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中篇小说)

2019-07-22 00:36云亮
南方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元宝村支书闺女

云亮

过个年,没×味,吃顿饺子长一岁。除夕的前一天,柴元宝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这句话重复个三五遍。老伴尤凤彩听着烦,挖苦道,看看,又来了,真要稀罕那味,就羊毛从羊身上出,躲到门后涮一把,背了人自家受用去吧。柴元宝瞪了眼训斥,你这熊娘们,人家念叨几句俗语,你就裁缝师傅戴眼镜,非认个真,生搬硬套起来,看我犯了邪,捆绑住你那手脚,叫你鬼哭狼嚎地受用个够。老伴就骂,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再胡咧咧,就踩住小肚子给你拔了舌头去。嘴上硬,老伴的心里却是软的,因为柴元宝真就犯邪那么干过,还不止一次。柴元宝吹着浮土找裂缝,嘿嘿,你这熊娘们可真能编排,踩着小肚子拔舌头,仔细琢磨琢磨,踩着小肚子拔喇顺手。老伴被他一脸的坏笑激得词穷,咬咬牙回他一个恨之入骨的凶相。儿子柴有喜推门进来,瞥了瞥两人貌似抵角的表情,不爽道,大过年的,又咋了,真是打孩子也不选个阴雨天,外边家家都喜笑颜开,咱闷在屋里着火冒烟的算哪一出。老两口不理他,鼓嘟着嘴,反而同仇敌忾了。柴有喜背着手在屋里的空地上踱几个来回,无趣地转身出门。柴元宝忙不迭朝老伴摇手挤眼,尤凤彩伸长脖子拉高了腔调放话出去,喜子,明晚照厅的谷秸恁自家弄吧,俺只备了一捆!柴有喜头也没回,应道,自家弄啥,备一捆就一捆,到时一解二就行。老两口面面相觑,外面响起柴有喜尖细而不着调的口哨声。照厅的时候,老两口还是乖乖地多出一捆谷秸,等柴有喜打发他的两个儿子柴得金、柴得银中的一个来拿。这样如出一辙、大同小异的场景上演多年了。

今年除夕的前一天,柴元宝迟迟没有重复那句话。不是重复,是压根就没有说。尤凤彩意识到这一点时,老两口已经上床躺下了。房内幽暗,庭院阒寂。隔上很长时间会有一两声炮仗响,突兀、急促,像新年将至忍俊不禁的喜悦,又像乏闷中没话找话的提醒:明天就是新年了,先好好睡一觉吧!

两个人早就养成分头睡的习惯,原因是受不住彼此的呼噜声,还相互指责对方睡梦中磨牙。尤凤彩知道自己睡梦中磨牙的情况是有的,幼时爹娘说,长大了姐妹也说。睡梦中柴元宝并不磨牙,尤凤彩不想少抓了理,也凭空指责他。柴元宝不承认。尤凤彩咬定青山不放松,说你这人可真有个劲,门掩住尾巴了还死拽,也不怕把尾巴拽断了,看我不用录音机录下来,叫你听听你那狗啃骨头声。听到“狗啃骨头”几个字,柴元宝的面肌一僵,表情立马松弛下来。他说,我做梦还真磨牙啊,咋没听人说过。尤凤彩理直气壮,来来来,你都是和谁一块睡过觉,不信咱挨個去问问。柴元宝想了想,摇头说算了,磨牙就磨牙,反正你也磨。“狗啃骨头”的比喻是爹娘和姐妹描述尤凤彩的,没想到在柴元宝这里派上了用场,且旗开得胜。

反复缠裹好几遍,还是感觉包得不严实,仿佛盖了多年的被子今晚突然变短变窄了。尤凤彩活动活动腿脚,翻转翻转肩背,浑身上下被团得紧绷绷的,没有丁点露在外面。她明白,问题出在心隋上,是心寒带得身上冷。儿子柴有喜死了。从查出不好到气绝身亡,没有挺过三个月。最后的半个月,尤凤彩白黑不合眼地守在柴有喜床边,抱着柴有喜两条肿胀得像屋梁似的腿,一遍遍揉捏推按。胳膊酸了,手麻了,指头起泡、磨破,血淋淋疼得钻心她都忍着,憋足了气力和心劲巴望儿子能好受些。夜里,柴有喜突然哭了,头扭向一边,身体像推上电闸的脱粒机,抖得床腿晃动。他泣不成声,时断时续地说,娘,我这辈子没孝顺过你,光惹你生气,真是活瞎包了,下辈子我就是托生成马虎,也要收着性子活成狗,给你看家,跟着你下地,不给你惹祸,不出去闯荡,不娶媳妇,不要孩子,天天跟着听你使唤。尤凤彩悲痛得五脏六腑都要碎成粉末了,起身过来抱住柴有喜的头,边给他擦泪,边劝慰他,俺喜子不哭了,俺喜子合上眼歇歇,娘知道俺喜子那难处啊。什么时候,柴元宝来到屋里,蔫了的秧苗一样,被什么提溜着绕床转了大半圈,不声不响地倚到墙上。尤凤彩突然怒气冲天,咬牙切齿地呵斥柴元宝道.快去给孩子揉揉腿,哪有你这么狠的爹,从小到大,除了打骂,从没和风细雨地挨那孩子一指头!柴元宝呆愣片刻,终于又被什么提溜着轻飘飘地来到床前。柴元宝的两手一触到柴有喜的腿,柴有喜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声带嘶哑,伴着爹啊爹啊的哭喊。柴元宝抬起脸,两眼泛着红光,尤凤彩清清楚楚看见一串泪珠从他的眼角跌落下来,仿佛还在被子上弹了个高。柴元宝突然抡起拳头重重捶在床上,骂道,喜子,你这混账东西,不指望你孝顺俺养俺给俺增光添彩,你自家活出个人样也行啊,你这哪儿叫生病,分明是变着法子折俺的寿啊!蔫秧苗突然舒枝展叶,乌一样扑棱扑棱翅膀倏地飞走了。爹啊……爹啊……爹啊……爹……柴有喜的哭声像吹足气的气球啪地胀爆了。尤凤彩压抑了哭音,故作平静地安慰他,好孩子咱不哭,好孩子咱不哭,你爹不是生你的气,你爹是心疼你啊!

尤凤彩听见柴元宝在床那头唤她。不是唤的尤凤彩,不是唤的老婆子,不是唤的姓尤的,不是唤的熊娘们,而是唤的彩子。在尤凤彩面前,柴元宝是个喜形于色的人,他的称谓总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此时他对尤凤彩态度的凉暖。尤凤彩是公事公办,老婆子有点客气了,姓尤的就有点不客气,熊娘们便充满了敌意,而彩子则是柴元宝对尤凤彩表示亲昵的信号。在尤凤彩的印象中,彩子是他和她还有那方面的事情时才能享受到的待遇。柴元宝喜欢把他俩之间那方面的事情称作小活动。彩子,今晚咱搞个小活动。彩子,来来来,咱搞个小活动。彩子,咱把那个小活动搞了。多年前,俩人没了小活动后,彩子的称呼就销声匿迹了,仿佛在柴元宝嘴里她压根就没有这个乳名。

尤凤彩装作没听见。床那头长时间没动静,尤凤彩忍不住怀疑起先听错了。就是听错了,这么多年都没叫,老东西早把他那狗嘴里吐出的象牙丢得一干二净了。尤凤彩心里刚嘀咕完,床那头又传来柴元宝那声“彩子”的唤。她本不想急着应,先定定神分辨这一声称唤的真假软硬,却把不住脱口而出了。她说,老头子,咋了?柴元宝说,彩子,过来一头睡吧。尤凤彩不吭声。柴元宝继续唤,彩子,过来一头睡。尤凤彩故意让语气透出不亲近,说,一头睡做啥,不是嫌我吹气冒泡、狗啃骨头搅了你的好梦啊,算了,还是各睡各的吧。柴元宝把尤凤彩打呼噜称作吹气冒泡。柴元宝说,彩子,过来。尤凤彩不理他。柴元宝把说升级成了喊,过来,一头!尤凤彩还是不理他。彼此僵持了一会儿,柴元宝像是要放弃了,翻了翻身,嘴里长长地吹出一口气:过个年,没×味。除夕的前一天,柴元宝还是没忘下那句话,虽然后半句被他囫囵吞枣地咽下了,却没有咽进肚子里,而是神差鬼使随着前半句一个字不少地溜进了尤凤彩的耳朵里。这次,尤凤彩没有挖苦他。她说,没×味就没×味吧,这把年纪了,还有几年熬头,到时候一蹬腿啥也知不道了。柴元宝没有回应。就在尤凤彩收了心,削尖脑袋准备往觉里钻的时候,床颤动着吱嘎几声响,柴元宝猫着身子爬到床这头来了。

柴元宝拿起尤凤彩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说,彩子,你摸摸,使劲摸。尤凤彩说,摸啥,咋摸也是你的胸脯子。柴元宝把尤凤彩的手挪到他的肚子上,说,彩子,你摸摸,使劲摸。尤凤彩说,摸啥,咋摸也是你的小肚子。柴元宝又把尤凤彩的手拽到他的大腿上,说,彩子,你摸摸,使劲摸。尤凤彩说,摸啥,咋摸也是你的腿啊。柴元宝突然把尤凤彩紧紧搂在怀里,胆怯地说,彩子,我咋觉着这么空,血空,肉空,骨头空,盘在身上的筋筒子都是空的,全身上下哪里都空,我都不敢闭眼,一闭眼身子就发飘,有一阵觉得身子都快飘到屋顶上了,吓得我一睁眼才掉回床上,摸了摸,摔得腚巴骨还疼。尤凤彩浑身瘫软,缩在柴元宝怀里,颤着声音说,老头子别说了,再说可就吓煞我了!

夜深了,外面却静不下来。风小一阵大一阵,有时刮出的声音像儿子柴有喜故意气恼他们时吹的那种不着调的口哨声,每每这时,尤凤彩就抖动了身子喊冷,让柴元宝把被子裹紧点。好,我裹紧点,裹紧点。说着,柴元宝的身子也抑制不住地抖。两个人心照不宣,都不再说二话。

西坡的红玉杏熟了,个大,汁甜,主人收摘过后,竿子够不着的几个残留在枝梢,红彤彤的像几盏小灯笼,风一吹就光灿灿地闪耀,行人从近旁走过,巴巴地望几眼,便忍不住咽口水。儿子柴有喜高举着弹弓打出几块石子,都没有击落,走到树下转悠来转悠去,索性脱了鞋子往树上爬。柴有喜越爬越高,树身越高越细,终于承受不住柴有喜的重量,弯弓一样逼得柴有喜的身体也跟着打弯。近前看见的人惊呼,喜子快下来吧,那么细的树枝可担不起你,掉下来非摔成烂泥不可!柴有喜不听,紧盯着枝头的红玉杏一点点地往上攀。下面的人终于不敢看了,低了头暗骂,娘那个腚的,把棵熊杏树栽在这里,又不摘干净,这不是钓人命啊!柴有喜摘到红玉杏,随树枝颤悠着往下退,树身不晃了人们才嬉笑着松出一口气。很奇怪,以上情景尤凤彩明明看见的,可她却成了一无所知的局外人。她下地回来,看见柴有喜沿草坡爬上路,手里张扬着几个大红杏,便紧走几步招呼说,这不是王锡波家那树上的,那么老高你咋够下来的,给你娘一个尝尝。柴有喜赶紧把杏藏进怀里,说可不行,我得让人家于怀香享享口福。于怀香是柴有喜刚定下的媳妇。尤凤彩心里咯噔一下,胸腔里像堵进一个小番瓜,憋闷,沉重。尤凤彩不满地说,啥鱼怀香虾怀香的,俺看就是碗迷魂汤,连他娘都拨拉到后脑勺上了。柴有喜咧嘴笑着掉头就跑。在柴元章家的大柿子树下,碰上吃红玉杏的于怀香,一只手捏着一个,一只手攥着一个,尤凤彩胸腔里的番瓜猛地胀大了,她觉得胸腔堵得缓不过气来,身体被大番瓜拽着往下落,落着落着又被什么挡住了,落不下去。尤凤彩费了好大氣力才把眼睛睁开,天色放亮,憋闷她的不是那个大番瓜,是柴元宝耷拉在胸前的脑瓜。

年三十的早晨,柴元宝和尤凤彩煤气中毒了。尤凤彩想抬手把柴元宝的脑瓜推开,她的手抬不动,接着发现她的腿也抬不动,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尤凤彩有些发慌,她的慌也是浅浅的。尤凤彩想叫醒柴元宝,努力了几番却怎么也说不出话。看着柴元宝泛红的脸,尤凤彩心想坏了,他俩是不是一起传染上了哪种要命的病。一阵头晕连带着恶心感向她袭来,尤凤彩感到脑瓜里像天近黄昏一样渐渐模糊起来,她预感这不是好兆头,不能顺其蔓延,坚定了意识,还是想把身子活动活动。尤凤彩感到了无能为力。柴元宝干咳了一下,双唇似乎有所翕动,接着就有刺鼻的气息吸进她的喉咙,尤凤彩突然意识到是不是煤气中毒了啊,电视里常常有这方面的报道。上次老两口瘫倒在点蜂窝煤炉子的屋里,幸亏儿媳来叫门拿东西,才把两个人救了。尤凤彩明白,现在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自己救自己。她发现咳嗽能带给她一点力量,于是那种刺鼻的气息一来,她便极力配合,同时有意识聚拢气力撬动身体。果然,她能动了,柴元宝的脑瓜在她的胸腔晃了晃,她对咳嗽充满了渴望。柴元宝的脑瓜一从她身上滚落,她就抱定了跌到床下的目标。她成功了。频频的咳嗽声里,她的身体一点点移到床边,落地的刹那,她感到了飞翔和疼痛。她在疼痛的引领下,一点点地朝门口蠕动。她终于抵达了门边。她终于在门前弓起了身子。她把门打开了。

烟囱外面的拐脖坏了。入冬刚点炉子时尤凤彩就有所察觉,从马蹄庄供销社超市买来拐脖,还没来得及安,儿媳于怀香来借面条——说是借,其实是有去无回,就是拿。儿媳于怀香拿着面条临出门,瞥见歪躺在墙角的拐脖,哈腰捡起来,说正好她家的坏了,先安上使使。本来,儿媳来拿面条柴元宝就不痛快,见她又拿走了拐脖,冷着脸子要去追回来,尤凤彩死死拉住了他,说我那老天爷,你可别去给俺捅这马蜂窝了,儿子刚走不到两个月,别扬翻出去叫人说咱人走茶凉,跟儿媳妇闹生分。那时儿媳妇还没提出和大孙子柴得金到锦屏县城租房子住。没过几天,大孙子就来跟柴元宝、尤凤彩道别,说他爹死了后,他在家里住着害怕,去锦屏县城租了房子。柴元宝和尤凤彩傻眼了,黑了脸训斥大孙子,你看你这孩子,自家的亲爹有啥害怕的,这么做传出去非叫人家笑话不可。大孙子支吾道,这只是一方面,还有别的问题,以后再和恁俩说。说完掉头就走。老两口追出大门,儿媳妇于怀香和大孙子媳妇正提溜着大包小裹站在大门外。没等老两口问,柴得金就说,俺娘也去!柴元宝一听就火了,一甩胳膊冲着于怀香咋呼,香子,我那拐脖哪,拿了去你又不使,快拿回来给我!儿媳妇于怀香脸一红,说我都锁上门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吧。柴元宝不让步,说你啥时候回来,我现在就急着使!于怀香一抖身子,猛跺了下脚,用尤凤彩的话说,抡了个花就走了。扔下一句:一个熊拐脖才多少钱,早知道这样俺都不稀罕使你的!小孙子柴得银在锦屏县城买了房子,虽然没结婚,早和一个外地女孩住在了一起。柴有喜死了不到两个月,家里竟没人了。尤凤彩要去买拐脖,被柴元宝阻止住,说先别买,等喜子媳妇回来,我非去拆下来不可。尤凤彩知道柴元宝的脾气,不敢坚持,拐脖的事就放下了。没有拐脖,风一大,烟排不出去就会往屋里倒,也怪了,整个冬天竟没有大风,一直推迟到年三十早上。

柴元宝缓过神来,见老伴尤凤彩守在跟前,抬手拍拍额头,又用力抓捏几下,诧异道,也不知刚才我得了啥邪症,心里明白,却不能动弹,喝大醉了一样,昏昏沉沉的。尤凤彩似笑非笑地说,啥邪症,幸亏时间短,时间再长一点,就把咱这两个老营生交待了!你说啥?柴元宝怔怔地要坐起来,身子欠了两欠就无力地躺下了。尤凤彩按住他,说再缓缓吧,再缓缓,现在还没恢复过来。柴元宝看着她,问啥时间短时间长的。尤凤彩凝重了表情说,老头子,咱俩煤气中毒了!柴元宝的第一反应,是瞥眼看墙边的炉子。尤凤彩揶揄道,我说再买个拐脖安上,你非得和儿媳妇置气,这下好,差点把咱的两条老命置没了。柴元宝喘着粗气愣怔了一会儿,愤愤地骂,这个熊媳妇,光知道占便宜不说,对咱也没个礼节,你看那天走的时候抡花掉腚的,成啥体统,看她回来我非跟她理论理论不可。尤凤彩无奈地叹口气,算了,爹死娘嫁人,过一阵还不知又成谁家的儿媳妇,你理论得着人家啊。柴元宝挥挥胳膊,动用了底气却没说出有底气的话,唉,喜子真是瞎了眼了,看上这么个玩意,病到床上好几天都不来看看,还赶着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喝喜酒,全马蹄庄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媳妇来。尤凤彩又叹气,喜子真是糊涂了心眼子,当时要了咱马蹄庄东头王茂仁家那闺女多好。

柴有喜自小顽劣,胆子又大得出奇,三天两头闯下祸让人找上家门。柴元宝发狠要好好调教他一下,借有人找上门告状的机会,嗔目切齿,一阵风把柴有喜拉到水井边,用力一推给了他个倒栽葱之后,弯腰弓背,两手攥住他的两个脚脖子提起来,头朝下把柴有喜吊进了井口下。柴元宝低头对着井口发誓说,柴喜子,给我下个保证,从今往后不再惹祸了,要不我就松开手,叫你掉下去淹死在里边!柴有喜不屈不挠,扯开嗓门慷慨激昂地回应道,柴元宝,有本事尽管使,你要是不松手叫我掉下去淹死,从今往后,咱俩倒过来,我给你当爹,你给我当儿!柴元宝气得两手打哆嗦,坚持了没多久,丧气地把柴有喜提溜上来扔到一边。柴有喜一个骨碌爬起来,面目狰狞,抄起墙角的铁锨就去追打来告他状的人,来人吓得抱头鼠窜,从此柴有喜闯了祸再也没人来告他状了。爷俩井口之战让柴有喜声名远扬,有人悄悄给他起了个“大麻胡”的绰号。“麻胡”是传说中的恶人,村里大人常常用这名字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前边加上个“大”字,更是渲染了柴有喜的顽劣脾性,调皮孩童远远看见他都缩手缩脚绕道躲着走。

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条件适合的女方怕跟了柴有喜受欺负,媒人一提亲,就搜罗得体的理由拒绝。只有村东王茂仁家做缝纫活的王柳子看上了他,说家里爷爷父亲两辈老实巴交,常受人欺负,找个强梁的去去晦气,托媒人倒提亲,偏偏柴有喜又看不上,嫌王柳子长得太单细,疏草薄地的没个女人味。柴有喜相中了村北大土崖下于乾伍家的于怀香。媒人到于乾伍家一说,于怀香龇牙咧嘴地笑作一团,老长时间,才直起身子看媒人。媒人问,香子,你同意了?于怀香说,我同意,就是马蹄庄的男人死绝了我也不可能跟了他!媒人不高兴了,说香子你这是咋说话,马蹄庄的男人死绝了,这话要是叫外面人听见,谁也不愿意要你。柴有喜不死心,风风火火地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拿粉笔在马蹄庄能写字的旮旮旯旯写满了小广告:马蹄庄的弟兄们,于怀香这媳妇我已经占下了,不管你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五赵六,都不允许向于怀香提亲,不然别怪我柴有喜不客气,我非磨磨刀子拱死你不可!对这事,一开始人们是当笑话看待的,暗地里嘀咕柴有喜找不上媳妇疯了,但具体一牵扯到自己的亲朋好友,掂量来掂量去,最后还是打了退堂鼓。整整两年,竟没有人敢给于怀香说亲。第三年上,于怀香沉不住气了,瞅准柴有喜经常到马蹄庄南村和北村之间的大桥上玩,拖了木棍,在桥头追上柴有喜就打,嘴上连骂带控诉,柴有喜你这个死孩子王八蛋,教你坏了我的终身大事,看我不把你打成肉酱.扔到河里下丸子吃!柴有喜不躲不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于怀香把棍子打断了哭哭啼啼跑回家。几天之后,于怀香突然做出嫁给柴有喜的决定,家里人面面相觑,商量的结果是,一物降一物,保不准柴有喜在于怀香手里真就收了那“大麻胡”的脾性。

见柴元宝脸上的红色退去,尤凤彩让他坐起来活动活动。柴元宝坐在床上伸胳膊蹬腿,学孩童顽皮地打了几个滚,后来索性穿上衣裳从床上溜下来。尤凤彩暖了脸说,恢复得不孬了,你在家等着,我去卫生室拿点药,顺便买个拐脖安上。柴元宝连忙从兜里掏钱,尤凤彩摆摆手说,别掏了,别掏了,我这里还有几块来。

尤凤彩从外面回来,柴元宝正站在天井里扭着脖子朝西边看。她知道柴元宝在估摸儿子柴有喜家已经没有人住的二层小楼,脸上流露出不快,说,别在外边了,怪冷冷的,咱进屋里去。柴元宝顺从地跟着尤凤彩进屋。哎,你咋光拿着拐脖,忘记买药了?柴元宝问。尤凤彩说,没忘,卫生室樊营子说,煤气中毒轻的话不用吃药,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就好了。柴元宝大张着嘴巴做深呼吸,劝尤凤彩也使劲喘两口,尤凤彩摇头,甭价,甭价,俺都觉得快好了。柴元宝张口气喘地忙活了一阵,喘着粗气问,老婆子,咱啥时候把拐脖安上。尤凤彩说,这就行,早安上早利索。说完拾起拐脖,又去拿凳子,凳子被柴元宝抢先提在手里。柴元宝说,老婆子,我出去吧,你在屋里照应照应就行。柴元宝出去不长时间就听见竖着烟囱的墙外边传来板凳磕墙的声音。柴元宝在外面安拐脖,里面的烟囱离开墙颤巍巍往一边倒,尤凤彩赶紧向前几步去扶烟囱,烟囱碰到手断成两截,摔到地上成了一摊参差不齐的碎片。尤凤彩高声说,不行不行,烟囱都锈坏了,老头子你回来吧。柴元宝回屋看见地上的碎片,慨叹说,哎哟,都锈成这样了,外边风一大不倒烟才怪。柴元宝主动去买烟囱,尤凤彩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俺去吧,你在家把这些不中用的打扫打扫。

尤凤彩抱着烟囱回来,屋里地面被柴元宝收拾得千干净净。尤凤彩脸上带着欢喜说,老头子,卖烟囱的给我说了个好东西,叫啥警报器,屋里煤气一多就吱吱地叫,二三十块钱,也不太贵。那你咋不买一个,是不是钱不够,我再去一趟吧,咱去买一个。尤凤彩连连摇头,说不用去,咱这里没有,县城里才能买得到。柴元宝就有些失望。尤凤彩说她在路上早想好了,金子不是在县城啊,又开出租车,成天跑东跑西的,叫他给买一个就行。柴元宝犹豫了一下,说对对对,叫金子买就行,这个小王八羔子,打小给他买吃买喝的,这么点小事还办不了,咱给他打个电话。手机是小闺女给他们买的,教了好一阵工夫两个人也没学会。小闺女说这样吧,恁先学接电话,慢慢来,摸弄熟了就会打了。结果,两个人似是而非地学会了接電话,小闺女一走就忘下了,来了电话,两个人围着手机像看地雷一样,光听响声不敢摸。小闺女再来时又教,还是教接电话,结果还是小闺女在就会,小闺女一走就抓瞎。小闺女断断续续来了好几趟,两个人勉强学会了接电话,可打起电话来还是阴差阳错的,找小闺女打给了三闺女,找柴得金打给了柴得银。柴元宝从床头摸过手机,哆哆嗦嗦地找到柴得金的电话号码,刚要打,突然改变了主意,叫尤凤彩打。尤凤彩接得不麻利,说你看你这个人,净弄些临阵脱逃,打就打吧,又推给我。尤凤彩抖抖索索地摁下电话号码,小心翼翼地等那边接了,弄准接电话的是金子时忙不迭地说,金子,给恁奶奶买个东西。电话声音很高,一旁的柴元宝听得清清楚楚。柴得金说,啥事啊奶奶,我开着车来,你快说。尤凤彩说,给恁奶奶买个屋里多了煤气就吱吱叫的东西,叫啥报警器。柴得金有点不耐烦,啥机器啊,啥机器多了就吱吱叫。尤凤彩说,不是机器,是煤气,烧炉子冒出来的,呛得人咳嗽,冒得多了就毒死人。柴得金回道,煤气,我明白了,我先问问,问着了找你去拿钱,咱先说下,连车费一块给。尤凤彩说,问着了就买,买回来我再给你钱,一分也少不了你的。可不行,得先给钱,不给钱不买,要不你就去找银子。尤凤彩忍不住骂,金子你这狼羔子,小时白疼了你,给恁奶奶办这么点熊事还不见鬼子不挂弦,捎带着收苛捐杂税。你也疼银子了,找他他也不会干倾家荡产的买卖。柴得金说着要挂电话,柴元宝突然伸手抢过手机,喂喂几声,说金子,金子。柴得金不耐烦地说,爷爷,你又凑啥热闹啊!柴元宝说,金子,有个事爷爷得提醒你一下,你娘要是改了嫁,恁家可就成了正南巴北的妻离子散了!柴得金顿了顿,说爷爷你放心吧,我和银子早商量过了,人头打出狗脑子也不能叫她给俺找个干爹!柴元宝放下手机,尤凤彩着急了脸子看他,不安地说,你说你这人,咋猛不丁和金子说这个,叫他传给他娘,非来找咱算账不可。算就算,咱管不了,叫她的两个儿管!柴元宝理直气壮,丁点觉得冒失的悔意也没有。

安完烟囱,快十一点半了。老两口闲坐了一会儿,明确意识到两个问题。一是今天还没吃早饭。二是昨天顺延的任务,今天上午没能完成。早饭好说,两个鸡蛋,一小绺面条,有时熬点小米粥,稍稠一点就对付过去了。多年来已形成习惯,他们也曾琢磨着改换吃点别的,琢磨来琢磨去,还真没有别的啥可吃的。而除夕早晨不同,以往可以热点炸年货,每人每样一块,粥做不做的,有年味咀嚼着,喝几口白开水也觉得挺舒服。而今年的炸年货还没有做,这也是上午没有完成的第二个任务。依村里的习俗,炸年货都是除夕的前一天做,晚上行,下午也可。本来是准备了几样东西要炸的。昨天中午接了三闺女的一个电话。三闺女说,娘,你觉得身子骨咋样。尤凤彩回道,挺好,放心吧老三。三闺女又问爹的身子骨咋样,尤凤彩说也挺好,放心吧老三。挺好就行,三闺女说她也没有啥事,哥走的头一年,怕他们想不开,难过。三闺女嘱咐尤凤彩,娘,你和俺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想不开,人没有了就没有了,咋想不开也没用。尤凤彩说放心吧三闺女,恁娘心大,想得开,想得开,想不开早叫恁爹拾掇煞了。尤凤彩接电话,柴元宝睁大了眼,听得比接的还认真。尤凤彩放下手机,柴元宝埋怨尤凤彩不该说那句话。尤凤彩问哪句话。柴元宝说还哪句,拾掇煞不拾掇煞那句啊。尤凤彩也没太表示歉意,说行啊,以后不说了。不长时间,手机又响了。柴元宝说肯定是小闺女,抢着拿起手机,还是三闺女。三闺女说,是俺爹啊,刚才忘了嘱咐你和俺娘一句了,大过年的,别和俺嫂子闹别扭,闹来闹去生气的还是恁,忍着点,让着她点,就算看在俺哥和金子、银子的面上。再就是,年三十晚上金子银子到恁家里来,欢欢喜喜的,知道恁不疼他俩吃不疼他俩喝,可也别说些打击他俩的话。我想想,好了,没别的事了,我忙去了。没等柴元宝接话三闺女就把电话挂了。好长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后来,柴元宝问,咱啥时炸年货?尤凤彩说,晚上吧。到了晚上,尤凤彩问,咱啥时炸年货?柴元宝说,明日上午吧。

下午有下午的任务,今年炸年货的任务是完不成了。下午的任务是包饺子,一包就要包好几天的,村里人祖祖辈辈从除夕夜到年初三,顿顿都是吃饺子。柴元宝说,不炸就不炸吧,咱才吃几块。尤凤彩明白柴元宝的意思。儿子柴有喜从娶了媳妇于怀香分出去过,他们家里从不炸年货。但于怀香喜欢吃。柴元宝、尤凤彩家的炸年货香味飘起来不多长时间,于怀香就哆嗉着一身肥肉跑来了。私下里,两个人都说于怀香的鼻子灵得像狗鼻子。于怀香边吃边评点,这个炸老了,那个炸嫩了,这个少放点酱油味道才浓,那个多搁点肉就更香了。之后,隔不上两天就又跑来,恁那炸年货俺再尝尝,尝着尝着就打起嗝来啦。后来,和尤凤彩、柴元宝弄得不滑快,于怀香自己不好意思来,就打发柴有喜来。娘,恁那炸年货哪,人家香子想尝尝。柴有喜不找柴元宝,只找尤凤彩。尤凤彩给他盛上一碗,柴有喜还要探手抓上一大把。尤凤彩半嗔半怒,挖挲着手赶柴有喜,土匪啊,犯了抢了!柴元宝在一边气得直瞪眼。一次,柴元宝和尤凤彩串门子回来,碰见柴有喜蹲在他们家的墙头上,手里提着鼓鼓囊囊一塑料袋炸年货,嬉皮笑脸地说,香子想吃炸年货,拿一点叫她尝尝。尤凤彩板着脸子和柴有喜打嘴仗,看看能得俺那儿,爬墙上屋,要是把墙弄塌了,非叫你两口子给俺垒起来不可。柴元宝气鼓鼓地在一边骂,娘那个×的啥玩意,成明偷明抢了。有了柴得金,于怀香就让柴得金来吃饱了给她往回带。再有了柴得银,于怀香就让兄弟俩比赛,看谁带回来的多,多的比少的多赏五毛钱的压岁钱。

大年三十,老两口补吃早饭。吃着面条,外面有人干号了一声“酒干倘卖无”。尤凤彩凝耳聆听,自语道,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电视里,收音机里,娶媳妇婚礼的大喇叭里,还有赶集坐的汽车上,都这么嗷嗷地唱,知不道这个“酒干倘卖无”到底是个啥意思。柴元宝正要插话,尤凤彩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老头子,你是个文化人,你给说说这个“酒干倘卖无”是个啥意思吧。柴元宝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两眼凝望低头吃面条的尤凤彩。尤凤彩不抬头,老头子,你这文化人给说说吧。柴元宝似笑非笑,“文化人”,尤凤彩你是真想知道啥意思,还是拿“文化人”埋汰我。尤凤彩不高兴了,看老头子你这是咋说话,埋汰你啥,你可不就是个文化人,像咱这年龄的,马蹄庄有几个上过高小的,扳着指头算算,没上完的不算数,上完的超不过二十个。

说起来,柴元宝有过两个绰号,一个是“毛遂”,再一个是“文化人”,都是柴元宝年轻时候得的。一次,村干部在屋里开会,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门一开,柴元宝点头哈腰地走进来。有人问,你找谁?柴元宝说,我来找村支书。问的人说你找村支书做啥,柴元宝毕恭毕敬,说我是来毛遂自荐的。问的人就有些蒙,问柴元宝毛遂自荐啥。柴元宝来了个立正姿势,意气风发地说,我来自荐当村干部,我有文化有决心有理想有抱负,当了村干部,我一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吃苦耐劳,建功立业,恩泽乡里!屋里人哄堂大笑。村支书摆摆手,说把他弄出去,咱继续开会。柴元宝不甘心就此离开,但抵不住人多势众,几个人推推搡搡,三言两语就把他轰出了门外。开完会从屋里出来,有人东张西望满院子找,身边的人好奇,问他找谁。找的人笑道,哎,刚才那个毛遂哪里去了。院里的人又是哄地一笑,以后见了柴元宝,就有人直呼他“毛遂”了。

自荐未遂,柴元宝并不灰心,他瞄准村支书盯了半拉月的梢,很快发现村支书有一个大喜好,就是喜欢喝点小酒。根据自身经验,柴元宝总结出一个道理,喜好最大的忌讳就是不连贯,比如有一阵他迷上打扑克,隔一天不打手就发痒,非得找几个人打上几把心里才舒坦。柴元宝瞅准村支书没有酒场的时候去了他家。村支书阴阳怪气地说,又来自荐啊毛遂同志。柴元宝说,支书,听说东边邻村小饭店的兔子头不错,咱去喝一杯?村支书烦躁躁地趕他,话说了一半突然给了他个柳暗花明,真去喝一杯?柴元宝说,真去真去,我咋敢骗村支书!结果他们真去了,邻村离马蹄庄十二里路,两个人走着去走着回。和听人说的一样,兔子头是邻村小饭店的主打菜,两个人连连碰杯,喝下两瓶白酒,吃了八个兔子头。柴元宝紧追不舍,盯住村支书的酒插缺补漏,村支书的嘴里终于吐出柴元宝做梦都想听的话。村支书说,毛遂,不不不,柴元宝同志,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到村里来上班,虽然不是正式的,你放心,丁点好处也少不了你的!若是酒后,柴元宝不敢放在心上,酒后村支书许下了很多承诺都没有兑现,这回还没喝酒,是酒前。柴元宝认了真,支书,明天我可真去村委上班了?上上上,我说话算话。说着,村支书率先抓起兔子头张开大嘴啃了一口。柴元宝成村干部了,他才不管正式不正式,只要能在村里上班就行。柴元宝的主要工作是下下通知,为村里形形色色的招待跑跑腿,带领马蹄庄村民到洼峪镇上参加参加活动,有一次还带着人去了一趟锦屏县城。柴元宝正干得心里美滋滋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闯了祸。柴元宝在村里值班。桌上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方说,你叫啥名字?柴元宝问,你叫啥名字?对方不高兴了,说哕哕啥,告诉我你叫啥名字!柴元宝也来了气,心想,你不告诉我我为啥告诉你,正好肚子里咕咕噜噜胀得难受,他灵机一动,踩着椅子蹲到办公桌上,将话筒对准了屁股下面,将肚子里的不痛快尽情地回应给对方。对方愣怔过来,破口骂了句脏话,把电话挂了。第二天,镇上派人来调查,昨天只有柴元宝值班,插翅难逃。来人对村支书说,这回可把高镇长气坏了,说查出来立刻把他轰出村委,这种素质的人咋能在这么重要的部门干。一定照办,一定照办。村支书连赔不是,留来人吃饭。来人说要是以往,可以留下来喝一杯,这回不行,得赶快回去向高镇长汇报。村支书与来人在桥头分手,来人笑着问,你这里那个姓柴的,没念过书啊?村支书说,咋没念,人家还是个响当当的高小生哪!来人纳闷道,还是个文化人来,咋能做出这么不沾弦的事!送走来人,村支书当着其他村干部的面,说,元宝,人家镇上领导说你还是个文化人来。村干部们咧了嘴笑,文化人文化人地说来道去,柴元宝又有了“文化人”的绰号。

柴元宝断定尤凤彩的文化人称呼不是埋汰他,就平和了口气耐心地给尤凤彩讲解“酒干倘卖无”是啥意思。啥意思啊,他说,说起来挺简单,一个字的问题,这一个字的问题解决不了可就麻烦了。哪个字的问题?尤凤彩听得很认真。听我给你说啊。柴元宝说,酒干汤卖无,意思是酒卖没了,汤也卖没了,干就是无,无就是干,酒就是汤,汤就是酒,总之就是把酒都卖出去了,这样说好明白吧?尤凤彩接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人家卖的还是散酒来!对对对,聪明!柴元宝肯定道,卖的当然是散酒,要是瓶装酒,应该唱作酒干瓶卖无,酒賣没了,瓶子也卖没了,酒就是瓶,瓶就是酒,就是瓶装酒。尤凤彩如释重负,说这下好了,要是再听到这吆喝,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不过,这个“酒干倘卖无”听着听着心里咋有点难受?柴元宝说,价钱卖低了还能好受?要是买的人多,一斤加上个三毛五毛的,那不发大财了?尤凤彩说,你这样讲解我就更明白了,价钱卖低了,再碰见有人买,比方娶媳妇的盖房子的请客送礼的,高价也要买,不后悔得难受才怪!柴元宝展示学问获得敬佩,尤凤彩终于知道了“酒干倘卖无”是啥意思,两个人这顿饭吃得有滋有味。

下午包饺子。原打算包白菜肉、韭菜肉、芹菜鸡蛋的三种,每种包一盖建子,满打满算,吃到年初三没问题。柴元宝自言自语地冒了句,菠菜豆腐饺子不孬,绵软,清口,稍稍放上点香油,吃着杠赛来。“杠赛”是济南城方言,好玩的意思,柴元宝在村委时,跟着村支书断不了和南来北往、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里面有个好模仿济南话的,耳濡目染,柴元宝潜移默化地有时也会蹦出一句。尤凤彩挺痛快,好吃咱就包,正好菠菜、豆腐、香油都是现成的。这样,饺子的种类比原计划多了一样,数量也多了一盖建子,能够吃到年初四了。首先是做饺子馅。两个人边拉着家常边择菜、洗菜,择洗得差不多了,柴元宝便放下菜板聚精会神地切。尤凤彩夸柴元宝菜切得细,柴元宝得了赞誉,更乐于展示刀工。剁肉泥的时候,柴元宝叮叮咣咣地都忙活出汗了,尤凤彩劝他歇息歇息再干,柴元宝不停,说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尤凤彩的积极性也调动了起来,结果四种饺子馅都做好的时候还不到两点半。尤凤彩掀开盖建子看了看和下的面,说还有点硬,再醒醒吧,不忙,天黑前能包完,耽误不了照厅。

柴元宝沏了壶好茶。茶是小闺女今年三月给他的,说是从杭州西湖跟前的村子买的,龙井正品,他存起来一直没舍得喝。有次小闺女在电话里问,俺爹,我给你的茶叶咋样,好喝吗?一听没喝,小闺女就催他,爹,你得快喝啊,茶和酒不一样,酒是越陈了越好,茶放得时间长了就不好了,那茶贵着哪,好几百块钱一两,还得过乾隆皇帝的御封哪!柴元宝一听,嘴上应着,更舍不得喝了。现在他要好好享受享受,把脑瓜滋润得清清爽爽的,晚上还要守夜哪。柴元宝看尤凤彩一眼,说,老婆子,也给你沏上一杯吧。尤凤彩连忙摇头,说俺才不喝这个来,一喝立马就饿得心慌。柴元宝笑着慨叹一声,说,人家都说没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这话用到你身上倒挺合适。尤凤彩屈了脸子回道,在娘家时,俺才没受啥罪来,就是打跟了你,一出一出的……柴元宝不想把这话题深入下去,截断她的话,说大过年的,咱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尤凤彩赶忙站起身,说准是金子来了,这回倒挺麻利,这么快就打听到卖那警报器的地方了。出了门,却是屋后大柿子树下的贾作平媳妇。尤凤彩让她进门,贾作平媳妇不肯,说有个事和她商量商量。尤凤彩说啥商量不商量的,有啥事说吧。贾作平媳妇非要到外面说,尤凤彩唁了一声,说啥大事啊,在家里说还不行,也没太坚持,依了她。出门前,尤凤彩招呼柴元宝,老头子,我和他嫂子出去一趟,一霎就回来和你包饺子。

茶确实好,经水一泡,嫩绿嫩绿的,跟在树上长着一样,浓浓香气离杯子老远就能闻到,喝进嘴里更是甘醇爽口。柴元宝喝下几口,就觉得神清气爽,暗暗盘算,再喝时一定少放点茶叶,留着多喝几次。尤凤彩迟迟不回来,柴元宝边喝茶边看矮桌上的四小盆饺子馅。喝着看着,柴元宝终于坐不住了,出门去找尤凤彩。尤凤彩阴黑着脸站在大门外。柴元宝说,老婆子,你在这儿做啥,咋不回家?尤凤彩像没听见一样,不理他。柴元宝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拽了一下,尤凤彩猛然回过神来,脸继续阴黑着,说,可气煞我了。柴元宝着急地问,咋了,到底咋了,在外待了这么长时间?尤凤彩翕动嘴唇,犹豫着扭转身子,说咱回家说。

贾作平媳妇缠着尤凤彩出了家门,拐过墙角,径直把尤凤彩领到死了的儿子柴有喜家二层小楼院子的大门前。尤凤彩不自在起来,平子媳妇,你领我到这里来做啥,到底有啥事?贾作平媳妇拧着脖子东西张望了一下,将嘴巴凑到尤凤彩的耳朵边,婶子,俺家的老母鸡钻到恁喜子家的院子里了,打开门俺把它撵出来。尤凤彩摇头,说平子媳妇,打不开啊,俺又没钥匙。贾作平媳妇不相信,说婶子,咱又不是外人,这些年虽结过几个小疙瘩,也没啥大不了的,快开门,俺把俺那老母鸡撵出来吧。尤凤彩头摇得更厉害,平子媳妇,不诓你,俺真没钥匙,打不开。贾作平媳妇着急了脸子看着尤凤彩,突然不高兴了,说谁家媳妇子出门不把钥匙留给公公婆婆帮着照料,婶子,你就别和俺过不去了,快打开门,俺把俺那老母鸡撵出来,以后再也不叫它进去了。尤凤彩满脸的冤枉相,平子媳妇,为难恁做啥,不怕你笑话,俺那媳妇子是跟俺闹了别扭走的,喜子刚走,大过年的,舍下这么大个家,你给评评,能合适啊.俺和喜子他爹都不同意,人家抡花掉腚地就走了,你琢磨琢磨,人家会把钥匙留给俺?贾作平媳妇脸上有了相信的神色。尤凤彩开导她,平子媳妇,俺喜子家盖得这么严实,你咋断定恁家的老母鸡钻到他家去了,依我看,到别处找找,说不定迷糊到哪个地方了。婶子,俺都听见在里面咕咕叫了,俺家老母鸡那咕咕声隔着八千里俺也能听出来。贾作平媳妇说着,弯腰指着大门右下角的阳沟口让尤凤彩看,说,婶子,俺家那老母鸡肯定就是从这里钻进去的。尤凤彩没话说了,看着面前严严实实的大铁门,唉声叹气。贾作平媳妇挤眉皱脸地诉起苦来。婶子,俺家那老母鸡可给俺出了大力了,俺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吃着它下的蛋长起来的。婶子,俺家那老母鸡每年孵一窝小鸡,这些年养了那么多鸡,俺都没花一分鸡崽钱。婶子,北坡包工头王常顺媳妇子宫肌瘤大出血,做手术出院后,要花三百块钱买俺那老母鸡补身子,俺说啥也没卖给人家。婶子,俺得知恩图报啊,俺家那老母鸡上年纪了,老腿老爪子的跑起来不灵便,要是叫黄鼬咬煞了,俺咋能过意得去啊!贾作平媳妇越说越伤心,蹲下身挪到阳沟口前,把手伸进去抓摸了几下,一个劲地埋怨太小了,太小了。又转身看看对面的大阳沟口,说,婶子,要是能那么大,俺就钻进去把俺家的老母鸡逮出来。对面的大阳沟是儿子家的南邻居柴玉豹家的,里面安了小铁门,平日里锁着,下大雨时才敞开排水。尤凤彩说,平子媳妇,你急迷糊了吧,人家里边关着小铁门哪,别看口大,不打开你也钻不进去。贾作平媳妇脸上虚拟的希望破灭了,斜愣着脸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弹起身来郑重其事地问尤凤彩,婶子,香子真的没把她家的钥匙留给你?尤凤彩坚定地点点头,没,真的没!贾作平媳妇脸上现出无望的神色,蹲下身又挪到大铁门右下角的阳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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