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

2019-07-17 05:42曾于里
齐鲁周刊 2019年26期
关键词:赌徒严歌苓赌场

曾于里

香港电影中有不少是以赌博为主题的,比如《千王之王》《赌神》《赌侠》《澳门风云》等。这些电影往往是将男主角设定为“赌神”,通过他在赌场上的叱咤风云,来表达一种男性杰克苏想象。电影当然不是宣扬赌博,但它也没有太鲜明的立场批判赌博,对娱乐性的追求压倒了一切。

但李少红执导,白百何、黄觉、吴刚等人主演的电影《妈阁是座城》不同,它讲述了一个关于赌博、谎言和爱的故事。男人赌钱,女人赌爱,哪怕是身价数亿,智商超群的企业家,也逃不过欲望和贪婪的诅咒,丧失理智,赌上人生。

成人世界里的潜规则

电影《妈阁是座城》改编自著名华裔小说家严歌苓于2014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小说以2008-2012为故事发生的时间段,以赌城“妈阁”(澳门)为背景,描写了赌场女“叠码仔”梅晓鸥和三个男赌徒卢晋桐、史奇澜、段凯文之间的故事。

小说《妈阁是座城》的表层故事,就是一个戒赌故事。可能现实生活中,很多人都听说过关于赌博成瘾引发悲剧的流言,互联网上也可以轻易检索到各式各样戒赌者的现身说法。这些故事都很真实,但让人印象深刻的却不多,原因在于讲述的语言很平实,缺乏文学性的强劲冲击力,代入感不强。

文学故事则不然。就比如但凡阅读过茨威格的中篇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很多人就再也忘不了一个赌博成瘾的人那种疯魔的状态,哪怕他年轻、爽朗、衣冠楚楚,两个小时前还容光焕发,闪烁着上帝宽宥的灵光,一旦他回到赌桌上,他就只是一个灵魂被赌博扭曲的空壳。

严歌苓继承和发扬了茨威格的传统,在小说中,她以精准、细腻的工笔白描为我们呈现了赌徒的心理。很多人或许认为赌徒成瘾是因为贪婪,但又不仅于此,一旦感受到赢的巨大刺激、染上了赢的心瘾,那是多少次输都难以冲淡的,你只想赢得更多。因此假若赌瘾无法戒除,等待的只能是毁灭,赌桌上输尽筹码,赌桌下输尽人生。小说中与叠码仔梅晓鸥有情感纠葛的三个男赌徒均是如此。

电影《妈阁是座城》把故事背景提前,从澳门回归开始说起,并延续着小说的反赌设定。就比如在段凯文(吴刚 饰)和史奇澜(黄觉 饰)这两个跟梅晓鸥(白百何 饰)有纠葛的男人身上,观众可以清晰看到人是怎么被赌博毁掉的。

段凯文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清华大学高材生、如今的房地产大鳄,电影中他一出场,就可以让人感受到他的强大气场:雄厚的实力、丰富的人生经验、坚定的意志力、强大的自律精神。甚至连在赌场浸染多年、阅人无数的梅晓鸥都认为他会是赌徒里的例外。但没有例外。电影的后半程,这个风度翩翩的地产大鳄,已经在赌桌上成为妈阁过亿的负债人,他也堕落成为满口谎言、自私、无耻、迷信的“人渣”。

吴刚饰演的地产大鳄段凯文,我们可以从这个角色身上清晰看到一个人是怎么被赌博毁掉的。

即便是最后,自己已然一贫如洗,段凯文却还利用梅晓鸥的同情信任借钱去赌博。可在梅晓鸥面前他却依然装的高高在上,在他的眼里,梅晓鸥就是低他一等的人,他欺骗的理直气壮,他的谎言不是谎言,他对梅晓鸥的利用欺骗与他的体面与尊严相比不值一提。

梅晓鸥说:“我从来不觉得我的职业卑贱,但是你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无比卑贱。”

曾经把自己发霉的粮食煎饼晒在太阳下坦然面对自己的贫穷丝毫不畏怯,现在却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错误,承认自己的窘迫。在梅晓鸥面前坚定地说着:“十天就还”,对着拿不到工资的工人说:“过几天一定给你们发工资”。你看他眼神坚定,好像身后就是等他发号施令的钱款。

成人世界里的潜规则,上一秒的温存柔情,客套,甚至承诺,并不能代表下一秒的实现与真诚相待。不回复的消息,就是最强有力的回复;拖延、推脱就是拒绝;人有圈层之分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共同的利益……人们绝情冷漠的态度,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而史奇澜,曾几何时是北京风头正劲的雕塑艺术家,从电影里来看,表面上是因为梅晓鸥入了赌局,也为还梅晓鸥的债务而深陷赌局。但其实不过是满足他赌博心理的一个借口罢了。

“史奇澜,这个我恋爱史上爱过的最后一个男人。”梅晓鸥淡然地开着车送这个她千辛万苦从赌场里拯救重新缔造光鲜人生的男人离开澳门。

没有撕心裂肺的挽留与不舍,梅晓鸥把他最后一次从赌场赢来的钱扔进大海,好像在告诉所有人,这个规则她懂。史奇澜面对着她撒谎,想要回到妻女身边的心她懂,她知道怎样体面地和他说再见,把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揉碎扔进大海里。

严歌苓:女性命运的救赎和悖论

作为一个关注女性命运的女性写作者,小说《妈阁是座城》表层的戒赌故事底下,隐藏的依旧是一个女性文本。严歌苓丰富的创作生涯,始终没有离开对女性的观照,从扶桑、小渔、田苏菲到王葡萄、小姨多鹤,严歌苓通过自己的女性视阈,展示了女性善良、无私、旺盛生命力以及应对苦难从容不迫的强大力量。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常常拥有一种类似于“地母”的神性特质。

乍一看,《妈阁是座城》中的梅晓鸥颠覆了严歌苓以往的女性书写。梅晓鸥是赌场里的叠码仔,即为赌场揽客的中间人。叠码仔的业务,就是从赌场里借出筹码,自己担保给赌客玩,赌客用了多少筹码,叠码仔按照一定的比率抽取佣金。叠码仔并非没有风险,如果赌客欠债会还钱,他要去兜底。叠码仔是赌博的桥梁和寄生者,这是一个八面玲珑又需冷血无情的职业(赌客不还钱,你得去讨债)。当叠码仔的,绝大多数都是男人。但梅晓鸥是女性。

小说中,梅晓鸥赌博的基因来自于家族遗传——祖父嗜赌,败光家业,梅晓鸥骨子里流着赌徒的血液。在成为叠码仔之前,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兼赌徒卢晋桐(耿乐 饰),她在这里赌上了她的青春和爱情,当她输掉了对卢晋桐的爱和期待后,她成了赌场上的赌徒。她不仅与赌场赌,更是与赌徒赌,赌上自己的钱财、时间与精力,她的资产随着赌徒的输赢起起伏伏,她已欲罢不能。

但随着小说的推进,严歌苓又赋予了梅晓鸥地母的属性——梅晓鸥与严歌苓之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脉相承。梅晓鸥有来自于祖父好赌的基因,骨子里又流淌着祖母仇視赌博的血液——她的祖母在丈夫赌博、家人重男轻女的压抑之下,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连着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儿子。于是梅晓鸥一边撺掇赌客染上赌瘾,将一个个成功人士推入赌博的深渊,可眼见他们沦陷,她又感到心痛与惋惜,她甚至想拯救他们。但以情感赌人性,梅晓鸥会赢吗?

《妈阁是座城》是严歌苓诸多女性小说里,口碑比较一般的,主要是因为梅晓鸥这个人物闪现的圣母光环无法令人信服。读者可以理解梅晓鸥灵魂里的矛盾和痛苦——她既憎恨赌博,但又依靠赌博为生。只是仅仅因为这样,她一个赌场上的老江湖、一个行业精英、一个看着赌徒输得倾家荡产都无动于衷的人,却因为看到赌徒落魄,一个眼神交汇就心生悸动,就散发出神圣的母性光环,心甘情愿被史奇澜、段凯文骗光积蓄?

严歌苓的一系列创作挑战了男权社会“女性是被拯救者”等规定,她颠覆男/女、强/弱的二元对立关系,建构了女性的主体性,这值得尊敬。只是在《妈阁是座城》中,主题先行,她只不过是把以往的“男强女弱”改为“女强男弱”而已,为了体现“女强”也背离了人物的行为逻辑——一个赌徒因为她是女性,所以就不一样了?或许现实中存在梅晓鸥,但这样的个例不具备普遍性,更不能成为女性痴情、母性伟大的凭证。

遗憾的是,电影《妈阁是座城》非但没有修正小说中的缺陷,反倒在这条歧路上一路狂奔。电影中梅晓鸥面对没有钱、一度企图自杀、后来又骗自己亲戚去赌钱以偿还债务的史奇澜,一次次原谅他,鼓励他戒赌,只要他戒赌,欠她的三千万都可以不要了,以至于史奇澜对梅晓鸥说,“我亲爹亲妈都没这么仁义过”;梅晓鸥一会儿飞越南、一会儿飞广西,只为找到史奇澜,让他振作起来,重拾艺术灵感。而面对债台高筑的段凯文,她一次次借钱,几乎抵押了自己的全副身家。

一个疯狂的“赌徒”,硬生生变成了一个救赎的圣母。电影中反复隐喻了梅晓鸥的圣母特性,史奇澜为她做的雕像,就是一个怀抱婴儿哺乳的圣母像。

现在的创作者都陷入了一个迷思,好像要体现人物的复杂性,她就得“不好不坏”。像梅晓鸥那样“害人”不行,她还得“救人”。可这与梅晓鸥叠码仔的身份以及她成功的“事业”格格不入。因此,梅晓鸥的形象塑造看似深刻,本质是和稀泥,是创作者在自欺欺人。《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告诉我们,疯狂赌徒的爱情诺言不可信,《妈阁是座城》告诉我们,疯狂赌徒的爱情比父母还仁义,比天地还博大。换作是你,你信吗?

电影《妈阁是座城》从原著作者到导演、第一主演都是女性,梅晓鸥无法令人信服,与这些女性主创者本身就对女性自怜与自恋的狭隘认知有关。比如严歌苓说,“男人赌钱,女人赌爱”;白百何说,“工作特别出色的女生,往往生活和情感上一塌糊涂”“女人遇上真正喜欢的,就什么原则都没有了”……挺扯的,无论是赌徒还是爱情,从来就不分性别,不必给女性搞这样的“特殊”。

李少红是非常成熟的电视导演,以至于《妈阁是座城》都有浓浓的电视剧风。无论是原著小说还是电影,囊括的内容非常驳杂,电视剧的篇幅更适合于它,浓缩为两个小时的电影,过度依赖梅晓鸥的独白,让一切显得仓促、简略、轻描淡写,人物形象欠缺厚度。值得称道的是,这是一部挺合格的戒赌宣传片,以及白百何、吴刚的演技都很出色(梁天、胡先煦、錢小豪等一众配角也让人难忘)——不是那么圆形的角色,但演员的表演都让角色拥有着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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