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这是一个虚构的小城——蒙城,2003年,一个18岁的少年准备走进高考考场。同时,有两件事深深扎在他心底,一是国内的非典,一是国外的伊拉克战争。而影响更大的,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情愫,他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缥缈,时间过得太快,18岁永远定格在历史……
萨达姆的春天
2003年,我18岁。
这一年3月20日,美军开始攻打伊拉克,中央台新闻频道罕见地进行全天候报道。每天吃饭的时候,我就站在学校餐厅(没有座位,只有桌子),一边夹菜一边看电视里关于伊拉克战争的实时报道。眼看巴格达危在旦夕,赶紧跑到学校广播室为萨达姆点了一首歌。
当广播员田晓佳操着蒙城口音的台湾腔宣读我的祝词时,我坐在教室里,盯着座位旁边墙上用圆珠笔画的伊拉克国旗,听着台湾腔:“高三十九班的吴越同学,为正在战斗的萨达姆点播一首《爱拼才会赢》,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要照样工作才会行。”
可惜,多年后我才认识到,我的视野太狭窄,曾经的一腔热血,太过滑稽。
有一次,田晓佳问我:“你真的喜欢萨达姆?”
我说:“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就是学习之外的调剂,我更喜欢切·格瓦拉。”
她不知道格瓦拉,我向她解释:“格瓦拉是很神奇的人,终生以革命为业,是最潇洒的政治家,最神圣的英雄。”向她简单介绍了格瓦拉的一些故事,以及他死的时候的壮烈,忍不住把刚看的格瓦拉离开古巴前留给妻子的诀别诗卖弄一下:“再见了,我的唯一。不要在饿狼面前颤抖,也不要在思念的草原上冷得发抖,我把你放在心里,我们将在一起,直到路途的尽头。”
田晓佳说:“我知道了,就是很多小痞子T恤上印的大头。”
我说:“不是大头,是英雄。”
大街上永远都有小痞子,和我年纪相仿,正在上学或者不上学,穿着邋里邋遢,染着各式黄毛红毛,嘴里叼一支烟。我和耿乐偶尔逃课穿行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去录像厅、游戏厅、旱冰场。除此之外,我还偶尔去书店,或者隐藏在一些偏僻小巷子里的书屋。我经常手捧一本刚从书屋租来的《巴黎圣母院》走进录像厅,心急火燎地等待收看香港电影。我感到羞愧,既对不起雨果,又对不起电影。
米克·贾格尔
夏天来的时候,电视里已经没有了伊拉克的消息。美军攻陷了巴格达,萨达姆音信全无,所谓几万人的共和国卫队就像纸糊的老虎,拉大旗作虎皮,光说不练,还没拉开架势就让人钻了空子。
取而代之的是非典。一个叫小汤山的地名多次出现,全副武装的医生冲锋陷阵。每个省都有医生宣誓救死扶伤,临危不惧,赶赴小汤山。
人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北京以及“北京回来的人”感到恐惧。而耿乐就是从北京回来的人。
那时候,我爱的是萨达姆,耿乐爱的是米克·贾格尔——风靡全球40多年的滚石乐队主唱,一直是耿乐心中最伟大的神仙。这年春天,北京不仅传来了非典的消息,还传来了滚石乐队即将开演唱会的消息。耿乐的心沸腾了,他恨不得立马跑到北京,作为无数癫狂躁动的年轻灵魂中的一个,拜倒在滚石那些依然年轻的老头们脚下。
就这样,为了一个60歲的英国老头,也为了逃避高考对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摧残,耿乐偷了父亲的存折,爬上开往济南的班车,然后从济南坐火车去北京。由我代交的请假条上是这样写的:“尊敬的田老师您好:我由于爷爷去世,必须回家,一方面安慰爸爸受伤的心灵,另一方面安慰我自己受伤的心灵,愿爷爷在天之灵安息,一旦丧事完毕,我会带着爷爷的嘱托回来上课。”类似的请假条他已经写了不下十张,他早已死去的爷爷重新死了起码三次。
绿皮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夜色中的华北平原,下火车时,天还没亮。耿乐在北京火车站候车厅椅子上凑和睡了几个小时,一路打听,来到了工人体育馆。这时候他才知道,演出取消了。
“都非典了,哪儿还有演出?”一个满脸横肉的保安试图赶他走。耿乐傻愣愣地站了会儿,他在蒙城时,米克·贾格尔离他很远,他来到了京城,偶像依旧很远。于是他就去看天安门、北大、故宫,花了几天时间逛北京。直到把带来的1000块钱花光了,才想起还要回蒙城。
于是,他只好跟我联系。我偷了父亲的钱给他打过去,把他“运”回蒙城。
灵魂出窍
18岁那年,我总是忘记时间。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说,我经常在时间面前陷入沉思,绵长的、取之不尽的时间让我随时陷入眩晕。回首往事,可以触摸的时间屈指可数,关键是我的前半生一无所有,没有经历任何大事,纯洁得就像一张白纸。遥远而又庞大的后半生还没有展开,平淡的生活让我感到呼吸急促。
有一次,在一个狭小的书屋里,我在书架的最底层那一摞旧杂志里翻出一本十年前的《诗歌报月刊》。那时候我对诗歌的认识还仅限于唐诗宋词,现代诗也读了几首,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高中课本,我们就是第一批在语文课上读到海子的人。老师说这是一首对生活充满了向往的诗歌,是一首通往美好未来的乌托邦。我分明读出了一种绝望,所有的美好都是属于明天的,今天一无所有,唯有活在对明天的向往之中,才会在沉闷的现实中找到知音。是的,写完这首诗之后,海子就死了。然后,“面朝大海”出现在楼盘广告里,被论斤出卖。
这一天,一个18岁的少年站在县城大街上,手捧一本早就成了古董的《诗歌报月刊》,随手翻开来阅读。于是,一个叫茨维塔耶娃的俄罗斯女人闯入了我的世界: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想我将被攫夺
在春天。而你赋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丝灵光,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被命运攫取的爱情,还是躲避情感的港湾?后来的许多年,我知道了“白银时代”“古拉格”,知道了“时代之殇”和“民族命运”等词汇,才真正了解了一个异国女人的内心世界。
在县城的大街上,我陷入了绝望的冥想。然后,我把这本杂志送给了王离,要是让父亲知道我又在看闲书了,他会把这本杂志像以前对待《故事会》《科幻世界》《读者》一样,一撕两半,把碎纸屑砸到我脸上。
王离是文化馆的前馆长,一个爱好文学的老头,以蒙城第一作家自称,却除了在《今日蒙城》之外,从未发表过任何作品。王离翻到茨维塔耶娃的诗,我说这个写的好,他就警惕地望着我,然后放下杂志,语重心长地说:“小资产阶级情调还是不要有的好,你可以写写故乡的美景,写写身边的好人好事,写写你是如何好好学习,准备未来做社会的栋梁。”
拥抱的理由
为了专心学习,我和耿乐逃离学校,在校门口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每人一月五十,房租便宜得让人悲伤。
他写了几首歌,抱着吉他在小屋里唱,像鬼叫。歌声总让我失眠:
我的人在蒙城
我的心在远方
谁给我一个姑娘
我送他一片草场
我和耿乐不一样,他参加的是艺考,已经拿到了好几个学校的通知书,只要高考成绩说得过去就可以去上大学了。艺考不用考数学,这正合耿乐的意愿。他经常问我,为什么我的数学成绩这么好,学这些公式定理有用吗。我也不知道有用还是没用,我不知道除了把这些公式定理在草纸上画来画去之外,还能干什么。
田晓佳偶尔来找我,坐在小院里一起听耿乐唱歌。她建议我也唱一首。耿乐指着我说,他可不会唱歌,他只会做数学题。我点点头,现在我满脑子都是数学公式,确实一首歌也想不起来了。
耿乐就唱起来:“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歌声忧郁,仿佛把人带到无限伤感的秘境。我看一眼田晓佳,她正用手托着下巴,盯着屋檐上的一支风铃发呆。
我问耿乐这是什么歌,耿乐说:“陈奕迅的《十年》,刚刚流行的。”之后的一些天,这首歌开始在大街小巷传唱。就连街上的小痞子,卖猪肉的耿乐他爹也时不时吼上一嗓子“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像多少年前人们吼妹妹你坐船头一样。
十年之后,我仍能记起那个下午,散淡的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缝隙,在院子里卸下点点光晕,耿乐忧郁的嗓音在小院里游荡,田晓佳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风铃,微风起,风铃轻轻地摇摆。
而十年后,我的那个朋友,早已不见了踪影。前些天看到一个电影,里面的女演员梳着一个马尾辫,在一家上世纪90年代的工厂里出没,白色连衣裙在风中摇摆。当她面对镜头嫣然一笑,那小而有神的眼睛,一下子钻进了我的心里。
曾有个女孩,也是这样一张面孔,在蒙城幽深的胡同里,她朝我一笑,我差一点背过气去。
恐惧的感冒
高考就要来了。我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高三这一年,可以说封闭得可以,寂寞得可以,同学见了面往往说:‘哇……,还没说出口,便知道下文:‘你又苍老了。胡须留起来了,成老翁了。高考后一定开个剃须仪式,彻底干净一把……”
班主任让耿乐在后面黑板上写上几个大字:“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搏,高三白活。”他一边点头一边看,说,你们记住了,到大学里谈恋爱去吧,高中女生长的丑,大学里美女一抓一大把。感觉不妥,又加上一句,高中男生也不帅,大学里全是帅哥。
他把我们所有女生和男生都得罪了。好在即将高考,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多看他一眼了。他每天早晨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电子体温计,朝每个学生耳朵孔里塞,嘴里念叨着“没感冒,没感冒……”
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感冒。
只要感冒,那就有可能被非典中标了,迎接自己的将是隔离,即使高考的时候,也会自己一个人待在一间考场里,连作弊的可能都没有。
高考很快来了,很快又走了。等到填志愿的时候,学校里聚拢了很多人,我們急着垂头丧气,史上最难的数学题让我的成绩四分五裂。我远远看到田晓佳,她穿了一条蓝色的裙子,骑着自行车,穿过教室前面那棵法国梧桐树,朝校门口奔去。
这时候,非典已经像一阵风一样刮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的万众一心,仅仅存在于路口的一些标语上。一起消失的,还有田晓佳,除了写过几封信,加过QQ,又加了微信,偶尔互相点赞,各自结婚生子,我们再没见过。