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先枣
初秋,牧场上的夜晚已有些寒意。
那夜,没有月光,很久没有在牧场的夜空下待过了,又有很长时间,久违了这种让人暂时物我两忘境地的寂静。
除了牧人,没有人会在秋的夜里去仰望牧场的夜空,牧民看夜空是为了知道明天的天气。不是牧人也来望夜空,仅是想看看白天有云飞来飞去的空中,到了夜里还有什么。
只有眼前的黑夜,还是闭上眼就可以想起来的黑夜。
不清楚,帐篷顶上的霜是不是真是在天要快亮时才积起,而脚下的草叶正在发出“喳喳”的折断声。白天,在十分灼人的阳光下,看见那些草叶是已经发黄,已经没有精神,但没有枯,用手抚摸,感到还有些韧性。
而现在,是入夜的冷冻把草叶变脆,一踏就断了。不忍心再走,这些草不容易,才过去不久的五月、六月、七月,它们才出土、长高,才茂密起来,而刚进入八月,它们就开始发黄,开始走向枯萎。慢慢地坐了下来,心里还惦记着这些草短暂的一生。
却还是仰着头,去看天空。
月朗时节才会星稀,无月的夜里,星星总是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也许是怕孤独。但却没有了光亮,天空中不过是一团又一团迷茫的雾的光团。光的雾团就是星星们的光芒了,可那光团依然是孤独的,因为夜空实在是深不可测。也许是那些星星们挤得太近,你的光亮干扰了我的光亮,因为不服气又都拼命地发出自己的光芒来,于是,每颗星都失去了自己的光彩,在天空中布下了一个个的雾团、雾带。
光年,没有“年”这个表示时间的内涵,只是对距离的表述。有多少光年、有多少光年,是说的那些星星离我们很远。望文生义,还是让人想到时间。那些夜空中的星星当然存在了很多年头,千年当然不及万年久远,而当把“千”和“万”连在了一起,就让人一时想不明白这时间究竟是多长。却还是知道,那就是不可思议的遥远。也许这就是“光年”和“年”这两个概念之间的某种联系。有些荒唐,有些牵强附会,是因为老是仰头遥望夜空,让人的想法出现了差错?或许是出现了某种跳跃?
离大团大团的光雾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望得久了,也可以看到一颗或两颗孤独的星,因为太远,他们并不那么明亮。或许,那些孤独的星星,就是历史上那种还能让后人回忆起姓氏来的人了。那些看上去是光团,其实也都是星星,那些星星就是擠在一起的人群了,那是些让后来的人无法知道他们的姓名的人群,天哪,这样的人真多!
在这片海拔达到四千公尺的“扎溪卡”牧场上,传说,这里曾经有18个部落,部落也是由人组成的。今人只知道“部落”是个越发模糊遥远的概念,就连“部落”的具体名称也正在被人遗忘。
就像是夜空中那些雾状的光团,知道是星星,但看不到星星,于是才有了“银河”之类的说法。对于那些作了古的人,不仅无法知道他们的模样,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他们是谁。这些人,哪怕是当年他们也有过他们的辉煌,有过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无人知道了,留下的只是抽象而模糊的印象,犹如夜空里那横贯黑暗的光的雾团。
也许,那些光的雾团也可以喻为“部落”?挤在一起的星星都在雾的背后,谁还知道他们?让人知道的,是很少几颗被命名的星星、星座,可天上被命名的星星实在还是不太多。
深远广大的牧场夜空,让一派清冷、寂静充满。
清冷和寂静绝不是空无一物,更不会是毫无动静。那些会仰望星空的人们一直有许多为什么在心里贮存着,时不时他们就会对着夜空高声问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我会到哪里去?夜空当然没有回应,于是,就有音乐和文学出来,以满足心灵宣泄,于是,就有了哲学出来,自行解释和说明;于是,就有了奇巧的发明,其中就包括制造出去探索属于星星夜空的飞船等器具;于是,也有了具有博大气象的宗教,让喜欢仰望夜空的人们安静片刻。
属于夜空的清冷和寂静就是一切想象和灵感的进发处。
不经意间,却有一颗流星,从一团光雾里穿出,发出了让人为之一惊的、耀眼的光亮,以一种神话里的速度飞速划过天际,又隐进了浓得没有边沿的漆黑之中。仿佛有一个老牧民在耳边呢喃:在这世上又有一个人走了。可那夜空里星星的光团依旧,星星们可知道,他们身边有一颗星星不见了?
夜空是属于星星的。可是人们说,本来不会有什么夜空,之所以有白天,那是太阳带来的。也是人们说,太阳其实也是一颗星星。可太阳这颗星星实在太特别,同这眼前的夜空和夜空里的星星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
只清楚,有太阳,夜空就不在了,其他的星星也就不见了。
牧场夜真静,牧场的夜空真宽,在这宽大无边的寂静里,让人不知怎么就会不由自主地想着、无序地想着,是不是太阳原来就是现实?而夜空则是历史?曾经的现实是现在的历史,眼下的现实就是后来的历史,就在历史和现实转换之间,空间的距离,时间的移动其实是有某种联系的。
神游自此开始。
而牧场的夜越发深沉。
原野苍茫
是这个星球的第三极,也有人说是世界的屋脊。在青藏高原的东南缘,从石渠、色达这些地方向北,有雅砻江等大河就是从北边朝南方流过来的,海拔是不断增高,但那地势却是平坦居多,不进入江河峡谷,少见陡峭悬崖。平坦处就是高原草甸,喜爱舞文弄墨的诗人就说,啊,啊,我们的大草原!
却是莽莽苍苍的原野,在目光所能到达的地方,有白云从地平线上升起,如果能走出这原野,就能抵达天边,骑马行走在原野上,我就这么想过。坐在飞驰的小汽车上朝远处奔跑时,我也这么想过。
只是,天边一直在远方,要抵达,还得不断朝前。
天边,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的地。
辽阔而苍茫的原野其实是可以放飞心灵的最佳场所。
自古以来,感知细腻而且十分敏捷的诗人们对此总是比我们先知,他们以“诗”说原野,以“诗”颂原野,阐述的却是他们的心境。远在盛唐时代,那时的诗派中就有“边塞诗”格外引人注目。“边塞诗”与辽阔苍茫的原野总是联系在一起,这些诗创造出了无比豪迈悲壮的意境,展现的是盛唐才有的恢宏雄阔气象。
我一直认为,“边塞诗”是唐诗中写得最好的作品。没有能耐研究唐诗,之所以产生点感想也只是因为“边塞诗”里所描绘的景象,就是在我们康藏高原苍茫的原野上至今也能看到的景物、景象。而他们表达得如此精彩准确、如此生动传神,实在让人感佩。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今天对这些景象的表达还不能突破前人们的描述和表达,我们不能不汗颜,至今我们都还在咀嚼祖先们已经嚼过了的馒头,或者说干馍馍。比如:“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比如:“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比如,“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比如:“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等等,太多太多。那时诗人们去的西北大漠所见到的景象,与康藏高原上如今的好多景象竟有如此多的相似、相同的地方。
我原以为有了唐诗对原野的描绘,对康藏高原上苍茫的原野也就有了概貌,就有了原野的境界。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当从马背上跳下来,脚板下是实实在在的草叶时,眼里看到的是另外一种景象时,鼻孔里钻进野花的气息时,耳朵里听到来自草丛里、地底下的那些声响时,苍茫的原野在那一瞬间有了另一个模样,相比辽远和空旷它更丰富多彩,相比传说和古诗它更新鲜活泼。
一片原野经过漫长的岁月,把平凡积淀成为古典的经典,而这片原野又正在现代的浪潮拍打下,将激情淬炼成为来日可以见证的辉煌。这原野把时空统一于自身的苍茫和雄浑之中,却以十分醒目的色彩,不动声色的,并不强迫谁听、谁看,于细微处静静地叙述“当下”,因为,连接过去和未来的“当下”也是原野本来的模样。
有一天,我看到一幅可以用奇异两个字来描绘,也可以用纯属偶然来说明的画面:溪流边,绿草如茵的草坝里,一个巨大、早已变得雪白的马头骨似乎在怒目苍天,除了马头骨,再也没有另外的骨头。在完全可以分辨出原来是马的眼睛的地方,左边已是一个空洞;右边本来也成为了空洞,从地下,一朵黄色的小花,从眼洞里战战兢兢地冒出来,弱弱的茎干上附有绒绒的细毛。
这其实是草地上随处可见的花朵,就在溪流的对面,这样的黄颜色的花开了一大片,一朵挨一朵,形成一个由嫩黄色花朵独占的世界。那片黄色花朵的世界是美不胜收的,而从马的头骨里长出的这朵黄色的小花,雖然也美,不知为什么,总有点让人感到惊心,总以为那是一种让人弄不明白的暗示。
那景象,就如在课堂上老师布置的让小学生排列出的一组又一组反义词作业:弱小与强悍,死亡和生命,腐朽和生机;瞬间与永恒,等等,可以排列出许多。然而,在那场合,抚摸着那骨质感极强的雪白马头骨,用手指尖轻轻触触小花的花瓣,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学生在完成写出反义词的作业,原野上的这景象分明是在形象解释世间事物的轮回,苍茫的原野在四季时光交替中轮回,原野上的生命也随着原野的轮回而不由自主迈着艰难的脚步。
每每想到这片辽远无际的原野,很少首先想到夏日里组成了绿色海洋的那些小草,而是它的面积,它的浩瀚,它的壮阔。由此会想到它所承载的历史过往,还有它的苦难及荣光。由此又想到了它的宽容与付出,它背负了多少动植物,一任它们的啃食和生长繁衍;它背负了多少人类的活动,而人类始终不过只把它看作是自己脚下的无意识、无需重视的一片泥土组成的原野。
因惊讶原野广大而赞叹,却忽略了原野更需要的是呵护。
记下几个听来的专业术语:牧草退化、过度重牧、草场板结、牧场沙化;讲几句看到惊心场景:成千上万只“地老鼠”从地下钻出来,它们都在跑,身上的毛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晃得人眼晕;突然起风,风卷起了黑色的泥土,摇晃着去了云端,风经过的地方,拳头大小的石块露出来了,因为石块旁边的泥土飞走了。
原来,这看上去如此辽阔广大的苍茫原野竟是如此脆弱。
“边塞诗”里描写道:“终朝风不休,马走乱石中”;“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眼见风来沙旋移,终年不省草生时”;唐朝的那些边塞诗人千多年前在西北看到的那些场景,今天在康藏高原的这片大原野上再现,这可绝不是可以为旅游业增色的风光。
真不愿意看到苍茫的原野已经成为沙丘后再来植树、种草,苍茫的原野如果真要经过那么一轮的轮回,代价实在太高。终于,受过这片原野无限恩惠的现在的人们可能也意识到了,苍茫原野也需要人们的呵护。虽然这种认识还是迟了一点,但是,只要能有展开保护这片苍茫原野的行动,也许还不算太晚。
“边塞诗”里的风沙、乱石,写的是实景,没有唐朝诗人们固有的浪漫和潇洒;而如今的好多诗人,看到的都是一年中最好季节里的绿草红花,如今的诗人们也是写实,比唐代写“边塞诗”的诗人们有了更多的浪漫和潇洒。
其实,诗人们应该写几笔这原野的脆弱。
有谁见过那朵云
有谁见过跑马山上那一朵云?那一朵溜溜的云。
在如今的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会唱那首歌,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可是,不论是会唱和不会唱这支歌的人,有几位见到过那朵云?那是朵什么样的云?
就在那支歌里,说那朵云是一朵“溜溜”的云。云为什么是“溜溜”的一朵?离开了那支歌,真还说不清楚。有的专家说,这支歌,是从“溜溜”调转化过来的,这支歌里所有的“溜溜”两字只是衬词,并没有实际意义。
可有老康定人却说,有的,就是有“溜溜”的云。
为什么?在哪里?
源于康定人的口语。因为康定人把“狭窄”就叫做“溜溜”。比如,说康定城狭窄,就说是“康定溜溜的城”;凡是条状,且小,也称为“溜溜”,买回一块肉,就说“买了一溜溜儿肉”。人家就反驳说,真是开玩笑,那么“李家溜溜的大姐”难道是说李家大姐瘦么?康定地方口头语此说不能服人!
于是就去翻书,就说,这“溜溜”本是“绺绺”。翻过书的人根据《辞海》解释说,这个“绺”字含义之一是:“须、发、线、麻的一股”。歌里唱到的“溜溜的云哟”,是指云的形状,出现在跑马山上的那朵云,如丝、如线,缠绕不去,引入了人们的思维,就有了情意绵绵的意思。
那么,如此说来,这个“溜溜”原来是“绺绺”叫走了音,是“一朵绺绺的云哟”!
虽说引经据典,却也不能服人。
因为歌里唱的是“端端溜溜地罩在康定溜溜的城”,不是缠绕,而是“罩在”。
“罩”是指从上向下盖住,而且还有包裹得严实的意味。那么,那朵云应该是在高高的蓝天上,不是在山腰里了。康定的天很蓝,康定的天也高,跑马山再高也在蓝天下,那朵云是在蓝天上,还是在山腰里,要见那朵云总得先有方向。
朝着蓝空的那个方向,云就不会是“一绺绺”的,而应当是成堆成片,挤成一团,即使随风飘浮,也是如波涛涌动;只有在山腰那个方位,风中的云才可能成为一丝或一绺的形状,也才可能缠绵,才可能依着、傍着山腰、山头不去。
于是,是不是有那样一朵云也就成了问题。
离开那首歌说不清楚,既然歌里有那么一朵云,自然界里就不会没有那朵云,就如有句话说:世上有,戏里才有。如果没有那朵云,歌里就不会有那句词了。只是歌里为何只说云,而不说雾,不说雨,不说高原上常有的雪?
分析起来,大概说起雾会让人觉得朦胧得不明不白;提及雨,又让人觉得要去屋檐下躲避,少了自在,添了些拘束;冰雪又常和寒冷在一起,在肃杀的冷意里,热恋也会颤抖。只有云,而且是丽日蓝天上的云,才显得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比大地还宽的是蓝天,而那蓝天正是云自在起舞的场所。换了别的地方,云,觉得狭窄,要尽兴,也只有在蓝色的空中。
发自内心的、不要束缚的爱情要的就是自由。
歌里唱道:“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求”“世间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的爱”。遥想当年,在奉信儒家礼教的当时人来看,这胆也大得出了格。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竟然“任我”,这不是有几分像蓝天上任性的云么?
是这方水土的特性,想去哪里就去了哪里,而且坦坦荡荡,而且歌咏出声。孔夫子说过“诗言志”一类的语言,怎么可能仅仅说的是文化人?在民间,顺口就吼出的歌声,何尝又不是在言“志”?
敞开的心扉,坦荡的表白,其实就是关于爱隋的宣言。
那是一朵神秘的云,生于康藏高原的深山大峡,舞于康藏高原的丽日蓝天,不去康藏高原就别想見到;那又是一朵纯洁的云,犹如歌咏者的心地,怀有私念的人即使去了,也是看不到的。
那朵云就在跑马山,歌里明明白白地唱道:“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别的地方不可能有那朵云。可是,那朵云,可遇而不可求,有缘者举头就见。好像是朝峨眉山,就算是上了金顶,不见得个个都会遇到“佛光”。没有缘分的人没见到“佛光”,可心里还是知道“佛光”是存在的。
跑马山上那朵“溜溜”的云就是峨眉山上的“佛光”,在“佛光”中见到了自己的身影,没有多少人会认为自己就是“佛”。而当跑马上那朵“溜溜的云”缠绕在自己的身边时,却有无数的人会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在执着追求中炽热的心在碰撞,在自由自在中产生的浪漫一点也不做假。
高天旷野中一声:“任我爱”“任我求”,远比流行于当世的、掺了水分的、几乎已是苍白了的“我爱你”有力得多、高明得远!
而这一切,都在那朵“溜溜”的云中。“溜溜”的云,不再只是含着爱情的温馨,它还承载着一方水土灵动,它飘逸,是显示永不枯竭的、而且时时勃勃向上的生命力。
愿你见到那朵云!
又说康定锅庄
康定锅庄是什么,康定锅庄在哪里,现在是越来越说不清楚了。好些人是从口碑上知道了康定锅庄,以为康定锅庄不过是一座座类似“四合院”的房屋,或者是当年人们烧茶、煮饭的地方,自然也还有人记得,锅庄还有货物仓库、旅馆客栈的功能。
外地的一些人觉得康定锅庄只是一个历史概念,一个同康定这个地方历史有着某种联系的特殊概念。
在康定,那些现今已是七八十岁的、或更老的老人们还依稀记得康定锅庄,然而,即使在他们的记忆里,康定锅庄也越来越像一个遥远、残破的梦。在梦境里,他们年青,他们曾经进出那些锅庄;现实里,康定锅庄找不到了,也有扛着锅庄名声、也是从事商贸活动的新式锅庄在康定城中出现时,有些老康定人并不认可。
不认可也没有办法。毕竟,当年因为茶马互市而出现、红火的锅庄,由于茶马互市的消失,连那条茶马古道也隐入了历史深处,锅庄只不过是一张皮上的毛,皮子没有了,毛能附在哪里呢?
四十八家锅庄,就像是“江南四百八十寺”一样,不应当是一个确定的说法。充其量是在说,当年在康定这块这弹丸之地上锅庄林立,在大山的沟谷里,一座座锅庄里人声鼎沸,骡鸣马嘶,“四十八家”是盛极一时的一个形象说法。
锅庄集货栈旅舍于一体,吞金吐银,商贾云集,又少不了吃喝拉撒方方面面的服务,热闹的场所却又是三教九流都要光顾去处。用现在的流行语言来说,是人流、物流、信息流相对集中的地方。
于是,方方面面都要对锅庄产生一定的影响就成为了必然。每一家锅庄,就要迎合或者说就要适应来自各方面的要求,否则,它就要被别的锅庄所取代,它的日子就会过不下去。竞争就成为了必然,如果不是这样,锅庄也就没有了大小的区分。
康定当年的每一家锅庄,都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就成为了一个以赚钱为出发点,经济交往为基础,同时又能容纳、吸收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文化的载体。锅庄规模越大,它的包容性就越强,它越宽容大度,开放的程度就越高,因而它的生意就越好,生存能力就越强,这是从老人们的回忆中很容易就能得出的结论。
这一点,对于今天的生意人或许也有一点借鉴,把眼光都放在利上,或许不是最好的生意经。
但是今天康定已经没有了锅庄。
倒是渐渐显得有了些气派的饭店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但那毕竟不是康定的锅庄。这些饭店也没法依托“锅庄”名声而显示出来的康定特有的地域文化的氛围,不过是饭店而已。这也不能怪谁,当年“锅庄”出现、生存、发展的条件,到如今已完全不见。模仿过去,表演一下可以,想要重新真实再现,那就绝无可能。
于是很多人都在说,最好用一种新的理念来“修筑”或“创造”出一些人心目中的康定锅庄来。不过迄今为止,还是只是听说有人想办这件事。究竟会不会出现、何时出现一座它既是现代的,又在质上是对特殊地域文化有所传承、同时还是发展着的康定锅庄,眼下还不得而知。
为了让康定这地方有着自己的特色,让城中的建筑不同于别的地方,城里一直风行为街头建筑“穿衣戴帽”,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只是有的人以为墙壁上有了些与藏族文化的相关符号,康定这座小城就有了“民族特色”。改一度忽略地域民族特色而重视起来,“亡羊补牢”不算太晚,却还是有一种跟在别处屁股后面跑的味道。
可是如果真有人要出来搞一个康定锅庄,恐怕就不能用“穿衣戴帽”的方式,外观固然是一个因素,但更为紧要的是要把“康定锅庄”内在的一些东西反映出来,让这样的建筑成为“这一个”,成为唯一。现在有人就提出了“锅庄文化”概念,嘴里说说,闹热一下倒没什么,真让这个概念充实、丰富、有说服力,想起来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然,本来很神圣的“文化”二字就变得轻飘飘的了。
说是搞一个康定锅庄出来,让逝去的锅庄在新时期“复活”,就是对“锅庄文化”的继承、发扬和“复兴”。但是“复兴”与“复活”到底不是一回事,想再造历史上原来模样的康定锅庄,形似可能,神似困难,从骨子里讲应当是办不到的事。原因显而易见,适合于当年康定锅庄生存发展的外部条件早已不复存在。
其次,“康定锅庄”与其说是一个载体,到如今的社会还不如说康定锅庄早沦落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因为说它是载体,它必须要有承载的能耐。可是这个载体要承载的东西实在太多,只强调或只是突出某一方面,很可能就要丢失一些暂时未能让人们认识却很可能是重要的东西。比如,新造出来的锅庄是强调它的实际作用、经商一类的作用更重要呢?还是要表现隐藏在一些表象后面的所谓文化信息更宝贵?
实在是一言难尽。
但是有一点,康定这地方,除去“情歌”这个品牌之外,“康定锅庄”这个品牌应是最响亮的,再去“打造”别的什么,还不如把這现成的东西用好。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康定锅庄”的名声和影响就传到了重庆、南京、上海、香港,传到了印度的孟买、加尔各答。因为在这“锅庄”背后,实际上还联系着“茶马互市”和一条漫长的“茶马古道”,更联系着康巴人特有的经商传统,联系着这方水土的对外来文化的那种胸怀,联系着这方水土所呈现出来的、广义的丰富多彩的文化现象等极有意思的东西。
话又说回来,即使康定这地方重新有了费尽心机建起来的“康定锅庄”,也不一定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地方,那种味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世界原本是这样的大,而这个世界再大,却没有一个人的心大。
人呢,却又是那样的多。能容下这一切的,也还只有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