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昌民先生昨天过世了。”我正在后院扒鸭粪,母亲站在篱笆外,对我说。母亲养了几只鸭,鸭粪多。每次回家,我扒鸭粪养花。
“他很健朗,精神特别好,怎么就去世了呢?”
“人死起来,真快,要不了两分钟。死得快,没痛苦,双脚一伸,什么痛苦都没有。有福气的人,死得清爽。”
“老先生有九十岁了吧。”
“过了年,九十三岁。”
“后天元宵,过了元宵过世,更完满了。”
“哪有完满的人?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呢?谁又知道自己怎么死呢?”母亲八十二岁了。她六十岁不到,身子便佝偻了。她这个年龄,所经历的生活时代,不是我可以体会的。人的一生如二十四节气,我还处于秋分的分水岭上。我说:“去年正月初三,在水银表哥家吃饭,看见老先生。他满头银发,身子直挺,是个很有风度的老人。他一直健朗,耳不聋眼不花,白白净净,不吐痰不咳嗽,只是掉光了牙齿。”
乙亥年正月,雨水充沛。初一下雨,初二晴,初三之后便一直阴雨。饶北河流域有乡谚:初三落雨,无路行。这是一个多雨的年辰。雨绵绵,雨丝不停歇地纺下来。盆地不再开阔,白雾萦萦绕绕。高峻的灵山倒是清晰可见,如一艘停泊的帆船。母亲打把黑伞,抱了一卷白布、一盘鞭炮、一沓香纸,往上村老先生家走去。伞遮住了母亲半个身子,疏疏的雨线从伞布披散下来。
小学三年级时,昌民先生教过我英语。他是临时聘用的代课老师。在全家祠堂小学,他穿一袭青蓝衫,高高瘦瘦,面目清洁白净。他不是枫林人。一九五八年,他从浙赣铁路线边的灵溪乡,移居枫林。他带着小他两岁的弟弟昌书和弟媳妇,借住在大路边李家旧屋。
从灵溪、沙溪一带,同一年移民来枫林的人,有好几户:舒启列、余上庐、王金星、王金俄、舒昌民、陈敏荣、舒启洪、许农。他们挑着箩筐担,拖儿带女,沿饶北河而上,走了一天的羊肠小路,来到了枫林村。来的时候,他们都很年轻,四十岁不到,体格强壮,各个生产队抢着要他们。中蓬生产队田多人少,大部分人便安置在中蓬。舒昌民和许农是单身移民来的,到了一九六一年,舒昌民才娶了东珠。东珠有过十年婚史,前夫在景德镇服刑,在一家陶瓷厂做苦工。东珠前夫叫正山,是水银的三公(公即爷爷)。三公可是个厉害的角色。
饶北河西出灵山,在郑家坊董家,与古城河汇流,绕过孔雀屏似的山谷,向南而去。河水夏时汹涌,秋时赢弱。河始终饥饿,吞噬荒蛮。正山是个武师,身材短小,胆量过人。武师却不教武,他是个卖壮丁的人。民国时期,国民政府在郑家坊抽壮丁,两个男丁抽一个,三个男丁抽两个,五个男丁抽三个。一九四五年,抽壮丁一年抽六次,挨村挨户抽。谁也不想给国民党当兵,逃丁躲在大山区生活。有钱的人,买壮丁,买人顶替。正山有个姐夫叫吴猫猫,是村里的保长,好吃好赌好结友,手面功夫了得,方圆三十里,人头熟,知道哪家有钱,哪家舍得出钱。有钱人家要买壮丁了,吴猫猫叫正山去,顶一次收两担谷子。收了谷,正山穿大褂,去乡公所登记,被收兵员用大卡车拉走。郑家坊南出三十公里,有一条鸡公岭,坡斜路陡,路下是滔滔饶北河。上鸡公岭,正山跳车,从河中逃脱。
说起这个三公,水银无比佩服。水银抱着一个火熄,把香烟戳在炭火上点燃,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白的假牙,说:“三公逃了壮丁回来,第一夜不回家,上小翠家。小翠奶奶你知道吧?她是相门的奶奶。相门的公,见了三公进门,在门槛坐一夜,守着三公上了小翠的床,到了下半夜,还得烧一碗面,面上盖三个荷包蛋,给三公吃。你说说,没有本事,吃得到這三个荷包蛋?脚腿不打断算好的了,何况相门的公是个蛮横的人,满脸横肉,可他就服三公。”
有一次,正山差一点回不来。收兵员来得比较多,卡车上站了六七个收兵员,扛着枪押解壮丁。车一直开过了贵溪,正山也找不到跳车的时机。快到鹰潭了,有一座信江桥,三里多长。桥晃得厉害,车上的人不停地呕吐,晕得人眼花,正山跳过车栏杆,落进信江。正是五月雨季,黄水浊浪,荒洪奔泻,正山游了一个多时辰才上了岸。
村河上游一公里,有村舍,约三十户人家,是周氏族居地。村前有关隘口,把山中小盆地收进一个布袋似的山坳里。关隘口樟树茂密苍翠,山崖壁立,涧水飞泻,村子遂取名樟涧。樟涧多黄土山地,盛产红薯、马铃薯,故也多产猪。樟涧村有一个卖猪肉的人,叫猪松。猪松高大,卖猪肉不挑担,把猪搭在肩膀上,过饶北河,下右岸河湾,到枫林卖猪肉。猪松三十来岁,腰上插一把杀猪刀,手上握一把剁骨刀,好酒,喝了三碗老谷烧,在枫林余家摆上肉铺。他卖肉不用秤,一刀下去,一块肉切下来,多送客人半两。也好女人,一头猪只卖肉,不卖下水,下水分几份,送给了相好的女人。正山最后一次从高畈卖丁,中途逃丁回家。相门的公对正山说:“正山,我们是堂兄弟,有件事,我得说,不说出来,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正山在吃面,搁下筷子,看着相门的公。相门的公说:“你每次去卖丁,猪松都送下水给嫂子吃。”正山听了,也不说话,低着头把一大碗面吃完,上小翠的床继续睡。
第二天早上,正山在天井里磨刀。刀是伐木的扇山刀,有一尺二长,刀口有半尺微弧内凹,刀背三厘米厚,刀柄手臂长。磨了一个早上,还没磨好。东珠说:“怎么想起磨刀呢?打猎也不用扇山刀啊。”正山摸摸刀口,说:“一刀下去,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山猪剁成两截。”东珠说:“抓山猪,用两齿钳就可以,哪用得着扇山刀?”
正山一直磨刀,磨得刀口锋白,白出一团光。快晌午了,猪松还在卖肉,见正山拖着刀出巷子,问:“冬至还没到,正山就去打青山(打青山是伐木垦荒的意思)了?”正山说:“青山没什么打的,想剁一头山猪,不知道山猪的骨头到底有多硬,这把扇山刀,能不能剁得动。”猪松说:“再老的山猪骨,也经不起白刀剁啊。”
“这个道理,你也知道啊。”正山咧开嘴,笑起来。猪松也笑起来。猪松笑开的嘴巴,还没收拢,正山拦腰一刀下去,猪松倒在地上,成了两截。猪松的手上还捏着剁骨刀,血从他嘴巴里潜射出来,弧线状。正山把两截的猪松,踢下水坑。水坑一米来宽,但水急,不一会儿,两截的猪松被卷进了饶北河。
杀了人,正山回到家里喝酒,喝了一个下午,把一坛谷烧喝了一半。喝半碗,东珠添两个菜。添了十几个菜,东珠坐在灶膛前呜呜呜哭了起来。
第三天,正山被抓走了。
杀人的第二天,即一九四九年农历四月初九,枫林解放。枫林是中午解放的。十四岁的父亲去私塾的路上,被我祖父叫住了:“土生,土生,开放军来了,已经到姜村了,去买万响炮来放放。”村人叫人民军队,不叫解放军,叫开放军,知道他们是解救穷人的队伍。但有少半数的人,背上米袋背上面瓤,跑进了山里,用箩筐挑着哇哇大哭的小孩,逃到太平山。
解放军是从德兴新营过来的,夜间行军。德兴到郑家坊,得翻十几座高山。郑家坊是饶北河流域产粮地,也是上饶的粮食主产区。清末以来,郑家坊兵灾不断。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五年,方志敏部队和国民党部队,在郑家坊一带,发生多次战役。一九四二年,在古城山发生过抗日战役,抵御日本鬼子的侵略。方志敏领导的横峰葛源革命根据地与枫林,一山之隔,村人对他们耳熟能详。我八十四岁的父亲,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解放的情景。一个连的解放军从饶北河大滩头下来,走得很快,一会儿进了村。村里的土铳,砰砰砰,响个不歇,炮仗从上村一直炸到下村。祖父戴着圆帽,欢送队伍走了三里多路。解放军并没有在村里驻扎,由连长沿街口头宣布:枫林解放了,人民解放了。村民送上了米面、布料和银圆。但解放军并没有收,只收了不多的红薯粉丝和鸡蛋。父亲说:“看了开放军的架势,就知道这是个好部队,衣服虽然穿得破破烂烂,有的军人还打赤脚,但有精神气,让人振奋,这是一个国家的希望所在。”
民国时期,村中常有伤人杀人事件发生,凶手外逃几天或送钱给乡公所,在外躲几天,待风声一过,又回到村里,并无警察追究。正山成了当地人民政府第一个批捕的杀人犯。
正山在乡里关了三天,送往南昌的郊县新建关押。杀人是死罪。但正山的母亲(正山的父亲已过世)显得并不是很痛苦,看着儿子被五花大绑地拉出家门,喃喃自语似的说:“杀了猪松好,儿子不杀他我也要杀他。”
正山等待被枪决,埋他的坑都挖好了。
在执行枪决的当天早上,监狱接到了上级通知,把重刑犯全部押往景德镇,去陶瓷厂做工人。几十年的战争,耗损了大量的劳动人口,陶瓷厂急需大量工人,恢复生产,却招不到人。新建监狱的重刑犯,成了陶瓷厂的工人,正山因此留下了一条命。
来枫林时,舒昌民还是三十二岁。他住在李家旧屋。他拉得一手好二胡,吹得一口好口琴。舒昌民于一九二六年,出生在灵溪乡望族舒家,家庭富裕,饱读诗书,十八岁时去广州,做英文俄文翻译,出入各国领事馆。
一九五一年,舒昌民的父亲舒客卿因罪被捕。一九五一年五月四日,执刑人从黄沙塘监狱拉出舒客卿,验明正身后,不换衣服,不赏酒饭,五花大绑,架上囚车,拉到丁家洲刑场,枪决。刑场人山人海,里外围了十几圈看热闹的人。枪决后,通知舒家来人收尸。家人连夜掩埋,坟头也没留。此时,舒昌民正在南下的火车上。舒昌民作为人民军队新兵的一员,即将奔赴大西南,开展革命工作。到了广州火车站,舒昌民被通知遣返原籍,参加集体劳动。
李家旧屋有一个天井,天井进去,有长条厢房。右边厢房有五六间。左边厢房只有两间,内屋后,是一个小院子和牲畜圈舍。舒昌民和昌书一家住在左边厢房。昌书牛高马大,不识几个字,做事糊涂,有一身用不完的蛮力。夜边,舒昌民端一条椅子,坐在天井边,拉二胡。他每天都要换洗衣服,蹲在溪边的石埠上,用手一遍一遍地搓,用油茶饼或皂角叶去污。拉二胡,他换上半长的蓝布褂子,膝盖上盖一条毛巾。他拉的二胡,让听的人,很是伤心。尤其是女人。听得伤心的女人,觉得舒昌民让人怜惜,便给他编手套纳布鞋缝袜子。确实,舒昌民被很多女人喜欢,但从来没哪个女人敢走近他。
李家子嗣繁衍如大蒜,一年旺六个八个,旧屋住不下人了,舒昌民没了去处。
正山被捕之后,东珠带着两个女儿,生活没了着落,用半边老屋做豆腐坊,夜里磨豆子,早上賣豆腐。一九五八年“入食堂”,豆腐坊也关了,东珠像男人一样到生产队出工下田种稻。东珠苦得舌头生疮,呼出的气一阵阵鸡屎臭。没了去处的舒昌民,便住在空出的豆腐坊里。
东珠是村里的一枝花,一枝盛开的玉兰花。她是村里最美的女人。她孩童时,和她姨娘学过三年的弋阳腔。她姨娘是当地班社里的旦角。东珠能唱连台大戏,如《三国传》《水浒传》《岳飞传》《目连传》《封神传》,也能唱传奇,如《古城会》《定天山》《金貂记》《珍珠记》《卖水记》。她有一双丹凤眼,菱角脸,唇薄但唇珠饱满,眉黑。生产队出工了,舒昌民也带一把二胡去。在休息的档口,舒昌民拉二胡,东珠唱戏。在田畈的草皮滩上,唱得好不热闹。她折一朵荷叶当绸扇,撩起衣袖,有板有眼唱戏。她唱两句戏词,望一眼舒昌民。舒昌民侧头望她,微微笑。
没唱完的戏,没拉完的曲,他们回到老屋里续上。老屋有一个露天的四方天井,摆上竹椅子,顶着月光唱。邻居也端来矮板凳坐着,看他们唱戏拉曲。在东珠奶奶七十多岁的时候,我还常见她:娇小匀称,眉额较宽,穿斜襟的蓝布衫。
借住没两年,他们便结婚了。舒昌民和东珠生的二女儿,和我同年,在小学时,也和我同班。他的二女儿叫凤美,皮肤白皙,个高腿长,也是一双丹凤眼。夏天,她穿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像一朵水莲花。她胆怯,不怎么说话,放了学,拽着她父亲的衣角回家。
一九八一年下半年,我读四年级,学校突然要开英语课,请代课老师。村里有三个人能讲英语,一个是许农,一个是舒启列,一个是舒昌民。许农还是个单身,说话有些结巴。以前,他是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一九六七年,他受到了惊吓,说话开始结巴。舒启列有眼疾,一只眼睛始终朝天看,走路也佝偻着身子。学校选了舒昌民教英语。似乎没教几年,他又被辞退。辞退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凤美读完小学,便留在家里砍柴打猪草,我也再没有见过她。村里有几个后生爱慕过她,其中有一个后生叫良山,和风美谈了一年多的恋爱,还帮她家挖过田割过稻子,最后也没成。舒昌民想留着凤美招个上门女婿,可良山的父亲,怎么也不答应。良山的父亲说:“我生个儿子,即使打单身,也不做别人的儿子。”凤美在村里待不下去,去了浙江义乌一家制衣厂做工,认识了上饶市郊筲箕坞的后生,便和他结了婚。舒昌民也不答应这门婚事,凤美背起包裹一个人去男方家。男方觉得这个岳丈看轻自己,便几年也不去枫林一次。这让东珠很是后悔:良山是个多好的后生呀,即使不招亲,但他是本村人,彼此照应一下,多方便。 十几年前,我听说凤美和她老公,在上饶市光学厂小吃街做包子卖,生意很火。包子铺在老凤凰路口。这地方,我常去,可我怎么也看不出,哪个卖包子的女人是凤美。隔了几十年没见的人,又怎么认得出呢?人在生活中,会无声无息失踪,他(她)的气息,他(她)的模样,他(她)的想象,他(她)的脾性,像水泡一样炸裂,变成水沫,无影无迹。
其实,舒昌民之前一直在村里教书。他教夜校。他来枫林生活不到半个月,发现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有高小文化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他和大队提议,在全家祠堂开办夜校,按生产小组,组织青年人学知识。大队领导爽快答应了这件事。舒昌民白天种田,晚上教识字课。直到一九六六年,识字课被迫中断。
一九六七年春始,至一九六七年冬,舒昌民没出过房门,不剃头,不刮须,不洗澡,不晒太阳,不拉二胡,不吹口琴。吃饭,都是东珠送进房间的。四卷本《毛泽东选集》和《资本论》(全译本),都被他翻成了毛边。《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全集》,他倒背如流。谁也不知道,舒昌民为什么不出房间。东珠带着两个年龄稍大的女儿,在大队里干活。她像一个男人,虽然个子娇小,但敦实。她打一双赤脚,卷起裤腿,腰上扎一条汗巾。她剃男人一样的平头,戴一顶尖帽斗笠。抛秧,栽田,打农药,割稻子,没有她不会的。生产队是按工分分粮的。年年分到她手上的粮食,都不够吃。她带着女儿,去燕坞垦荒,种红薯种玉米。燕坞离村里,有五里山路。下雨天,生产队不出工,她带着女儿去种荒。舒昌民成了一个活在村里又消失在村里的人。有人去东珠家里坐坐,站在房门叫舒昌民:“舒先生?舒先生?舒先生!”他也不应答,坐在躺椅上头也不抬,继续看书。头一年,村里有人怀疑舒昌民死了。他可是个爱游泳的人。刚来枫林那几年,他天天去饶北河游泳,刮风下雨落冰雹降大雪,他都要去河里。他用雪抹身子,浑身抹得通红,哈哈,使劲叫几声,站在高高的石埠上,跳入水里。噗噗噗,钻出水面,他口腔里射出一股水。
可一年了,他也没去过河里。他不去游泳也不去摸鱼。是不是死了呢?有人在背后议论。有人问东珠:“舒先生是不是回灵溪不回来了?”东珠瞪起眼睛:“他是我男人,他在灵溪又没女人。”老屋有一个大厅堂,以前,东珠都把衣服晒在厅堂。她把晾衣竿靠在屋外的廊檐下,把舒昌民的衣服晒出来。路过她门前的人,看见男人的衣服,嘟囔一下:“舒先生这么爱干净,没下田,还三天两天洗澡啊。”
在和舒昌民结婚之前,东珠在村里有过比较多的传言,说她和某某男人怎么样。说得还不止一个。打猎的辨毛说得活灵活现:在煤山后的茶叶地,东珠和弹棉花的老八,把蓑衣摊在地上,两条蛇一样纠缠在一起。和舒昌民结了婚,再也没了关于东珠的风言风语。东珠晒得皮肤黝黑,手指糙得像老虎钳。她弓腰驮着木柴,蹲着身子抱泥浆团。水田是泥浆田,积水无法排泄,人得把泥抱出来,形成排水沟。人陷在泥里,下半个身子都泡在泥浆里。抱泥是最累的体力活,有一身好体力的人干的。东珠也去干,干一天,多挣点工分。生产队长看不下去,跑到舒昌民家門口骂:“舒昌民,你盐油(饶北河流域方言,盐油即蜗牛肉)躲在壳里,是个活死人,东珠整天泡在烂泥浆里,你也不痛惜,你这个活死人,你有一口气,你给我滚出来,滚到田里去。”舒昌民也不应他。东珠拉着队长的手,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命就是照顾他的。”
第一次走出房门,没几个人认出舒昌民了。他的头发一直散披到了腰上,皮肤泡了水的馒头一样惨白,嘴唇没什么血色,手指纤细,说话结巴得厉害。他又穿起了民国时期的长衫,青蓝色或麻白色或浅灰色。他不谈论自己的父亲,似乎父亲是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他也不谈论自己年轻时在广州时的事情——虽然那些风流韵事,我们广为熟知,他曾无数次谈起——越来越遥远的事情,会接近遗忘;即使不是遗忘,也是被血肉裹起来了,成了肉身的一部分。也或许,人是因为遗忘,才可以慢慢活下来,活出草木一样的颜色,草木一样的浆汁。
像一个大病的人。他下不了田,在生产队记工分记账。生产队有简易的屋舍,屋外挂了一个高音广播。他负责播放广播。他慢吞吞走路,晃着身子。大概过了一年,舒昌民恢复了正常人的状态。也是从那个时候,东珠有了口头禅: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和人说话,第一句就是菩萨保佑,最后一句也是菩萨保佑。
河在村前,一直弯来绕去。像一个时间的线圈。河似乎遗忘了岸边还有人世间,也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人世间。饶北河一圈圈地打开两岸,打开四季,打开睡袋一样的天空。檫树开出了春天第一朵花,接着,开出了满树的花,黄灿灿,碎金一样。矮鸥沿着蜿蜒的峡谷,飞来了,嘎嘎嘎,叫得人心尖颤抖。哗啦啦的春水,流了出来,从草根里,从瓦垄里,从石缝里,从眼窝里,从散开又合拢的鸟群里。田畴成了泱泱草泽。亘古的春雨,使大地一再兴盛繁茂。亘古的秋风,使大地一再衰竭荒凉。河水浅下去,草黄上了岸,瑟瑟的芦花一低再低。大地一天比一天荒凉,直到被大雪覆盖,四野苍茫,灵山只剩下一团雪雾。
初来枫林时,舒昌民在河渡口栽了一棵樟树。栽下去的树苗只有筷子粗。他想看看,树多高了,树多粗了,自己才离开枫林。他在很多地方生活过,在南京读过三年大学,在广州做过翻译,在上海做过翻译。他去过无数个城市,枫林这个小山村,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生活。他一直不结婚——不知道自己将来生活在哪里。他和东珠结婚时,他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与生俱来的东西,他永远无法摆脱。那是他看不见的东西,也是他的另一个肉身。那个肉身更重更沉,像一具僵尸。
一九八二年冬,生产队解散,改为村委会。村委会组织各生产小组人员,丈量了全村所有的山塘田地,登记造册,实行承包生产责任制。一九五八年移居枫林的人员,实行自愿的原则,愿意留下的,按原住村民待遇,分山分田承包生产;愿意回原籍的,村委会出信函证明。
舒启列的二儿子全家,回到了灵溪。他大儿子已在枫林入赘安家,三儿子刚刚结婚。舒昌书一家回了灵溪。舒启洪病死多年,三个儿子留了下来,小儿子六岁的时候,被人从河边拐走。陈敏荣已死三年,孤儿寡母留了下来。余上庐留了下来。许农、王金星、王金俄,回了王东风。
我出生时,因母亲缺奶,我拜过奶娘。我奶娘就是王金星的老婆。一九八三年正月十三,蒙蒙细雨,冰凉透骨,在货车斗上,我缩在一张床板下面,去沙溪镇王东风村。奶娘迁离枫林,我送她。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饶北河上游的盆地。到了沙溪,我整个人都冻僵了。我第一次看到了铁路,看到了火车,看到了起伏有致的信江沿岸的丘陵地带。二〇一三年秋,八十八岁的王金星患直肠癌去世,我去奔丧。王金俄的儿子德叔,一眼认出我。他是沙溪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许农已九十六岁,正在稻田里,一个人割稻子。
留下来的,还有舒昌民。他有自己的家乡,百里之外,并不遥远。来了枫林之后,他却一次也没回去。一个没有坟头的坟,在他心里,像一块埋在地下的碑。
一九八六年初秋,上村来了一个人,驼着背,脸纹如瓦缝,头发只有一层白白的毛碴,嘴唇有一条红肉翻出来的刀疤。他拎着一个蓝布的包袱,劳动布的蓝衫洗得有些发白,衣肩打了方块的浅棕色补丁。他的左手缩在衣袖里,手掌内弯,五指内屈。他站在东珠家的外天井,站了好久,望着屋里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舒昌民。这是一个面生的人。秋天落日的余晖,洒在灰扑扑的天井里,洒在陌生人的身上。他的身上散发一种咸鱼的气味。他站了一会儿,泪水慢慢流了下来。挂在屋檐的一串串红辣椒,已变干变瘪。晒衣竿上两件旧衬衫,空荡荡,被风吹得唰唰响。水坑里的溪水在石板下,呜呜呜地轻叫。不远处的饶北河,一阵阵晕黄。陌生人叫了一声:阿姆,阿姆(吴方言,阿姆即我妈)。无人应答。他跪在了地上。
陌生人是正山。他已七十二岁。他的面目已完全改变,无人认识。他的口音夹杂着景德镇方言、含混不清的普通话,以及郑家坊方言。余家的族长放了圆匾大的鞭炮,用柚子叶给正山洗了身,哆哆嗦嗦地说:“人回来了就好,你还是余家的孩子。”
老屋里,还余了一间厢房,原是堆放杂物的,东珠把杂物清理了出来,让正山住了进去。正山已无法劳动。过了半年,他卧床不起。他得了很厉害的风湿,脚下不了地。舒昌民料理他,背他去河里洗澡,熬粥给他喝。邻居对舒昌民说,你人好,长年照顾一个不相干的病人,不发火,不怠慢,比胞兄弟还好。舒昌民说,我理当感谢正山,正山不杀人,东珠怎么会成了我老婆,没有东珠我没有家,我得把正山当菩萨供着。熬了两年多,正山熬不下去了。舒昌民给他喂粥,他翕着嘴唇,看着舒昌民,白白的泪水流下来,泪水干了,头歪在靠垫上。
正山过世没几年,东珠也过世了。
人,每一个人,都必须遵从命运的安排。尤其在个人无能为力的年代。命运是一把看不见的西瓜刀。谁也看不见那个握刀人。
有的人,命带黄连,特别苦。凤美的妹妹裳美,即舒昌民的小女儿,留在村里招亲。入赘的人,是上田山人,姓吴。上田山是一座高山,有三十几户人家,交通不便,后生很难娶亲。吴家有三个儿子,老三是个阉割师,阉牛阉猪阉鸡阉鸭。他骑一辆海狮牌载重自行车,背一个红紫色的阉具箱,在各村转来转去。阉一个猪卵两块钱,阉一个鸡卵或鸭卯五毛钱。他也阉狗卵,把狗吊在树上,四肢用绳子绑起来,狗头套在一个黑色布袋里。阉刀长约十五寸,材质为铜合金,有弧形的尖刀头,背部有一个豆角形的凸角。他用酒精棉在刀锋上,来回抹一遍,插入狗的隐秘处,血射出来,射到他脸上。狗汪汪汪汪,往死里叫,四肢僵直。把狗卵割下来,扔进一个玻璃罐里。玻璃罐有土烧酒,血丝在酒里漫散开来。他把割下来的卵,带回家吃。
舒昌民家有一只猫咪,叫得让人惊恐,喵——喵——喵——,屋顶上叫,窗台上叫,饭桌上叫;白天叫,晚上也叫。舒昌民有间歇性失眠,每到初春,睡不好。猫叫得他心烦。他请来上田山人阉猫,说:“这个猫,特别会叫,周围又没公猫,叫了半个多月,老鼠也不去抓,箩筐都被老鼠啃破了。”阉了猫咪,两人在喝茶。裳美正在水井边,翘起丰臀,浆洗衣服。裳美说:“你们在作恶,猫咪天生就是要叫春的,不叫春,哪叫猫咪呢。”
一碗茶喝完,两个人把话说到一块去了。阉割师傅说,上田山太高了,偏僻,不想在山里生活。舒昌民说,枫林好啊,来枫林啊。
这样,上田山人入赘了舒昌民家。过了两年,裳美生了白胖胖的儿子。孩子长到五岁了,上田山人死于意外。有一次,他去彭家坞阉猪,东家客气,留他吃晚饭。他喝了一杯酒,回枫林。彭家坞到枫林,要过一个水坝。他推着自行车,脚有点浮,跌下坝,浸溺在水里,自行车压着他。
上田山人意外死亡,舒昌民格外难过。他喜欢这个女婿,女婿虽然挣不了什么钱,但为人热心,活泼,爱逗老人高兴。
枫林有一个叫乐家的小村子,早两年乐家三图师傅的老婆去义乌做工,再也没回来,跟一个湖南人跑了。三图做面条卖,一个摇面机,一年摇四万来斤面,面是粗挂面,包装简单,但面条下水即软,劲道不错,好吃。村人都喜欢吃他做的面条。三图托开店的茅梁做媒,去舒昌民家说亲。舒昌民同意了,裳美也同意。但村里人不怎么看好这门亲事。三图有家,裳美又不可能离开娘家,两家人怎么一起生活,是个困难的事。两人生活不到半年,有了很多争吵。虽然是睡在一张床上的夫妻,但没吃一个锅里的饭。裳美也顾着娘家,三天两头从三图手上拿钱,三图哪有那么多钱呢?三图没及时给钱,裳美便生气,不来乐家,变得夫妻不像夫妻。
两人在一起生活,没三年,也就散了。两人合不来,还有一个原因:舒昌民不怎么喜欢三图。三图有些木讷。做面条也是花功夫的活儿,摇面,晒面,收面,切面,卷面,很费时间,做了一天的面,人也累,不愿动,去岳丈家里也不多。虽是一个村,一个月也去不了三五次,舒昌民内心很失落。舒昌民想,女儿留在身边是为了防老,做新女婿都不愿来,以后更不会来。有了想法,他在裳美面前嘀嘀咕咕。裳美也不是很喜欢三图,每次上了床,她会想起阉猪的先夫。上田山人体格强壮,把裳美折腾得筋疲力尽。裳美就喜欢筋疲力尽后昏昏睡去。三图还没开始折腾,便倒头呼呼大睡。
岔里有个男人,和裳美一起在郑家坊读过初中,隔壁班,读书的时候,彼此很熟。因女方不能生育,岔里的男人离了婚,上门做了舒昌民的女婿。可结婚没半年,又死于意外。岔里是上乐公路边的一个小山村,在盘山公路急速下坡拐弯的地方。弯道弧度大,外地货车司机不熟悉路况,易翻车,每年发生三五次翻车事故。冬天了,裳美的男人去岔里挖冬笋。竹山就在拐弯处的坡下。他挖笋的时候,一辆拉氯气的油罐车侧翻,氯气散了出来,噗噗噗。挖笋的男人死得无声无息,全身发黑,死得好冤枉。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死了两个男人,离了一次婚,村里人便说她是个克夫命。再也没哪个男人,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何况裳美還带着岔里人的遗腹子。七十多岁的舒昌民,又操起锄头下田。
孩子在一天天长大,村里的老房子一年年在拆。
村里没几栋老屋了,裳美也想建房,两个儿子春笋一样往上长,眼巴巴望着别人的楼房怎么行呢?
虽说是没有老公的人,裳美还是积了建房子的钱。至于这些钱怎么积的,村里有很多说法。一个没外出打工,又没做生意的寡妇有了建房子的钱,里头的说法,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完。地基是自己的,钱是自己的,可房子一直建不下去——余家人不同意。余家有几个老人说:一个移民的女儿,在村里建房子,可不行。
东珠毕竟做过水银十来年的三奶奶,虽然东珠已死了多年,但情分还在,再说,舒昌民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在枫林义务教了那么多年夜校。水银把几个不同意建房的老人,请进家里。水银说:“舒昌民先生在余家建房子,我们竟然不同意,我们还同意什么人来这里安家呢?舒先生积言积德,这样的人,通枫林只有一个,我们要好好敬重。”
房子最终建了下去。可以建下去,倒不是水银说了什么话。不同意舒昌民建房的人,都是想霸占老屋地基的人。有贪心的人,女人有自己的办法解决。大嘴巴把这个话,说得特别恶毒,说:“筷子筒插一双筷子,是筷子筒,插二十双筷子,还是筷子筒。”
这是村里最后一栋老屋拆除,建了新房。请酒是大喜事。大喜事得打麻子粿。在大厅,在院子里,摆上十几桌,请乡邻亲友吃麻子粿,喝土烧,也是体面的事。舒昌民吃汤圆一般大的麻子粿,吃了两个。麻子粿糯香温黏,老人吃第三个,麻子粿噎在喉咙里,下不去出不来。老人憋红的脸,慢慢变白,眼球凸出来,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袖,两脚慢慢伸直,没过两分钟,老人已无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