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抗战胜利后到新中国成立前有一段时间,舒芜先生(1922—2009)在徐州的省立江苏学院中文系教书,同事中颇有诗人,于是他也写了不少诗,形成他又一个旧体诗创作的繁荣期。1947年,他有一首就本地風光而发的《访燕子楼故址》:
黄风白草吊青春,一例芳时委暗尘。
飞土欲诛玄鸟氏,微吟难颂守楼人。
荒园惨惨魂仍在,大宙沉沉梦未真。
亘古胭脂夸北地,不堪重现女儿身。
同事管劲丞先生次韵奉和一首:“楼空燕去亘千春,凭吊空梁落细尘。史笔不褒轻死士,诗章偏讽未亡人。长河移徙余沙在,旧第荒残古迹真。窃怪江州白司马,何因特重女儿身。”
徐州燕子楼之出名,以至后来成为当地一处名胜古迹,同大诗人白居易(772—846)关系很大。他曾有《燕子楼》三首诗,诗前小序云: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予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尽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缋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歿,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
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武宁军乃当时地方性的军区,治所即在彭城(今徐州);而张仲素(字缋之,?—819)曾在此入幕任职,对故尚书张愔以及关盼盼的情况相当了解,是他的来访及出示新诗,引发白居易写出了自己的《燕子楼》三首: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关盼盼的主人、故尚书张愔突然于元和元年(806)死去,而白居易这三首诗当作于此后第十一年,即元和十一年(816)——这样连头搭尾正是十一年;其时白居易在长安任职,司勋员外郎张仲素来访,他由此得知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这一新闻,不免想起更早的时候在徐州做客时盼盼奉命出来“佐欢”的情形,诗中想象盼盼后来的处境和心理,对她似乎抱有相当的同情——这自然是居高临下式的。
其实盼盼的不嫁恐怕并非出于“念旧爱”,而是不得已。她的身份乃是那时最为低贱的家妓,只要主人不放她出去即绝无人身自由,张愔虽死,总还有他的接班人也就是现在的主人,他们不发慈悲,盼盼就只能留在原地,而况年纪渐渐老大,即使放出去,也很难嫁一个合适的人了——“老大嫁作商人妇”,也许她还不愿意:自己虽然地位低贱,但原来的主人到底是主持一方军政事务的大员,这样的女人往往不肯下嫁低就。
总之,这盼盼实在是当时极不合理之社会制度的一个牺牲品,在实际生活之中一筹莫展。
那么就这样待下去吗?白居易以为这也不大行得通,他在另外一首《感故张仆射诸妓》中说:“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他的意思是说张大人花大把的黄金把几个女孩子买来充当家妓,又费很大力气教她们歌舞,把自己的精力都耗尽了,而一旦死去,却没有人肯随之而行!这是批评盼盼等家妓未能以身相殉了。
徐州张尚书府的家妓文化水平比较高,(《云仙杂记》卷四:“徐州张尚书,妓女多涉猎。人有借其书者,往往粉指痕并印于青编。”)据说盼盼得知此诗后,明白白居易的意思,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竟绝食而死。
白居易这一席话把家妓简直不当人看待,态度也未免太残酷了!舒芜的《访燕子楼故址》就是因白居易与盼盼的故事而作。他晚年回忆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不喜欢白居易这些诗。”对于白居易“责备她没有跟着主人死”尤其反感,在他的眼中,燕子楼是一处悲惨世界,“荒园惨惨魂仍在,大宙沉沉梦未真”,于是形之于歌咏。他高兴地看到,管劲丞先生的和诗“完全同意了我对白居易的谴责”。
这首谴责白居易的诗在舒芜的写作生涯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老先生后来大量著作、文章的一大主题就是关心妇女的命运,笔者曾在2005年一篇关于《哀妇人》的书评中做过这样的归纳:
舒芜先生著作等身,涉及的方面甚广,而广博之中自有其内在的联系,一个明显的中心就是女性问题,他至少有三本书是研究这一问题的,这就是《红楼说梦》、《女性的发现》和《哀妇人》……《红楼说梦》是以“哀妇人”特别是哀少女为其中心的。周作人是大谈女性问题的先驱,这两者与《哀妇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女性问题实在是舒芜先生学术研究和杂文写作的一大中心;曹雪芹也好,周作人也好,都与此中心密切相关。夫子之道一以贯之,这里的“一”无非就是“五四”以来关于人性解放、自由平等的精神。
回归“五四”,以女性问题的研究为着力点——这也许就是舒芜先生最近三十年来工作的基本面貌。(《“哀妇人而为之代言”——舒芜先生论女性问题的三本书》,《青岛日报》2005年9月24日《三味书屋》副刊)
在《哀妇人》一书中,有一篇《伟大诗人的不伟大一面》(1996年)特别引人注目,此文是就家妓问题猛烈批评白居易的。原来这位大诗人官当大了以后,家里颇养了些歌舞伎,诗中一再津津乐道,其《追欢偶作》诗中有“石楼月下吹芦管,金谷风前舞柳枝。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等句,舒芜愤怒地斥责道:“‘三嫌老丑换蛾眉这样赤裸裸的老流氓之句,真还没有在别处见过。”对白居易的“绝对男性本位”,他实在不能容忍,并且进而分析说,白居易青年时代的诗还能同情弱势妇女,原是“明是非,别善恶,有同情,有理解”的,但是——
及至暮年,精力日衰,私欲日深,既得利益日多,而来日无多,这就往往丢掉是非善恶,只顾自己,不复关心他人的苦乐,不再考虑他人的意见……特别是在两性问题上,在男权制度下男子对女性的看法和态度上,最容易表现出来。
通过解剖白居易这只“老麻雀”,舒芜先生得出了这样深刻的结论。但当我们读了他五十年前的《访燕子楼故址》诗又可以知道,白居易那种“绝对男性本位”的思想并不是到垂暮之年突然才有的,其苗头早已有之。
《舒芜晚年随想录》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其中多有关于思想、文学的深入思考,也涉及古代文学,文字老到,没有学院派的迂腐气息,很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