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征
秦香莲:红尘渡
月光在天空朗照,旷野因月光而披上了一层惨白,远方是几株黑黢黢的树影,在月色下越发显得阴森,走走停停,头上的发丝散开了也没察觉,一双儿女刚开始的时候还会喊几声累,“娘,我的脚脖子要断了,再也走不动了”,现在也变成机械的奔跑,踉踉跄跄。身后的人影在渐渐逼近,走出城来,秦香莲就觉得有人跟随,心中一紧,脚下一紧,遂想起好心店主的叮咛: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终于是跑不动了,阴森森的树影中原来掩映着一座破庙,一个大大的“佛”字写在墙上,屋檐下扑啦啦飞出几只夜鸟,凄厉地呜叫着,藏进了树影间。烛影摇曳,鬼魅般在破败的墙壁上闪烁,当值的和尚不知去了哪里,一挂破旧的铜钟在房梁上低垂,喑哑了鸣声,神龛上供着的也不知是哪尊大神,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看着这个仓皇的月夜,空旷的人间。
这本该是中秋团圆的日子。秦香莲也不知离开均州多久了。三年,那个曾经发奋夜读的郎君走了三年,杳无音讯,旱了涝,涝了旱,老天爷也不知发的什么疟子,致使庄稼颗粒无收,公婆双双饿死。她有过悲伤,也有过惶惑,丈夫把一个完好的家园交到她手里,却不料成了现在的样子。呵,果然不出所料,当秦香莲怀抱琵琶以说唱女的身份出现在郎君面前,那个人竟然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寻找的道路是漫长的,尤其作为一个携带一双儿女的妇人,走出家门,眼前尽是陌生的事物、陌生的人,得亏皇城根上的那家客栈,得亏好心的店主收留,细心听完妇人的讲述,决意伸出援助之手。
紫墀宫,驸马府,朱红色的大门闭合,就像一个无言的隐喻,坐落在时间的中央。门外是衣衫褴褛的妇人与婴孩,门内是玉树琼花、酒池肉林,这沉重的门扇,需要怎样的方式才能迈进,需要怎样的性情才能与之融合?
戏曲《秦香莲》又叫《铡美案》,是根据明代《包公案》和清代《三侠五义》及《续三侠五义》中的传奇故事改编的,是多个版本的交叉呈现。在《包公案》的第二十六回《秦氏还魂配世美》中,陈世美并无驸马身份,秦氏也不叫秦香莲,陈“久贪爵禄,不念妻子”,待秦氏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面前时,陈难以藏羞把秦氏棒打一番赶出城门,又派骠骑将军赵伯纯赶到白虎山下一剑杀之,并欲把一双儿女带回府中,两个孩子死不相从。这一幕恰好被神仙所见,其化为法师教授两个孩子武艺,两子成人后因平海盗有功被册封,在去白虎山葬母时,秦氏还魂要报当年被杀之仇,告到包大人那里,包大人大怒,“拯拟陈世美配辽东军,赵伯纯配云南军”。
只是现在的秦香莲尚无计可施,当她站在铁将军把守的紫墀宫门前.以乡里人的身份求见时,门官答应进去向驸马禀报。这时的陈世美一定是打了一个寒噤,三年了,已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把那个叫作陈留的村庄忘记,根据门官的描绘,他一定隐隐觉察出那个乡下妇人是曾经的妻子,罢罢罢,十两纹银,几件衣裳,打发走了再说。好心的店主再三央告,说这是陈驸马的原配,到时候人家阖家团聚你就不怕被责怪么;门官这才灵机一动,让秦香莲撕下自己的衣衫一角,到时就说拦也没拦住,是她自己闯进宫来的。
这是三年后的第一次相见,秦氏女的一腔苦水像滔滔江河般一下倾倒出来。三年天灾,颗粒无收,三年别离,公婆生死相隔,三年眷念,都化作了滚滚热泪。陈世美也不是没有动容的,眼看憔悴的妻子和一双面黄肌瘦的儿女,想要揽在怀中,脑海中却浮现另一幅画面:欺君罔上,欺骗了金枝玉叶的现任夫人,那可是炙手可热的权贵啊,只要轻轻动一下小手指,就能把他一棒打入十八层地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也只能狠一狠心将他们逐出门外,任由自生自灭吧。
第二次相见,得亏三朝元老王延龄大人的主意,他不是明天要贺寿么,你就扮作一个歌唱艺人前来助兴,要唱就唱你这三年所遭遇的前前后后、林林总总。琵琶是一种古典的乐器,最早出现在秦朝时期,琵琶二字中的“珏”原为二玉相碰,发出叮咚悦耳的回声,表示这是一种通过自身弹碰琴弦的方式发出声音的乐器。琵,左手向前弹;琶,右手向后挑。“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琵琶声起,时间停滞,欢呼的声音哑然,碰撞的玉盏停在半空,前来祝寿的人们似有所悟,却读不懂这个乡间妇人愁苦的面容,她来自哪里?她想要诉说什么?她难道不知这是尊贵的驸马宅邸么?就不怕这幽幽不绝的哀伤之曲惹怒了皇姑与驸马,招致杀身之祸?
以同样方式出现的还有另外一出戏曲,《琵琶记》,同样怀抱琵琶出现在贵族宴会现场的赵五娘,也是面容憔悴,混进了驸马府。大旱之年,中了状元的蔡邕蔡伯喈也未衣锦还乡,只是蔡邕尚有自己的态度,从一开始时的不想进京赶考,却被父亲逼着去考了功名;考中状元后又被要求和丞相的女儿结婚,虽然不从但身不由己最终被拉郎配;后来又因想念父母,欲辞官回乡,朝廷却不允。这是建立在三不从基础上的一段婚姻,也因妇人牛氏的通情达理、最终接纳了赵五娘而得了个忠孝两全的结局。赵五娘的琵琶或许有着更为强烈的倾诉?或者她所遇见的人尚未泯灭心中那缕善的火焰?犹未可知,只是相似的情节,相似的人,在面对相似的场景时却有了天差地别的结局。
无疑,这是编撰者的搬弄,以一把寂寞弹拨的琵琶为道具,诉说着主人的彷徨与忧伤。有关陈世美的考据,有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位丹江口的退休老人,童德伦,因为喜爱写作与地方志研究,收集了大量文史资料和民间传说,写成一部叫《陈年谷秘史》的书,认为《秦香莲》中的陈世美有其生活原型,也就是出生于明代天启年间的进士陈年谷,同样的家乡均州,相似的仕途之路,只不过陈年谷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在道德品质方面也无可指责之处。一没贪图富贵,二没行杀妻灭子之事。如此大相径庭,那么《秦香莲》中的陈世美为何以另一种形象被编撰进剧目之中?
这是一段戏外之戏,根据老先生的考证,说是陈年谷身居高位时有两位同乡前去京城,找陈年谷求官,被陈年谷婉言相拒,这两位小心眼的同窗大为不满,认为自己曾经在求学期间接济过陈年谷,但陈功成名就之后,反而忘记了当年恩情,一不做二不休,恰好当时正遇上本地上演《琵琶记》,二人遂不惜花费银两,请戏班子按照他们的意愿,把剧情稍加改造,把戏中忘恩负义的男主角换成了陈世美,以借指陈年谷中状元、招驸马、杀妻灭子,招致命丧包大人的铡刀之下。一切看似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借他人之刀报了一己之恨。只是细心的人不难发现,这一出改头换面的考据有着年代上的硬伤,虽然陈年谷号熟美,与陈世美有一字之差,虽然两个人同是“均州人氏”,但在明万历年间有一位自称钱塘散人的文人安遇时留下一本《包公案百家公案》,在第二十六回有关陈世美的故事中就有了中状元不认妻子儿女的情节,可见清朝的陈年谷不可能穿越到更早以前,也足以证明有些后人精心考证的所谓事实不过是另一种移花接木的假面。
相较于煞费苦心的人物考证,戏曲情节的延承与流变才是另一种真实。在书生戏中,主人公发迹之后背信弃义的现象,与宋代科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寒门学士发迹的一条捷径,囊萤映雪也好,头悬梁锥刺股也罢,无非是想通过苦读的方式为当朝认可,一边是拮据窘迫的乡间生活,一边是庙堂之上的莺歌燕舞和八面威风,想一想就让人心动。书生入仕途,就需要寻求靠山,豪门权贵也需要拉拢新锐势力进以扩张自己的集团,这样双方便不谋而合,联姻便成了利益结合的手段。如此,就造成了原始家庭与新的社会地位的矛盾,民间也厌恶这种始乱终弃的薄幸行为,所以就产生了大量谴责婚变的作品,以说唱、鼓词、诸宫调、杂剧等形式流传开来。较为典型的比如《王魁负桂英》《陈叔文三负心》《王宗道负心》等,都从正面进行了鞭挞。
“斜陽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这是陆游的感慨,在一次无聊游逛中看见夕阳下的村庄老艺人开始敲鼓圈场,讲述蔡中郎的故事。那时的蔡邕尚是一个贪图荣华的家伙,抛弃在家乡挨饿的双亲和妻子,成了牛丞相的爱婿,结局为霹雳震死。
到了元朝,社会形态发生了巨大变化之后,书生不再可以一跃龙门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科举制度的中断,从一定意义上阻断了书生们通往上层的路径,社会地位也随之一降再降,以至于出现“九儒十丐”的现象。与此相映照,谴责婚变负心的作品也就失去了当时的现实意义,失去了针对性,书生们反而成了平庸和怯懦的代名词。到了元朝后期,人们对书生的境遇更加怜惜,开始出现正面歌颂的版本。以《琵琶记》为代表的一批杂剧,就体现了当时的社会形态的变化,陈世美们也摇身一变成了全忠全孝的蔡伯喈。
义士韩祺适时出现,在惨白的月光之下面对人生的迷局,眼前是柔弱的乡间妇女秦香莲,背后是不得不为之效忠的陈世美,锋利的钢刀在夜色中闪光,后来也成了包大人堂上重要的杀人物证。向前,一刀结果了这个弱女子和她的孩子属人间不义,会让一个忠正之士寝食难安;向后,是主子的口头法令,如果拒绝同样会落得一个难堪的下场。秦香莲在哭诉,代表当时广大留守妇女的心声,一遍遍讲述如何艰难度日,曾经怀着多么美好的愿望前来找寻存活于世间的唯一亲人——那个飞黄腾达之后的丈夫。神龛上的佛像还在微笑,仿佛对世间的一切命运和走向了若指掌,从来处而来,向去处而去,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归途。
手起刀落,斩断的并非他者之命,而是进退维谷的义士之头。
每每看到这里时,马驹娘都会背过身去。当年的马驹是何等努力,天气燠热,在老河滩的河堤上摆上书桌,风沙沙响,穿过茂密的杞柳丛,马驹娘一次次往返于儿子用功的现场,驱赶蚊虫,给马驹提饭送水,然后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手摇蒲扇,又不肯轻易发出任何声响,即便有人叫喊或观望,也要朝人示意:嘘,我家马驹在用功读书。
乡间与城市,窘困与繁华,其实之间只隔着一条重要的路:仕途。乡间简陋,也很少有位高权重的亲戚在城市,那么只有自身的努力是唯一途径。这是让人悲哀的事情,制度的,以及人情环境的,还有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始终在暗中操作着人的命运走向。马驹还是走了,没能通过复读、录取的方式,转而去了部队,凭着良好的知识功底考取了某所学校。结婚的那天,整座村庄被大功率的录音机震得地动山摇,妻子是某个地区高干的千金。只不过走形式般在村庄里昙花一现,两个人一起?肖失在鳞次栉比的城市,徒留马驹娘在乡村的夜色中孤单而落寞。
秦香莲的转机开始出现,自从遵从王延龄的建议开始出现在驸马府,隐隐觉得一切尚有希望,直至被无情赶出,在破庙里遭遇韩祺,她才明白想要做出挽留的努力将会是一无所得。罢罢罢,那就拼却了性命吧,告你个贪图荣华的负心汉。拦轿喊冤,额上有明月的包大人出现。这是民间的期盼,或者在万千民众的心里包青天的现实意义高过一切律法和权势,三口铜铡,一群好汉,专管人间不平事,一腔热血,不畏豪强,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永远以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为根本导向。
驸马求高抬贵手,不允。皇姑求情,不允。太后求情,不允。一切以权势压人的势力都是纸老虎,虎头铡一开,秉持着人间正义。这是故事里的事,不是也是,是也不是。
后来有人建议马驹娘,不成就去政府告那个不赡不养的薄义人,或者再不济也得让他每月出点钱以接济风蚀残烛的晚境时光。马驹娘悄悄别过头去,在听到那一声“开铡”时落下泪来,这时的马驹娘已近乎失明,恍惚中眼前跑过马驹小时候快乐的身影。 大戏收场,如果有一天你经过老河滩上的那座村庄,你会看见一个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妪坐在柴门外的木墩上,嗫嚅着缺了牙的嘴唇说,你们若是遇见俺家马驹,让他回家来看看。
窦娥冤:且说天地人间
法场外站满了驻足观望的人群,他们在骚动,在等待,甚至有的人明显等得不耐烦的样子,一边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儿,一边说:要砍头就来个痛快,小爷还要回去喝花酒呢。这是一个薄凉的人世,人们的脸上写满混沌与无知,将要被杀头的女子被推了出来,就像一场大戏豁然拉开的帷幕:人们在跷足观戏,很多人成了戏中人却麻木无知。
戏是悲剧,无论悲剧还是喜剧总会天天上演,不在此处便在彼处。这是汉家的天空与大地,汉朝的植物也在茂密生长,身着汉服的人们,脚踏汉土的人们,说着汉语汉话的人们,在等待一场血溅五步的瞬间华彩。
那位身穿长衫的妇人,因悲愤而脚步踉跄,她叫窦娥,小时候曾叫窦端云,因父有鸿鹄之志,却奈何身无分文,只得四十两银子将小女儿抵债,给蔡婆婆家做童养媳。分别短暂,名字叫作端云的小女儿常常站在蔡家的门前观望,一条官路通向天边,什么是官,什么是民,我们做我们的百姓不好吗?至少可以父女团圆,日夜陪伴。她不懂,不懂人世的险恶,也不懂人若长大后有一颗比天还大的心,她更不知道,二十年后,只能托付给父亲一场转瞬即逝的梦——若是信了还好,若是不信,留下的将是一场永远难以出头的千年屈辱。
她站定在法场的中心,站立在大地的中央,站立在人心的中央,都说哭最为无用,那么悲诉呢,那么向苍天大地呼告呢,那么用刀剑般锐利的声音刺破这无边的苍穹呢?
这时的天在酝酿一场大雪,六月,原本马放南山的滕六雪神仰躺在天地之间,树是玉树,花是琼花,山是冰凌,水是比地还厚的千丈坚冰。声音是从人间传来的,凄楚、哀婉,像一支支飞速而来的箭矢,搅扰了滕六洁白的梦境。谁在喊:“(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要一领净席还不够,死了也要站着死,又要丈二白练,挂在那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冤枉,血不染尘,必将沿着旗枪逆行而上,一腔热血都飞溅在白绫之上。
滕六知道,但凡人间事神仙必耳眼清明,要不还要这神庭仙班何用?喊醒沉睡的风婆,敞开无边的雪袋,雪花如席,飞雪如练,风裹着雪势,雪趁着风威,一片一片,一团一团,飞降在楚州大地。
原本不是这样的,原本是《漢书》里的一件陈年往事,被记录下来——汉时,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日:“妇养我勤苦。我已老,何惜余年,久累年少。”遂自缢死。其女告官云:“妇杀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妇不堪苦楚,自诬服之。时于公为狱吏,日:“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不得理,抱其狱词,哭于府而去。此间的女子名叫周青,周青死了丈夫又没有儿子,待婆婆如同亲娘;婆婆怕连累了儿媳上吊而死,周青却由此入狱,屈打成招,后含恨而死。看来这是关汉卿的杜撰,或者说试图用文学的方式将一件冤案细说缘由。
关汉卿不是没想过,如此编撰是要顶着杀头的罪名的。十三世纪是一个动乱的世纪,也是一个逆转的时代,生活在那时的汉族知识分子,有的人投降了,在统治者手下充当了儒学名臣和封疆大吏。有的人消极了,隐居南山,玩世不恭,过着无论魏晋的生活。而关汉卿不是,看多了战乱频仍,看多了流离失所,也看透了黑暗罪恶的时局,在“诸妄撰词曲,诬人以犯上言者,处死”(《元史·刑法志》)的法令面前,从没退却一步。他要借手中的一支笔,他要借歌者的一张口,他要借这人间的冤狱昭告天地人间,喊出一条光明之路。
这时的大地一派静默,这生长五谷的大地,养育了千万生灵的大地噤声,身着青衣的旱魃苏醒。魃以青色的火焰为衣,用一只脚在阒无人烟的地方走动,她轻易不会动用自己的法力,也不会擅用职权吓唬人间百姓。而这一次不同,她看见了深处涌动的恶,漠然的人群,失去骨骼般的附庸与唯唯诺诺。旱魃苏醒,双目如赤,一挥手炙热的阳光湮灭大地,她要收走组成体魄的生命之水,她要告诫人间:神怪也有一双明辨是非之眼。
窦娥在诉说,泪水化作滔滔江河,谁能明了她心中的苦痛呢,谁能知晓一个蒙冤者濒死的灵魂。若无清白,死有何怕?“【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这是窦娥在唱,这是深夜中的关汉卿在呼喊,这是元杂剧隔着七百余年的时空穿越而来。北杂剧从时间的划分上,可分为三个时期,金末到元贞大德年间为第一个时期,因为动荡,因为元朝统治阶层的黑暗,使杂剧这种艺术形式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涌现了诸如关汉卿、王实甫、杨显之、马致远、白朴等一大批曲界圣手。关汉卿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贾仲明在《录鬼簿》中说,关汉卿“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由此肯定了关汉卿在杂剧创作中的地位。
时间退回到记忆的原初,年幼的端云眼看着父亲走向未知的远方。远方在何处,端云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命运仿佛在冥冥中注定,童养媳的身份,唉,说白了也罢,按说蔡家还算殷实,按说蔡家长自己一岁的男孩还算中看——失去父母的孩子,最大的需求便是一个安稳的家园,有人疼爱,有人在孤独的时候陪伴。郎骑竹马,绕床青梅,每当想起这些,改名为窦娥之后的端云心中也觉少许安慰。
但就是这样平静普通的日子也没过上多久,体弱的丈夫在一次疫病后死去,只剩下孀居的婆婆和寡居的窦娥。
所谓孝妇、节妇,有一种称呼上的歧义,或者是被绑架在情感上的附庸,古时的孝妇,更多的是屈从于封建礼教,这有悖于人之常情。对于窦娥来说,不过是深如母女般的情义,让她隐隐觉得要和同样命运多舛的婆婆相依为命,艰难度日。赛卢医的出现,打破了原本平静的生活,在婆婆要账的路上,差点被赛卢医勒死;这被张驴儿父子撞见,分明是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一边是张驴儿父子所谓的救命之恩,一边是两个人想要逼着这一对孤婆寡媳再嫁。元杂剧中的婆婆怎么看起来也有点心思动摇的感觉:“(卜儿云)你老人家不要恼躁。难道你有活命之恩,我岂不思量报你?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儿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拼的好酒好饭,养你爷儿两个在家,待我慢慢地劝化俺媳妇儿。待他有个回心转意,再作区处。”至于是否真的有过这样的念头,还是缓兵之计,犹未可知。但有血性的窦娥是死活不从的,且不说贞节一事,那张驴儿偷鸡摸狗的瘪三样子谁人不知。
煮好的羊肚汤端了上来,尚且冒着热气,这是窦娥的一份心意,眼看着婆婆被事情折磨得病了身子;那边张驴儿却早已心生毒计,接过碗,投入准备好的毒药。一旦蔡婆婆归西,他就可以逼孑然一身的窦娥就范,却不料父亲喝下了那碗投了毒的羊肚汤。
犯罪的链条已然成立,收受了张驴儿好处的桃杌轻轻巧巧就将一桩杀人凶案做了了断,嫁接在窦娥身上。只是关汉卿看得明白,也交代得清楚:“(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这是贪赃枉法者的潜台词,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做着不可见人的苟且之事。何谓法,何谓理,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既然是百口莫辩,既然是看不得年迈的婆婆经受酷刑,既然是那惊堂木砰然砸落,笞杖纷披落下,“【感皇恩】呀!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怎样的皮肉能经得起这番拷打,罢罢罢,认罪,画押,不由人不去做那一缕幽幽的冤魂。
梦,有时是思想的载体,有时只有梦境才能抚慰人心中的伤痕,有时需要借助一场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梦境才能抵达现实的真相。
无疑,《窦娥冤》的题材源于《汉书·于定国传》中“东海孝妇”的故事,到现在仍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有说孝妇的籍贯在临沂市的郯城县,有说在连云港的朝阳街道,且于2014年被收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这都是发生在《窦娥冤》传唱大江南北之后的事情,可见,一部具有现实意义的文学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也会在民间口口相传并具有不同一般的教化意义。
而现在,关汉卿在结局时陷入了叙述的泥淖,是就此罢手——让天地作为判断黑白的圣手,鲜血逆行、六月飞雪、三年大旱,还是在紧要的关头让主持正义的清廉之士现身?无疑,关汉卿选择了后者。金亡到南宋灭亡的半个世纪,由蒙古贵族和官僚、僧侣、地主、富商组成的上层封建集团,在北中国开始了贪婪、横暴的统治,呼喊也好,作为文士的抗争也罢,是需要有人为民间大声疾呼的时候了。
窦娥死后三年,拥有提刑肃政廉访使身份的窦天章,来到楚州地界视察刑狱,在审理案卷时走进恍惚的梦境。那是十几年前的女儿,从花朵一样的童女忽然间就长成了一个大人,她经历了什么这般憔悴,她受了什么样的屈辱,以至于尚未开口就涕泪如雨。她有着什么样的冤屈呢,头顶上的白绫被鲜血染透。你问,我答,是父女之间的思念与交流,也是官与民之间的坦诚相告,一切缘由皆是从何而起,一切悲情到底是因何而来。
关汉卿也在梦里,若非是一场梦的启迪,这件案子仍会是一件无头冤案,到头来顶多换个东海孝妇那样虚无的名头。一会儿是含冤的窦娥,从与父亲分别的那日讲起,到身陷囹圄,十三年来如何与蔡家婆婆相依为命;从血气冲天的那一刻,变成飘荡的孤魂在荒野游走,如何孤苦伶仃。一会儿是羞愧、悲愤难当的父亲,为人父却远走天涯,抛下懵懂无知的女儿;为民官却眼睁睁看着贪官恶吏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好了,曙光升起,窗外下起淋漓的雨,三年了,这天地人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之中。该杀的杀,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天涯。只留下当初刺向苍穹的天问不灭:“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堪贤愚妄做天!哎,只落得泪涟涟。”世有清明,万物安息。
花为媒:春梦了无痕
多年后,王春生还记得河北小站的那个黄昏。是春天,刚下了火车,火车站在一处偏僻之地,车轨从一片老旧的居民区穿越而过,空气中飘荡着玉兰花微微散发出的情欲的气息,或者根本不是,只是在后来多年的冥想中,那些玉兰花改变了原来的味道,在情绪的酝酿中发酵,而产生出别样的气息。
他拖着疲惫的行李箱——这么说好像有些费解,应该是王春生疲惫地拖着一只黑色的行李箱,走出车站,走过那些举着通向各地或者小旅馆的标牌的男男女女,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家就在附近。小巷狭窄,仅能通过自行车、摩托,路旁的梧桐树开着一些散漫的花朵,街道两厢的杂货铺子阴暗陈旧,很少有光顾的人群。
匆忙间,王春生竟然忘记携带身份证,小旅馆的老板娘伸出一只肥嘟嘟的小手时落了一个空。我不是故意的,王春生摸遍了全身又打开黑色的行李箱后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交上住宿费和押金,接过从那只肥嘟嘟的小手里递过来的收据后,还在喃喃自语。
好了,终算是安顿下来了。王春生决定出去打个电话,拨通,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你到了吗?你真的来了?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跟二姐请个假马上就过去。”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王春生又返回小旅馆狭小的房间,房间确实是太小了,王春生第一次住旅馆竟然不知道标间和单人间的含义,他以为旅馆不过是旅行者歇息的地方,无论男女都该是一个长长的通铺,每个人和衣而卧,然后在明天各自奔赴前程。
“绣罢了绿线绣红线,香罗帕银针上下穿,李月娥独坐闺房不住地盼,盼到今天,我是多么样儿的喜欢。”走过火车站广场时,喇叭里在唱《花为媒》,李月娥的喜悦不言而喻,今天,就在今天,要去舅舅家给舅舅拜寿,就能看到离别三年的表弟了。青梅竹马,那时候小,常常在舅舅家玩耍,偶尔也会住下来,时间久了,就能看见彼此眼神中的爱意;只是后来年龄大了,古板的父亲再不让出门,说一个大姑娘家就应该好好待在闺房里,学习刺绣女红。打开小旅馆的黑白电视机,一阵雪花嗤嗤拉拉闪过之后,仍然是《花为媒》。郎有情妾有意,舅舅大寿这天,李月娥一个眼神把表弟王俊卿从人群中牵引出来,来到一个僻静的所在,你有描画一对鸳鸯的绫绢折扇,我有绣了一枝并蒂莲的香罗帕,不如就此交换,私订终身。
三年了,同样是三年,王春生好像经历了半生。高中一年级,班主任说来了一位新同学,叫闫素丽,素丽好像不怎么爱说话,个子不算太高,也不算矮,梳着简单的童花头,整齐的刘海下面是一双安静如泉水的眼。素丽的老家在河北,姥姥家在山东,因为矿里的一场变故没了父亲,让原本不爱说话的她更显得沉默,所以答应母亲去姥姥家读书,等高考之后再返回河北。其实没有更多的交流,高中第一年学校举行朗诵比赛,班主任安排她和王春生一组。
王春生离开学校也早,某天的清晨卷起铺盖卷,甚至没有告别就离开了学校。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不过是因为家里穷困再也难以支撑学业,来到了一座海滨小城。书信交流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王春生试探着给素丽写信——来到小城的新鲜与欢喜,做工的地方就在一面山坡上,租住的房屋小但是温暖,每天太阳从山坡上升起,他知道翻过那座山就是海了。有关海王春生写了很多,第一次在松软的沙滩上行走,赤脚踩上去凉凉的但有质感,被潮水冲刷上岸的海螺与贝壳,还有仓皇奔跑的小蟹。王春生甚至想过,等哪天如果素丽愿意可以领她来一起看海。还有,山坡下有一个安静的小书屋,书屋里的姑娘虽然有点跛,但长得好看,也是齐齐的童花头,和素丽一样好看的泉水般的眼。此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王春生希望回到出租屋里房东会出来说:“小王,有你的信。”信还是等来了,素丽的字写得好看,怎么说呢,笔画里有男性般的坚硬、利落的弧度,王春生拿来和自己的笔迹比对,竟然得出如果不仔细分辨就像出自同一个人手笔的结论。素丽就笑,说累吗?有没有和山坡下小书屋的女孩进一步交往。王春生大着胆子回信,不会的,我看她的时候总会想起你,想起那次朗诵会的时候,你在燈光下默诵时的样子,有时皱着眉头,有时又自己笑出声来,你知道那次我有多紧张,原本准备好的到了上场的时候竟然忘记了台词——还是你替我把那句顺下来。
就这样你来我往,王春生不知道写了多少信,一开始寄回学校,后来地址改成了河北,那时王春生就知道了,原来素丽也在他走后的第二年退学,回到了河北,去二姐家的雨伞厂帮助打理账目。信写到后来,素丽能从王春生的字里行间看出他生活得并不快乐。水泥厂,每天在弥漫的尘埃中穿梭往来,把一袋袋沉重的水泥装上车,然后再随车运输到各个工地。至于海边、书店,尽管是真的,也不过是偶尔的点缀。
有一次做梦,王春生就梦见了和素丽见面的场景,就像现在这样,就在一个狭小的街道上相遇,远远的,隔着人群,不约而同喊出彼此的名字。就在一个逼仄的房间,过了几年的时光,素丽还是留着同样的发型,齐齐的刘海下那双泉水般的眼里汪着一汪水意,一汪蜜意,也汪着一汪清澈的深情。伸出手,手是柔软的,就像小兽的绒毛般的质感,温暖,柔滑,让人想一下子抱在怀里——那一夜,王春生的反应让自己羞愧,醒来时下体还留着凝固了的不明液体。
《寄生附》里的王寄生也做过一个奇异的梦,那是在姑父拒绝了表姐嫁给自己之后,陷入了相思的旋涡。少年的梦境单纯,就以为喜欢的那个女子才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就以为除此之外再无更好的选择,能彼此依恋,共度一生。作为媒人的于氏到来,原以为张五可可以唤醒王寄生心中即将熄灭的火焰,极尽夸耀之能事,把张家女儿说成天仙一样。却无奈寄生的眼里心里都是青梅竹马的表姐。一场梦的到来,仿佛灵魂的指引,又好像冥冥之中注定的宿命。
王寄生昏昏沉沉中听见丫鬟在喊,你喜欢的人来了。寄生惊喜万分,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相思好了大半;出门来,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站立在庭院当中,身穿松花色细褶绣裙,风吹莲叶动,露出一双可人的小脚——但不是闺秀,而是于氏提到的张五可。五可说话,莺莺燕燕,禁不住埋怨,你只知道痴情,把深爱寄于一人,这未免叫人心中不平。王寄生这才知道世间的美人多矣,连声为那日于氏到来如何夸赞张五可而说出不恰当的话来道歉。即便如此,两人也还是在梦中定下了婚誓,相约白首。其实这梦有一个同样的版本,发生在张五可身上,后来的后来,张五可和表姐一起嫁给王寄生之后,道出了个中缘由,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情节,甚至连做梦的日期和时辰都分毫不差。
这是蒲松龄的移情大法,顺带将一场梦嫁接在一对少男少女的心中,《寄生附》是《王桂庵》的续篇,在《王桂庵》中蒲松龄亦把寄生的父亲王桂庵写成了一个痴绝情种,近乎相似的细节,近乎相似的桥段,原来痴情也可以作为基因遗传:“父痴于情,子遂几为情死。所谓情种,其王孙之谓欤?不有善梦之父,何生离情之子哉!”所谓戏曲,就是在民间的口口相传中流传下来的故事与传奇,经后世的润色与加工后搬上戏台。《花为媒》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代表,经戏剧家吴祖光编剧,1963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从而成了一部传统戏翻新的典范之作,剧中快人快语性格鲜活的张五可由其妻子新凤霞饰演。
素丽很快来了,远远地从自行车上下来,白底碎花的上衣,深蓝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低跟皮鞋,刘海还是上学时同样的刘海,只是头发长了,用一条红色丝巾扎了起来。唉,该怎么说呢,就连那天的相见很多年之后王春生还觉得像是一场梦境。也不是来时匆忙,是王春生实在不想开口跟母亲要钱,说远赴河北去见一个女孩子。
小旅馆的灯光昏黄,外面的天空昏黄,已经临近黄昏。礼貌性地握手,王春生从黑色的行李箱中拿出一本在火车站买的《读者》,他知道素丽也喜欢读书,并且还会写诗,记得曾经发表在什么报纸上。一个人在外的日子实在孤单,王春生除了在水泥厂车队上班,余下的时间就是读书,大概每周都会去山坡下的小书店,借来一本《徐志摩诗集》或者别的什么书,在低矮的出租房里阅读,他以为或许书才是最好的礼物。没有更多的交谈,仿佛想说的话都被一阵风吹走,素丽随手翻了一下那本《读者》,说你吃饭了没有?王春生说不饿。索丽又说要不我们去看电影吧,王春生捏了捏口袋,带来的钱除了买车票交小旅馆的押金已所剩无多,所以顺口就说不去了吧。时间陷入了沉默,墙上的钟表嘀嗒,好像每一声都敲打在心上。他退缩了,他看着素丽安静的面孔不知道如何接续接下来的时光。
透过闪烁的雪花,阮妈为了拖住张五可,让假扮王俊卿藏身在假山后面的贾俊英能看仔细一些,开始在花园里报花名。张五可唱:“花开四季皆应景,即是天生地造成,阮妈妈啊——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聪慧伶俐劲儿。张五可明白自己,也清楚只在梦中见过一面的王俊卿,虽然嘴上说着除了表姐谁也不娶,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未曾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一旦相见,说不定就会喜欢上自己。这是一段阴差阳错的爱情,一经吴祖光的编改就有了现实意义层面的表达。《寄生附》里的王寄生变身为王俊卿,表姐郑闺秀变身为互换信物的李月娥,贾俊英是新加的戏份,新时代不可能让一个戏曲里的主角一夫二妻。
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素丽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旋灭电视,关上小旅馆的木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此时的天空呈铅色,夕阳落在谁家的屋顶上,只是一闪就滑落下去。街道开始冷清起来,空气中的玉兰花梧桐花的气息仿佛浓了一些。少而简洁的对话,王春生一边挡在素丽左边看一个愣头小子飞车而过,一边说:“要不你跟我回山东吧,我们可以一起去金城打工。”素丽笑笑,手指轻轻捏住王春生的衣角,“不如你来我们这里吧,二姐家的雨伞厂虽然小,但还是能安排下一个人的。”
那天到底还说了些什么,王春生好像已经忘记,走了一段路之后,初春的夜风有些冷寒,他们停在了一爿小店的拐角。手捉着手,脸对着脸,素丽一个眼神,他的嘴就贴了上去。那是春天的感觉,人好像环绕在春水的怀抱里,每一个毛孔都是温润的,王春生觉得自己快要漂浮起来,脚下是水,流动的水,身边是水,温暖的水,头顶是水,青墨般的水。甚至身体也变成了水,两股流动的春水交汇在一起,淙淙流淌,忘记了时间与方向。
青春与寂灭。多年之后王春生回忆起当年的场景,仍然无法说清,那到底算不算爱情。两个人的坚持,没有松动也没有更多的商榷。当他们手牵手倒在小旅馆的床上时,王春生心里好像就知道这一切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素丽走了,说二姐不放心不能在外面过夜,王春生还没有从一泻而下的巨大轰鸣中清醒过来,墙上的时钟仍然在嘀嗒行走,不知何时被打开的黑白电视机又接续上了剧情。
那是不是爱情呢——李月娥知道表弟看中了张五可后觅死觅活,邻居二大娘出了个主意,说赶紧打扮起来,谁先到谁先拜堂成亲。贾俊英回去跟王俊卿说了之后,王俊卿这才算答应迎娶张五可,张五可后来也答应了,只是到了现场才知道被别人先行一步,闹是要闹的,舌绽莲花的阮妈也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就在这时想到了替代相亲的贾俊英,随即将之拖进了洞房。此时,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两对新人喜结连理。
黯然落幕的是王春生的青春,回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仍然不能从恍惚的梦境中醒來。家还是原来那个破旧的家,不知道坚持什么,到最后也没答应跟随素丽留在河北。送行,已是深夜的街头,桐花开着,玉兰花的香气流转.在抵达最后一个拐角时彼此松开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