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梅
我的家在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的雅砻江边。在海拔1800米的峡谷内,人们依江而居,依山而栖,世代沿着雅砻江边迁徙,繁衍,生生不息。这里空气湿润,四季如春。一年两季农作物在田地里自由生长,又惬意地成熟。冬大麦在三月的田间地头密集而整齐,挺着沉甸甸的胸口,金黄修长的麦芒昭示着丰收的喜悦。趁着还没降下绵绵春雨,父母就下地收割回来,晾晒,归仓。十月的玉米,圆润饱满,从秸秆上掰下,一背篼一背篼地背回,撕开外壳,在院坝里晾晒,远远望去,一片金黄。
等一年的庄稼都收拾好,冬天就一步步近了。农村的冬天相对要闲一些,这时候,父亲琢磨着该酿酒了。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床,将早已筛好的玉米粒倒人大铁锅,加入没过玉米粒一公分的清水,在土灶里燃起大火。过了一会儿,玉米粒还没有开裂,但父亲说已经煮熟了,这时候,一阵玉米的甜香弥漫开来。父亲煮玉米粒的火候,总是拿捏熟练。
父亲把土灶里的火退尽,将铁锅里的玉米粒一盆盆舀出来,我们兄妹几个就帮忙把这些煮熟的玉米粒端去倒到早已铺在院坝的竹席上。父亲站在竹席边,用一个木头扎制的“九齿钉耙”在玉米堆里来回拉出一条条横着竖着的直线,父亲的脸总是氤氲在玉米粒里冒出的淡淡热气中,仿佛流出微微的细汗。
当煮熟的玉米粒晾至三十度左右,父亲就将备好的酒曲撒在上面,并均匀搅拌。听父亲说,这酒曲和玉米粒的配比必须恰当,酒曲少了,不能发酵,这一堆粮食就白费了;酒曲多了,酒是苦的,这缸酒的口感就差了。说话间,他已将酒曲和玉米粒拌和好,我们又帮忙把这些玉米一盆盆倒到一个木头制成的大甑子里,盖上盖子。经过36-48小时的发酵,再一次将发酵好的玉米粒倒到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密封袋口,放在暖和的厨房墙角边,继续发酵7-10天。在这段时间里,这个白色的塑料袋好像鼓的气越来越多,塑料袋越来越圆,还经常听见“哗哗”如流水般的声音。
打开密封的塑料袋,彻底发酵后的玉米粒散发出酒香。父亲早已在铁锅里加好了清水,安上了“倒甑”(大木头甑子),他把这些玉米粒倒人“倒甑”,安好木头酒槽,在“倒甑”上架好“天锅”(一口干净的大铁锅),在“天锅”里放上一锅清水。一切准备就绪,土灶里又燃起大火。当“天锅”里的水微热的时候,从酒槽里流出的酒一滴滴溅到下面的酒坛里。随着天锅里的水越来越热,酒坛里滴滴答答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第二锅水换好的时候,父亲找来一个干净的小碗,从坛子里舀出一碗来。我看到那清澈純净的液体,酒香浓郁。父亲嘴里念念有词,用中指在碗里蘸了酒,跟拇指一起往三个方向掸了掸,这样的虔诚也许是对吸纳天地精华的粮食的深深敬畏。
这一缸纯玉米酒酿好了,父亲用玉米酒糟拌和煮熟的大麦,又用相同的方法酿了一坛大麦酒。玉米酒浓烈,大麦酒甘甜。
酿酒,水也很关键。前些天,父亲来电话说,他在朋友家的梨园里发现了一股地下水,那水从梨树根流出,在斑驳的梨园院墙外滋润着一大片鱼腥草。鱼腥草长势正旺,绿得透亮,梨花也一大片一大片开得洁白,父亲已将这股清冽的梨树根水引到家里,以后的酒,一定更清新甜美了。
父亲早已将家里最阴暗的那间地下室做了他的酒窖,里面摆着七八个大土坛,每酿满一坛酒,他就会用大麦秸秆烧成灰和黄泥巴搅拌密封好坛口,再缝好一个大沙袋压在上面。他说,封几年口感更好。可是,有远方的亲朋好友来了,他不顾封好的酒坛,一把拆开,准是让大家喝够。
每年三月,雅砻江边的田垄上桑葚紫红,父亲总是挎着竹篮去摘,在一个大玻璃瓶里倒人他酿的土酒,再洗好桑葚泡在酒里。
四月,樱桃红了,父亲也去摘了来,依然在大玻璃瓶里倒满土酒,照例是洗好樱桃放入酒里泡上。
六月,山间的梅子黄了,父亲又去摘回来,在玻璃瓶里倒上土酒,再放些冰糖,他又为我泡上一大瓶梅子酒。
冬夜,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父亲往小锅里放上一块酥油,两勺蜂蜜,在通红的火炭上熬化,又端来他酿的土酒倒在锅里煮开。这可解乏、可驱寒的酥油酒就煮好了,一家人不分老少,一人一碗。
岁月积淀,那浓烈的玉米酒,甘甜的大麦酒,浓郁的酒香从酒坛里钻出;人情冷暖,紫红的桑葚酒,浅红的樱桃酒,淡绿的青梅酒一直伴随我多年。父亲,终将在浓浓的酒香里老去;父爱,却是弥漫在生命里带不走的那碗土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