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前几天,我浏览一个旅行网站,在论坛里看见几个美国人和欧洲人吵架,极有意思。他们在吵什么呢?原来起于一个美国游客投诉欧洲人不顾他人生命安全,在地中海渡轮的甲板上抽烟。然后另一个人加入了,说他老在西班牙的小酒馆里遭到烟民“袭击”,一晚下来,满身烟味。他们七嘴八舌地投诉,比如说“虽然巴黎餐厅室内禁烟了,可街上还是有很多烟民,让人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渐渐地,有人如此称呼欧洲人——“吸烟的欧洲人”。几个来自不同地方的欧洲人被惹毛了,迅速反击。他们并不为自己那个“吸烟的欧洲人”名号辩护,反而斥责美国人的自大傲慢:如果受不了马德里酒馆的烟味,就滚回你们的老家吃汉堡吧。
这真是一场典型论战,美国人骂欧洲人全是烟不离手的老烟枪,欧洲人骂美国人是目中无人的自大狂。没错,吸烟是很不好的习惯,对自己无益,于他人有害。可是你若看过这场小吵闹,说不定你也会慢慢同情欧洲队。因为有些抱怨吸到二手烟的美国游客并不是真的吸到二手烟,他们只是看到了二手烟。他们在渡轮甲板上见到有人吸烟,便本能地反感起来,觉得眼前有帮不顾公德的自私鬼。他们在巴黎街道上远远见到有人吸烟,胸口就不自禁地开始作闷。这真是一伙脆弱善感的金丝雀。
有人说,当代美国人的反烟运动其实是要在每个人的身边建起一个无形的防护伞,也是自由主义的极端演化。意思是他们深信每一个人都有不被伤害的自由,但什么才叫作“伤害”,却是一个可以无限扩展的名单。简单地讲,只要让我不爽,那便叫作侵犯到我的利益,就叫作让我受伤了。至于其他人有没有做某些事的自由,则是排在第二位的考虑,不比我不可受到侵害这个原则重要。
烟是一种会弥漫散透的无形之物,在他们看来,我身边的隐形防护罩必须扩大到视力范围的极限,这才能免除我的利益受到损坏。我只要看到你在下一个街口抽烟,我呼吸干净空气的自由和权利就已经被你伤害了。而那些“吸烟的欧洲人”实在不该伤害我,尽管我是一个来自异地的游客。我的隐形金钟罩跟着我四处移动,去到哪里,便设防到哪里,不受任何文化差异的影响,因为“不受他人伤害的自由”是普世最基础的自由,超越一切文化习俗。相反的,自由主义谈包容差异,与他者共存的这个面向,倒不是这种美式心理的首要考虑。你有你的自由,只要不被我看到、听到和闻到,我就可以接受。
依我看,这种美式心理的其中一个构成要件是防止“异味”侵害的防护罩。假如烟真是一种威胁健康的物事,对它立下防线还很有道理的话,那么香水又该怎么办呢。继反烟运动之后,美国最新兴起的敏感是“香水敏感”。
真的,愈来愈多的美国人开始在媒体上投诉他人身上香水和古龙水的气味“伤害到了我的利益”,这些人认为自己有“不闻到香水的自由”。于是有几个郡县立法,规定巴士等公共交通工具禁止香水,也就是说你喷了香水出门乘搭公共交通工具,是很不尊重他人的表现。然后又有更多地方正在酝酿禁止任何公共场所使用香水的立法,这会不会是下一场始自美国的反烟运动呢?或许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听说如此一种新论调:你有涂抹香水的自由,只要你不被人闻到就好,所以你最好躲在自己家里狂喷。
不过,躲在家里就真能任由各种气味爆发充斥吗?当然不行,美国大众文化的一大特点是对各式气味的极度敏感与执着。他们比任何人都关注“口气清新”,所以发明了口香糖和漱口水,并且依然是这两种产品的最大市场。他们又比任何人都担心身体上的气味,所以最普遍地使用止汗剂。他们认为洗完的衣服都该有种特殊的“芳香”,因此干衣机里的柔顺纸一定要带着那股不变的气味。
为了建立一个非常洁净的环境,他们使用各种化学产品排除一切被认为是代表不洁的气息,同时又用更多化学产品营造出身边种种代表清洁的气味环境。久而久之,这竟成了全世界对化学气味最依赖也最不敏感的国度。他们的嗅觉已经被束缚在一个高度人工化的無形保护伞下,再也闻不出(或者不愿闻)丁点会让自己不爽的陌生异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