我爱日午蹲在河滨的礼堂,
太阳从草地晒到黄金似的铜门,
有村鸡正歌罢了园内的和平之曲,
它催走了白石上坐着的儿童,
清华,呵,我那舍不得的情人!
我爱月色朦胧下的荷池,
独木桥上曾印着我和伊的足痕,
秋虫唧唧地织出离思,
舞倦了老柳筛下一片黄鳞,
清华,呵,我那舍不得的情人!
罗暟岚和三十余名同学从上海出发抵达美国,他本以为会和朱湘见面,哪知朱湘已经在前几日回国。此后,他依然和朱湘在书信中倾谈,直到朱湘投江自杀,两人再也没有見面,这是罗暟岚的终身遗憾。
在西雅图,同学们各奔东西,罗念生入俄亥俄州立大学就读,罗暟岚则进入斯坦福大学攻读英美文学。此期间他一边攻读一边写作和翻译,在国外和国内发表。留学背景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自由主义审美意趣,也是新文学家们的特色之一。
1931年7月,罗暟岚又转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深造英美文学,罗念生亦转来哥大就读,同学中还有陈麟瑞,在耶鲁大学攻读博士的柳无忌和水天同也来纽约相聚,他们几个清华文友共同创办了《文艺杂志》。罗暟岚的小说《祸水》就发在创刊号上。罗念生是这样记述的:“此刊物系罗暟岚、柳无忌、陈林率等人创办,经罗念生编辑,由上海开华书局出版,至1932年9月,共出四期。后来,开华书局出版此刊物的选本,书名为《文艺园地》。”
罗暟岚在美留学五年,没有拿博士学位就回国了,这也是受朱湘影响——朱湘自认为自己的才华鲜有人及,对博士之类的名分嗤之以鼻。罗暟岚虽没朱湘那么狂,效法朱湘不拿学位还是能做到的。那个时候的才子都有些特立独行,不像后来钱理群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学子,要靠学位证书讨生活。
罗暟岚回国后在上海做了短暂停留,找到主办《自由谈》的少时同学黎烈文,想通过黎介绍拜访鲁迅。黎烈文在现代文坛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其主编的《自由谈》是鲁迅、茅盾等左翼作家的阵地。黎烈文和鲁迅交往十分密切,要引荐不成问题,但鲁迅也是个大忙人,还多病,要见面得约时间;罗暟岚逗留上海时间仓猝,心想来日方长,便说好以后再见。没想到两年后,鲁迅却去世了,这也是罗暟岚一个遗憾。
罗暟岚在南开大学开始了其学者生涯。他的文友柳无忌先一年回国,在南开任外文系主任,邀请他任南开大学外文系教授,此时南开的校长叫张伯苓。罗暟岚在南开执教三年之久,以狄更斯研究专家享誉教坛,此外还有斐然的文坛业绩:其长篇小说《苦果》终于在《大公报》连载,“风靡一时”,且与柳无忌、罗念生等创办了“人生与文学社”,出版了期刊《人生与文学》及《朱湘书信集》等。罗暟岚说,南开的三年里,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逢周末,与李霁野、曹禺、王芸生、王余杞、柳无忌等聚餐,纵谈文艺,趣味无穷。
也就是在南开,文友沈从文把他的九妹沈岳萌托付给罗暟岚,在南开外文系旁听,说是要学外语准备留学。其实九妹没正经读过什么书,因为跟着沈从文见了些世面,幻想自己是又一个林徽因,夹着外文小说满世界招摇,还闹着要留学,溺爱妹妹的沈从文只好拜托乡友罗暟岚。罗暟岚把九妹接到家里食宿,并请高才生王慧敏专门辅导。但九妹还是没有成为林徽因,后来跟着哥哥去了西南联大,发了精神病,又被送回湘西,嫁给了一位泥水匠。散文家颜家文有一篇散文《美丽与苍凉》,就是说九妹的故事,的确美丽而苍凉。
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
為了逃避战火,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迁徙长沙,组建了长沙临时大学,即后来西南联大的前身。
三所中国名校的教授汇聚为一校,这是什么阵容!当时文学院的教授容肇祖曾作了这样一首打油诗,影射调侃临时大学的文学院教授同仁:
冯兰雅趣竟如何(冯友兰),闻一由来未见多(闻一多);
性缓佩弦犹可急(朱自清),愿公超上莫蹉跎(叶公超);
鼎沈雒水是耶非(沈有鼎),秉璧犹能完壁归(郑秉壁);
养士三千江上浦(浦江清),无忌何时破赵围(柳无忌);
从容先着祖生鞭(容肇祖),未达元希扫虏烟(吴达元);
晓梦醒来身在楚(孙晓梦),暟岚依旧听鸣泉(罗暟岚);
久旱苍生望岳霖(金岳霖),谁能济世与寿民(刘寿民);
汉家重见王业治(杨业治),堂前燕子亦卜孙(燕卜孙);
卜得先甲与先庚(周先庚),大家有喜报俊生(吴俊生);
功在朝廷光史册(罗廷光),停云千古留大名(停云楼,南岳山上教员宿舍)
这还仅是住在一栋宿舍的教师,就已经如雷贯耳了。后来在西南联大的文学院教授还有罗常培、胡适、杨振声、刘文典、王力、陈寅恪、魏建功、罗庸、唐兰、游国恩、陈梦家、吴宓、陈铨、钱锺书、傅恩龄、刘泽荣、朱光潜、吴可读,陈嘉、冯承植、谢文通、李宝堂、林文铮、洪谦、赵昭熊、闻家驷、陈定民、郑天挺、傅斯年、钱穆、王信忠、沈从文、向达、吴晗、蔡维蕃、汤用彤、沈有鼎、孙国华、贺麟、熊十力、张荫麟等等。可谓大师荟萃一堂。罗暟岚与这些大师并肩为伍,切磋琢磨,其声望地位以及学术前程,用辉煌来想象毫不过分。遗憾的是,因为没有摆脱儿女情长的牵挂,他在长沙中止了南行脚步,自此渐渐淡出了中国顶级的文化圈。
此后,罗暟岚的命运就和内陆家乡的土地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湖南人在近现代英杰辈出,世人嘱目,但有一个条件——走出湖湘。罗暟岚前半生走出了湖湘,也走出了辉煌;后半生他回到了湖湘,也就告别了辉煌。抗战期间,他应聘为湖南大学教授。1944年,长沙沦陷,罗家湘潭的粮栈毁于战火,家业宣告破产,至于文学和学术,也再没有显著业绩。
不过,在民国期间的文化人中,罗皑岚无疑属于一流学人。1947年,民国政府决定在中国正式建立院士制度,选举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这是对中国顶级科学家和学者的一次评选,总名额是一百名,由胡适等人主持评选工作。罗暟岚以外国文学院士的候选人身份被列入了选举名单,与他同列为中外文学组候选人的有沈兼士、杨树达、余嘉锡、吴敬恒、胡适、朱光潜、刘文典、李笠、唐兰、余上沅、罗根泽、戴传贤、朱自清、沈尹默、容庚、赵景深、吴宓、郭绍虞、刘永济等八十人,最后评选的结果是,外国文学院士无一人当选。但是罗皑岚能进入这八十人的候选人名单,已经雄辩地说明,在民国的文化界,他处于一流学人之列。
对于罗暟岚1949年以后的履历,有关史料是这样说的:
1949年8月5日,长沙和平解放,与谭丕谟、魏猛克、韩罕明、彭燕郊等受命筹组湖南省“文联”。1951年12月,加入“民盟”。1953年院系调整,调湖南师院教西洋文学。1955年,当选为省出席民盟中央第二次代表大会的代表。1956年2月,在中共中央统战部的宴会上,见到毛泽东同志,回湘后,写散文《重逢》,载《新苗》1957年7期。1957年,奉命筹建外语系,被错划为右派。1959年“摘帽”。十年动乱中,受迫害,中风半瘫。1977年退休。
罗暟岚后半生亮点很少,但是有几个小故事还是值得一提。
1959年,北大学生向学术权威挑战,发起了编文学史的活动,怎奈还是学养有限,力不从心,只好又把遭到批斗的学术权威请出来当顾问。吴组缃就是其一。吴组缃看了学生们写的书稿后沉默良久,说了一段话:“既然你们征求我的意见,虽然我现在还受批判,但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要说真话,实事求是,还历史本来面貌。你们以作家的政治态度来替代艺术成就,评价他们在文学史上的成就,是完全错误的。如你们讲‘五四新文化运动,讲新诗的肇始,把胡适完全作为反面的被批判的对象,这不符合历史事实。你们对巴金、老舍写的篇幅太少,评价过低,对蒋光慈、洪灵菲、胡也频写的篇幅太多,评价过高,是不恰当的……还有,我在清华的一位学长罗暟岚,在文学创作上很有成就,他写的小说地方特色鲜明,艺术上别具一格。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叶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都没有提到他,这是不公正的。”
还有一个故事,大约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老友李健吾和沈从文来到湖南,要见罗暟岚。罗暟岚得知,居然躲了起来——显然是不想再生是非,拖累朋友。不久南开大学外文系主任、著名的翻译家李霁野来到学校交流,指名要见罗暟岚;在学校督促下,罗暟岚才参加了座谈会。据当事人回忆,罗暟岚很长一段时间在师大扫厕所,看着他佝偻着身躯,拿着扫帚蹒跚于校园的大小厕所之间,极少有人知道,他居然是全国著名、湖南首屈一指的外国文学专家。
罗暟岚的退休是从1977年算起,这年他七十二岁。按当时的情况和他的资历,带研究生毫无问题,况且外国文学又是当时全国高校薄弱的专业之一,可是居然没有人想到。
罗暟岚肯定是带着遗憾走的。
他享年七十七岁。社会身份应是一位新文学家,在罗家英杰群体中,则算是最有名望的文学家。直至今日,他依然被主流的新文学史遗忘,似乎只有罗暟岚研究者叶雪芬教授和严家炎先生在其文学史的教材中提及这位罗家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