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宁
中国传统园林多以山水为胜,若论其中妙处则各具擅长,位于江苏泰州的乔园原是明万历年间太仆少卿陈应芳退隐回乡后所筑。本名日涉园,取自陶渊明《归去来辞》。当代园林学者陈从周先生考证认为,这是苏北地区现存最古老的私家园林。园内假山为明代遗构。造园者没有刻意表现奇峭的峰峦,只是依墙裁得一段平缓的山道,道旁石脉隐现,林木遮天,虽取溪山一角,却给人以身处大山之麓的联想。晚明造园家张涟所说“平冈小坂,陵阜陂陀……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大概就是这种意境。
造园者的匠心与园主的个人意趣,是决定园林风格的关键。时值阳明心学盛行,士大夫们出入佛老,会通三教,追求回归内心的本真与自由。泰州曾是心学重镇,园主陈应芳也与心学人士多有交往。作为数十年宦海沉浮后生命中最后几年的归宿,日涉园自然成了陈应芳的心灵安放之所。小园采用厅、山隔水对峙的常规布局,造园者把池塘化为一道溪涧,将假山左、右两侧向前伸出呈“凹”字形,厅后黄石垒台,在仅约两亩的园子里,营造出深岩大壑的感觉。正所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心学讲究“心外无物”,对于观者,假山不再是充当客观观赏对象的精美艺术品,而更像是一种周遭环境的提醒,启发人想象,使人忘却世俗的羁勒,放下心中的执念,看到内心的山水、心中的林泉。“山水之胜,得之目,寓诸心”故假山堆掇不着意工巧,而是简率写意,一丘一壑,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但得其神。造园者胸藏丘壑,运石如笔;品园者物我两忘,脱去心中尘俗。只有用心去体味,这“荒山、乱石、丛木、深筱”才能在观者心中“一时明白起来”,“物”“我”才不会“同归于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是儒家入世之道。园林文化中却有一种独乐的诉求,这是士大夫结庐人境的出世理想,更是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进退舍得。北宋名臣司马光离开政坛筑独乐园,写《独乐园记》千古传颂,成为后世文人建园的典范。日涉园就是陈应芳的独乐园。小园容膝,更宜静赏。“山响草堂”是最佳赏景地。独自凭栏,除了静观冥想,还可听风过林梢、雨打细叶,听空山鸟语、月下虫鸣,或者园主本人解衣盘礴,几声长啸,山鸣谷应。也许听觉有时更能触动心灵吧,草堂遂取名“山响”。
园林的独乐常常不是消极避世和孤芳自赏。司马光居独乐园,完成了《资治通鉴》;陈应芳退隐后心系乡里。《独乐园记》末了,司马光也曾略带自嘲,发出知音难觅的感叹,“弦断有谁听”,同样有林泉之心的人太少。而人生际遇如流云,说不定哪个如水的月夜,暮年的陈应芳正约上一、二同好,在藻荇交横的庭下共赏。
陈应芳作为首任园主参与园林的筹划,作为首位品园者,园中一石一木寄托了他余生的情怀。因此在他看来,日涉园就是自己心中的林泉。正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王摩诘心中的林泉;“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是苏东坡心中的林泉,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片林泉,所谓林泉心难觅,不过是被俗世的尘网所包裹、遮蔽,丢却了罢了。四百年后的你走进日涉园,是否也能找回自己心底的那片林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