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青拉姆
2月的最后几天,我铁了心想要搬家了。
提前从春节的繁闹中抽身于我而言,一點都不难,不喜欢热闹,更难于强颜欢笑搭话。春节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陪陪家人。
“东西多吗?”2月26日清晨九点,绒布站在我住处的门槛上问到。他是我请来的搬家工人,戴着一顶帽子,黑色毛线织的,直接包住了耳朵。
“不多,半车左右吧,我只住了几个月。而且搬去的地方也不远,几分钟就到了。”我把手上一个小口袋塞进稍大的口袋里,将这些在讲价中有利的条件装作不经意地透露给他。
绒布没有说话,在门口站着。
我继续将收好的口袋挤进满地狼藉的大包小包中,封存了去年这大半年的心绪。
春节期间的康定,蓝天白云,活像夏天。但从前几天开始,天气骤变,寒风狂起,一场一场的毛毛小雪从未间断,冷得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偶尔闪过几道被帽子、口罩围得只剩眼睛的影子,矗立在不断哆嗦的红灯笼下打车。直到昨晚,康定痛快地下了一场大雪。今天一大早,地面上,陷着一串又一串的脚印,脚掌位置冻成了冰块儿,怪滑的。
“借一下你的铲子。”绒布突然说到。我指了指门后。他拿起门后的铲子,将门槛上和门口的雪一一铲起,堆在门后的小空处。
我将包装好的书、家具等琐碎品一一放在接近门口的地方。
“哥,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我用脚推搡着装满书的纸箱,一边客套地问到,自以为成熟地假装熟络是我这半年来新长出的羽翼。
“对呀,他有事儿,今天就我一个人。”说着,他右手提起那全是书的纸箱,左手拿着我刚收好的口袋,放在他摆好的绳子上,接着又往上垒了三四件包装好的口袋,熟络地用那根绳子串起,背在背上,勒紧,防止散架,再起身,站稳,出门,一气呵成,利落干净。来来回回四五次,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车了。
似乎昨晚的大雪还没过瘾,康定就像个大风箱,吹在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一些小细块儿雪还随着那阵阵风,缓缓飘动。“又在下雪啦!”“不是,是风把房顶上的雪吹落了。”一阵阵寒暄、戏谑飘散在砂锅冒出的热气中。
车驶了近十分钟后,到达了我将要开启新生活的新住处。但比我走路慢,我爸和妹妹也先于他到。他的那台三轮车驮着满满一车的杂物,像一只老蜗牛一样,慢慢地爬着坡。
找房那天,是一个午后。康定街上,寒风叱咤,风从帽子里窜进来,直戳脊梁。我紫着脸,哆嗦地拿出手机,拨通了墙上“住房出租”下的电话号码。
一般这样的出租告示上总有对房屋的简单描述,如“两室一厅,家具齐全,拎包入住”“单间带卫生间,短租勿扰”等字样,但是这张告示只留着联系方式。
“他们家也真够懒,应该不怎么样。”心想着,还是拨通了电话。
“长租、短租?”电话那头问着。
“长租。”我似乎笃定着,可是又心虚不已。
今年才刚开始,我三月会在哪儿?四月会在哪儿?五月、六月呢?那么多的不确定,我却笃定地加了一句:“至少一年。”
去年,我艰难地度过了一段日子。而我明白,我还未走出那段时光的涟漪。
和房东互相打探着底细,快步走上楼梯。到了九楼,房东畸嗒一声推开门。
偌大的房间,阳光透过玻璃窗匀称地洒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张老人摇摇椅。窗外跑马山上,绿树郁郁葱葱,观音庙后的经幡随着风摇曳,但丝毫听不见风声。我停止了哆嗦,听着心跳笃定地重复着“长租长租”。
“从这里可以看见跑马山,还可以晒着太阳看,像一个VIP观景台。”妹妹刚踏进这屋就对我说,我很难想象她可以说出这样一句浪漫的话。
“要搬到几楼?”绒布打断我的思绪,将大大小小的包垒起,背在背上,手上还拿着四五个小包。
“9楼。我去开门。”我胡乱地拿起地上的两个小包,先于他上了楼。
“鞥、鞥、鞥。”绒布的声音伴着背上物品发出的挤压声,惊掉了我正在开门的钥匙。那声音一滴一滴落在心脏,膨胀起来,堵住心门,快要让我窒息了。我转动钥匙,用东西抵着门,快步下楼,想着帮绒布分担一点重量。
“鞥、鞥、鞥。”声音越来越近,七楼、六楼、五楼,在五楼转角处,我碰到正在喘着大气的绒布。
他个子不高,但背上的东西快要顶着转角处的天花板了。
“我来帮你拿一些吧。”
“不用,你去下面拿一些小的吧,慢慢上来就行。”他笑了笑,露出黝黑的脸颊两边的大酒窝和一口大白牙,继续向上爬去。一瞬间,我恍惚了,那张脸变成了一块黑白相间的夹心饼干——那种时间较长,中间的奶油快要完全干涸不见的夹心饼干。
我慢慢走下楼梯,楼道里依然充斥着他“鞥、鞥、鞥”的声音。一个转角、两个转角。我竞突然发觉那声音从他的鼻孔、嘴巴、眼睛,还有酒窝里洒漏了出来,整条楼道都是。
我知道那个声音。
那是人们在担起生活重担时的声音,那是人们被生活重重压着的声音,那是人们不甘现状,驮着生活前行的声音,那是很多人藏匿在心里,不愿让人察觉的声音。
我快步拿着几样小件,赶到绒布下来前来到九楼。
“你们家丘的烟烟味道很香。”
“我爸早上专程过来丘的,还点了藏香。一来干净了,二来这样比较有家的味道。”
绒布笑着点点头,放下东西,“晖(一般人在放下重物后发出的声音)”地长叹了一声,紧接着对着刚踏进门槛的我说道:“你不用跑得这么快,我再跑一两趟就好了。”
“你太辛苦了,我尽力多跑几趟没事儿。”我走在绒布的身后。
“房子挺大的呀,贵吧?”
“还好!”
“刚参加工作,肯定压力不小吧。”绒布顺势问到。
“嗯嗯。”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虽然我对这个朴实的绒布充满了感激和佩服。
“我在康定做搬家工人已经十多年了。”说着,他打开了话匣子。
绒布是道孚县的人,没读过书,家里祖輩都在为生育养育自己的那片土地效劳。绒布不愿意一辈子在家乡的片儿块土地上了此一生,用他的话说就是:“想出门,想赚钱。”其实就是对远方的好奇和向往。
远方,一个那么缥缈却充满诱惑的词,引着众人踩着青春的累累白骨前仆后继地追逐。但最后,能瞥见其金羽翼的又有几人?当然,年轻时,我们都不懂,只是一味地跟风着网上的呼声,高声宣扬:“故乡安不了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
二十余岁,生命中黄金期。绒布和一个朋友怀揣着满兜的梦想,来到康定。那时,他对康定仅有听闻。如今,他已年近不惑,在康定待了十余年。同时,做了十余年的搬家工人,剩下的力气也用不了几年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几个月前,他正在帮一家人搬家。趁着收拾、搬运东西之余,他和搬家的男孩儿谈起了佛学和藏族文化。基于好奇,我停下脚步,表达了我也想要搬家的意愿,并和他攀谈起来。他说,他小时候没过读书,所以在闲暇之余学识字,看书。他劝我要多看看藏学经典书籍,了解母语文化,我愧疚且讶异地一直点头。
回想起那个时候,我脑子里的绒布竟然再一次和记忆中的夹心饼干重叠。但,我也一样啊!夹在城市和乡村间,进退维谷。对,我们是一样的!赴着梦想的约,中了远方的毒。也终有一天,我会像绒布一样,被榨干中间那层奶油,然后被丢弃。
雪停了,不对,风停了。阳光透过马路边上高高矮矮的房子,照在一位穿着红靴子、花棉裤、黑色大衣的阿婆身上。她慢慢将手中掐着的烟放进嘴里,半眯着一只眼睛,将垃圾桶里的纸箱一张一张拿出来,叠齐,捆好。然后坐在纸箱堆上面,和着阳光吸完手中的烟。
绒布三两下将剩余的东西捆好,又背着堆得高高的一捆,将一个快递箱子递给我,告诉我最后一趟了,并催促着我往楼上走。
他力气很大,一口气可以拿一百多斤东西。“年轻时能拿更多,现在有点力不从心了,背重一点,爬个楼梯就喘得很。”我脑子里又想起了从他的鼻孔、嘴巴、眼睛、酒窝里发出的“鞥、鞥、鞥”声音。
绒布走路很快,还不耽误说话。慢慢细谈间,我俩就将我这大半年的“生活”全部迁移至新居了。
“三十分钟就把我去年大半年的‘生活迁移好了,真是快呀。”
拿着最后一点东西,绒布没有发出“鞥、鞥、鞥”的声音,沉思着说道:“其实说到底,人生就是这样,忙活的大半辈子,最后收拾带走的也就耽搁三四十分钟,也不知道还要那么忙干嘛。”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未能跟上绒布匆忙的步伐。
放下最后一点东西,绒布从我爸手中接过钱,转身离去。我送到门口,看到他顺手将门口的垃圾带下了楼。眼前又浮现起他的鼻孔、嘴巴、眼睛、酒窝里发出“鞥、鞥、鞥”的声音。
阳光还是洒在我的沙发上,这套沙发有点旧了,有好几处都已裂开了缝。但我不想换新,因为它会时刻提醒我康定是一个有温度的地方,而我在去往远方的征程上,需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